《我凭实力扶持反派崽崽登基》 第1节 本书名称: 我凭实力扶持反派崽崽登基 本书作者: 一七令 本书简介: 穿越到几百年后,傅朝瑜才知道,自己那可怜可爱的宝贝外甥长大后竟会变成六亲不认的大反派! 上辈子傅朝瑜早亡,独留小外甥在冷宫受尽白眼。虽然长大终于掌权,但也杀戮太过人心尽失,被造反的淮阳王斩于皇宫。 这辈子重新来过,傅朝瑜绝不能再让小外甥重蹈覆辙。 他要改写历史! 但是问题又来了:他要如何洗白三岁的外甥,并助他顺利登基? 宫中近来传出个笑话,冷宫里的五皇子突然冒出个亲舅舅,身份低微不说,还时常塞东西进宫接济这个不受宠的外甥。 满宫里都在看这对舅甥的笑话,可看着看着,事情走向渐渐让人看不懂了。 傅朝瑜立功进了国子监,状元及第了! 傅朝瑜与圣上一见如故,连升三级了!! 傅朝瑜发现高产的粮食,被封安平侯了!!! 宫里的小皇子们却不在乎这些,他们在意的是,周景渊身边为什么会有那么多层出不穷的玩具? 周景渊挺起日渐圆润的小身子,默默圈起自己的拼图、水枪、魔方、八音盒、摇摇车…… 这都是舅舅给他的宝贝! 不受宠的小皇子终于成了人人羡慕的宝贝疙瘩。 高亮:本文男主言情,有女主哒,女主出场较晚 每晚七点准时更新,日更3000+,看手速与存稿加更 内容标签: 穿越时空 爽文 升级流 成长 搜索关键字:主角:傅朝瑜 ┃ 配角:周景渊;林簪月 ┃ 其它:预收《满朝文武都是我死忠》,卖萌打滚求收藏 一句话简介:舅舅带你飞! 立意:遇到挫折,要有勇往直前的信念 作品简评:意外穿越到几百年后,傅朝瑜不仅掌握了后世庞大的知识体系,还意外得知外甥上辈子造反后惨死的悲剧命运。这辈子重来,傅朝瑜决定发奋图强,务必要让外甥崽崽名正言顺地登基称帝。于是他考科举、献良种、获侯爵、攒功绩,一不小心就成了大魏第一名相。本文以诙谐的笔调描写了主角穿越回来后创业养崽、广交好友、收获爱情、逆转人生的爽文故事,男主足智多谋,女主坚韧自强,外甥崽崽乖巧可爱,主角团人物形象生动,语言轻松流畅,故事线分明,推荐阅读。 第1章 入学 大魏乾元十年,春二月,蛰伏初醒,新柳吐绿。 皇城外东南角的国子监正值监生入学的好日子,辰时起便有学生三五成群迈进太学门,给这端庄肃穆的国子监添了不少人气。 大魏立国不过四十年,尚文之风盛行不过十载,连国子监也是刚修缮不久,外头讲学的大殿与东边的孔庙修得尽善尽美,可三进门里头教学的国子馆内却条件平平,尤其是学舍跟膳堂,甚至可以用简陋来形容。睡不好、吃不好,不少新入监的学子一看这境况便惊觉自己被骗了,后悔不迭。 不过来都来了,索性就多看看。今年过来的监生们都在议论同一个人——一张国子学里出现的新面孔。 国子监学生从来都是等级分明,国子监统领国子、太学、四门、律、书、算,六学生员皆来自不同级别官品和庶人子弟,以国子学为例,只有文武三品以上子孙和从二品以上曾孙等方可入学读书。京城高官显贵家的子孙大多彼此脸熟,眼下碰到这么个眼生的,众人不免多看了几眼。 只见那人长身玉立,往人群中一站,仿佛一株小白杨一般,简直就是鹤立鸡群! 这话说得贬低了自己,可谁叫那人长得实在出挑,丰神俊秀,意气风流,不少人都在疑惑这是哪家的新贵公子。 辅国大将军家的小孙子杨毅恬便为好奇,他天生爱凑这些热闹,腮帮子里藏着半块点心,含糊不清地跟好友闲聊:“你说他长得这么俊,怎么从前竟未见过?” 他旁边那位容貌昳丽的便是户部尚书独子杜宁。杜宁头一日上学本来就烦,看谁都不顺眼,听到杨毅恬这话脱口就刺道:“鬼知从哪儿冒出来的,只要别占了咱们的学舍就好。” 他们学舍四个床位,但是他们这一年的国子学监生没招满,这间屋子只有他跟杨毅恬两个人住,还算宽敞,这也算是他在这枯燥无味的国子监里唯一的安慰了。 杨毅恬长得白白胖胖,脾气也格外好,解释说:“他是新生,咱们今年都得结业了,不可能跟咱们一个舍的。” 杜宁一想也是,便放下心来。 被众人议论的傅朝瑜还在想着如何尽快见到自己那可怜的外甥,对于这些若有似无的打量全不放在心上。他此番上京只为了小外甥,然而途中遇上山匪被打晕,灵魂竟飘去了后世,硬生生在后世待了三年整,见识了后世的繁华,还意外得知了外甥的结局。 他这小外甥属实另人唏嘘,幼年丧母,受尽欺凌,成年之后竟也能笼络一竿朝臣,杀兄弑父、顺利登基。可惜小外甥因幼年经历性情喜怒无常,嗜杀成性,登基不过三年便被造反的淮阳王斩于皇宫,还背上了反派皇帝的骂名。 得知外甥结局之后,傅朝瑜竟又再次回到大魏。他不知道自己究竟是死过一回亦或是灵魂出窍,总归,老天爷给了他这番际遇,他便再不能让外甥落入上辈子一般的结局。 但是摆在他面前的又是另一个难题。 如何洗白外甥? 如何帮助外甥名正言顺地登基? 于是傅朝瑜迅速策反了山贼,顺带救了陈国公家离家出走的小孙子陈淮书,与他一道上京,后借助陈淮书外祖吕相的关系,硬是在国子学挂了名,顺利走出了第一步。 傅朝瑜脸皮厚,可不觉得自己做错了。 他无权无势,只能借助这个法子迅速接近权力中心了。虽然有些无耻,可谁让大魏做官的都是达官显贵呢,他这样无权无势的,再不想想歪门邪道就真的一点出头机会都没了。 没多久,陈淮书过来,说是国子祭酒孙明达孙大人要见一见他。 傅朝瑜收起心思跟上。 杨毅恬扯着杜宁的袖子:“瞧,他跟陈淮书是一块儿的。” 杜宁撇了撇嘴:“又是个书呆子。” 陈淮书随了他兄长,两人都是读书的好手,杜宁对这种埋头读书的好学生一向不屑,连带着对傅朝瑜也没有什么好印象。 杨毅恬却不觉得:“方才我观之神态,见其灵气逼人,应当不是傻的。” “那肯定也是跟陈淮书一般,最喜唧唧歪歪的老妈子性格。” 杨毅恬又摇了摇头,他反而觉得那人有些狡黠。 傅朝瑜这边终于感知到有人貌似盯着他,回头一看,发现是一个白白嫩嫩、憨态可掬的青年,眼神只有好奇,并无恶意。 还挺圆润,傅朝瑜冲着他挑了挑眉。 偷看被逮到,杨毅恬连忙低头,不好意思再看他。等傅朝瑜收回目光后,他又暗暗抬头,瞄着那两人的身影,可惜傅朝瑜已经不见了。 国子学左侧林园中莫有二十间教舍,国子祭酒孙大人平常便在这里办差。 眼下叫来傅朝瑜,不是为了问话,而是意在敲打。上个月达州剿灭了三千山贼,最大的功臣就是傅朝瑜,傅朝瑜救了陈淮书后随他入京,又在陈淮书外祖父吕相的安排下入了国子学读书。整个国子学,只有他家父辈无官无爵。 其实要真心求学,律、书、算学三者皆可,这三门庶民也可入学,可傅朝瑜偏偏要来国子学,来的还是要结业的班,他跟得上吗?孙明达先入为主觉得他为了攀附权贵不择手段,为人又好高骛远,不切实际。 傅朝瑜百口莫辩,他甚至没能进内说话,只在廊下站着,与孙大人隔了一扇竹帘。 傅朝瑜百无聊赖地欣赏着院中景致,春光明媚,只是这国子学似乎有些气死沉沉。 陈淮书立在孙明达身边解释,抓耳挠腮替好友找补: “大人,朝瑜一心求学,又聪慧过人,唯有让他留在国子学才不辱没了。当初在达州,他可是凭借好口才硬生生策反了山贼头目,助府城歼灭山贼。若是没有他,达州百姓不知还得受多少罪。入京之后,他连朝廷的赏赐都没要,那二十两赏赐还是官府硬塞给他的,如此性情高洁之人,合该入我国子监。” 孙明达往下看了看。 傅朝瑜露出微笑。少年眉眼出众,让人见之心喜。 孙明达愣了一瞬,随即冷哼,贼眉鼠目。 傅朝瑜:“……” 总觉得自己被区别对待了,他撇过了脑袋,也有点儿生气。 陈淮书可不希望朋友刚进来就被排挤,压低声音卖惨:“大人,我不放心他去别的班被人欺负,这才让他跟我一道儿。您不知道,我这位好友身世实在凄苦!” 孙明达手持书卷,目不斜视,耳朵却竖起来了。 陈淮书怕伤害傅朝瑜的自尊,说话声音格外小:“朝瑜从前家中富贵,然命途多舛,自幼丧母,父亲又长年累月出海,独留他与长姐相依为命。造化弄人,他长姐十四岁时被拐,自此杳无音信。朝瑜曾离家亲自寻过,却在纪县被人骗光了钱财。那骗子实在可恶,连十岁小孩儿的钱都骗!” 纪县啊……孙明达划过一丝抵触:“穷山恶水出刁民,八年前,圣上也曾在此地落难。” 陈淮书惊呼:“朝瑜也是八年前被人骗了。” 两人对视,都觉得巧。 半晌,孙明达将这些悲剧归咎到傅朝瑜父亲身上:“都是那一家之主不知轻重,若他老老实实待在府上,兴许不会出现这些意外。” “人各有志吧,傅兄的父亲别的都不爱,唯独喜欢在海上探险。谁料世事无常,去年年底傅兄生父在海上失踪,傅兄散尽家财也没打听到生父消息。愁苦x之际却意外得知长姐的消息,原来他长姐被辗转卖到了承恩公府,被送去了皇后娘娘跟前伺候,后又被临幸封为宫妃。” 孙明达眉眼一松,皇后娘娘宽宥大度,想必傅姑娘定过得不差。 陈淮书话锋一转:“可惜傅姑娘命苦,没多久被打入冷宫,生下一位皇子后便撒手人寰了。” 孙明达抚须的动作硬生生止住了:“傅朝瑜的外甥,可是冷宫那位五皇子?” “正是!” 孙明达陷入沉默,真不知是同情傅朝瑜有个身处冷宫的外甥,还是该同情五皇子有个一无所有穷困潦倒的舅舅。 傅家的经历,真是一波三折。孙明达也不是什么刻薄之人,当然,他也不会因此就对傅朝瑜有所改观,望着堂下青年,孙明达同陈淮书道:“他虽是商贾出身,可如今进了国子学就得安分守己,遵守国子监的规矩,否则我国子监也容不下他。” “大人放心!” 孙明达遂放他们回学舍。 傅朝瑜与陈淮书并行,领了学舍的牌子后便叫上家丁、带着被褥移穿过三进门,朝着后面连排的学舍去了。 陈淮书絮絮叨叨说着自己方才是如何让孙大人改观的,傅朝瑜听着却觉得他想得太简单了。 士农工商,这些士大夫对商贾的轻贱由来已久,不会轻易改观的。 傅朝瑜如今衣食所用,皆是陈国公府供应,他虽然救了陈淮书,可是总是吃人家的也不好,遂拍了拍陈淮书许诺:“待我家管家上京之后,一定给你包一个大大的红封。” 陈淮书虚虚一笑,不好戳穿好友脆弱的自尊心。 家底都败光了,还想着给别人钱呐? 傅朝瑜总觉得他误会了:“我先前只是花光了账面上的钱,又当掉了些许物件,但是家底尚存。等商铺租金收上来后,便能周转开来了。” 傅家乃扬州数一数二的富家大户,岂会因为这点钱就败落了? 陈淮书还记得在山贼窝时傅朝瑜那落魄样子,摆摆手,不欲争辩:“你说什么就是什么吧。” 傅朝瑜心累,他总觉这事儿解释不清了。 二人又聊到了即将分配的学舍,都是助教分的,陈淮书也不知道会与谁一块儿住。不过他在国子监这么多年,从未与人交恶过,所以自信满满地安抚傅朝瑜:“国子监的监生们待人和善,虽说不大爱学习,但是人品尚可,并非不讲道理之人,便是分了新学舍应当也能相处得极好。” 及至学舍,才刚进门,傅朝瑜便发现一张熟悉的面孔。 是那个偷看他的小胖子! 第2节 杨毅恬望着突然出现的两个人,零嘴都忘吃了,呆愣愣地问:“你们怎么来我们学舍了?” 傅朝瑜愉快地扬了扬手中的被褥:“这也是我们的学舍。” 他们的学舍?!哪个不要命的真敢占自己的学舍? 找死! 正在假寐的杜小魔王“蹭”地一下从榻上起身,趿着鞋子直冲到傅朝瑜二人跟前指着鼻子喷道:“狗屁,这分明是我的学舍,谁允许你们擅自闯入的,趁我没发火赶紧给我滚!” 第2章 冲突 好一个嚣张倨傲的官二代。 傅朝瑜好整以暇地望着他:“国子监是你家的?” 杜宁这才打量起了来人,陈淮书他认识,这长得人模狗样的新生却不知是何来路。不过管他背后的人是谁,国子学之内总高不过他们杜家。杜宁抱着胳膊警告:“这学舍从来只有我们二人住,多少年了一直如此,没旁人敢过来打扰。新来的,我劝你少废话,识相点的就赶紧出去,否则别怪我手下不留情。” 说完,居高临下点了陈淮书:“还有你,跟他一起滚,别逼我揍你!” 陈淮书在家也是金尊玉贵的小少爷,如今被人吼了,还是被人当着傅朝瑜的面吼了,火气也是直冲云霄,然而他不想当着傅朝瑜的面发火,最重要的是,他刚刚还跟傅朝瑜夸了国子学的监生与人为善,不想自打脸面,摁着火气解释道:“是助教分的学舍。” “管你是谁分的,总之不能住在这儿!”杜宁在家就被母亲纵得无法无天,来了这国子监里也是数一数二的难缠,凶神恶煞一般地嚷嚷着,“这学舍一直是我们二人单住,凭什么你们来了我们就得让位?你又不是没有学舍,怎么敢抢我们的?” 陈淮书深吸一口气,再三忍让:“只有你们这间还剩两个床位。” 杜宁立马想通关键,因这新来的插班生,陈淮书才舍弃了原来的学舍,非要往他们这边挤。都是这插班生的错! 杜宁凶巴巴指着傅朝瑜:“你是哪家的?” 傅朝瑜冷静地将他的手指压了下去,他不喜欢被人指着。 陈淮书拦在傅朝瑜身前,怒意汹涌起伏:“他是哪家的与你有什么关系?” 杜宁冷笑一声,挑衅之意溢于言表:“我这屋子可不是什么阿猫阿狗都能住进来的,姓甚名谁自然要打听清楚?” 他看向傅朝瑜:“新来的,你父亲官至几品?” 傅朝瑜不觉得自己的身份有什么好隐瞒的,答得漫不经心:“不才,无官无爵,商贾出身。” 杜宁一听立马炸了:“商贾出身你敢来国子学读书,好大的狗胆!出去出去,别脏了国子监的地界。怪道我这间屋子陡然变了味道,原来是染上了你那一身铜臭!” 太羞辱人了,陈淮书气得发抖:“你不要欺人太甚,朝瑜是用自己的功劳换来的读书机会。” 当初陈淮书被困山贼窝,险些丧命,要不是傅朝瑜愿意搭救,他早就没了。过命之交可不是说这玩儿的。况且,是陈淮书开口说要带着傅朝瑜入国子监的,也是他力排众议让傅朝瑜与自己同处一班的,可是来了之后却处处被针对,处处受排挤。陈淮书自小到大也没什么知心朋友,唯有傅朝瑜这么一个患难之交,结果他却还是让傅朝瑜被欺负了。 他恨恨地瞪着杜宁,已在暴怒前夕。 杜宁却毫无所觉:“我管你用什么法子入学的,总之本公子不会自降身份与商贾出身的人同住一屋。你自甘堕落那是你的事儿,别扯上我。” 杜宁还嫌自己态度不够坚决,说罢直接从傅朝瑜手中将被褥抢过来,一把扔到了门外。 手往外一指,不由分说:“你们俩,都给我滚。” 傅朝瑜的被褥被扔在地上,仿佛在昭示着国子监对他的排斥。 商贾商贾,总说商贾,难道商贾出身就天生比别人下贱不成?陈淮书瞪红双目,脑子里那根名为理智的弦,断了—— 他跟杜宁拼了! 傅朝瑜吓了一跳,他也没料到一向好说话的陈淮书发起火来,甚至是能直接动手的程度,甚至还能压着杜宁打,拳拳到肉,打得杜宁毫无招架之力,宛若一头暴怒的小狮子。 傅朝瑜跟杨毅恬赶忙上前拉架。 入学头一日,学舍中竟发生了这样的恶性斗殴事件。待两位助教赶来之际,学舍已经一片狼藉。 杜宁出身显赫,陈淮书难道会输给他?一样的家世,打起来也不必束手束脚,况且杜宁还欺负了他好友,陈淮书绝不肯罢休,下手一点儿不比杜宁轻。等助教好容易将人分开时,两个人脸上都挂了彩,一脸仇视地盯着对方,恨不得将对方生吞活剥了。 杜宁本以为助教哪怕为了□□也会将他们四个人分开,然而他还是失算了。他们四个有一个算一个,甭管有没有参与斗殴,都被罚至大成殿打扫屋子。 打扫屋子,那可是下人的差事! 四人面面相觑,气氛僵持,谁也不愿意先开口。 助教冷着脸催促:“还不跟上?难不成想叫你们各家人前来国子监领人?” 得,一言不合叫家长,谁敢硬抗?四个人只能自认倒霉。 傅朝瑜起身将自己的被子拿回来放床榻上之后,拍了拍上头的灰尘,便带着陈淮书先走了。 杨毅恬还是头一次看杜宁吃这样大的亏。那陈淮书看着弱不经风倒是挺能打,他有些心疼杜宁,但又觉得责任在他,规劝道:“有什么话不能好好说呢,我看那位新同窗挺好说话的,他想住咱们这儿就让他住呗,做什么非要嘲讽人家。” 说话那么不中听,被打实在活该。 杜宁气得鼻子都歪了,好说话个屁!别以为他没看见,方才那厮趁着拉架故意踩了他两脚。 等着瞧,此仇不报非君子! 可不论如何,他二人还是磨磨蹭蹭出了门。杜宁虽有溺爱孩子的祖父母,却也有一位让人生畏的严父,若是入学头一日便被人退回去,只怕连祖母都保不住他。权衡过后,杜宁只能憋屈跟上。 大魏国子监共三进门,集贤院大门之后乃是国子监的门面,遵循“左庙右学”的古制,左侧乃是以大成殿为首的孔庙,凡有祭祀等事宜皆在此处;右侧为明义堂,大儒讲学、监生考试方才能用此殿。二进x门太学门之后才是学生平常上课的经师堂,另有膳房、马场、教舍、学舍等,不可枚举。 今日助教让他们打扫的便是大成殿的西配殿,里头存的都是祭祀的器物。 四人抵达之后,自觉分为两路,互不打扰。 陈淮书的确不喜欢杜宁,可是木已成舟,如今也改不了学舍了,只能捏着鼻子给傅朝瑜说明这两人的家世。 在国子学内,杜宁与杨毅恬的家世都算一等一。前者有一个尚书父亲,还有位贵妃姐姐;后者世代骁勇,祖父与父亲都是为大魏立下赫赫战功的骠骑大将军。国子监里,也就陈淮书能跟他们俩碰一碰了。 虽说这两人出身高,可是陈淮书也不怕得罪他们。如今不过是住上一年,大不了以后不说话就是了,一年之后分道扬镳,再不相见。 陈淮书还安慰傅朝瑜不要太将杜宁放在心上,这等纨绔子弟,也就这一年会有交集,忍过一年,以后分开了便互不打扰了。除了杜宁,国子监其他监生性格还是很不错的。 傅朝瑜对此存疑,他已经不相信陈淮书的眼光了。 傅朝瑜也想相安无事地度过这一年,但是他天生有些爱记仇,所以也就是嘴上答应了,心里却还惦记着。 很快,他便发现了那头乖乖打扫卫生的杨毅恬似乎遇上了棘手的麻烦。 傅朝瑜不动声色地凑上去。 杨毅恬呆呆望着手上的锁扣。他方才见这扇门关着,打算进里面打扫打扫,刚一碰上,锁扣就掉了。 他惊慌失措地看了一眼周围,于是便对上傅朝瑜含笑的眼眸。 杨毅恬咽了咽口水,圆溜溜的眼睛瞬间警惕起来,他该不会告状吧?可是自己不是故意的。 傅朝瑜走过来,从他手里接过锁扣。锁扣看着挺新的,金镶玉制,但是上面缺了一角,应当是上一个人弄坏的,可怜杨毅恬倒霉刚好碰上了。 傅朝瑜将锁扣虚搭门上,看着还跟从前一样。 杨毅恬有些紧张,悄声问:“这样行吗?” 傅朝瑜抬眼:“自然不行。” “啊……?”杨毅恬有些听不懂了,那他在做什么。 傅朝瑜让他回头:“叫一声杜宁,让他过来帮忙。” 杨毅恬眨了眨眼睛,虽不知道原因,但是总感觉傅朝瑜没有恶意,于是便照着他的话做了。 “搞什么,这俩人怎么凑在了一块。”杜宁皱着眉头,不情不愿地走过来。 他不知道杨毅恬叫他所为何事,便又听旁边的傅朝瑜杨声道:“你叫他有什么用?力气还没有淮书大,叫了也白费功夫。淮书过来,这个门锁打不开,你力气大你来试试。” 陈淮书一头雾水地走过来。 杜宁咬牙切齿,他还没有陈淮书力气大?看不起谁呢! 杜宁小性子上来,压根没管什么阴谋阳谋,直接三两步上前,推开傅朝瑜就上手一扯,虎得要命:“什么破门锁,还用得着本公子动手,看我不——嗯?” 话音才落,杜宁手里多了一个坏掉的门锁。 杨毅恬心虚地移开目光,死贫道不死道友。 傅朝瑜看热闹不嫌事大,高声道:“杜公子,你纵使心里有气也没必要拿这锁扣撒,到底是国子监的东西,不是你杜家的门锁,这般赌气弄坏了东西岂不是给国子监添麻烦?” 门口的助教听到动静,夺门而入,一眼捕获杜宁的罪行。 铁证如山! 赖不掉的。 杜宁手一抖,锁扣直接掉在地上,“叮当”一声,瞬间四分五裂。 玉石碎裂的声音有清脆悦耳,杜宁呆呆傻傻愣在原地,都不知道这锁扣怎么这么不禁拽,他明明收着一点儿劲的啊。 可在助教眼里,这一切都成了杜宁的错,那锁扣也是他不服管教、恶意破坏的证据。 傅朝瑜等三人的惩罚就此结束,剩下的活儿都交给了杜宁。两个助教也留了下来,寸步不离地盯着他,直到他打扫完整间大殿为止。 杜宁不服气,可在助教遣送回家的威逼之下,不得不再次屈服。他总觉得此事有古怪,却又不知道该如何分辩,可是下意识觉得自己可能被坑了。 傅朝瑜一身轻松地离开了,唯有杨毅恬欲言又止,刚想说话什么,就被傅朝瑜给扯走了。 傅朝瑜对这个将军家的小公子很有好感,到哪儿都带着。三人逛了一圈国子监,收拾了学舍,傍晚时还一块儿去膳房吃了饭。 杨毅恬性子绵软且随遇而安,从前跟杜宁在一个学舍,杜宁脾气差他能包容,如今遇上两个脾气更好的,待着也更舒服。他跟着杜宁的时候只知道吃零嘴,如今被傅朝瑜叫过去也是一路乖乖的不说话,不常插嘴傅朝瑜跟陈淮书的闲聊,去了膳房之后又埋头苦吃。 这膳食,只能说人吃了饿不死,至于滋味儿,那是一点儿都没有。全是蒸菜,水汪汪的,叫人提不起一丝食欲。叫傅朝瑜惊奇的是,杨毅恬竟能吃得下去。 杨毅恬不仅吃了,还带了一份回去。他心中有愧,不想饿着杜宁。 三人回了学舍,杜宁也拖着疲惫的身躯回来了,半阖着的眼睛在听到说话声后瞬间锐利起来。 待看到杨毅恬竟跟着陈、傅二人并肩回来,杜宁心中澎湃的愤怒已经快要将他淹没了。他才一天没看着,杨毅恬这厮就叛敌了,他怎么有脸的? 这个叛徒! 那一眼,饱含的感情太过浓烈,让人想忽视都难。杨毅恬摸了摸鼻子,悄悄挪过去,将晚膳放到桌子上,讨好道:“你要不要吃?” 杜宁愤怒地盖上了被子,隔绝这个叛徒的殷勤。 吃个屁!他不受嗟来之食! 傅朝瑜可没管他,铺好了被子后,又招呼另两人去洗漱,等一切妥当之后,天色已经黑了。 他们有说有笑,更衬得杜宁可笑异常。 长安的初春本就黑得早,傅朝瑜躺在床上后,发现对面那人依旧裹着被子,连背影都透着“怨气”两个字。 傅朝瑜觉得这个小杜公子也挺有意思的,他骂了自己,丢了自己的被子,今儿下午设计了他一回也算是找回场子了。按照傅朝瑜以往的性子,一码归一码,按理来说不该再招惹,可一想到他那讨人嫌的嘴,傅朝瑜又闲不住了。 第3节 他拿起后世的美食跟陈淮书闲扯:“话说国子监的膳食实在一般。我一路上京吃过不少各地的小食,其中有道小食名叫肉夹馍,滋味甚美,至今不忘。” 杨毅恬率先翻身,问道:“肉夹馍?听着新奇,怎么做的?” “倒也简单,取一块烤得酥香的白面饼,需得是两面焦黄、带着麦香且刚出炉的面饼,从中对切。备好腊汁肉,馅肉需得油脂丰厚,鲜香酥烂,带着些许汤汁儿趁热塞进面饼里面,汤汁浸润面饼里层,外皮却依旧酥脆,一口咬下去,饼跟肉和在一块儿,层层叠叠,满口生香,那滋味儿……” “咕噜——”悠长的腹鸣,在这深夜格外明显。 傅朝瑜停下下来:“谁肚子在叫?” 陈淮书立即:“可不是我。” 难道是我? 杨毅恬摸了摸肚子,没有动静,他晚上吃得很饱,于是摇头:“也不是我。” 俄顷,又是一声腹鸣,声音霸道,捂都捂不住,众人循着声音,这才知道声音是从何处发出来的。 一阵漫长的静默。 傅朝瑜闷笑两声,扯上被子安然就寝。 他舒坦了! 杜宁躲在被子里,死死压着腹部,牙齿都要咬碎了。 第3章 垂钓 翌日一早,傅朝瑜在一阵冷风中醒来。 他昨日便已发觉,这国子监前后两进门悬殊过大。前头的两座主殿宏伟异常,后头授课的国子馆却年久失修,其中尤以学舍去膳堂最为简陋!这学舍也不知何年何月所建,桌子门窗皆是旧物,尤其是窗户,连关都关不上。 寒酸。 不过这也不难理解。 大魏建国才四十年,天下初定也不过十余年,各地还有些未曾剿灭的匪徒,边疆也还有虎视眈眈的游牧外族,群狼环绕,四面受敌。这任皇帝陛下乃是开国第二任皇帝,自登基之初便一直勤勤恳恳,节衣缩食。他不得不如此,因为这直接关乎他将来的谥号究竟是太宗,还是哀帝、殇帝,自古二代而亡的前车之鉴也不是没有。 节衣缩食也体现在各个方面,包括对国子监的修缮,只修表面,不修内里。 朝廷没钱了,准确来说,是皇帝没钱了,剩下百官中便是有钱、便是心疼子嗣也不敢提出要修缮国子监。但其实跟朝廷比起来,那些高官显贵才是真正有钱的,毕竟,财富不会减少,只会聚集。 这若是放在扬州,以从前傅家的财力,只需随意划一笔钱便能修缮一新,可是如今是在京城,况且他为了找他爹手头已经没钱了,他爹至今没有消息,傅朝瑜已经不抱希望了,但还是不死心想再找找。继续找,就得继续花钱。家里田产藏品虽多,却也是远x水解不了近渴。 陈淮书说得没错,他竟真成了穷人了。 吾日三省吾身。 几时能赚钱? 几时能见外甥? 几时能给外甥撑腰? 傅朝瑜幽幽一叹,继而起身。 昨日进国子监只为安顿,今日在明义堂听完孙大人的讲课之后,方才算是真正入学。 三人几乎同一时辰起身,唯有杜宁因为昨儿晚上丢了面子,等傅朝瑜等走了之后才爬了起来,神色依旧显得难堪。 杨毅恬在门口等着他,几次欲开口都被打断。 杜宁虽然平常也爱生气,但是这回真的被伤到了,杨毅恬竟然会为了一个刚认识不过一天的人给他没脸,这让杜小公子如鲠在喉。他今日必须给杨毅恬立立规矩,顺便警告他,不是谁都能成为他杜宁的朋友的! 看着杨毅恬讨好的模样,杜宁心里终于痛快了些许,他就知道,杨毅恬这厮除了自己,没别的好友了。 杜宁自信能拿捏得住杨毅恬,威胁:“你若还认我这个朋友,往后便不能与他们有任何来往。” 杨毅恬迟疑不决。 他与杜宁关系不错,这得益于杨毅恬自己的好脾气,但是……陈淮书格外照顾人,傅朝瑜更是天生自带亲和力,杨毅恬每每都不自觉地想要靠近。 而且杨毅恬能感觉得出来,这两个人挺会照顾人的。 杜宁等着他指天发誓,结果等来等去,一直没等到动静。 他回过头,骤然发现杨毅恬嘴唇抿成一条线,一副受了胁迫不甘不愿的样子。 他不愿意?他竟然不愿意! 呵,杜宁彻底寒了心。 杜小公子从为被如此嫌弃过,他又不是没朋友,当初带着杨毅恬也不过是看他又蠢又笨,为了照顾他才多番忍让,如今看来,已是大可不必了。 “去找你的傅朝瑜吧。”杜宁愤愤地甩袖离开。 杨毅恬茫然留在原地,他始终弄不明白,一个学舍的,为何不能好好相处?明明大家也没有什么深仇大恨啊。 好在他心大,万事不过脑,被杜宁甩开之后便自己去了明义堂。 今日国子祭酒孙明达孙大人讲课。辰时三刻,明义堂内已经座无虚席。 杨毅恬没找杜宁,也没找傅朝瑜,自己寻了中间的位置坐下。他这几位舍友也是性格迥异,杜宁依旧坐在最后一排,傅朝瑜则跟着陈淮书坐在前排。若是细心些可以发现,国子学的学生大多坐在后排,反而是算、律、书几门里出身不佳的学生每每抢占前排。 后排昏昏欲睡,前排却听得格外虔诚。 傅朝瑜身处前排,但也只听了个大概便提不起精神了。 孙大人作为国子祭酒,文章自然是文采斐然,叫人惊叹,但是那些话对国子监这些学生并没有多少激励作用,尤其是众多出身不俗的学生。 傅朝瑜昨日去看过大成殿旁边的碑林,上头刻的是近些年科举及第的进士名单,从国子监出来的进士,寥寥无几。大魏天下初定才不久,这样的情况也可以理解,但是也不难窥见,这些出身良好的官宦子弟,压根没几个认真学的。 倘若一直如此,国子监也名存实亡了。 孙大人慷慨激昂的陈词,收效甚微。 散场后,陈淮书被孙明达留下来整理书籍。现下也没课,傅朝瑜便独自去院子里溜达。 国子监乃是前朝留下来的,住的地方老旧虽不是什么好事,可是景致却是越老越有古朴之美。穿过月洞门,两侧是奇花异草,怪石嶙峋,沿着石板路往前,豁然出现一处池塘。 傅朝瑜走近,发现池边竖着一块石头,上面刻着“潇湘湖”三字。 他还要往前,却见绿树掩映下坐着一个垂钓老者,高冠敞袖,仙风道骨。 他的脚步声兴许惊动了对方,对方拽了一下鱼竿,惊讶地回身看了一眼。 傅朝瑜不好意思地拱了拱手:“先生,打扰了。” 鱼竿还在往下坠。 王纪美赶忙收杆,果然钓上了一条鱼,是鲫鱼,约莫两斤重。放进水桶之后,他又难以置信地盯着傅朝瑜看了一眼。 那一眼,傅朝瑜竟有些摸不着头脑。他觉得自己惊扰了人家垂钓,该走了,可对方却主动叫他留了下来,甚至招手让他往前。 傅朝瑜一头雾水。 王纪美等了片刻,果然又见鱼竿有了动静,没多久,第二条鲫鱼上钩。 王纪美内心复杂极了,他在这儿坐了一早上了一条鱼没上钩,结果这后生刚来,他就钓上鱼了,还一钓钓两条! 什么运气? 王纪美抚了抚长须,问道:“你擅垂钓?” 傅朝瑜摇头:“学生从未钓过鱼。” “怎会?”王纪美愣愣地盯着水桶,不死心地将鱼竿递给他:“你来试试。” 傅朝瑜也不是扭捏性子,试试就试试。 王纪美给他上了饵,他便随意一抛。他是没钓过鱼,这种陶冶情操的爱好对他来说稍显枯燥,傅朝瑜也没觉得自己能钓得上来。 可惊奇的是,他才坐下不久,鱼竿就动了。 “上钩了!”王纪美一大把年纪了,却比傅朝瑜还坐不住,赶忙帮他拉杆。 傅朝瑜随意一收,鱼儿露出水面,竟是一条胳膊长的斑鳜! 傅朝瑜惊奇:“这样的水域怎么会有斑鳜?” 王纪美已经不知道何为嫉妒了。他日日在此垂钓,日日空手而归,这年轻后生头一次碰鱼竿,竟然能钓上大货。 他幽幽道:“这斑鳜乃是去年夏天放的鱼苗,秋后天气转凉,原以为都死光了,没想到竟剩下一只漏网之鱼。” 还被这小子给钓上来了,运气真好…… 傅朝瑜只觉得莫名其妙。 他当然不知道,这样的运气对于一个热衷钓鱼却从来钓不到的鱼的人来说,是多么让人嫉妒。 傅朝瑜本以为自己今日见到那位老者只是偶然,不料午间用膳,二人竟又一次碰了面。 在此之前,他们还捉到了一个吃独食的。 “你在偷吃!” 猛然被拍肩,正在偷偷摸摸吃独食的杨毅恬吓得险些叫出声来。 转过身,面前出现了一张笑吟吟的俊脸。 杨毅恬悄悄将东西藏在背后。 “我看到了。”傅朝瑜好笑道。 杨毅恬有些不好意思,主动分享了两个出来,带着他们躲在角落里偷偷吃起来。此处在膳堂外,临近窗户,他们能看到里头里头的人,却看不到外面。 杨毅恬昨儿听了傅朝瑜的话后便心痒难耐,今日实在忍不住,便私下复刻了几个出来。 果真肉香四溢,回味无穷。天底下还有这样美味的东西,他从前竟然从未吃过! 杨毅恬食指大动,简直吃得停不下来。 陈淮书没吃过这样的新奇东西,品尝之下,也大为惊叹,甚至都不在乎自己躲在这里不雅观了,三两口便解决了大半,盛赞道:“没想到这东西其貌不扬,味道却出众。” 杨毅恬:“都是傅兄的方子好。” 傅朝瑜心想,他好吃的方子多着呢,如今要紧的不是方子,是杨毅恬啊。 傅朝瑜好奇道:“你在膳堂有熟人?” 杨毅恬支支吾吾,最后还是坦白了:“我祖母怕我在国子监吃的不好,特意打点了一番。” 这就是有后门的意思了。傅朝瑜忽然觉得,自己日后的胃口有救了。 第4节 多交个朋友,果然是好的。 几个人嘀嘀咕咕,门外却忽然有声音传来。 杨毅恬立马往后一缩:“是王大人!” 傅朝瑜疑惑地抬头,却见是自己今日见到的那位老者:“王大人是……哪位?” 陈淮书轻声解释:“国子监司业,也是咱们的国子学博士。”国子监二把手,孙明达下面的第二人。 傅朝瑜没想到,自己随随便便碰到的人竟然地位显赫。 说话间,王纪美已与同僚在窗边坐下。 傅朝瑜本来一心吃独食,却因耳聪目明,刚好听到了他们的对话。 “近来朝廷拨给国子监的经费越发少了,从前监生们每个月还能领一笔笔墨钱,那些穷苦人家的孩子不至于太拮据,现下这笔钱也少了,叫他们如何读书呢?” 王纪美闻言亦是惆怅:“征战多年,朝廷也没钱,修缮学舍的奏书提了多少年了,朝廷就没批过,只怕他们压根就没想过要兴文教。” 傅朝瑜啃着肉夹馍,灵机一动。朝廷没钱,国子监可以自己赚啊。 他望着手里食欲,有了个两全之策。 国子监西北方,便是皇城。 皇城之内,才是巍峨的宫城。 偌大的皇宫,总有一处是为人所不愿踏足的,处于禁苑的琉璃殿便是其中之一。 琉璃殿荒废已久,内里早已破烂不堪,不过这样破烂的宫殿里竟还住着一位小皇子。 年仅六岁的三皇子周景文与五岁的四皇子周景成是琉璃殿的常客,他们过来不是喜欢这破地方,而是为了欺负住在这里的五皇子周景渊。 周景渊生母乃是犯了错的傅美人,原先活着的时候在后宫便是隐形人,如今没了,连带着她的儿子也不受人待见,倍受欺凌。 周景渊如x今不过三岁多,母亲去世已有一年有余,身边除了一个小太监福安,别无他人。宫人对这位五殿下仅有的印象便是不讨喜、好欺负,周景文与周景成受宫人影响,以戏耍周景渊为乐。 今日,这两个小皇子也是为了看热闹的。 他们得知,宫外忽然冒出了一个自称是周景渊的舅舅的人,大费周章地托陈国公府塞了东西进宫,接济自己外甥。 好稀罕的怪事儿,原来老五还有舅舅呢。 周景文可不得带着四弟过来看看老五的这个便宜舅舅究竟送了什么东西。 第4章 外甥 待福安急匆匆跨过琉璃殿时,脸上还挂着明媚的笑。可这份喜悦在见到两位不速之客后,迅速消失殆尽。 是三皇子,还有四皇子。 福安警惕地抱紧手中的包裹。 周景文与周景成并非一母所出,前者生母是贵妃,后者生母为贤妃,只是这二人关系一向亲厚,周景文与周景成年岁相差又不大,自小就玩在一块儿。见太监回来,周景文嬉笑一声站起来:“哟,便宜舅舅的东西终于送来了,可叫本殿下好等。” 独自玩耍的周景成吸了吸鼻涕,也跟着站了起来。他生得虎头虎脑,独处的时候格外乖巧,可一旦跟着顽劣的周景文便会被带着胡作非为起来。 周景文踹了踹周景渊:“还不打开看看你舅舅究竟给你送了什么好东西?” 周景渊坐在窗台边,神情木讷,紧抿着嘴角,瘦小的身子蜷缩在一块儿,被踹了也一声不吭。小小的孩子早就知道,反抗只会带来更多的嘲笑与戏耍。 周景文撇了撇嘴:“无趣。” 他直接上手,扯掉了福安怀里的包裹。 福安眼睁睁看着,甚至都不敢拦一下。 贵妃势大,几乎能与皇后分庭抗礼,他一介小太监压根不敢作任何反抗。 周景文没有受到任何阻碍,轻轻松松地打开了包裹。只瞥了一眼,他便“嗤嗤”地笑出声来。 笑声里有压制不住的嘲弄。 “这都是什么东西?” 他挨个拿起来,又挨个扔在地上。一枚荷包,里头不过二十两碎银;一盒点心;一本旧书;四个怪模怪样的泥人,那泥人里头也就只有一只猴子跟一只猪看着新奇一些,但手艺属实一般。 “这穷酸的东西,好意思送进宫来,真叫人笑掉大大牙!”周景文不客气地嘲笑周景渊,“看来你这舅舅也没本事,同你一样,废物一个。也对,你这样的小废物能有多厉害的舅舅?” 周景渊攥紧拳头,将脑袋埋进膝盖,身子微微颤抖。 周景文只觉得没劲透了,热闹他也看够了,东西他也不稀罕,这些没用的废物合该留给这个小废物,他也就只配玩这些粗制滥造的玩意儿了。 欺负完了人,他便拍拍手,领着四皇子离开。 福安赶忙将小殿下抱了起来,拍了拍他膝盖上的脚印,抬头一看,小殿下已经泪流满面。 他们家小殿下虽然瘦弱,却生的比这宫里任何一位皇子都要好看,可惜小殿下不像当今,听傅美人说,小殿下随了他舅舅。 福安伸手给他擦了擦眼角的泪珠。可是周景渊却哄不好,他打小就被欺负,便是哭也不敢哭的大声,都是默默的掉着泪珠子,哭到脸都红了,险些喘不过气。 福安心疼坏了:“殿下莫哭,舅老爷已经来京城了,往后会好的。” 周景渊身子一僵,忽而抗拒起来:“他为什么从前不来?” 没有被疼过的人骤然间得知有亲人,除了庆幸还会有些酸涩。自他晓事后,母妃从前不止一次提过舅舅,周景渊也不止一次期待过舅舅的到来,尤其是母妃过世之后,每一次他被人欺负都心心念念盼着舅舅,可舅舅从来都没有出现过。 周景渊太小了,他也不明白自己为何一边期待一边又觉得委屈,对着亲近的福安,下意识地想要发小脾气。 福安有苦难言。 他是傅美人留下来的太监,傅美人对他有救命之恩,福安也是真心追随对方,这么多年他与傅美人从未停止联系过傅家,可惜那位盯他们盯得紧,消息根本传不出去。 直到去年年底,他多番筹谋,耍尽了手段,才终于将消息给递了出去。 这些话都不能对小殿下说,殿下人小,若是知道了真相恐怕不能在人前掩饰。福安只说:“舅老爷也一心记挂着殿下,只是从前没收到消息。如今既然知道了,便赶忙从扬州跑过来了,为了见您中途还被山贼抓住,险些丧命。” 周景渊小小的身子忽然抖了一下。 福安拿过画册,轻声道:“陈国公府的人说,这是舅老爷在上京的途中亲手为殿下画的,据说话的是师徒四人取经的故事,殿下可要看一看?” 周景渊盯着那本画册,伸手拿了上来,又赌气地扔在地上:“不看!” 他就是莫名其妙想要生气! 福安迟疑了良久,最终并未劝阻,只将人轻轻放下,独自出门打水去了。 屋子里没了人,周景渊抹了一把眼泪,板着一张脏兮兮的小脸,固执地坐在地上,背影看着十分倔强。 许久,周景渊小心翼翼地抬起头,盯着那本画册,脸上露出挣扎的神色。 待福安打好水回来之后,忽然发现殿中静悄悄的。他伸头一看,小殿下躲在角落里,不知何时看迷了眼,被那丰富瑰奇的世界还有威风凛凛战无不胜的大圣给吸引了全部的心神。 福安会心一笑,又退下去了。 午后,傅朝瑜迎来了他在国子学的第一节 课,教的是《诗经》,给他们讲课的是国子学博士张梅林张先生。 傅朝瑜在后世的那几年,日日在大学里游荡,这些课程他早已烂熟于心了。不过再听一听也不赖,温故而知新,还能两边比对着看看有无出彩的地方。 课后,陈淮书被张先生叫过去整理教案,傅朝瑜百无聊赖地取出了一本空白的册子,继续给小外甥画《西游记》的故事。 经典就是经典,傅朝瑜当初看过一遍便刻在脑中,眼下画出来只是为了哄外甥高兴。 他现在也没钱,只能在这些小事上面多费点儿心了。小外甥应当会喜欢吧。 他画得入迷,等到收笔之后才发现,王大人竟不知不觉走到他身后,对着他的画册驻足良久。 傅朝瑜赶忙起身准备行礼,王纪美却摆摆手,让他继续画。 他原本只觉得这个学生钓鱼有一手,没想到书画也不俗。那画并不复杂,但却活灵活现很有意境。寥寥几笔,人物的特点便跃然纸上。这也罢了,最让王纪美惊讶的是傅朝瑜的字,笔走龙蛇,风骨已成。莫说是国子监了,放眼整个朝堂也没几个人的字能比他出彩。 国子学今年倒是收了个好学生,若是学问也尚可的话,他还挺想要收作内门子弟的。 需得考察一番。 王纪美见之心喜,不动声色地道:“我那儿有些未整理的手稿,你若是无事,课后可来博士厅帮我整理一番。” 傅朝瑜没想到这样的好事还能轮得到自己。 给王大人整理手稿都还是其次,重要的是,他能借着这个机会时常前去请教。 傅朝瑜欣然答应。 下午课程结束之后,傅朝瑜突然发现,杜宁身边换了一茬朋友。他呼朋唤友的好不威风,故意拉着一群人在自己身边,反衬得杨毅恬形单影只。 傅朝瑜笑着上前,在杜宁古怪的目光中揽过杨毅恬的肩膀:“商量个事儿。” 杨毅恬呆呆看过来:“什么?” 傅朝瑜看了杜宁一眼,又想逗他了,故意将杨毅恬拉到别处:“我们去外头说。” 杜宁怒了。 绝交! 他要绝交! 不多时,傅朝瑜揣着两个刚出炉的肉夹馍跑去了博士厅。真是多亏了杨毅恬,否则他哪有这个能耐? 因走得急,中间还差点撞上了孙大人。 孙明达本就不悦,发现这个冒冒失失的人是被吕相塞进来的傅朝瑜之后,脸色更臭了几分。 傅朝瑜与他道歉,人家袖子一甩就离开了。 傅朝瑜叹了一口气,更加坚定了要抱稳王大人这条大腿的信心了。幸好他结识了这国子监二把手,否则何年何月才能出头? 寻到了王大人的办公处所后,傅朝瑜刚坐下,便将两个肉夹馍呈上去了。 王纪美知道这些刚入学的监生喜欢偷溜出去买些新鲜的吃食,因为是傅朝瑜买的他便多了几分宽容:“从外头买的?” 傅朝瑜老实地将这肉夹馍是什么来的娓娓道来。 他能这般坦诚,也是因为傅朝瑜保证以后可以吃好吃的,所以杨毅恬并不介意将他在掌馔厅有人脉的事儿抖落出来。 “先生让我整理手稿,学生手中拮据无以报答,只能带些小食过来。” 这话贴心,王纪美听着便很高兴。 傅朝瑜说完,又有些惭愧地道:“学生昨日吃了膳房的饭菜,原以为是厨子手艺不好,今日尝x了这肉夹馍才知道大厨并非手艺不佳,是我误会了他们。” 王纪美叹了一口气:“不怪你。朝廷拨款一年比一年少,掌馔厅那边也没钱,是以做的东西便难吃了些。” 第5节 东西难吃,餐费才不会超支。膳房的所有饭菜都是不收钱的,若是吃的人多了,容易入不敷出。 傅朝瑜顺势问道:“既是钱款不够,何不另辟一间摊位,对外出售些些味道好的饭菜?膳房后厨厨艺并不差,只要做出来的东西味道好,想来手中宽裕的同窗们也不会吝啬花钱。如此既解决了食堂口味问题,又能给国子监添一笔进项,何乐而不为呢?” 王纪美一愣。国子监的饭菜,从来都是不收费的,他们还没有一个人想过,从饭菜这里做文章。 若真如傅朝瑜所说,开一个收费的摊位,真的会有人买么?届时,朝中会不会有非议? 思来想去,忽然饿了。王纪美嗅着肉香,不自觉地吃了一口。 ……真香啊,要不试试? 王大人未曾将所有事情妥善处理之前,是不会表态的。傅朝瑜也没催,见他吃完之后便主动誊抄王大人的手稿。等到了用晚膳的点,方才离开。 今日膳房多了一道鱼汤。 鱼是王纪美带回来的三条鱼,傅朝瑜没要,他自己也不好独占,遂都给了膳房。只三条鱼,粥多僧少,添了豆腐煮成鱼汤,味道尚可。 傅朝瑜匆匆用过饭之后便回了学舍。 今日学舍里,气氛似乎比昨日还要微妙,杜宁单方面排挤他们所有人。不过除了他自己,没人介意他是否排挤别人。 杨毅恬躺在床上吃零嘴,有吃的万事足;陈淮书一心温书,将来出人头地盖过他兄长;傅朝瑜枕着胳膊,琢磨着如何赚钱送进宫给他外甥花…… 杜宁自顾自的表演完,发现没有一个人在意他,鼻子都要气歪了。 但他绝不认输!他一定要让这三个人后悔! 第二日一早,还没等到王大人与同僚商议在膳房开辟一间摊位是否可行,国子监的学生们就先闹起来了,起因是傅朝瑜他们偷吃被人逮到了。 不少监生气的鼻子都歪了。自己在这儿吃干巴巴的清粥小菜,他们躲在外头大鱼大肉。 这喷香喷香的东西到底是什么? 为什么他们吃不到?! 第5章 鼓动 傅朝瑜等直接被人围的里三层外三层,逼仄的角落瞬间水泄不通。 浓郁霸道的香味弥漫在这小小的空间里,本来心中不平的监生们更加不平了,他们将傅朝瑜三人堵在角落里,开始逼问。 傅朝瑜立马让出自己的食物,就近递给闹事闹得最凶的一名学生。 “尝尝?” 学生愤怒的表情一滞,没料到傅朝瑜这么识相。见他长得好看,他也不再跟傅朝瑜一般见识,迫不及待接过肉夹馍就啃。 啃完眼前就是一亮。 香,肉香细腻,饼子又烤的恰到好处,最关键的是这样新奇的食物别处都没有见过,所以更觉得稀罕。对方三两口解决了,又凶巴巴地问:“你们找膳堂的人开小灶了?” 杨毅恬鼓足勇气解释:“我们给了钱的。” “我们也能给钱!”众人七嘴八舌地强调。 在国子监读书的,大多都是官宦子弟,真不至于出不起这个钱。 先前不爱在膳堂吃,是因为这里的东西实在太难吃了,简直跟猪食有的一拼。可若是膳堂有好吃的,那就另当别论了,他们心甘情愿花钱买。 只要东西跟这肉夹馍一样好吃就行! 傅朝瑜“好心”地提醒他们:“若是一个两个开小灶也就罢了,大家都花钱买,事情闹开了膳堂的人也不好收场。” 先前吃了他东西的人这会儿又虚心请教:“你有什么好办法没有?” 傅朝瑜拉过那个为首的学生,委婉表示,可以联合监生去找孙大人请命。 众人面露难色。 傅朝瑜进而鼓励他们,法不责众,只要反映的人多了,掌膳厅的大人们不可能不重视的。当然,傅朝瑜不可能明着说,他只是如此如此这般这般地一通忽悠,引导着对方自己豁然开朗。 他自己是不会去的,但是别的监生就多多益善了。 于是乎,众人没多久便都明白了问题的关窍,一窝蜂赶去找孙明达请命去。 陈淮书有些担心,扯了扯傅朝瑜的衣服:“能行吗?” “多半是行的。” “可从前膳堂的饭菜从未改过。” 傅朝瑜心说,从前国子监也没缺钱缺到这个份儿上啊。孙大人也是好脸面之人,若是到时候连监生的笔墨费都发不出来了,想必他也会觉得面上无光吧。 “朝廷不发钱,国子监又没进项,继续这般一成不变只会走入死胡同。所谓穷则变,变则通,通则久,孙大人不会不明白这道理。是以他哪怕不高兴,也不会阻拦。” 杨毅恬巴巴地望着胸有成竹的傅朝瑜,眼神都在放光。 傅兄貌似很厉害的样子…… 一群人围在博士厅外头,又喧哗又闹腾,成功将孙大人等给惊动了。 等明白他们闹的是什么事后,孙明达立马黑了脸,怒斥监生胡作非为、没规没矩、不知所谓。 谁家国子监的监生满腹心思都在吃上面?国子监的脸都被他们丢尽了! 还有那个傅朝瑜,真不愧是商贾出身,但凡有他便安分不了,孙明达都担心日后陈淮书与他一道都会被带坏。 监生们虽然畏惧孙明达的冷脸,却还是放不下那一口吃的。 国子监监生苦膳堂久矣! 那新来的有一句话说得没错,民以食为天,人或者不就为了一口吃的吗,他们出身富贵,为何偏偏要来国子监受这几年罪? 他们不服! 他们要膳堂改菜谱! 孙大人能罚他们一个,还能罚他们一群吗? 膳堂改菜谱是众望所归,若不能达成目的,他们便不走了。 孙明达忍无可忍又将他们骂得狗血淋头,孙大人态度极其恶劣,但是话没说死。 王纪美与他共事多年,多少猜到了他的意思,温声与众人道:“你们先回去吧,此事孙大人与我已经知晓,会好生考虑的。” 王大人一向和善,且从不敷衍学生,他的话,众人还是信的,于是各退一步,暂且休战。等回去之后他们还围在一块儿商量,打算明儿再来探一探口风,看王大人的意思,此事没准真能成。 本以为今日有一场硬仗要打,可他们无赖的架势都还没来得及摆出来,孙大人跟王大人便先退步了,倒是让众人有些惊喜成功来得过于突然。看来,只要他们团结,还是能改变国子监现状的,众人莫名自信起来。 打发走了一众学生,孙明达便沉着脸着急国子监一众官吏商量对策。 对于监生闹事,孙明达不悦归不悦,但是国子监拨款不够的问题已经迫在眉睫了。他能对着监生们发火,却不能不解决这个问题。 若是到时候没有笔墨费,有钱人家的孩子无所谓,可律、书、算三门的部分监生日子可就真的捉襟见肘了。众人商议到傍晚时分才散场,没人知道结果究竟是什么。 监生们的动静闹得太大,连杜宁都听到了些风声,是他如今的“好友”转告他的。 这些人愿意哄着杜宁,看重的是尚书府的权势。杜宁不是不知道他们的用心,也不是不膈应这些表里不一之人,可他没得选。身份相当的监生,谁不是被家里哄着长大的?谁又能忍得了杜宁的脾气? 当初杜宁跟杨毅恬凑在一块儿,也是因为脾气太冲,以至于没人搭理他。如今没了杨毅恬,他又得证明自己不缺朋友,可不只能自降身份? 得知此事又是傅朝瑜惹出来的,杜宁便一阵冷笑:“这些监生在家也是金尊玉贵的公子哥,怎么为了一口吃的如此获得出去,也不嫌害臊。” “听说那肉夹馍香的很。” 杜宁一听到肉夹馍就想到自己不堪的经历,瞬间暴怒:“香什么香,能不能有点见识?他一个商贾之子弄出来的东西,能好吃到哪里去?” 杜宁一发火,几个狐朋狗友立马缩回了脑袋,心中不忿,但却不敢表露。 毕竟,人家父亲可是尚书,得罪不起。 杜宁望着他们畏首畏尾的模样,只觉得没劲透了。 第二日,傅朝瑜上完课后,有一日溜进博士厅给王纪美整理手稿。 王大人用的是草书,还是奔放不羁、气势万千的狂草,又爱涂抹,手稿中常有字迹不清之初。若不是傅朝瑜见多识广,有些还真不容易辨认出来。 他默默誊抄完,呈给王大人过目。 王纪美比对手稿与誊抄稿,再次惊讶。他曾叫过不少学生给他整理手稿,只是他的字一向不羁,监生们每读一段便需向他求证,久而久之,王纪美也烦了,宁愿不叫人来誊抄。可这两日傅朝瑜过来,却没问过他,誊抄完之后竟也一字不错。 若这些只能证明傅朝瑜在书法上有x些眼力的话,那给他补充的这几个字就实在超乎王纪美的意料了。他指着其中“哀梨蒸食”的典故问:“你看过这典故?” 他手稿中,这处可是被涂黑了看不清字的。 傅朝瑜不假思索地道:“相传汉秣陵哀仲家种梨,实大而味美,时人称为“哀家梨”。从前读《世说新语》时又学过:桓南郡每见人不快,辄嗔曰:‘君得哀家梨,当复不烝食不?所以便有了哀梨蒸食的典故。” 将鲜嫩的梨子蒸熟了吃,丧失其原本的滋味,简直将好物给糟蹋了。一言以蔽之,山猪吃不了细糠。 王纪美越发得意自己慧眼识金了。 亏得他早下手,否则这样博闻强识的学生岂不是落到旁人手里了? 国子监能从他手里抢学生的,只有孙明达了,可是就他所知,孙明达似乎不太喜欢朝瑜。 甚好,这学生他预定了! 王纪美放下手稿,想到昨儿他偷吃被逮,并不觉得有辱斯文,反而觉得他天性自然,率真可爱。他不介意同傅朝瑜多说些:“你先前提议的法子,孙大人已经同意了。那肉夹馍便很好,往后若有好的食谱想吃,可以告诉掌事厅。” 傅朝瑜深吸一口气,不敢置信还有这样的好事。 要说想吃的,他想吃的可太多了。从前在后世见识了那么多,菜谱他已倒背如流,他每一样都想尝试! 傅朝瑜靠近王纪美,眼含期盼:“国子监能否上几道炒菜?” “炒菜?”王纪美呢喃一句,从《齐民要术》里翻出了”炒鸡子”。炒鸡子便是抄鸡蛋,这炒菜书中固然有记载,但是本朝烹饪方法只有烤、蒸和水煮,所以王纪美骤然听到炒菜时才会觉得陌生。 炒菜有两个必须的物件——油与铁锅,铁锅价贵,不过这两年冶铁渐渐兴起,富裕些的家庭也买得起了;可是油的产量却极低,所以这炒菜压根没有普及的机会。 王纪美蹙眉:“只怕太抛费了。” 傅朝瑜却力荐:“监生们大多不缺钱,缺的是合胃口的好东西,若是不出点新奇的菜色,这新摊位跟从前膳堂做的菜又有什么区别呢?久而久之,谁还愿意掏钱?炒菜虽贵,在监生们看来却是寻常价,且炒菜花样多,不论荤素皆可炒,老少皆宜,百吃不腻!” 说着,傅朝瑜匆匆写下几道菜谱,请给王纪美过目:“先生可以让大厨试试,若是不好吃,只当学生没提过。” 王纪美心想也不是什么大事儿,试一下无妨,于是便收下了,晚些时候交给大厨,让他们明日做做看。 孙明达见他不知怎么竟跟傅朝瑜牵扯到一块儿,老大不痛快:“他胡闹,你怎么还由着他闹?这是国子监,不是酒楼饭馆!” 王纪美已经下意识维护自己的宝贝学生了:“年轻人乐于尝试,做师长的岂能不支持?” 孙明达胡子一歪,被气跑了。 第6节 国子监的风气迟早会被傅朝瑜给带歪! 膳堂增添收费菜一事,经由孙明达与王纪美的首肯,没多久便有条不紊地推行开了。 掌膳厅在膳堂里头划了一块地方,整理了一番后厨,甚至连菜谱跟价格都已经准备妥当了。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这日晌午,国子监课程刚结束,傅朝瑜他们学堂里头便轰动起来。原因是脚程快跑去膳堂的人回来传消息,说是膳堂今儿有新菜,还不止一道! 他们方才站在那儿闻了一下,不知道是什么菜,但是香得不得了! 此言一出,不少人连仪态都不要了,争先恐后奔去膳堂,生怕自己去晚了吃不上热乎的。 第6章 炒菜 傅朝瑜三人也赶忙奔过去。 傅朝瑜虽说给了菜谱,可人家大厨也未必用得上。当然,他私心里是希望能用的,炒菜比起如今这些蒸煮的菜,肯定更合胃口一些,就是贵些罢了。 等众人赶到膳堂,刚进门口,便已经闻到那浓郁霸道的香味了。 这香味还不是寻常饭香能媲美的,和着油香和锅气,应当还添了花椒和芥末,热腾腾的味道里还能闻出点辛辣味儿,令人着迷。 掌膳厅的人昨晚连夜将后厨的一扇墙打通了,修了一扇又敞亮又气派的窗户,从膳堂里头便能看到后厨的动静。如今站在膳堂东北侧窗户,正对着众人的便是两个硕大的灶台,上面架着两口铁祸,明火烧得正旺,几下一颠锅,炒菜的香味便漫出来了,几乎无孔不入。 “好香!这都是什么,怎么以前都没见过我家的厨子这么做菜?” “没看到上头写的吗,这是炒菜,估摸着膳堂师傅自己琢磨出来的新式样吧。” 众人抬头一看,果然发现膳堂墙上还挂着菜单呢。 最上头的便是他们心心念念已久的肉夹馍,小小一个要价十二文。再往下,便是各式各样的炒菜了,便宜者有炒鸡子、蛋炒饭,一盘也不过才十五文,中间有各式各样的素菜炒肉,价高者更有红烧鸡、红烧鸭之类,浅浅一盘便要五十多文,比外头饭馆卖得都贵。 可话说回来,外头饭馆里头卖的未必有这个好吃。 来国子监读书的大多是权贵子弟,都是不差钱的,莫说五十文,便是一百文他们也吃得起。 当下就有人点了最贵的红烧鸭。 后厨上菜也快,没多久便端过来了。 傅朝瑜听到有人嘀咕:“这收钱的就是不同,以前都是咱们自个儿去取菜,爱吃不吃。” 傅朝瑜会心一笑,随大流点了几样。 他仅有的二十两银子都给小外甥了,如今用的还是陈国公府给他准备的零钱。傅朝瑜没有花别人家钱的习惯,所以赚钱这件事于他而言更加紧迫了。他不仅得养外甥,如今还添了一样——来膳堂打牙祭。 他不能总吃免费的,膳堂这回做的菜,很合他的心意。炒鸡蛋松软可口,蘑菇炒肉鲜嫩入味,红烧鸡块软烂不柴,它们还都有一个共同的特点,那便是格外下饭。 陈淮书算是个讲究人,此刻也吃得停不下筷子了。 杨毅恬更是一句话也不说,心中越发佩服傅朝瑜。他感觉,傅兄的脑子与旁人不同,跟着他不仅自己能吃上好吃的,整个国子监都能蹭一蹭光。 他日后必寸步不离傅兄! 傅朝瑜细细品尝。他在后世飘荡的时候便知道炒菜味道出众,只是那时光闻味道吃不着,备受煎熬,如今可算是能大饱口福了。不仅是他们三人,今日来膳堂用餐的就没一个吃的不高兴的。 傅朝瑜是知道炒菜滋味出众,这些监生们却是见所未见,闻所未闻,所以尝过之后都惊为天人,一个个埋头苦吃,吃饱喝足之后再来一个肉夹馍,从嘴到胃都被照顾得服服帖帖,只觉得国子监生涯都不再枯燥了。 若是日日都有这样的好吃的,他们可以再读几年书! 杜宁也混迹其中,甚至大手笔将菜单上的菜都点了一遍以做请客。他本来吃得津津有味,知道听到了个内幕消息,原来,这些菜谱都出自那个叫傅朝瑜的新生。 杜宁:“……” 这些菜,好像也没那么合胃口了。 今日膳堂的盛况,孙明达等人都看在眼里。孙明达前两日板着脸,埋怨傅朝瑜多事爱折腾,但是今儿看到膳堂的进项之后,却又不得不服气。 这经商之人做生意还是有一手的,若是膳堂的饭菜能一直卖得这样红火,不说监生们的笔墨费了,就是学舍的门窗桌椅,要不了多久也能换一套新的。 首战告捷,孙明达狠狠松了一口气。 王纪美看他这样子便揶揄道:“我说听朝瑜的没错吧?” 孙明达立马拉长了脸,狐疑地打量着王纪美:“你似乎对傅朝瑜格外偏袒?” 王纪美也不含糊,直接表明:“他天资不错,我打算将他收为关门弟子。” 他已步入花甲之年,精力越发不如从前,往后大抵也只有这么一个弟子了。 孙明达蓦然回身:“他可是商贾出身。” 王纪美不甚在意地笑了笑:“是何出身不要紧,要紧的是得有一颗向学之心。这孩子我瞧着不错,打算过些日子便跟他提拜师的事儿,你可莫要与我争抢。” 出于私心,王纪美也没说傅朝瑜的聪慧过人,反正说了孙明达也不信。有些偏见,需要自己去打破。 孙明达嘴角一抽:“你未免太看得起他了。” 让他跟王纪美抢傅朝瑜,简直滑天下之大稽。 几日功夫匆匆过去,这个月的笔墨钱也一分不少发下去了。 然而,国子监里不少监生家中却得了消息,原是自家孩子让他们备些钱送过去。 国子监规矩多,只要进来了,轻易不得与外头联络。大门是出不了,可是院墙处却能同外头的人递个东西传个话。这自然也是国子监禁止的,不过这么多学生,光绳愆厅那些抓纪律的人根本抓不完。 杨毅恬家中便得了这样的消息。 知道孙x子没钱用的,杨老太太赶忙让人拿着钱去国子监打点去了。 唯独杨毅恬生母黄氏察觉到了诡异之处,拉着杨老太太道:“恬儿从前在国子监从未要过钱,这回怎会传话说没钱花呢?” 国子监一应花销都是朝廷拨的,按理说用不到钱。 杨老太太一想确实不对,因为担心宝贝孙儿在国子监受欺负,急匆匆吩咐家丁前去打听。结果打听了一圈,却只打听到国子监膳堂多添了几样菜,价格昂贵,所以不少监生的零钱花得就多了些。 不是孙儿被欺负就好,只是杨老太太怎么都想不明白:“那膳堂里头做的菜能好吃到那儿去?” 黄氏也一头雾水。 小儿子每每回家都被抱怨国子监的饭菜不好吃,如今怎么忽然又好吃起来了?换厨子了? 似将军府这般经历的人家还有不少,很多人都是匆匆送了钱之后,又忙不迭叫人打听出了什么事。打听的人多了,国子监膳堂新菜价格也就被打听得七七八八了。 监生们不当家不知柴米油盐贵,只要好吃根本不挑,钱花出去就花出去了,压根不会心疼,但是不少家中父辈听闻之后,却狠狠皱了眉头,暗暗埋怨国子监不干好事。 这等读书的圣地,竟然做起了生意,长此以往,国子监里还有能安稳读书的人吗? 再有,这一盘菜的价格也太贵了,放外头一般人家根本吃不起! 简直胡闹。 于是国子监就被御史弹劾了。 御史准备的还挺齐全,将国子监膳堂收费的前后因果都说了一遍,末了还顺带抨击了吕相,因为折腾出这些事情的监生就是吕相塞进去的,还是个商贾之子。 吕相还没辩驳,孙明达却烦不胜烦:“人家立了功才得以进国子监。” 御史回怼:“有功之人论功行赏也就罢了,让他一介商贾之子进了国子学,简直有辱斯文。” 孙明达嘴毒,毫不客气地反讽:“你读了几年的圣贤书就敢说有辱斯文?圣人都说有教无类,你倒是比圣人还圣人了,圣人见了你都自愧不如,回头国子监孔庙里是不是还得向您请一尊白玉石像,日日摆上去供着?” 御史险些没呕出一口老血,他可是御史,岂能这般被骂服? 腰杆子一挺,理直气壮:“那他也该遵规守矩,便是入学,也不能直接去结业的班。” 这话孙明达也说过。 他自己可以嫌弃,但是别人却不行,孙明达怒喷:“规矩?朝廷的规矩就是赏罚分明。人家乐意入国子监,碍着你陈御史什么事?你若不服,也去歼灭几千山贼试试?人家是拿命立的功,天大的功劳只换了一个读书的机会,不求官,不觅侯,只一心向学,已是体贴至极!可不像您一般,嘴皮一掀便天下无敌了。敢问陈御史,比起这位学子来,这些年您又立了什么功,有过功绩否?” 好毒的一张嘴。 殿下同僚默默后退,不敢发声,生怕牵连自己被骂。 御史脸红脖子粗:“那也不是他在国子监胡作非为的理由。” 孙明达气笑了:“真是站着说话不腰疼。国子监没有别的进项,如今朝廷财政吃紧,若不另辟蹊径,只怕两月后学生的笔墨费都发不起,再往后,连免费的饭菜也都供应不上。国子监上上下下几百监生,都去喝西北风去?谁来平这笔账,陈御史来平?” 陈御史不敢应这句。 他哪里养得起国子监? 孙明达冷笑,矛头对准户部,嘴下不留情:“亦或是户部来平?若是户部给的拨款足够花用,谁愿意想这些不入流的点子,谁又愿意拉下面子在国子监里行商贾之事?堂堂清贵之地变成这样,怪谁?” 户部官员迅速低头,心中埋怨御史台多事。人家国子监自立自强不挺好?非要逼着他们找户部要钱才行?户部养着朝廷养着军队已经够吃力了,御史少发点牢骚少得罪人不行吗? 不给钱闭嘴成吗,真晦气! 上首的皇帝也怪不好意思的。户部的钱都用在军费上头了,文教不兴也是情有可原的。 他怕孙明达被逼之后撂挑子,赶忙安抚:“自然,国子监行此举情有可原,无人怪罪。” 御史不服气:“可国子监膳堂的饭菜定价太高,岂非恶意捞监生钱财?” 孙明达怒喷:“国子监膳堂除了收费的饭菜,还有不收费的,谁还能摁着他们的头逼着他们花钱了?陈御史家貌似也有个儿子在国子监,既然你这般舍不得花钱,趁早领他回去吧。” 一句话堵得御史偃旗息鼓。他没料到孙明达记性这么好,还记得他家儿子在国子监。 近几年里,京城官员家的子弟谁不在国子监待两年沾沾文气儿?若是他们家孩子被退回去,那他这张老脸也不必留了。 今日朝会,御史台被国子祭酒炮轰得体无完肤。 以前只有户部的人知道,孙大人追着要钱款的时候脾气躁得很,现如今满朝文武都见识到了,这位看似弱不经风的国子祭酒,其实是个护犊子的,阴阳怪气起来真要人命。 若非必要,往后国子监的事情他们还是少掺和吧。 下朝之后,皇上想到财政吃紧的事情也是闷闷不乐。他没立马回正殿,而是绕了个弯拐去御花园。 还未走几步,便听到御花园里传来争执声,声音稚嫩,不是嫔妃争宠,反而像是孩子。 皇上停下脚步。 有眼力见儿的宫人即刻动身前去,没多久便带回消息:“回圣上,前头是三皇子、四皇子与五皇子在争执,似乎是为了一本画册。” 皇帝揉了揉眉心:“什么画册?” “听说是五皇子舅舅送过来的。” 皇帝一脸茫然,他连周景渊都没见过两次,更不知道他从哪里冒出来一个舅舅。 皇帝身边的大太监成安提醒:“圣上,便是今日陈御史提到的国子监学生傅朝瑜,前头立了功、入了国子监的那位。” 傅朝瑜?皇帝惊奇,这名字最近出现的还挺频繁。 第7节 “去瞧瞧。”他说。 第7章 赏赐 春日明媚,御花园风景正好,只是这样的好景致,却被小儿喧哗声给毁得一干二净。 三皇子周景文正值猫嫌狗憎的年纪,万事随心,不给便闹,是宫中远近闻名的恶霸王。 他今日带着周景成溜达去了琉璃殿,本来想拿周景渊戏耍一番取乐,结果到了之后却意外发现了本极有意思的册子。他三皇子看中的东西,从来就没有拿不到的,于是不由分说,一把从周景渊手里抢了过来。 周景渊逆来顺受惯了,周景文本以为对方不敢反抗,不想这次那家伙却跟失了智一般,直接追到了御花园。 矮墩墩的周景渊冲上去拦着他们的退路,眼神凶狠,跟小狼崽子似的:“还给我!” 周景文叫宫人押着他,随后笑着扬了扬手里的画册,都不拿正眼瞧他:“偏不还。真没想到,你那舅舅还有几分本事,画的册子这般有趣,算是有几分能耐了。不过,从今往后它便是我的了!” 福安跪在边上,哀求三皇子放了他们家小殿下。 只是他越哀求,周景文就越是得意,越不想放过周景渊。 周景渊拼命挣扎,眼眶红通通的:“那是我的!” 周景文恶劣地冲着他笑了笑:“本殿下看到的,便是我的。” 话音刚落,手上忽然一松,原本捏在手里的画册被瞬间抽走。 周景文拉长了脸:“哪个不要命的?” 耳边传来一声嘲弄的笑声,凉飕飕的。周景文恼怒地回过神,仰着脖子,骤然看到他父皇那张似笑非笑的脸。 周景文吓得魂都丢了,立马跪下,哪里还敢再嚣张?父皇不爱去后宫,也不爱管后宫的事,但是一旦插手,就连母妃他们也左右不了。周景文从小胡闹到大,可一对上他父皇,立马就怂了。 “父皇,您怎么来了……”两个小皇子惴惴不安地行礼。 “朕若是不来,怎能知道三皇子竟有这样大的威风?” 皇帝说完,撇了众人一眼,几个宫人后背一凉,赶忙将这不受宠的五皇子给放了。 福安立马冲上去给周景渊拍了拍衣裳,将他扶好。 周景渊直勾勾地瞧着皇上手里的画册,瘪了瘪嘴,那是舅舅给他画的…… 福安吓得半死,趁着他还没说话的时候赶紧捂住了他的嘴巴。 皇帝低头,随手翻了翻,发现是本彩绘,用画的形式讲故事,每一幅画都活灵活现,很是新奇。皇帝飞快地翻过,忽然停在中间菩提祖师提到的长生之术,目光许久没能挪开。 他咳了一声,将拿着画册的右手背了过去,转而对着三皇子四皇子斥道:“你们母妃便是这般教育你们的?” 周景文跟周景成支支吾吾,也不敢解释。两个无法无天的小皇子这会儿也是后悔不已,早知道他们就不抢那破书了。 皇帝也没准备放过他们:“行事张狂x、不知孝悌,毫无皇子仪态,回去禁足一月。贵妃与贤妃教子无方,罚俸半年,禁足三月。” 成安心里一凛,贵妃与贤妃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这样的惩罚已经算是极重了。罚俸还是其次,主要是没脸,今日过后,后宫还不知道怎么议论呢。不过,他们圣上对后宫从来也不关注,更不会偏爱谁。便是五皇子的生母、从前美貌极盛极受宠的傅美人,在犯了错伤了龙嗣后也没见皇上提起过了。 后宫之事,远不像前朝一般让圣上上心。 莫说后宫的妃嫔了,就连几个皇子成安觉得恐怕都是可有可无。 罚完了三皇子跟四皇子后,皇帝果然也没与五皇子说话,只是让成安去库房拿点东西给周景渊算作补偿,之后便转头就离开了。 周景渊往前冲了两步,却被福安给扯住了,小声道:“殿下,那画册如今要不回来了,别要了。” “那是我的……”周景渊揉了揉眼睛,抱着福安的胳膊终于还是哭出来了。 从前被周景文他们欺负得再恨,也没有这回哭得伤心。 皇帝丝毫不知道自己这番举动会给小儿子带来何种影响,他对几个儿子感情平平,便是太子在他看来也不过是储君而已,平日里公事公办,没有多余的感情,大皇子亦然。 至于这三个小的,前两个太胡闹,他看着就烦;最小的那个这些年就跟隐形人一样,除了宫宴就没见过人,自然更不可能有什么感情。 不过这个小儿子的舅舅,瞧着似乎是个聪明伶俐的。皇上回殿之后便迫不及待地将这一整册从头翻到了尾。情节之巧妙、言语之诙谐,都叫人叹为观止,尤其里面的神魔怪道、斗智斗法,更看得人眼花缭乱。 前面是画册形式,后面附了纯文字内容,这傅朝瑜大抵是想要借此让外甥多学点儿字,碰到生僻字,还会注明出处释义,内容详尽,可谓细心备至了。 一开始吸引皇帝的是那长生不老的法术,可看进去之后,是否长生已然不重要了,重要是那只拥有七十二般变化、上天入地、出神入化的孙猴子究竟会有何种际遇。只是可惜的是,这《西游记》只有一半儿,或者连一半都没有,只画到了猴子上天做官儿,后面便没有了。 故事看到一半儿结束,把人胃口吊得高高的,着实着急。 皇帝受虐似的又从前重看了一遍,同时也对这位经历独特的好奇起来,遂招来成安询问。 成安在每日御前行走,几乎就是个百晓生,京城里的事儿就没有他不知道的。见圣上对傅朝瑜感兴趣,立马将自己打听到的跟倒豆子似的都倒出来了。 皇帝听完,唏嘘不已。 生父失踪,多半是找不回来了。这父母双亡,只剩五皇子一个血亲,实在可怜了些。他对傅美人尚有芥蒂,但是对这个机灵的年轻后生却高看了几眼。兼之有这本未完的画册在前面勾着,皇帝略一沉思便招来成安吩咐了两句。 大朝会上的那场恶斗,孙明达并未让国子监的人知道,不小心成为舆论中心的傅朝瑜也茫然无知。 他正在琢磨明日要怎么消磨。 国子监每一旬放一日假,陈淮书跟杨毅恬都知道傅朝瑜穷,没地方住,开口让傅朝瑜跟自己回去。傅朝瑜还没想好是回陈国公府还是去将军府转转,结果博士厅那边来人传话,让他过去一趟。 傅朝瑜以为是王大人要他抄书,不敢耽误。 走到中途,还碰上了叫人心酸的一幕。 几个监生围着一个学生,也不知在嬉笑什么,光是他们谈笑的语调便令人不适。中间那人傅朝瑜有印象,是律学那边新入学的学生,听说家境不大好。王大人因此对他格外照顾些,傅朝瑜有时也会看到他同王大人请教问题。 是个老实又好学的,却被欺负成这样。 傅朝瑜正要上前,传话的助教却道:“你先去博士厅,我去教训教训这些兔崽子!” 说完,便怒气冲冲上前训话了。 原先哪些欺负的人的监生见状,立马做鸟兽散。 傅朝瑜见他能解决,才没掺和,快步往前走。他心里十分不齿某些监生所为,仗着家世好,在家里为非作歹也就罢了,来了国子监还这样不安分,见天想着欺负人。还是功课少了,心思没放在学习上。若是功课多些,应当就没有这么多精力了。 傅朝瑜打定主意,待会儿将此事跟王大人反映反映。 他一直都以为叫他过去的人是王大人,结果过去之后才发现另有其人,还是宫中来使,特意给他送赏赐的。 傅朝瑜懵了一下,直到孙明达臭着脸解释,这是皇上赏赐他解决了国子监拨款问题。 傅朝瑜受宠若惊:“圣上连这些小事都记在心上。” 不知为何,傅朝瑜总感觉他说完这句话之后,孙大人的脸色更臭了。 傅朝瑜摸不着头脑,可孙大人打从见面起就对他有意见,臭着脸也不是什么大事,没准是在外头受了罪找他来发泄的。 收了赏赐,那位宫中来使又神秘兮兮将傅朝瑜拉到一旁,小声暗示了一句:“圣上很是喜欢您给五殿下画的故事。” 傅朝瑜:“……” 他送小外甥的东西,怎么落到圣上手里了? 傅朝瑜心中疑惑,但未问出来,因为他很快反应过来,这事儿运作好了,对他、对小外甥都有利。他这愁着如何崭露头角,这机会转眼不就来了吗? 傅朝瑜冲着来使点了点头,虚心表示,他会加快进度的,绝不让圣上多等。 小太监感慨,这五殿下的舅舅还挺上道的,不用解释就明白了。如此也好,省的他多费口舌。 一群人客客气气地离开了。 傅朝瑜再次被王纪美带了过去,明日放假,王纪美却也没准备放傅朝瑜闲着,特意准备了一道策论题。这是他最后一次考察,若是答得好,他假后便收徒。 傅朝瑜收下功课,脑子里想的却是那群吃饱了没事儿干的游手好闲之徒。同是国子监学生,没道理自己这么多功课,他们却能安安心心什么事儿都不干吧。 傅朝瑜不承认自己嫉妒他们的无所事事了,只是本着互帮互助的态度,不带任何目的性地多问了一句:“先生,国子监中可有月考?” 王纪美一下没听清楚,回过神来才懂了这两个字的意思,于是摇摇头:“国子监只有岁考。” 傅朝瑜了然。难怪这些人吃饱了没事儿干呢,原来是考试考少了。都是学生,不多考试怎么行? 第8章 放假 傅朝瑜贴心地给王纪美详细解释了一番后世所谓的月考以及联考的理念。 月考其实好理解,不过是比岁考频率高一些罢了,现如今国子监的岁考想必也没有多少用处,若有用的话,孔庙旁的进士碑林上刻的名字也不会只有寥寥数人了。 单纯考试无用,可若是在这基础上加上联考,整个国子监同一年的所有监生一起考,管你是高门显贵还是寒门子弟,统统一起考,到时候谁好学谁混日子一目了然。其中的鞭策作用,不言而喻。 王纪美听完颇有几分意动。 他们的监生科举考不过寻常县学、府学的学生,本就是国子监之耻。若再不想想法子,国子监早晚名声扫地。 这所谓的联考虽好,却也有不足,王纪美思虑片刻道:“六学所学内容各有偏重,若是六学监生同考一份份卷,只怕不好比较。” 傅朝瑜道:“六学所学确实偏重不同,但是一些经义典章都是一样教授,并无差别。若是联考,只考这些重合内容就是了,剩下各科偏重部分,不在联考的范围内,诸学自发组织单独的考试即可。” 傅朝瑜不遗余力地推荐联考,洋洋洒洒说了一堆,言明这联考不仅能检验监生学问是否扎实,还能促进国子监求学氛围,最最紧要的是,其联考结果对国子监博士意义重大,六学博士们皆可以按照考试成绩了解授课成效,进而自行调整授课进度与方法,一举多得,可谓百利而无一害。 反正对他来说无害。 傅朝瑜眼神清朗,神色正直,一副全身心为国子监着想的模样,仿佛没有半点私心,确实将王纪美给唬到了。 这段时间发生的事儿,让王纪美对傅朝瑜也有两分信服,所以他并未急着拒绝,而是道:“我先同几位博士商议一番吧。” 傅朝瑜并不担心此事不成。那位孙大人是个争强好胜的性子,国子监这两年科考的成绩一年不如一年,孙大人看在眼里,想必也是急在心里。 自己这回的提议,应当能与孙大人的诉求完美契合。 回学舍后,傅朝瑜才开始盘点自己的赏赐。 陈淮书跟杨毅恬都稀罕地围了过来,圣上的赏赐,他们还从来没得过,这会儿看着也新鲜。 傅朝瑜本也期待满满,结果一路x看下来,逐渐意兴阑珊。 都是些摆件,华而不实,瞧着也不是新样式,大抵是从前朝宫中库房里遗留下来老物件儿。其中有一对有凤来仪玲珑尊,傅家库房里头有一对相差无几的,那便是前朝之物。 再说,这些东西瞧着无价,但御赐的东西不好转让,更没法儿折现。 好在,傅朝瑜还是搜出了点实用的,共两块银锭,加起来约莫三十两。 一堆御赐之物里,就这两块银锭价值对低,但却又是傅朝瑜目前最需要的。 他叹了一口气,想着下回能否与圣上商量一番,看看赏赐能否都折成金银。但一细究,户部都没钱了,圣上私库里的金银只怕也捉襟见肘,还是日后画好故事卖出去挣点钱才最实际,其他都是妄想。 傅朝瑜嫌钱少,陈淮书与杨毅恬却对这些御赐之物啧啧称奇:“圣上对你真上心。” 第8节 “是啊,只怕寻常官员都没有这样的待遇呢。” 杜宁见他们围坐一团,酸地不得了:“眼皮子真浅。” 有关他什么事? 陈淮书皱着眉头正要开口,被傅朝瑜给压回去了。 几个人继续商量明儿去处,不亦乐乎。 杜宁见傅朝瑜如此受欢迎,心里更隔应,他除了不爽傅朝瑜身份低微还入了国子监,更不爽的是他的好人缘,走到哪儿朋友便交到哪儿。别看他们国子学的监生都出身不俗,也都知道傅朝瑜是走后门过来的,但却没几个人排挤傅朝瑜,又有膳堂改菜谱那边事儿打底,傅朝瑜的口碑便更好了。 可气死他了。 第二日一早,傅朝瑜还是跟陈淮书去了陈国公府,中午在国公府用膳,下午去将军府串门,两不耽误。 入京之后,傅朝瑜在陈国公府小住了几日,如今客房都还为他留着。 陈淮书其实并不愿意回来,只是若不会来,他祖父又得念叨。进了家门,还没坐下与老国公聊多久,便见到了国公府大公子陈燕青。 陈淮书本也没有多少话,看到了他直接一言不发了,陈国公看到这一幕,愁得都提不起精神了。 傅朝瑜受不了这窒息的氛围,找个借口直接开溜。然而陈燕青比他脚程还要快,在半道上叫住了傅朝瑜,问及陈淮书在国子监的近况。 陈家这对兄弟俩,关系之复杂,简直剪不断理还乱。 陈淮书生母乃是继室,既是陈燕青继母,又是亲姨母。为了不落人口舌,也是出于疼爱亲姐姐留下来的孩子,陈淮书母亲对陈燕青视如己出,就连小儿子都得往后排。 后来陈母之死,听说也是因为不分昼夜照顾患病的陈燕青才染病去世的。 也因此,陈淮书对这个兄长的感情复杂极了,幼年时的依赖,少年时察觉被忽视的嫉妒,丧母后则变成了憎恶。恨意之外,又一心想要超过陈燕青,总之,陈燕青已成了陈淮书的心结了。 当初离家出走被山贼逮到,起因也是不满家中长辈眼里只有陈燕青。 傅朝瑜是站在好友这边的,可是陈燕青他也不能不搭理,回道:“淮书在国子监一切都好,只是读书用功了些,每晚看书看得很晚。” 陈燕青露出几分怀念的神色,含笑道:“淮书一向要强,打小读书便用功,家里人若是拦着还会发脾气。他小时候很少生气,一旦生起气来便跟小牛犊子一般,严重了,还会动手打人。” 小时候的弟弟,还不像如今这样对他满是戒备。 陈燕青诚恳交代道:“淮书看着平易近人,实则性子有些偏执,从前为了读书连饭也不吃。朝瑜你同他亲近,你的话想必他也肯定听,若他往后再犯这毛病,还得指望你多劝劝。” 傅朝瑜颔首:“您放心,有我看着必定不会让他饿着。” 陈燕青还想再多问几句,可是陈淮书察觉到不妥已经追上来了。 他失笑,上前拍了拍傅朝瑜的肩膀,顺势离开。 陈淮书见状气咻咻地赶上来,瞪着陈燕青的背影满是警惕:“他没为难你吧?” 傅朝瑜哭笑不得:“他怎么会为难我?” “那可说不准,他城府极深,谁知道他在琢磨什么。” 傅朝瑜对着兄弟二人的恩怨又添了一层认知。 午膳过后,傅朝瑜便带着陈淮书去将军府串门去了。 别看陈淮书打小是在京城里头长大,可他压根没登过将军府的门。哪怕是同在国子监,可陈淮书是好学生那一茬,与不爱读书的杨毅恬不是一路人,若不是有傅朝瑜从中牵线搭桥,陈淮书与杨毅恬也没有几句话可说。 大抵是杨毅恬在家说了傅朝瑜不少好话,今日傅朝瑜登门时,受到将军府上上下下的热情款待。 黄氏看着这两个年轻后生,怎么看怎么满意。 杨老太太就更是如此了,她从前就不喜欢尚书府的那个杜宁,脾性暴躁,总爱欺负他们家恬儿。他家恬儿天生有亲和力,并不缺朋友,偏偏因为性子惫懒不愿麻烦,与杜宁分到了一个学舍之后便懒得再结交其他人了。眼下终于换了朋友,还是这样一表人才、一看便是正直良善的朋友,再好不过了。 几个人聊天时,不免提到了国子监膳堂的新菜。 傅朝瑜这才知道,原来外头都已知道国子监有了新菜,还好奇得很,想过去一探究竟。可惜国子监不准外人进门,放假的时候膳堂又不开火,监生们便是想带几道菜回家给家人尝尝也不能了。 不过这事儿难不倒傅朝瑜,他这儿菜谱多,随手便给了两道菜谱。 杨老太太如获至宝,赶忙吩咐厨房下去炮制,满心期待:“今儿沾了傅小公子的光,我们也都能享受一道监生的待遇了。” 将军府里气氛轻松,比起陈国公府好上太多,就连陈淮书都羡慕起了杨毅恬家里的氛围。国公府若是能这样,他也不至于抵触回家了。 几道新菜做好之后,宾主尽欢。 其他不少监生家中也在讨论国子监的新菜,平常自家孩子什么德行他们也知道,放假结束得回国子监时,那是死活都不乐意去,这回却是不用人赶便已包袱款款准备明儿上学了,甚至连家里备好的菜都不准备带,扬言自己在国子监吃得挺好,家里的菜都赶不上国子监的。 然而等问到国子监那炒菜怎么做的,却没几个人能说到点子上,一群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世家公子,平日里只会嚷嚷“君子远庖厨”,又怎会说清楚厨房里的事儿? 问又问不出来,于是众人便对这传闻中的国子监新菜更为好奇了。 也不知道日后有没有机会尝一尝…… 从将军府回来后,傅朝瑜又去了木匠铺,给小外甥订做了几个玩具。他要的东西不常见,得隔几日才能做好。 逛了一圈回来,傅朝瑜便开始收起心思专心做题了,王大人给他留的是一道时务策。 时务策乃是进士科的必考内容,题目通常依据经典、史籍等内容,结合社稷民生所提;考生针对策问内容撰写对策。比起单纯的帖经墨义,时务策涉猎范围更广,当然也更难些。 傅朝瑜昨日便看过题了: 贾谊五饵三表之说,班固讥其疏。然秦穆尝用之以霸西戎,中行说亦以戒单于,其说未尝不效论。 五饵三表,说的是汉代贾谊提出的怀柔、软化匈奴的五种措施,后世有抨击、有对抗,不过秦穆公也确实用怀柔之法征服了北方西戎。 毫无疑问,考的是对外政策。如今朝廷对外也有两类声音,一是怀柔,一是征伐。结合如今大魏外部四面环敌的现状,傅朝瑜在心中打好腹稿,借着烛光写完了一篇对策。 翌日一早,傅朝瑜与陈淮书天还未亮便已动身前往国子监。 今儿有早课,绳愆厅的助教们抓迟到一向抓得厉害,监生们也都不敢迟到,早早地便来了学堂装模作样地看书。 傅朝瑜正对着自己的策论酌情删改,忽然听到有一人急匆匆地冲了进来,神色紧张地疾呼:“不好了,我方才路过博士厅,发现孙大人他们在商量考试的事儿!” 傅朝瑜诧异。 这么快? 第9章 考前 一石击起千层浪。 勤奋好学的监生从不畏惧考试,可是国子监最多的是厌学之人。他们来国子监就是混日子的,尤其是国子学的监生不少家中父辈都是高官,不缺人脉亦不缺钱财,他们便是一辈子不入仕也能过得舒坦,如今来国子监不过是家中所迫,谁还真能学得进去这些枯燥无聊的经史典籍? 众人聚在一块儿跟着哀嚎,就连杨毅恬都开始忧心忡忡地与他们讨论这事儿的真实性。 傅朝瑜他们班上的百晓生名叫杨臻,张梅林张先生便是他的姑父,博士厅那块儿的事儿他最熟。 杨毅恬皱巴着一张脸问他:“你没听错吧,如今也不是岁考的时间啊。” “怎会听错?”杨臻不满自己被质疑,笃定道:“我躲x在墙角听了足足一刻钟,他们讨论得热火朝天,几乎忘了时辰,要不怎会上课了还没有先生过来?” 众人如梦初醒。方才只庆幸先生迟迟未至,不想先生竟然在琢磨着要让他们考试。 好歹毒的用心! 杨臻自己也头大:“这才开学多久便要考试,我书都还没来得及温习。” “谁不是呢?不过好在从前岁考事儿不多,考完就放下了。” 尴尬也不过尴尬那么一会儿,无人在意,便无伤大雅。便是家中问起,糊弄两句也就得了。 杨臻嘴里发苦:“今年这个,貌似不同以往。” 他方才听了墙角,感觉孙大人他们是想搞个大动作,就是不知道这动作究竟有多大了。他总有种直觉,这回若是考得不好,接下来相当长一段时间,他们都会处于水深火热之中。 傅朝瑜竖着耳朵听了一会儿,见王大人似乎没将自己供出来,也就放妥了心。 还是王大人靠谱,以后若是还有新奇的点子,也可以拜托王大人。 杨毅恬跟他们讨论了半晌,惶惶不安地回到了自己的位置,对着傅朝瑜抱怨了一句:“也不知道是谁提的,实在过分。” 傅朝瑜煞有介事地点点头,与他们同仇敌忾:“是啊,简直丧心病狂。” 两个人凑在一块,抨击了一番出主意的人。 国子学内人心惶惶,博士厅里却依旧争议不断,争论的焦点在于是否要联考。 孙明达自然是支持联考的,他早就看这些每日浑浑噩噩的监生不痛快了,若能改变现状,不管用什么激进的法子他都情愿一试。 按照孙大人的想法,这回不仅要联考,还得将最终的成绩张贴出来,依次排序,就看看那些不学无术的纨绔子们究竟脸皮多厚,究竟会不会害臊! 然而博士中亦有不赞成的。 国子监的监生之中,有的身份显贵,有的出身农户,若是贸然混在一起考试,只怕会引起朝中不必要的纠纷。换言之,他们担心那些高官们面上无光。 然而孙明达却软硬不吃:“他们果真在意脸面,便不会放任自己孩子不学无术了。” 这些监生们不思进取,归根究底是家长给了他们勇气。 这国子监,到底还是听孙明达的。 他极力想要促成这件事情,王纪美也一样持支持态度,余下人纵有犹豫,最终也都无济于事。 王纪美没有跟众人提起这法子是傅朝瑜提的,但是却告知了孙明达。 他不想让自己看中的学生变成众矢之的,但也不希望上面的人问及此事,功劳会被他冒领。 至于孙明达是否会因此对傅朝瑜改观,王纪美觉得够呛。 此人极为顽固且嘴硬,不到成绩出来的那一刻,他是不会改变偏见的,只怕成绩出来后,也都还要硬撑几日。 但联考这事已定。 于是这日上午,六学博士都给自己的学生叮嘱此事——四日后,国子监会举行联考。 联考范围都是六学共同涉猎内容,并不会超纲,六学监生皆参加考试,统一排名,考试成绩会于两日之后放出,张贴于国子监牌匾旁,悬挂数日,直到下次考试再更新排名。 傅朝瑜对此心服口服。 后面这事儿他可是提都没提,这等羞辱人的手笔,温和如王大人是不会想得到的,多半出自孙大人手笔。可怕如斯!看来得罪谁,都不能得罪了孙大人。 此言一如晴天霹雳,震得国子监监生魂不附体。 枭首过后,还要示众?还要一直示众?天底下再没有比这个更可怕的事儿了! 众人报团,瑟瑟发抖。他们迫切想要打听究竟是谁出的这个主意,然而打听来打听去,只听到是王大人率先发起,孙大人力推此事,六学博士皆鼎力支持。 真就没有一个人在乎监生们的死活呗?! 可怕的不是考试,而是成绩会被张贴出去。 第9节 虽然很少有闲人会在国子监外晃悠,但是万一呢,万一有熟人见到他们稀烂的成绩,这脸面岂不丢到别人家去了? 这些人呜呼哀哉,恨不得烧香拜佛保佑自己能平安度过此劫。 唯有傅朝瑜等对经书史籍烂熟于心的,这会儿依旧稳坐如钟,并不很是介意考试。 律、书、算三门里头,也有不少勤奋好学的学子想借着这回联考脱颖而出。 国子监甚至是外界对他们这些监生多有忽视,因为他们没有根基,没有底气,更没有退路。他们固然想改变现状,只苦于没有门路。眼下孙大人提议要联考,对他们这些人而言可谓是千载难逢的好机会。 这一晚,学舍的烛火都比平常熄得晚,更有人通宵奋战。 傅朝瑜他们学舍晚上一般只有陈淮书温习功课,今儿另外两个也都开始摸上书了。 不过杨毅恬看得不得章法,时常得请教陈淮书;杜宁看得烦躁,他每一篇都看不懂,又不好意思问人,几次丢了书又几次捡回来,反反复复,别人瞧着都觉得折磨。 杜宁心里烦得要命,自家老爹是个极好面子的,若是他成绩垫底,回家舍不得要挨一顿毒打。 看又看不进去,想睡又睡不着,倍受煎熬。 四人中,唯有傅朝瑜还在一心画《西游记》。 他既答应了皇上赶工,便不能让对方等太久,否则再大的热情也会消磨,那书自然也就不稀罕了。 不过,这《西游记》的原著中依稀可见对于昏庸统治阶级的批判与反抗。傅朝瑜自然不敢照搬照抄,只能在细微之处略改一番,将那些不好的地方与前朝联系上,隐喻前朝,应当不会再犯忌讳了。 杜宁干瞅了一会儿,见他真的一点儿不着急,心中又不平:“某些人耍尽心机进了国子学,却又不好好珍惜机会,这回若是名次垫底,少不得要被孙大人赶出去。” 傅朝瑜头都没有抬一下。 陈淮书轻笑一声,无语地看着杜宁:“你以为朝瑜跟你似的?” “怎么,他很厉害不成?”杜宁感觉自己被冒犯了:“兴许他还不如我呢!” 他好歹在国子监待了这么多年,不像傅朝瑜这个插班生,谁知道他从前读没读过书? 傅朝瑜正画到大圣被压五指山,画得全神贯注,毫无反应。 陈淮书本欲同他争两句,可杜宁这样的与他说的再多也没意思,试还没考,成绩还没出来,他说的天花乱坠也无济于事,还是等这回考完之后,再狠狠羞辱杜宁一番。 陈淮书毫不怀疑傅朝瑜的学识。与他相交这些日子,偶尔闲聊时,不论多罕见的典故,朝瑜都能信手拈来。若不是学富五车,绝对做不到这般。 陈淮书知道国子监人就有些人对于好友有偏见,但愿这回考试过后,那些偏见都会烟消云散。 且不说这突如其来的考试让整个国子监如临大敌,便是朝中不少人,也同样战战兢兢。 孙明达故意透露消息,与相熟的不相熟的都提过国子监的考试,说得清清楚楚,一句不落,甚至还曾表示,待此次联考过后,会请国子监所有在京监生家长前往国子监,就各家子弟平日里的表现互相交流探讨一番。 凡家长不愿意出席的,其子弟将视为自动退学。 不少官员听到这一出,心里“咯噔”一下,脸色骤变。 国子监几时变得这般严厉了? 监生考试,还得牵连家长?一人考不好,连坐全家?哪有这个道理? 都是有头有脸的人物,谁也禁不住这么丢人。各家子弟中,成绩好的毕竟是少数,大部分的孩子其实都是拿不出手的。他们劝不住莫名其妙发癫的孙明达,前头陈御史被怼之事历历在目,让人胆寒,便只好跟皇帝反应,话里话外的意思不过是想让皇帝出面,阻止孙明达。 凭什么国子祭酒有这样的权利? 他们不服! 皇帝答应得好好的,让他们只管放心,私下却一个字没与孙明达提。 他心中也恼火着呢。国子监修缮要花钱,监生食谱亦花了不少,从前是朝廷养着国子监监生,结果这群监生不争气,白白浪费了朝廷心血,还不能为朝廷效力。 朝廷不养闲人,即便孙明达不动手,皇帝也得想法子的。 如今这样的情况,他乐见其成。至于那些官员是否尴尬,谁在意?反正他这个皇帝不在意。 皇帝甚至特意招来孙明达,表示了一番自己的支持。另交代道,若是届时朝中有哪个监生家长不配合,可暂时记下,来日一起发落。 对于皇帝的态度,孙大人还算满意。 在外成功恐吓同僚,制作恐慌的孙大人总算是出了心头那口浊气。 这日他从外归国子监,想着有事儿与王纪美商议,便调头去寻了王大人。熟门熟路地进去后,便发现王纪美桌案上摆着一份翻阅过的时务策。 孙明达顺势拿了起来,一看之下,竟入了迷。 文章论述了对外政策,引经据典,内容详尽,且不落俗套,甚至x还提了几个新颖的点子。通篇读下来,只觉得酣畅淋漓。 痛快啊,许久没有读过这么好的文章了。 “这时务策是谁写的?”孙明达忍不住询问。 王纪美从书中抬头,见他爱不释手,眉眼都舒展起来,似有几分扬眉吐气:“是国子监的监生写的,如何,可能入孙大人的眼?” “是一篇佳作,快别藏着掖着了,究竟是谁?”孙明达追问。 王纪美却打算多卖几日关子:“眼下不能告诉你,待这回成绩出来之后再揭晓吧。” 第10章 考试 无论孙明达如何询问,王纪美绝口不提半个字。 先前孙明达对傅朝瑜的偏见太深,总觉得出身不好的孩子德行也不好。这回便是告诉他这策论是傅朝瑜写的,只怕他也还是不相信,弄不好还会多番挑刺,白白坏人兴致,他实在不愿意听孙明达排挤小傅。不若等成绩出来之后,直接给他一个迎头痛击。 看他日后还会不会以身份论事…… 孙明达问不出来,遗憾不已,转而问起这篇时务策能否给他带过去。 这么个好苗子,他舍不得放手。 王纪美狐疑地盯着他看了两眼,旋即迅速夺走文章。 这孙明达如此殷勤,该不会是想跟他抢学生吧? 不成,拜师之事得提上日程了。 孙明达讪讪地收回了手,还嘴一句:“不给便罢了。” 怎么一副防备他的模样?果然人这年纪一大起来,就容易变得神神叨叨,回头他自己打听。这样学问扎实的监生,他不可能打听不出来。 这日下午,傅朝瑜下课后照例来了博士厅给王大人誊抄文章。 他今日过来时还碰到另一人,是他那日见到被人欺负的律学班的学生,名叫周文津,与傅朝瑜差不多大的年纪,身量偏瘦,观之可亲。 周文津冲着傅朝瑜点了点头,他已经问好了题目,以为傅朝瑜也是过来讨教问题的,遂快步离开,不打扰他请教。 傅朝瑜以落魄商贾之子出身却进了国子学,此消息在杜宁的授意下早已不胫而走。就连他这个律学的学生都听了不少,知道傅朝瑜不仅父母双亡,听说还有个身在冷宫、不受宠的皇子外甥。 周文津自己出身也不好,对同样落难的傅朝瑜也多了些感同身受。国子学难待,倘若他能得王大人的照拂,应当能好受许多,起码不会被国子学的监生明着欺负。 傅朝瑜却也对着他的背影驻足良久。 久到王纪美忍不住轻声问:“怎么了?” 傅朝瑜犹豫了一番,最后还是将那天的事儿说了出来。以多欺少、恃强凌弱这些事儿,便是在后世也是屡禁不止的,傅朝瑜因为自己小外甥的遭遇对于这类恶性深恶痛绝。若是国子监能重视,这些出身贫寒的学子们应当能过得更好些。 说完,傅朝瑜也反思了一下,他之所以在王大人面前无所顾忌,很大一部分原因是看明白了王大人对他的纵容。傅朝瑜不知道王大人对其他出身寒微的监生是否如此,但是对他,王大人总是多番维护,这也给了傅朝瑜坦白的底气。 王纪美闻言也是沉默良久。恃强凌弱这种事,在什么地方都有发生,便是做了官、入了朝堂,小官也会被更大的高官欺压。他也是看不惯朝堂风气,才退居国子监教书育人的。 国子监中,这种明目张胆的施压好解决,可是私底下那些隐形的欺压,谁又能杜绝呢?放眼朝野内外,富人欺压穷人,上位者欺压下位者,都是司空见惯之事。 王纪美对此持消极态度,他不觉得这种事能从根源上斩断,不过他不愿意傅朝瑜也跟自己一般避世,于是便道:“我会让绳愆厅的人多盯着些,每日多巡查课堂、学舍、膳堂几次,若是碰见欺压同窗之人,必定加以严惩,以儆效尤。孙大人那儿我亦会嘱托他对此事上点儿心,只希望此次考试过后,这股不正之风能够消弭。” 这大抵是奢望,不过若是孙大人当真能强硬到底,国子监风气肯定会好转的。傅朝瑜也明白,这些事不是一朝一夕就能改变的,得徐徐图之。 这事儿先放一边,王纪美与傅朝瑜第一次提到了拜师这件事。 傅朝瑜都惊了。 拜师可跟他入国子监可不一样,拜师过后,便是正儿八经的内门弟子了!王大人乃状元出身,做过太子太傅,朝野内外门生无数,不过是不喜朝中风气且年岁已高,这才请旨来国子监养老。这样的师长竟要收他为弟子,傅朝瑜一时间被这天大的喜讯给晕得七荤八素。 王纪美眉眼慈祥:“朝瑜可是不愿意?” 岂敢? 傅朝瑜如梦初醒,往后退了两步,撩开袍子伏身行拜礼:“承蒙先生看中,弟子铭感于心,日后必潜心向学,以报先生再造之恩。” 王纪美亲自将弟子扶起来:“你既行了礼,这拜师之事便算定了。待考试过后,便在博士厅行拜师礼吧。” 傅朝瑜无有不应的。 回去后,傅朝瑜便跟陈淮书、杨毅恬二人透露了自己即将拜师的事儿。二人颇为他高兴,不过杨毅恬也只高兴了那么一会儿便又消沉下来。 他有些后悔自己当初过于懒惰,从未用心读过书。若是他勤快一点,也不至于被一个小小的考试给吓得日日不能安寝。 傅朝瑜见他这样总考前焦虑也不是个事儿,遂跑去寻了将军府打点好的那位大厨,说尽了好话才哄着他做好了三杯奶茶。 大厨也没想到这个学生鬼点子能这么多。 奶茶如今也有,不过是咸口的,茶水煮开后加入奶油和花椒,亦或是盐、香料等,外头人都这么喝。不过今儿尝过傅朝瑜的甜奶茶后,大厨竟觉得这么做也别有一番风味。 他本想问问傅朝瑜能否在膳堂卖,转念一想,膳堂已经白得了人家那么多菜谱,实在没脸继续空手套白狼。算了吧,是国子监监生不配。 傅朝瑜拿着奶茶回去分食,成功安抚了杨毅恬那颗忐忑不安的心。 香甜可口又醇厚的奶茶,一下子就俘获了陈、杨二人的味蕾。杨毅恬沉浸在奶茶的奇妙口感中,情绪也渐渐稳定下来了。 傅朝瑜其实有些好奇:“你们将军府世代骁勇,家中几位兄长也都是武将,为何到你这儿反而从文了?” 杨毅恬吸了一口奶茶,闷闷地道:“我是被父母留下来陪祖母的。” 他们家的男子无一不是上阵杀敌的猛将,只是男嗣镇戍边疆,便没有人奉养祖母了。在黄氏怀小儿子的时候夫妻俩便打定主意,无论这一胎是男是女都得留在家中常伴长辈,好让老太太能享受含饴弄孙的天伦之乐。 杨毅恬委屈地道:“我小时候也习过武,他们怕我去疆场,非得让我读书,可我实在不喜欢读书做题。” 他确实没有读书的脑子,想从武家中又不支持,于是便成了现在这样文不成、武不就的尴尬境况。 他苦恼:“我就怕我以后一事无成,一直靠家里养着。” 傅朝瑜跟陈淮书听着,也是百感交集。家家都有一本难念的经,傅朝瑜只能安慰道:“若实在不喜欢读书,往后可以发掘一下别的喜好,总能找到自己擅长的。” 杨毅恬胡乱地点点头,其实也没抱什么希望。虽然他祖母跟母亲觉得他什么都好,但是杨毅恬自己清楚,他从小到大从未办成过一件事。罢了,走一步算一步吧,杨毅恬慢慢品着奶茶,这饮子真好喝,回头带回去给祖母跟母亲尝尝…… 今夜注定有许多人无法安眠了,只是再不安,该来的还是如期而至。 此次联考,国子监所有学生没有一个敢缺席。孙大人撂下话,凡弃考者自动视为退学。 如此,谁敢弃考? 第10节 巳时未至,不少监生便颤巍巍坐在学堂里了。平日里亲切的书案,眼下多了几分陌生;后面进来的先生们,那就更显得面目可憎了。 联考很快开始,考场很快肃静。 先生宣读了考场纪律,考卷从后往前,逐渐发至每个人手中。 考卷一到手,傅朝瑜便从头到尾通览一遍。今儿上午考的是贴经,贴的都还是大经,大都是《礼记》、《左传》等。 所谓贴经,其实就是后世的填空默写,只考察学生们对于经典文籍的熟识程度,只要文章掌握的熟练,都能写的出来。 题目不难,对于傅朝瑜他们这些基本功扎实的人来说闭着眼睛都能写完,只要没有错字就能得高分,甚至是满分。然而对于那些临时抱佛脚的监生来说,这些题可就太难了,一个字都不能错。 不少人前一天还能背得头头是道,这会儿一紧张便什么都忘了,有的还能磕磕绊绊的写几个字,有的蘸满笔墨却脑袋空空,哆哆嗦嗦,迟迟都下不了笔。 上午过去,有人如释重负,有人如丧考妣。 几个博士午憩时也x围在一块议论。先前从未联考过,六学之间也没有真刀实枪比较过,今日同考一张考卷差距便出来了。先不论其他,单单上午这一门考试,律、书、算三门监生就远要比国子学监生学得扎实。 看来这出身好,却也并不意味着脑子好。若再这般不思进取,国子学这群人就彻底废了。 到了下午,考试内容明显比上午更难了。下午考的是杂文和策文,要求诗词赋各写一篇,策问两篇,一长一短。没有统一答案的东西,比有答案的更让人闹心。 傅朝瑜他们学堂的监生们就没几个是认真读书的,碰到这样的题目,两眼一抹黑,哭都不知道怎么哭。上午还能勉强做两道,下午直接就没一点儿指望了。 杜宁急得抓耳搔腮,左顾右盼。 他这位置不好,左侧方是陈淮书,右侧方是傅朝瑜,这两人全神贯注,奋笔疾书。哪怕不知道他们俩人究竟写了什么东西,单单看着落笔的速度,便叫人不安。 杜宁越看越急,越急脑子便越是一团浆糊,甚至他还有种想去如厕的冲动,可他考前分明已经去了两趟茅厕。杜宁快要憋死了,继续张望了一会儿,冷不丁对上孙大人锐利的视线。 嚯—— 杜宁吓得险些被自己的口水呛到,慌忙低头,掩饰一般地在稿纸上胡乱写了几个字。 老天爷啊,快救救他吧! 考试时间一个时辰,然而这对不少人来说根本不够,即便再给他们一个时辰,甚至十个时辰,他们也依旧做不来诗赋,写不出策论。 直到时辰结束,他们还在苦苦挣扎。 不过收卷的助教并没有给他们机会,毫不留情的抽出了卷子。若有反抗不从者,做零分处理。 众人心都在滴血! 太残忍了。 孙明达将他们凄苦的神色的神色收入眼底,见他们如此做派,孙大人这里说不出的愤懑失望。这些人的父兄都是朝中栋梁,他们本也是应该是人中龙凤,可是瞧瞧他们,这都自甘堕落到什么地步了? 如今考也考完了,是该给他们长点教训了。 孙明达面色凝重道:“想必尔等也好奇成绩,不急,成绩两日后便会出来,届时,诸位家中自有人前来领取诸位考卷。” 众人:“……!!!” 要命!怎么还叫家长!为什么没有人提前告知他们! 第11章 名次 孙明达此人,在朝中风评并不好,关系亲近者称其孤傲狷介,交恶者骂其是茅坑里的石头,又臭又硬! 眼下国子监的监生们对后者的评价感同身受,再没有比孙大人还要歹毒可恶的人了! 孙明达冷着脸,丢给众人一个“好自为之”的眼神。身为国子监祭酒,他在国子监的权利无疑是巨大的,只有想不想做,没有能不能做。兼之圣上支持他,孙明达行事便愈发张狂。他不介意这些监生是否恨极了他,也不在意是否会得罪同僚,只要能改变国子监每况愈下的现状,他可以忍受一切非议。 孙明达一离开,偌大的学堂只剩下了此起彼伏的哀嚎。 每当他们觉得无助时,孙大人总会让他们更加绝望。哪个书院会让家长领考卷?这不是把他们往绝路上逼吗?国子监从前并没有这般严格,为何这段时间事故频频,究竟是谁在从中作梗? 别让他们逮到作祟的小人! 无人能够回答,挑事儿的傅朝瑜还在认认真真弄画册呢,没空与他们讨论考试的事儿。 杜宁与几个不上进的朋友互相交流一番,很是心焦,然而最让他没想到的是,家里竟然派了管家特意来国子监寻他。 外人是没办法入国子监的,杜府管事是递了话过来,让杜宁出去说话。放在平常,杜宁压根不会给一个小小管事的一面子,可是这会不一样,这节骨眼上杜宁不愿意再惹一点儿是非,虽然不愿,但他还是咬牙去了。 管事一见到自家少爷,立马追问起今考试的事。 杜宁烦不胜烦:“都已经考完了还问什么问?” 管事愁道:“是老爷让我问的。” 杜宁的不耐烦顿时变成了恐惧,咽了咽口水:“父亲,他还关心这个?” “老爷也想心里有个底,他只想知道,少爷您究竟考得如何?” 考得如何?当然是考得一塌糊涂,面无全非了。 杜宁腿肚子都在打颤,但是为了颜面他只能信口胡诌:“尚……尚可吧。” 管事松了一口气:“那便好。孙大人说了,待成绩下来之后在京监生父亲都得入国子监听训,老爷担心少爷您考得不好,回头他来了国子监不仅面上无光,还得被同僚们看笑话。老爷来时还交代了,让您这回无论如何都得给他撑起脸面来,不求您名列前茅,但须位居中流。不过如今看来,老爷应当是能放心了。” 这话说的,半是打探,半是敲打。 杜宁泫然欲泣。 这话说晚了啊,考试都已结束,难不成他还能把考卷偷回来? 见了管事后,杜宁心情更加糟糕了。这把悬在头顶上、随时都能落下的利剑,已经让他寝食难安了。 学舍四人,也就只有杜宁因为接下来的家长会焦躁不安。剩下几个,傅朝瑜父亲还在海上飘着没有消息;陈淮书一向成绩优异,不怕请家长;杨毅恬虽考前紧张,可事一结束他便松快了许多,且杨家上下也不指望他真能出人头地。 唯有杜宁,杜家上上下下都捧着他,但是杜尚书推己及人,对这个儿子格外严厉,一旦犯错,非打即骂。杜宁是真的怕了。 监生们的考卷很快便被打散,由诸位博士批阅。孙明达与王纪美并未过目,他们只负责定下前十即可。 两日功夫,批阅这些考卷绰绰有余。 原本说好考试结束便拜师,王纪美不愿耽误,免得成绩下来后众人挣着抢着从他手里夺弟子,是以与傅朝瑜通了气,第二日便在博士厅办了拜师礼。 王纪美是想着一切从简,且顾忌傅朝瑜手中拮据,连六礼束脩都想直接给他备好。 傅朝瑜好说歹说才让先生断了这念头,他手上是没钱,还得养着小外甥,可也不至于连拜师礼都得让师傅准备,他真没有穷困潦倒到这个地步。 傅朝瑜按着外头的习俗,规规矩矩备好了芹菜、莲子、红豆、红枣、桂圆、干瘦肉条各一份作为束脩礼。 拜师这日,傅朝瑜连衣服都换了一身簇新的。他这边没有家人见证,遂拉了陈淮书跟杨毅恬一块儿,与他相比,先生叫来的人可就多了。 博士厅一半儿的人都被拉来充数,就连孙明达都被叫过来撑场面了。 孙明达怎么都想不通王纪美为何这么着急,甚至劝过两回,可惜无甚用处。他之所以觉得不妥,主要是这回收的学生是王纪美的关门弟子。既是关门弟子,必然得百般斟酌。然而王纪美同傅朝瑜才认识多久?不过月余而已,只怕连他的秉性、才情都未了解清楚,如何能收徒呢?便是执意要收,也得等这次联考成绩出来后再做定夺吧。 只是王纪美仿佛中了傅朝瑜的邪,对于他的肺腑之言全不放在心上,孙明达看着他已收了六礼,受了傅朝瑜的跪拜,气得胸口都疼。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 王纪美回赠《论语》与一块雕琢精美的玉佩,并给傅朝瑜赐字“怀瑾”。 握瑜怀瑾,嘉言懿行,王纪美希望他能在学术上有所造诣,但更希望他高风亮节,日后不论居于庙堂亦或是处于乡野,都能保持高尚的品性。 孙明达看了一眼被强拉过来的礼部侍郎柳照临:“你家先生有了最爱的小弟子,你们这些旧人可不招人喜欢了。” 傅朝瑜暗暗磨牙,他也没招惹过孙大人,这人怎么老是与自己作对? 被先生特意请过来给师弟撑场子的柳照临也不恼,甚至云淡风轻地表示:“师弟风姿俊逸,品貌非凡,不说先生喜欢,就连我这个做师兄的也喜欢。” 傅朝瑜隐晦又得意地瞄了一眼孙明达。 孙明达不甘地闭了嘴,是他枉作小人了。 王纪美当然也没忘记二弟子,他的弟子门生众多,只是他的弟子要么未出仕一心寄情山水,要么出仕了选择外放各地,官品高者有如知府、封疆大吏,官位低者譬如县令。他自己的两个儿子也外放出去了,留在京城的有且只有二弟子,时任礼部侍郎的柳照临。 收弟子之事,王纪美已经写信告知诸弟子了,虽遗憾师门不能同庆,但是同在京城的还是得拉过来见一见。 王纪美遂给二人引荐。 论身份,柳照临是礼部侍郎,傅朝瑜还只是个学生,但如今他们师出同门,柳照临也是一点儿架子也没有,关切了傅朝瑜几句后,还道改日要做东请先生跟师弟出去聚一聚,去他府上认认门。另还附赠了一套文房四宝以及一本自己注过的《尚书》给x傅朝瑜做见面礼。 面对这个年岁比他小上许多的师弟,柳照临下意识地将他当小辈看待。他虽不知先生为何会收师弟,但单看相貌,师弟不愧是他们师门中人,需知他们先生收徒,仪表相貌亦是重中之重。 “小师弟有探花之貌。”柳照临有些自豪。 孙明达心中冷哼,看来柳侍郎心里也有数,知道不敢说有探花之才。 傍晚,王纪美原想去外头酒楼里请客,然而柳照临万分好奇国子监的饭菜,央求王纪美带着他们去国子监膳堂用膳。王纪美拿弟子没办法,只能退而求其次。 入了膳堂,柳照临才知道自己真的小看国子监了。 这菜品定价与外头酒楼有的一比,不过尝过之后,柳照临才知道为何那些出身富贵的监生对膳堂里的菜如此追捧了。换了他,他也心心念念。 柳照临不自觉加快了用餐速度,压根不掺和孙大人与他师父闲聊。 这国子监的饭,才是真正吃了上顿没下顿,每顿都得吃够本才行。 美美饱餐一顿后,柳照临矜持地擦了擦嘴,对傅朝瑜的印象从品貌非凡的小师弟变成了很有主意、且品貌非凡的小师弟。 若没主意,怎能弄出这么多菜谱出来?整个国子监膳堂都被他盘活了,后生可畏啊。 真不愧是他师门子弟。 热闹了一晚上,等傅朝瑜回学舍后整理自己收到的赠礼,竟接连在《论语》与《尚书》中翻到了夹在其中的数片金叶子。 傅朝瑜心中划过些许暖流。且不论前路如何,起码如今他收到的还是善意居多。 他仔细收好,又取出自己整理好的画册,第二册 已经画好,他得借助陈国公府将自己准备的东西送进宫才行。 翌日便是出榜的好日子。 早起傅朝瑜便听到不少监生在那儿呼天喊地,他们可以不在意名次成绩,但是家中长辈肯定是在意的。听说明儿各家家长便会被请来国子监,这事儿只要一想他们便觉得惶恐不安。 临近中午,杨臻愁眉苦脸地走进来,说是看到助教捧着几张红纸走出了国子监大门。 方才还平静的学堂顷刻间掀起轩然大波。 众人你推我搡,却都不敢去看榜。自己考的什么德行,自己还能不清楚?他们只是不愿意面对现实罢了。 杨毅恬也在纠结要不要去,但是猜测助教应该正在张贴,他还是等等吧,这么早过去太扎眼了。 整个学堂,大概也就只有陈淮书跟傅朝瑜坐得住了。 杜宁看着不爽,陈淮书坐得住是因为他是书呆子,而且成绩从来都是班里数一数二,可傅朝瑜凭什么?大家都在担心,他非要装出不慌不忙的样子,真的可笑! 杜宁开始恶言相向:“某些人学识没有多深,倒是挺会装模作样!” 第11节 安阳侯世子憨憨地凑上来问:“谁啊?” “还能有谁?说的正是非要来国子学还不懂装懂的那个。” 可怜安阳侯世子还是没听懂,甚至怀疑对方是不是在内涵自己。 他当时就是凑热闹非要来这儿读书的,杜宁这小子该不会是在骂他吧,安阳侯世子头一扭,不愿意搭理杜宁了。 陈淮书真是烦死了这个卑鄙小人了,他决定直接去看看傅朝瑜的成绩,回来好亲自打脸。 刚好傅朝瑜也烦不胜烦,正有此意,只是刚站起来,便被告知先生叫他过去。 陈淮书道:“你先去找王大人吧,我替你看着。” 有陈淮书领头,国子学监生才战战兢兢地出了学堂,准备跟着一道去瞄一眼自己的排名。 傅朝瑜一路赶至博士厅。 他本以为只有先生一个人在,却不想堂中甚是热闹,该听的、不该听的,都被他听到了—— 孙明达至今都不能接受傅朝瑜的成绩。他半路出家,强行进了国子监,还是商贾之子,为何考卷竟挑不出一丝一毫的错?就连国子监原先最优秀的监生,都差了一截。 偏偏王纪美还在边上嘲笑他以家世取人:“如今该知道你是有多一叶障目了吧?” 孙明达臭着脸,不愿意回应。 他如今也想明白了,上回那文章肯定是傅朝瑜的,一模一样的字迹,一模一样的文风,若说不是同一个人,孙明达都不信。 脑子好使,字也不错。 他是看错了眼。可这不是王纪美嘲笑他的理由,孙明达心中已知晓傅朝瑜学识过人,方才看到策论时也确实有了收徒的冲动,但要让他承认,那是绝对不可能的,起码在人前他绝不会承认。 孙大人好面子,嘴硬到死:“不过是比寻常学生略用功一些罢了。” “平常学生?略用功?”王纪美不乐意了,凭什么这般瞧不起他的弟子? 他是先生看弟子,越看越顺眼,所以听到这话便不服,于是便拿自己的宝贝弟子跟孙明达的学生比一比。 从仪态、到谈吐、到学识、到头脑,他王纪美的弟子全方位碾压了孙明达的学生,王纪美觉得自己赢得彻底。 他的弟子就是最优秀的!末了还有些庆幸地表示:“幸亏我出手早,否则这样好的学生就得被你抢过去了。” 孙明达险些吐血。王纪美千不该,万不该,不该拉踩自己的学生。 他气血上头,口不择言起来:“不过多识了几个字而已,就敢跟我的学生相提并论,也不看看他有几斤几两。这样的学生便是白送给我,我也决计不会要!” 说完,便转身离开,不想转身之际,正好与一人迎头碰上。 冰冷的视线,却十分灼人。 孙明达身子僵硬地站在原地,不知该摆出何种神色。 他——他刚刚说了些什么? 呵,一声冷笑从嗓子眼里挤出来。 傅朝瑜从没想过,一个人的偏见可以这么伤人。 第12章 头名 满室皆静。 孙明达欲言又止,脸色僵硬。 天地可鉴,他并非故意口出恶言,只是不满王纪美捧一踩一。如今他对傅朝瑜观感复杂,甚至动了收徒的心思,原先的厌恶也已去了大半,可是,他便是解释出来只怕也没人信了。 孙大人既尴尬又羞愧,还掺杂着私下非议旁人被当场逮到的窘迫感。想他堂堂国子祭酒,生平头一次这般狼狈。孙明达也不愿意再见到傅朝瑜这张脸了,脸色不改,匆匆离开。 表面四平八稳,心中懊悔不迭。 擦肩而过之际,傅朝瑜深吸一口气,一再告诫自己,不气,不气,他不跟这等狂妄自大的人置气。气坏了身子反而不值当,国子监又不是没有看中他的师长,他的先生就极好,比有眼无珠的孙大人好上千百倍! 只是再怎么安慰自己,傅朝瑜对孙明达的印象还是跌至谷底。他可以接受孙明达先入为主对他有偏见,却不能理解他在知道成绩之后还对自己恶意满满,极尽轻蔑。 王纪美亦是后悔。 方才孙明达质疑他的弟子的成绩,王纪美气不过这才叫了人过来,想让他当场做诗赋文章,谁知道刚好这么巧,正好叫他听到了这样诛心之语。 王纪美跟几个监生纷纷上前安慰,道孙明达是无心之言,且他一向都是不善言辞,并无恶意。 傅朝瑜无奈地摇了摇头:“孙大人如何看学生,学生并不介意。” 傅朝瑜与孙明达一样的表里不一,嘴上云淡风轻,心中疯狂记仇。 他甚至已经将孙明达列为拒绝往来户了。 王纪美叹息一声——都怨他,把事情弄成这样。他固然不希望孙明达与他抢学生,可也不想自家弟子被当众羞辱。 王纪美拍了一下弟子的肩膀:“去看了成绩吗?” 傅朝瑜摇头:“还没来得及去。” 王纪美想到他那份被国子监博士传了数十次的考卷,胸中又涌起自豪来:“快去看看吧。” 傅朝瑜见先生如此,心里已经有数了。他从博士厅离开,直奔正门而去,国子监占地不小,从博士厅到正门,足足走了一刻钟。 眼下,正门牌匾处已经围满了人,场面颇为热闹壮观。 门前的情况一目了然,他们国子学、太学的监生大多耷拉着脸,一副求生不得求死不能的模样,反而是律学等监生眉眼里带着轻松。 两边的监生自动隔开,泾渭分明。 傅朝瑜还没来得及上前,便已经被杨毅恬拉着挤过去了:“朝瑜快看,你是头名!” 杨毅恬平日里说话也是轻声细语,甚少有这样咋呼的时候。他实在是太意外了,陈淮书排在前面那是情理之中,毕竟从前国子监就数他跟律学的周文津时常受到先生夸奖,功课也不分伯仲,可是这回傅朝瑜力压二人,却实在是意料之外了。 傅朝瑜第一,周文津第二,陈淮书紧随其后。三人甩了第四名不少分。在此之前,谁也没料到傅朝瑜能一鸣惊人。 陈淮书与周文津都在一旁,看着傅朝瑜同样欣喜。尤其是陈淮书,他本来就是要给傅朝瑜出气的,故意领着傅朝瑜找到了不敢抬头的x杜宁:“某些人不见棺材不落泪,此次联考贴经也不难,竟也能写得一题不对,名次垫底竟然还敢嘲笑第一,实在勇气可嘉!” 杜宁紧握拳头,真想冲上去给他一拳。可是他不敢,这会儿闹事罪加一等,他爹明天就能把他打死。 傅朝瑜也觉得这小子脾气暴,生怕他真上来揍陈淮书,赶忙将他拉走:“回去吧,我还有东西想让你帮我送进宫。” 陈淮书重重地“哼”了一声,随着傅朝瑜离开了。他这性子,最是嫉恶如仇,杜宁总是欺负傅朝瑜他早就看不顺眼了。 往回走时,嘴上还在愤愤不平,埋怨傅朝瑜方才怎么没有趁机损他两句。 傅朝瑜却觉得,这个杜宁根本没必要过多在意,在与自己作对的路上,杜宁从未赢过,从前如此,以后也一样。 杨毅恬没跟着他们一块儿,而是纠结地望着杜宁。同寝多年,他看惯了杜宁莫名其妙发火的样子,可是这般颓然丧气的模样,却从未见过。 杨毅恬有些不知所措:“你还好吧?” 杜宁抬头,眼神从憋屈便成了压抑,冷冷扫过这个蠢笨不堪的昔日好友,匪夷所思:“我竟会输给你?” 杨毅恬比谁都蠢,成绩竟然还能算中下。他这般机灵,为何排名垫底?老天不公! 杨毅恬小脸一垮。他也是有脾气的,好心安慰却被人这样对待,杨毅恬心里存着气,瞬间觉得杜宁活该,头一转就跑了。 杜宁还在不满,目光追着那个红榜,要不,他把这玩意儿给撕了? 他不能接受自己的成绩。当然,他更不能接受自己输给杨毅恬;还有那个傅朝瑜,明明成绩好却还藏着掖着,引导自己口出恶言,如今又跑来看他的笑话,真有心机! 傅朝瑜要是知道他的腹诽,指不定都气笑了。连他自己都不知道,原来自己还能有这么深的城府。 这日过后,国子监的监生们都记住了傅朝瑜这个名字。听说这位虽然家中落魄了,但却是王大人的关门弟子。还是王大人火眼金睛,成绩还未出来就先定下来弟子,实在高明。 另一边,陈国公府动作迅速,很快便将傅朝瑜的东西送进了琉璃殿。 从前福安跟傅美人想要联系宫外,何其艰难?可国公府一出手,东西说送就送,这便是权势的好处了。 福安庆幸自己当初奋力一搏。 傅美人从前不知费了多少功夫都没能将消息递出去,待娘娘病逝后福安本来都绝望了,然而去年冬日小殿下染上风寒,福安走投无路才又起了联系傅家的念头。 也不知是他运气好,还是娘娘去世后那些人不再盯着琉璃殿了,他的消息总算是送到了江南。 如今,日子总算是有了指望。 福安公公掂量了一番到手的银子,上回二十两碎银,这回也差不多。他听说傅家为了救傅老爷几乎倾家荡产,虽不知这事儿是真是假,但是傅公子瞧着确实拮据。即便日子过得艰难,也没忘记接济他们小殿下。到底是血脉亲人,小殿下总算是有依靠了,主子在天之灵也得以安息了。 手里有了钱,福安公公这阵子便想着法儿要了不少饭菜投喂小殿下,短短一月功夫,小殿下脸上便长了不少肉了。端着外头刚送过来肉羹进门,福安公公便轻声唤了一句:“殿下,用膳吧。” 窗台边盘腿坐着的小殿下仿若未闻,一双漆黑的眼眸专注地盯着画册。阳光透过窗棂投进来,半点侧脸仿佛浸在日光中,叫福安看得心里一软。 “殿下,先用晚膳再看吧,时辰还早呢。” 周景渊抿了抿嘴,不舍地合上了画册。他其实已经看过一遍了,但是这样好看的故事,看多少遍都还是喜欢的。这是舅舅亲手画的,周景渊早就不生他舅舅的气了。 肉羹有些烫,周景渊小口小口地喝着,愉悦地眯起了眼睛。 见福安满脸欣慰地看着他,周景渊将他的手往自己嘴上推了推:“福安也喝。” 福安一颗心像是泡在了蜜糖里:“殿下先喝,肉羹还有很多,管饱,奴才过会儿喝也是一样的。” 上回圣上给了些赏赐,虽然都是些衣料摆件,没有实际的大用处,但是膳房的人见状也不敢再克扣他们的份例了,每日给的羹汤分量都多了许多,两个人喝绰绰有余。 圣上随意给了些东西,他们的境况便得得到这样大的改善,福安可不敢再怠慢圣上了,劝道:“殿下最好今儿下午就将这画册呈上去送给圣上。舅老爷费尽心思将画册先送到小殿下手里,而不是送到御前,就是希望小殿下能借此与圣上亲近亲近,殿下可不能白费了舅老爷的一番筹谋。” 周景渊撅着嘴,不乐意。父皇上次便抢了他的东西,这次又要拿,他舍不得,况且这是舅舅给自己画的! 福安最知道怎么哄他了,缓缓道:“殿下舍不得,可是舅老爷总得出头不是?圣上喜欢这画册,对舅老爷说也是好事,这可是难得露脸的机会啊。” 周景渊顿时不哼哼了,嘴巴也不翘了,望着新画册有点儿落寞。 晌午过后,周景渊还是没有亲自去送。他知道父皇不喜欢他,他也不喜欢父皇,压根不愿意亲近。 福安没办法,只能自己费力地跑去御前,一路赔着笑脸才见到了御前大总管的徒弟,卑躬屈膝地将画册呈了上去。 好在人家收了。 福安回了琉璃殿后,却发现小殿下兴致不高,摊开小手小脚伤心地趴在榻上,可怜极了。 福安眉头紧皱,但忽然想到一件事儿,赶忙打开国公府送过来的包裹。里头除了画册,除了一包银子,可还有两个怪模怪样的丑东西呢。 如今也不管他丑不丑了,赶紧拿过去给小殿下献宝。 只是两个人对着这奇奇怪怪的东西,都有点儿犯难。翻来覆去看了半晌,最后在底部看到了几个字,一个上面写着“水枪”,一个上面刻着“泡泡枪”三个字。 主仆俩面面相觑,所以这要怎么玩儿? 福安送过去的画册,几经周折也终于呈到了御前。 第12节 御前总管成安得知这画册是先送到琉璃殿再送往御前时,还诧异了一会儿,分明上回他已交代过,可以让国公府的人直接送到御前来。不过他转念一想又都明白了,只怕是想让冷宫那位在圣上面前多露露面呢。 可惜,这份心意皇帝感受不到。他压根不在意这画册是谁呈给他的,哪怕成安公公特意点了一番,皇上也尽数抛到脑后了,他在意的是画册的内容。 傅朝瑜出手,必然不俗。这回的画册比之上次更加尽善尽美,情节起伏也拿捏得恰到好处,尤其是那出大闹天宫,构思巧妙,看的人兴头高涨。然而,傅朝瑜偏偏断在了最磨人的时候。 孙悟空大闹天宫被压佛祖五指山五百年,一转眼五百年过去,然后呢? 没了?! 皇帝翻了翻,只翻到了书页,剩下的真就没有了! 怎么敢的? 正感兴趣的时候给他来了这么一出,可气死他了! 皇帝气不过想摔书,可想想还是算了,这般精美的东西若是摔脏了摔折了最后心疼的还不是他自己? 傅朝瑜……皇帝头一次记下了这个名不见经传的小人物,还记得清清楚楚,又好气,又有那么点赏识。 不论他打的什么主意,皇帝总归是上心了。 他忽然问:“国子监的联考是不是出成绩了?” 成安公公何等敏锐,瞬间猜到皇上什么意思:“出来了,听说头名正是五殿下的舅舅。” 皇上微诧,对傅朝瑜刮目相看。这年轻后生还挺能折腾,罢了,便给他一份恩典吧,他吩咐道:“过两日给他带句话,允他进宫探望五皇子一回。” 成安公公笑着应下,可细细捉摸又神色勉强起来。人家费了老劲给圣上画故事,进了宫发现却自己外甥还住在年久失修的冷宫。 这般……不好吧。 哪怕没说出来,皇帝也懂了成安公公的意思。 到底是自己儿子,哪怕不喜欢,哪怕生母犯了死罪,可在冷宫待了这么多年也算是洗清罪孽了。皇帝大发慈悲道:“你找个寻常的住处,今日让五皇子迁宫吧。” 第13章 家长 成安公公揣摩圣意颇有一手,特意选了一个普普通通的偏殿,瞧着不过只比冷宫好上一些,跟其它皇子的住处比又差之远矣。 圣上听过之后没说什么,点点头就让他下去传话了。 成安公公心中了然,圣上看来很喜欢五殿下那位舅舅的巧思,进而惠及他外甥了。否则若单靠五殿下,想要迁宫简直比登天还难。如今被圣上高看一眼的是那位舅舅,而非五殿下,所以这住处么,自然也就那样了。 尽管如此,等成安公公去宣旨时,福安还是喜极而泣。 他们小殿下终于不用住在那暗无天日、阴暗潮湿的冷宫了。x他就知道,只要舅老爷过来,小殿下一定能过上好日子! 尽管他们的新住所跟其他皇子们比起来依旧寒碜,可是这对福安跟周景渊来说,已经够好了。超出预期的好。 福安千恩万谢地送走了御前的人,也不在乎外殿的人如何嘲笑他们穷酸没见过世面,大门一关,乐滋滋地抱着周景渊逛了一圈新殿。 圣上后宫妃嫔不多,宫中许多宫殿都空着,他们这处宫苑压根没有主位娘娘,连主殿都是空着的,宽敞得很。堂外有一进大院落,地势低平,两侧直廊傍阁依亭,掩映着怪石花草,别有洞天。 福安满意极了:“往后啊,偏殿里的一切都是小殿下的,这可是舅姥爷给您挣来的,殿下高兴不?” 周景渊一错不错地盯着宫殿,乌溜溜的眼睛里盛了浅浅的笑意。 母妃说的没错,舅舅很爱很爱他,即便舅舅从来没有见过他。可是,他究竟什么时候才能见到舅舅呢? 五皇子迁出冷宫,还是圣上下的旨,这在宫中还是引起了不少人注意。不过,上头几位娘娘权当当是听了个笑话,并未真正放在心上。威胁最大的傅美人如今都已经死透了,剩下这个三岁的小娃娃能翻出什么风浪来呢? 既无宠爱,又无家世,想要与其他皇子争锋简直痴人说梦。哪日若是不听话了,随手一摁便能摁死,何必费心挂念呢? 贵妃因为三皇子被圣上禁足又罚俸,颜面尽失,这些日子日日都要敲打周景文几句,甚至打定主意,等禁足过后便去求圣上让儿子跟着先生读书去。读书明礼,想必就不会这般胡闹了。 周成文一点儿都不想去读书,可但凡他流露出抵触的情绪,母妃便要念叨个不停,还拿太子跟大哥跟他比。说什么他们母家不差大皇子跟二皇子的,舅舅更是掌管户部权势滔天,为何不能与之一争? 周景文都懒得说,这二人都已成年了,可自己才六岁! 若他能比得过太子他们,岂不成妖孽了?罢了,就让母妃自己去臆想吧,反正他是左耳进、右耳出。 无独有偶,贤妃亦在教训儿子。四皇子比起三皇子总要好管教许多,贤妃只盼着四皇子往后能少惹些祸:“我听说贵妃有意送三皇子入学,待他上学之后就没人再拉着你闯祸了。” 在贤妃看来,儿子闯祸全赖周景文。自家儿子天真烂漫,那周景文却是个胡搅蛮缠的祸头子,隔开了也好。 周景成皱着脸,不禁苦恼起三哥读书之后自己要跟谁玩,难道要去找好欺负的老五? 唔……也不是不行,毕竟老五的舅舅会画故事。 贤妃仿佛洞察人心一般,立马告诫:“五皇子那儿也不许再招惹,他母妃得罪了太多人,连你父皇都不喜欢他,注定不受宠也爬不起来。这样的人还是远着些好,免得出了麻烦反而沾了一身腥。” 四皇子好奇:“老五母妃都得罪了谁啊?” 贤妃没好气地敲了敲儿子的额头:“不该打听的事儿少打听。” 周景成泄了气,良久又抬起脑袋:“可是他舅舅看起来很厉害。” 贤妃嗤笑一声,说话拖着长长的调子:“一个商贾出生的学子能有几分的能耐?这辈子都得受身份禁锢,便是将来高中进士恐怕也闯不出名堂。” 不仅仅是她,后宫中人就没有谁将这对舅甥真正放在眼里,只当茶余饭后的谈资笑话两句而已。 宫中纷扰,外界无从得知。 又一日,国子监门前忽然热闹起来,马来车往,络绎不绝。 今日正值朝中沐休,本该是舒坦的一日,不少人的兴致却因为要来国子监而蒙上了一层阴影。 家长们于国子监正门前找到前来迎接的儿子之后,又与同僚互相见了礼,这才想着要去看一看成绩,他们一早听闻,国子监将成绩张贴出来了。 监生们瑟瑟发抖。 好在虚惊一场,原本张贴成绩之处空无一物。 助教匆忙过来解释,说这几张红榜不知被谁给揭了,大清早起来便不见,应当是连夜撕的。 诸位家长神色皆有些微妙,能做出这种事的自然是国子监的监生,如此欲盖弥彰实在愚蠢。可他们也不敢骂出来,万一这蠢货是自家人那就可笑了。 杜宁跟在他父亲身后,见状催促道:“父亲,我们先进去说话把,我给您介绍介绍国子监。” 傅朝瑜站在助教身边,似笑非笑地看着杜宁。 杜宁心虚地撇开眼睛,不敢拿眼瞧他。 这红榜是他叫人撕的,昨儿晚上,他特意找来周文津派他撕毁榜单。之所以叫周文津,一则是因为他家境落魄好欺负,二则是因为他成绩好。前三名之中,陈淮书家世显赫,傅朝瑜背后站着王纪美,唯有周文津一无所有,欺负起来如同泄愤一般,毕竟谁让他非要考这么好呢? 周文津敢不从,杜宁便敢叫人揍他。折腾一番,周文津还是憋屈地认了。 可不幸的是,他们回来的时候竟然被起夜的傅朝瑜给撞到了。 周文津慌不择路地离开,杜宁却强撑着装作没事人一样回去睡觉。 今日一早,榜单没了,杜宁不相信傅朝瑜会猜不出来是他干的。不过,猜到就猜到吧,整个国子学考得都差,没什么好比较的,相信孙大人不会特意告诉父亲他的名次。只要不被当众比较,不亲眼看到他成绩垫底,父亲应该不会太恼羞成怒。 那他的目的也就达成了。 然而杜宁千算万算,没算到傅朝瑜就是不想让他如意。刚走两步,傅朝瑜便在后面与助教道:“那些榜单揭了毕竟不大好,还是再抄一份贴上去吧。若是先生们没空,学生可以代劳。” 杜宁后背的汗毛都竖起来了。混账东西傅朝瑜,他要是真敢再抄,自己能跟他拼命! 杜尚书见他站立不动,回头质问:“磨蹭什么?” 杜宁赶忙挤出笑脸,领着他父亲一块儿入了学堂。 今日别的学堂暂且不论,国子学的家长却来得整整齐齐,一个不落。一眼望去,都是熟人,官位都还不低。杜尚书坐定后便发现了好些熟悉的,安阳侯亲自到场;杨毅恬父兄不在,来的是将军府的二老爷;陈家大老爷外放任知府,来的是陈淮书那位年轻有为的长兄陈燕青。 彼此之间打了一声招呼后,却见礼部侍郎柳照临稳稳坐在一侧,安阳侯觉得奇怪:“柳大人家中,似乎没有小辈在此读书吧?” 柳照临颔首,复又傲娇表示:“我受师父之命,前来给我小师弟领卷子。” “您的小弟子是……?” 柳照临嘴角微扬:“本次联考头名,前些日子助达州平复山贼的大功臣,姓傅名朝瑜,师父给他取了字,唤作怀瑾。” 安阳侯立马记起来了,上回国子监膳堂改革的关键人物!原来人家不仅是头名,还是王纪美的关门弟子啊,安阳侯又赞叹他们师门情深,做师兄的竟然如此爱护师弟。 柳照临既谦虚又不谦虚地笑了笑:“毕竟长兄如父么。” 师兄,亦是兄。 柳照临又不动声色地给周围同僚说起了他这新来的小师弟如何优秀,如何一表人才,文章才学颇受国子监诸位博士器重。 别的先不说,光是头名这件事,便引得众人一阵羡慕。 柳照临享受众人追捧,暗自得意。 杨二叔冲着身旁的四平八稳的陈燕青道:“你家老国公怎么没来?” 陈燕青想到方才柳照临的话,淡漠的神色中多了几分温柔:“祖父不插手淮书的功课,全权交给了我。从前淮书识字,也是由我开蒙的。” 长兄如父,柳照临如此,他亦然。 学堂里似乎一片和谐,杜宁同其他几位同窗悄悄扒在窗后,踮着脚尖悄悄观察里头动静。才看没多久,便对上了孙大人阴森可怕的眼神。 几人心口一窒,迅速做鸟兽散。 学堂中原本还算和谐的氛围,也因为孙明达的到来,瞬间冷凝起来。孙明达的表情,实在不算好看。 知道自家孩子什么德行的家长们,脸上都有些害臊。 然而孙明达才不管他们害不害臊,养不教,父之过,今日便是被骂得狗血淋头也是他们应得的! 在开骂之前,孙明达先将陈淮书跟傅朝瑜给摘了出去。陈淮书一向优秀,孙明达夸的时候毫无压力,听得陈燕青与有荣焉。不过到了傅朝瑜,孙明达去心绪复杂起来,一边夸赞一边懊恼,口不对心,只让助教将这两份卷子送到各自家长手中。 排除这两个,剩下的就可以一视同仁了。 孙明达重新挎下脸,语气生硬,不容置疑:“剩下的,我点到名字的挨个上来领卷子。” 余下众人:“……” 为何他们不是由助教送过来?如此区别对待吗。 孙明达见他们还敢露出震惊的表情,愤而开骂:“这回联考,六学之中属国子学的监生考得x最差!诸位在朝中好歹也算中流砥柱、国之栋梁,教育出来的子侄却连平民商贾的孩子都不如。一个个不学无术、游手好闲,只知欺辱同窗,偷奸耍滑,简直是国子监的毒瘤!” 杜尚书被骂得一声都不敢吭,私下咬牙切齿。想他在朝中执掌户部,何等风光,眼下却因为家中儿子被骂成了孙子,顿时怒火难掩。 这不成器的东西,回去等着挨收拾吧。 孙明达疾言厉色的骂声隔着两扇墙都能听到动静,杜宁急得口干舌燥,脚步虚浮。才走到了后山,刚到转角处便被跟人迎面撞上。 杜宁被撞了一个趔趄,稳住身子一看,竟是抱着厚厚一摞书的周文津。 好家伙,新仇旧恨一起涌上来。 第13节 “不长眼的狗东西!”杜宁性子发作伸手狠狠一推将周文津推倒在地,拳头挥起来就要开打! 周文津认命地抱着脑袋等待被揍。然而他的脑袋没遭殃,反而听到了杜宁杀猪一般的叫声。 他茫然抬头,就连傅朝瑜不知何时出现在杜宁身后,仅凭一只手便降伏了对方。 杜宁凶狠回头:“哪个找死的敢对老子出手?” 傅朝瑜冷笑:“今儿就让你看看谁死得更快。” 第14章 毒打 杜宁手腕剧痛,使出了吃奶的劲去挣脱,然而傅朝瑜紧箍着自己的那只手却纹丝未动。 见鬼了!他竟然挣不开一个看似弱不禁风的书生?这一认知让杜宁恼羞成怒:“快给我放开!” 傅朝瑜:“事到临头还嚣张?不若送你去学堂,你我在杜尚书面前当面对峙。” 他哪敢打扰他父亲挨骂? 若是被父亲知道他如此嚣张跋扈,肯定打得更狠。杜宁心下一慌,什么脸面也好,尊严也罢,统统不要了,头一次对傅朝瑜服软:“行了,我错了,我错了还不成吗?快松手!” 傅朝瑜松开了手,一脚将他踹了出去。 杜宁踉跄着摔在假山石上,脸被硌得生疼,再一次感受到了傅朝瑜并非看起来那般文弱。这个他从来都没有看得起过的破落户,内里竟还是个硬茬。 惹不得。 杜宁揉了揉脸,生怕对方真的将自己扭送到学堂,连忙溜了。临走前眼神还忘在周文津身上一扫,暗含威胁。等着瞧,收拾不了傅朝瑜,还收拾不了他周文津吗? 周文津无声一叹,知道自己摊上事儿了,掸了掸脏衣服从地上爬起来后,一言不发地将书一本一本重新捡起来。 傅朝瑜也弯下身帮忙,将捡起来的书都交给他。 “多谢。”周文津脸色微红。最狼狈的时候被人撞见,还被先后两次撞见,他亦觉得尴尬,恨不得找条地缝将自己埋进去。 傅朝瑜不止一次窥见他被欺负,对杜宁之流愈发厌恶:“上回绳愆厅罚得那么狠,他们怎么还这么肆无忌惮?” 周文津苦笑:“他们习惯了欺压弱者,这点惩罚并不放在心上。” “那你呢,难道要一直忍受?” 周文津不敢看傅朝瑜的眼睛,生怕对方瞧不起自己。 虽说他们出身都不好,但他与傅朝瑜是不同的。傅朝瑜能入国子学,身边的朋友不是国公子弟便是武将之后,师傅是王司业,师兄是柳侍郎,外甥哪怕不受宠到底也是个皇子。而他却一无所有,便是日夜苦读得到先生几句褒扬,在别人眼里竟也是一种罪过。 周文津不敢反抗,他没有勇气告状,也没有勇气承担后果,万一告状之后他们打得更狠怎么办?周文津从来都是逆来顺受的,之前欺负他的人被罚是因为刚好被国子监的先生撞见了,他从未主动告状过,对此,周文津有足够的理由:“他们出身尊贵,最擅长以权势压人,我哪里是他们的对手?若是得罪狠了,只会招来更大的麻烦。” 傅朝瑜眼神复杂:“你告过状没?” 周文津闪烁其词……从未。 他有点怂,怕被打,所以不敢。 傅朝瑜哀其不幸,怒其不争,但这么放他回去却又不甘心,傅朝瑜忽然道:“或许他们没有你想象的可怕。” 周文津迟疑地抬起头,一个杜宁就已经很可怕了。 傅朝瑜伸手揽住他的肩膀:“试试看?” 周文津不明所以地被他给带走了。他是不愿意被人看到自己软弱无能的一面,然而不知为何,傅朝瑜身上总有股让人莫名信服的魔力,似乎跟着他真能改变现状。 傅朝瑜从小就是个不怕事儿的,在后世游荡三年后,对这些权贵更没多敬畏之心。眼下杜家与他们而言的确是权势,可谁知没有攻守易形的那一日?人都有弱点,没有什么是扳不倒,何况是杜宁这个中看不中用的蠢货。 半个时辰后,孙大人与各位国子监博士终于宣泄完了,今日属国子学的监生家长被骂得最恨,家境不好的监生都是废了好大的功夫才进的国子监,机会宝贵,自然是竭尽全力潜心苦读。只有这些国子学的监生,仗着出身好、不愁机会,每日里过得浑浑噩噩,成绩稀烂无比,他们的家长自然也活该被骂。 待孙明达走后,几位家长拿着自家孩子的卷子评头论足。 杨二叔虽然也被无差别攻击了,但是看到侄子的考卷竟还有些惊喜:“我们家恬儿贴经竟写对了一半!” 孺子可教啊。 安阳侯阴气沉沉:“我家那兔崽子只对了几道。” 二人将目光落在杜尚书身上:“杜小公子如何?” 杜尚书捏着儿子的考卷,庆幸国子监外张贴的红榜被人撕了,否则,他这张老脸也没有留着的必要了,他为了给自己保留最后一点颜面,道:“我家那不成器的,也就只对了寥寥几题。” 说罢,便将考卷折起来,生怕被人看到这兔崽子一道题也没写对过。 这考卷简直不堪入目。 众人议论纷纷,说了好一会儿,讨论的焦点竟然歪了,变成他们能否入国子监膳堂蹭一顿饭? 这要求被孙大人无情驳回,甚至嚣张表示:只有前十名的家长才能与监生一样入膳堂用膳。 柳照临与陈燕青在众人的钦羡中,矜持地留了下来。 安阳侯等则对儿子恨铁不成钢,都怨这不成器的东西,连累他老子口福都没得享! 杜尚书趁人不备,率先出门。 杜宁自打父亲沉着脸出来后,便借口吃坏了肚子磨磨蹭蹭地待在恭房不敢出来。好死不死的,明天刚好是沐休,若明儿上学不用回家,他就不用这么担心了。 杜尚书也不在意儿子现在在哪儿,反正回家后的一顿毒打是跑不掉的,他如今只想赶紧离开这是非之地。可天不遂人愿,出了国子监大门,杜尚书便瞧见不少人围在方才他们进门的位置,对着几张红榜指指点点。 他心里沉了沉,内心闪过无数挣扎的念头,最终还是受虐似的挪开脚步,驻足在红榜前。他心里有数,并未不自量力地从头开始找,而是直接看向了最后一个名字。 果然! 看清的刹那,杜尚书眼中戾气横生。 然而尚未来得及发作,便被人打断了。 杜尚书转头,见是两个彬彬有礼的监生。打头的那人颜如冠玉,仪表堂堂,是老少皆宜的俊朗。而这好印象在傅朝瑜自报家门之后更是达到了顶峰。 杜尚书看了一眼红榜上的两个人名,再比对真人。头名和第二名竟都是这般品貌出众,真是人比人,气死人。 周文津紧张兮兮地跟在傅朝瑜身边,就见傅朝瑜似乎压根不畏杜尚书的身份,借着杜宁舍友的身份,坦然自若地与之交谈,顷刻间便与杜尚书拉近了关系。 这交友攀谈的本事,真是不凡。 杜尚书见对方谈吐不凡,为人还格外谦逊,更难得是丝毫不嫌弃他家那不成器的兔崽子,甚至还帮杜宁说了几句好话,令杜尚书心中感念非常,恨不能将两家孩子调个个儿。 想他满腹经纶,为何生出此等不中用的孩子?而傅家不过商贾,却能教出这样学富五车的后辈,实在是……令人不甘啊。 二人迅速亲近起来。速度之快,令周文津望尘莫及,他感觉自己就是个哑巴,压根插不上话。 傅朝瑜在取得信任之后,便与杜尚书聊起了他与周文津、陈淮书等准备办一个文刊,还与杜尚书详细皆是了一番何为文刊。 朝廷有邸报,书局有文集,但是文刊这类装订成册的刊物如今却是没有的。傅朝瑜在后世见识过便觉得文刊报纸一类对于兴文教颇有助益,这回为了给杜宁一个小小的教训,恰好便想到了,于是侃侃而谈了一番文刊的前景。 莫说是周文津,就连杜尚书听着都心驰神往,不自觉被这个所谓的“文刊”所吸引。杜尚书浸淫朝堂,见识非比寻常,他顿时便想到了,若是这文刊真能办下去,兴许会一鸣惊人。 他满是赞叹地望着眼前这个年轻人。 自古英雄出少年,古人诚不我欺。 傅朝x瑜话锋一转,带了些许无奈些许委屈:“只是前人毕竟未曾办过文刊,这算是破天荒的头一回,仅靠我们三人之力恐难办成。我原想拉阿宁一起行事,无奈阿宁似乎对创办文刊一事成见颇深。” 杜尚书心下冷哼,只怕不是对文刊成见深,而是对人。这兔崽子读书不行,士农工商那一套倒是拿捏地比谁还要厉害,真是愚不可及。在杜尚书看来,国子监前三要办文刊,还想要带着他儿子一块儿进步,甭管他儿子能不能帮上忙都得去试试。 须知近墨者黑,近朱者赤,跟着这三人,再差也差不到哪儿去,谁不愿意自己孩子跟读书好的学生玩? 杜尚书立马应承:“此事我会同他商议,往后若傅贤侄有用的上犬子的地方,只管使唤便是,不必与他客气。这孩子性情执拗,不听话,打一顿就够了。” 傅朝瑜谦虚:“不敢,我与阿宁既是同窗又是同舍,自然得互帮互助。” 杜尚书捻须,不住点头。 可颤颤巍巍从恭房里跑出来的杜宁听到这里却立马炸了:“傅朝瑜你再胡说八道试试看?” 杜尚书脸色骤变,方才和煦明媚的脸色顿时消失不见,阴恻恻地扫着杜宁。 杜宁脖子一缩。 杜尚书冲着傅朝瑜又笑了笑,态度转变之快令杜宁咋舌,只听他父亲三言两语便将他卖出去了:“文刊之事便这样说定,日后但凡有差遣只管使唤他。我每隔三日便差人来国子监巡查,若他胆敢不服,你也不需替他隐瞒,只管告诉管家便是,来日我必狠狠教训他。只盼着这兔崽子真能跟傅贤侄学些本事,也不枉你待他的一片赤诚之心了。” 杜宁瞪大了眼睛。等等,发生了什么,什么文刊?什么差遣?他为什么要听命于傅朝瑜? 父亲糊涂! 恰在此时,安阳侯等人已从里头出来,朝着他们这边过来了,一副要看榜的样子。杜尚书扫了一眼红榜,不愿因为儿子被当中羞辱,揪着杜宁便上了马车。 杜宁脑子里一片混乱。 刚坐上马车,还未走远便听到一声惊呼:“瞧,原来杜尚书家的公子竟是最后一名!” 不好,坐在马车里的杜宁心都快要蹦出来了。他一点儿一点儿地转过头,就见他父亲眼中凶光一闪。 “跪下。” 杜宁哆嗦了一下,立马跪了下来。 京道并不颠簸,可是再平整,马车上晃动总不比地面。只跪了这么一会儿杜宁便受不住了,他感觉自己的膝盖要碎掉了,与此同时他心里更清楚,这才只是个开始,等到了家里少不得要迎来一顿毒打,那才是真正的噩梦。 杜宁打了个冷战,欲哭无泪,他怎么这么惨?!!! 不同于杜家马车上气氛之僵持,国子监门口看榜处依旧热闹,许久之后仍可听到监生家长愤愤的斥骂声,似乎要将方才在国子监受到的耻辱一并还给自家儿子。 周文津跟着傅朝瑜站在旁边看了好一会儿,想到不学无术的杜宁,心生担忧:“傅兄你真要带杜宁?” 傅朝瑜从容不迫:“总得有人打杂使唤吧。” 周文津想着方才跟在杜尚书身后,一副哀莫大于心死模样的杜宁,不知为何竟有些同情。 不对,他干嘛要同情施暴者? 又听傅朝瑜轻描淡写问了句:“是不是没那么可怕了?” 周文津微怔,想到杜宁离去时诚惶诚恐的样子,忽然一笑,还真是。 说话间,宫中的马车忽然停在了国子监外,少时,马车上走来了几位宫人,张望一番,竟笔直地朝着傅朝瑜过来了。 第15章 进宫 宫人此番出宫,为的就是给傅朝瑜带一句圣上的口谕,允许他进宫探望五皇子。 惊喜来得太突然,傅朝瑜险些没被这个消息砸晕过去。狠狠掐了一下手心,意识到不是自己的妄想后,傅朝瑜方才想起来要谢恩。按理说,他该给宫人们拿点谢礼,然而傅朝瑜跟周文津两个都是穷鬼,现下身上可掏不出一文钱。 第14节 好在宫人们知道圣上似乎挺看重这位名声不显的监生,并不在意这个,口谕带到之后便离开了。 傅朝瑜继续沉浸在喜悦之中,等去膳堂吃饭的时候还在激动。若早知道画《西游记》能让自己进宫看外甥,他肯定一心一意钻研此道,只要皇帝陛下看得高兴,没准他每个月都能进宫呢。 今儿下午没课,杨毅恬跟他二叔一块儿回家了,傅朝瑜拉来闷在学舍的陈淮书一同商议明儿要带什么入宫看望小外甥。 陈淮书听得心不在焉,因为桌上除了他们三人,还有柳照临跟陈燕青。早在得知陈燕青代替他祖父为自己出席家长会时,陈淮书便耿耿于怀,今日压根没有出来。若不是傅朝瑜将他从学舍挖出来,陈淮书绝不会与陈燕青在国子监碰面。 好在家长那边还有个善谈诙谐的柳照临。纵然陈燕青平日寡言,可只要有柳照临在气氛便不会冷场,傅朝瑜三个讨论如何哄孩子,旁边的柳照临与陈燕青细数今日那位官员最丢人。 数来数去,还得是杜尚书:“真没想到,威风凛凛的杜尚书竟也有这一日,只怕他们家小公子回去之后必免不了一顿毒打。也不止是他,国子学不少家长离开时那脸色,简直山雨欲来风满楼,吓人得很,今儿晚上不知道多少监生要遭罪了。唉……哪里能只怪孩子?要怪也得怪这些家长没尽到人父之责。下回圣上若是召我讲经,我必要将此事拿出来说道说道。” 陈燕青无奈:“若是杜尚书知道只怕是要怨你。” “我实话实说,要怨只怨他自己教子无方。” 陈燕青早听闻这位柳侍郎行事不羁有别于常人,也不劝他什么。见后厨上了一道炙羊肉,便其悄悄挪到弟弟跟前。 陈淮书正说着小孩儿喜欢吃什么,冷不丁看到自己最爱的羊腿肉,眼睛一亮。 陈燕青浅笑,听着柳照临跳脱地谈及国子监炒菜乃是一绝,这才情不自禁地附和一句。 确实好吃,而且以他弟弟的成绩,往后还说不定还能多吃上几次。 用过饭后,傅朝瑜便拉着陈淮书去街上买了不少点心跟小玩意儿。 陈淮书见他什么都想买,没好气道:“你是打算把你先生师兄贴补的金叶子都花光?” “花了再赚。”傅朝瑜大方道。 钱还能再赚,见外甥的机会可不常有,委屈了谁都不能委屈了他宝贝外甥。上辈子外甥经历如此凄惨,还不是幼年被欺负得太狠又无亲人疼爱吗?这辈子他会尽己所能补偿回来。 傅朝瑜全身心投入到给小外甥搜罗好吃好玩的重任上了。 傍晚,陈淮书也回了国公府,傅朝瑜留在了国子监。想着明天就能见到外甥,一直翻来覆去睡不着,小外甥满打满算还不过三岁,不知道他长得像谁,有多高,会不会跟姐姐小时候一样…… 如此胡思乱想了大半夜,等子时过后才胡乱睡过去。 翌日,傅朝瑜坐着他先生给他安排好的马车准备进宫。王纪美听说他要进宫,本来还想突击一下礼节,后来听闻他只是进宫看望外甥便没再着急了。宫中礼仪繁复不是一朝一夕就能学成的,还是回来之后再慢慢教吧。 不过纵然如此,王纪美还是另外交代了两句,让傅朝瑜进宫之后谨言慎行。若在宫中遇上什么事,千万忍着,等回来再想把办法摆平。 王纪美多少看出来了,傅朝瑜这孩子有些意气行事,他就怕傅朝瑜往后得罪那些权势滔天的“贵人”。 今儿的王大人,也为自己学生操碎了心。 傅朝瑜一一应下。 马车停在了宫城外,再往前便不能进了。想必是御前之人提前打过招呼,傅朝瑜进宫通报了没多久便被放行了。领路的是一位十五六岁的小太监,得知他去找五皇子表情便淡淡的,傅朝瑜问话他也是爱答不理。因傅朝瑜带进宫的东西不少,几个抬东西的小太监偶尔对视时还嘲弄地笑了几声,笑话傅朝瑜寒酸。 由小见大,傅朝瑜对小外甥在宫中的生活感到担忧。 好在,小外甥的境遇远没有到他想象的那般可怕,眼前的宫殿虽没有他方才经过的那些大气宏伟,反有些小家子气,但是比起他阴冷的冷宫已经好太多了。 想必是近来才迁的宫。 近乡情怯,等迈进偏殿透过门望着里面一方院落时,一路走来的迫不及待竟变成了犹豫不决。 踟蹰间,里头忽然走过来一个年岁不算太大的太监,身量瘦弱,面容比方才见到的几个小太监还要憔悴些。他原本还在打探,等看清傅朝瑜的脸之后立马狂喜,朝着里头叫了一句:“殿下,舅老爷来了!” 原是御前的人也给了他们打过招呼,福安与周景渊已等了一早上了。 傅朝瑜被他喊得懵了一下,想着外甥宫里的宫人难道还认x识他?似乎不大可能。 下一刻,厅堂中忽然冲出一个矮墩墩的小身影,还不到傅朝瑜大腿高,又矮又小,不过速度却快,跟个小炮弹似的顷刻间就冲到了院子里,待看到了傅朝瑜后又身体僵硬地停在路中间,鼓着嘴倔强地看着傅朝瑜。 傅朝瑜也被钉在了原地,久久不能挪开目光。 像,真的很像他姐姐。只是小家伙比他小时候要瘦得多了,明明三岁,看着却跟人家两岁的小孩儿一般,叫人心疼。傅朝瑜从他身上,看到了他们姐姐的影子,不禁露出笑意。 周景渊瞪着一双大眼睛,目不转睛地望着舅舅,酝酿了一下,许久不曾浮现的委屈感在此袭来,不知为何竟又气哭了,眼泪无声地滚了下来。 傅朝瑜慌了,赶忙快步过去将小家伙抱了起来,心疼道:“不哭不哭,舅舅来看你了。” 视线陡然升高,比在福安怀里还要高上许多,宽阔的肩膀带来的安全感让周景渊再也忍不住,终于扯开嗓子嚎啕大哭。 细嫩的嗓音都哭哑了。 福安看着直叹气:“小殿下这几年过得实在委屈,连哭都不敢像现在这样大声哭。” 傅朝瑜听得心酸不已,一遍遍地轻抚过小家伙瘦弱的脊背,不住地哄道:“对不住,舅舅来晚了,往后舅舅再也不走了,就留在京城守着你。” 周景渊抽抽嗒嗒地也不知道自己哭了多久,直到将自己所有的恐慌于不安都发泄了出来,哭够了,哭累了,哭得没有力气,才软软地倒在舅舅怀中。但是一双手还是环抱傅朝瑜的脖子,生怕他离开。 傅朝瑜快要心疼死了,昨日一整日的忐忑不安,在此刻化为乌有。血脉羁绊,比任何情感都要绵长。眼前这个哭鼻子的小家伙,就他从后世走一遭又重新回来的意义所在。 周景渊似乎赖上了傅朝瑜,哭完了也不肯下来,试探性地交了一声舅舅。 叫的傅朝瑜心都化了,他家崽崽太可爱了! 周景渊少有这样撒娇粘人且不听话的时候,福安不忍心让他下来,傅朝瑜就更不舍得了。爱往身上挂着就在身上挂着吧,反正难得见上一面,挂一天都行。 福安泡好了茶便退到殿外了,不打扰他们舅甥说体己话。 舅舅看外甥,那自然是怎么看怎么好看,傅朝瑜打量着小外甥精致的眉眼,方才的伤心顿时被抛到脑后,天性乐观的他开始大言不惭:“景渊你这模样一看便是傅家人,尤其是这对瑞风眼,简直是咱们家祖传的。” 是吗……周景渊小手摸了摸自己的眼睛,又搭在傅朝瑜眼睛上,好奇地看来看去,企图寻找更多的共同点:“舅舅的鼻子跟母妃也像。” “岂止啊,耳朵也几乎一模一样。”傅朝瑜感慨道。 周景渊又捏了捏他的耳朵,傅朝瑜纵容得很。 兴许是血缘关系,分明从未见过的两个人,却很快亲密无间起来。又因为得知傅朝瑜往后都不走了,留在京城,周景渊丢失安全感终于回来了大半。他从母亲嘴里听说过舅舅,母亲说,她去世之后天底下若有一个最疼他的那必定是舅舅! 傅朝瑜问小外甥的话,见他口齿清晰,对答如流,聪敏异常,心中格外骄傲,越看想亲近。 唔,这是谁家的娃娃,真聪明,啃一口! 周景渊抱着舅舅的脑袋,被啃得咯咯直笑。母妃去世之后,再没有人跟他这样玩闹了。 他喜欢舅舅! 看着这样可怜可爱的小外甥,傅朝瑜情不自禁地想到了自家姐姐,絮絮叨叨地对着小外甥说了许多姐姐从前在家中的事,还有傅家从前的情况,都一一跟小外甥说了一遍。 周景渊虽然之前埋怨过舅舅这么久都不来找自己,但是福安说了,这是因为宫里有人拦着不让他们找,所以周景渊也不介意了。他靠在舅舅肩膀上,听着舅舅的声音格外安心,等傅朝瑜说完了,他才问:“舅舅在国子监好不好啊?” “好着呢,国子监的监生一个个可崇拜你舅舅了,这回国子监联考舅舅还考了头名,拜入了王司业王大人门下。” 周景渊不知道这位王大人是谁,但不妨碍他觉得傅朝瑜很厉害,于是又巴巴地问:“那舅舅以后能进宫吗?” 这个,傅朝瑜真没底,不过见小外甥眼含期待,他还是决定打肿脸充胖子:“舅舅努力努力,应该能的。” 大不了,他再折腾出点新鲜东西好了,只要在圣上面前挂上号,总能进宫的,等他回去之后就加紧步子,早日折腾出动静来。 周景渊天真地信了,软乎乎地道:“那我等着舅舅。” 傅朝瑜倒抽一口凉气,压力瞬间就来了。 他不敢再应承,开口说要带小家伙看自己带进宫的宝贝。 周景渊跟福安好奇地跟上。傅朝瑜现如今没钱,虽然想把所有好吃的好玩的都捧到小外甥跟前,但能力有限,只能买些小玩意跟吃食。点心买了一堆,还抄了好多后世的糕点方子、奶茶方子给福安,希望他日后有机会能做几道给外甥尝尝。 吃的拿出来后,傅朝瑜又在院子里逡巡了一圈,找了个不错的空地开始札秋千,札完了秋千又做了一个跷跷板,若不是马车实在装不下,他都想让木工做一个滑梯送到宫里安上。 周景渊乖乖坐在小马扎上,一边被福安投喂点心,一边心满意足地撑着下巴看着他舅舅忙活。 他翘着小脚晃悠,心情格外的美。 傅朝瑜满头大汗地结束劳作,不多时又看到了他上回给小外甥送的两把木头制的水枪。 福安机灵地回道:“舅老爷给小殿下的这玩器小殿下日日都会把玩,尤其是这水枪,好玩得紧,小殿下经常拿着这个浇花。不过这个泡泡枪……奴才跟小殿下却都不知该怎么玩。” 傅朝瑜拍了一下脑门,瞧他粗心的,忘了把泡泡水如何制作写出来了。 他托福安帮忙准备了几样东西,而后又开始忙活起来。皂角捣烂了煮沸提纯,加了几滴油,又加了些许茶叶水调和在一块儿装进泡泡枪里,对着天空挤压两下。 一连串五彩斑斓的泡泡被挤了出来,轻盈地随风飘荡,落地之后悄无声息地碎裂,化于五形。 虽然短暂,但格外好看。 周景渊都看呆了,好一会儿才兴奋地站起来,攀着傅朝瑜的大腿,嘴里忙叫着“舅舅”。 傅朝瑜懂他,将泡泡枪交给他。 周景渊摆弄了一会儿,神色虔诚地对着空地轻轻一压,泡泡再次出现了。 小家伙开心地直跺脚。 神奇! 傅朝瑜含笑地看着小家伙玩闹,回头时冷不丁看到树丛里躲着一个矮小的身影,险些吓了一跳。再定睛一瞧才发现是一个小孩儿,正目不转睛且还有些嫉妒地看着他家小外甥。 第16章 玩伴 偷摸跑出来的周景成正心痒难耐地看着那个泡泡枪,忽然感觉自己身前多了一道阴影。 抬眼一瞧,原来是老五哪个长得很好看又很会玩的舅舅。 望着傅朝瑜的脸,四皇子抠了抠手指头,再次嫉妒了。他的舅舅有好几个,但是他们不会画《西游记》,不会吹泡泡,不会札秋千,更没有傅朝瑜长得好看! 周景成替自己舅舅感到自卑。 傅朝瑜张望了一圈,没看到宫人,轻声问:“小殿下这是自己过来的?” 福安跟周景渊这才看到了四皇子。 周景渊警惕地抱着自己的玩具,生怕被抢。福安则上前询问,见四皇子当真是禁足期间偷溜出来的,吓得要死,立马就要送周景成回去,生怕他牵连到自家小殿下。 周景成却闹着脾气:“我不回去!” 他今儿实在在宫里待烦了,偷偷跑了出来,想要看看老五这儿还有没有上回那样好看的画册子,结果画册没看到,却看到了更好玩的东西。 四皇子殿下顿时更舍不得回宫了。 傅朝瑜看明白了,哪个小孩儿能禁得住玩具的诱惑呢? 但是这个小孩儿,可是跟着三皇子欺负过他外甥的小皇子,虽没有三皇子可恶,但也不算乖。按着他的脾性,欺负他小外甥的人统统都得揍一顿。然而这位身后站着贤妃,动不得。况且,傅朝瑜也想给他外甥拉拢些人。 他的小外甥长大了是有大志向,总不能在这后宫里连一个替他说话的人都没有。 念及此,傅朝瑜蹲下身与对方齐平:“小殿下是不是想玩那泡泡枪?” 周景成期期艾艾:“可以给我吗?” 第15节 傅朝瑜摇头:“这是我送给景渊的东西,只有景渊同意了才能给你玩,所以,你得问景渊。” 周景成哀求地看向老五,他想要…… 周景渊默默转过身,只留给他一个生气的背影。 周景成眼神黯然,垂头丧气。他其实也知道不大可能,毕竟他也欺负过老五。 傅朝瑜没有一点儿逗孩子的罪恶感,不过怕他真哭了回头贤妃怪x罪到小外甥头上,便循循善诱:“殿下莫气馁。好朋友之间才会分享,往后小殿下常来找景渊玩,感情深了自然没什么不能一块儿玩的。我只有景渊这么一个外甥,只要景渊在宫里玩得高兴玩得开心,往后好吃的、好玩的肯定还会源源不断送进宫,还有比这泡泡机更好玩更有趣儿的东西,小殿下想不想见识见识?” 周景成眼睛一亮,只要当了朋友,就能分享? 傅朝瑜给了一个肯定的眼神,持续不断地灌输朋友要互帮互助不能欺负、如果成为朋友就能分享玩具的观点。 周景成都给听迷糊了。 周景渊鼓着腮帮子没说话,他不稀罕跟周景成当朋友,但是福安说过,舅舅做的一切都是为了他好。周景渊虽然不喜欢,却没有揭他舅舅的短。 只是没想到,一向跟在老三屁股后面欺负人的周景成竟然“哒哒”地跑过来,为他之前欺负老五的事情道歉:“对不起五弟,四哥以后再不会欺负你了。” 周景渊被吓得小脸一白,周景成疯了吗? 四殿下没疯,他只是太想要弟弟手里的东西了,不对,是分享,他希望弟弟能跟他分享玩具。 上回的画册他就眼馋得不行,回去之后心心念念惦记许久,这回碰上更新鲜的可不立马倒戈了?至于他三哥……三哥哪有泡泡机好玩? 周景文尚且不知道,他已经被自己亲密无间的四弟给抛弃了。 面对四皇子的道歉,周景渊依旧没有接受,他不信周景成能改好,也不信周景成以后不会欺负他,毕竟老三跟老四一向可恶,可恶透了! 周景成见他没反应,咬了咬牙下定决心:“你不信吗?三哥禁足结束之后就要去读书了,我往后再不跟他玩了,只跟你玩,我保证!” “真的?”周景渊狐疑地盯着他,眼中全是不信任。 “真的,我本来就不喜欢跟他玩!”周景成说完对他三哥有些歉意,对不住了三哥,从今往后你一个人读书去吧,弟弟还要跟着老五玩好玩儿的。本来是母妃不让他跟三哥玩,现在他自己也不想跟三哥玩了。 周景渊从未被人如此示好过,但是从前的经历让他防备心很重,哪怕周景成再三保证他还是半信半疑。 周景成虽然遗憾,但是有好玩的在前面吊着,也不在意周景渊的冷脸,还是舔着脸上前围观他手里的宝贝。这个东西怎么就能吹出泡泡呢?他只见过小鱼吐泡泡,见过小孩儿吐泡泡,这个东西却能凭空变出这么多五彩斑斓的泡泡出来,太神奇了。 周景成如痴如醉,心痒痒的。 可周景渊却不肯再玩了,让福安赶紧收起来,生怕会被对方抢走。 便是如此,周景成也死皮赖脸不肯走,周景渊为了让他打消对泡泡机的执念,捏着鼻子带着他去玩了跷跷板。没见过世面的小皇子哪怕面对民间常见的这等小玩物也觉得新奇,与周景渊分坐两侧,玩得不亦乐乎。 傅朝瑜也没让他待上多久,生怕他溜出来的事情被发现连累了小外甥,不多时便将他抱下来了。 小孩子都喜欢长得好看的人,尤其傅朝瑜在好看里面还是顶尖的,若是寻常太监宫女过来拉他下来,周景成肯定要闹了。但是傅朝瑜将他抱下来,他却不生气。 傅朝瑜与他约法三章:“我们立个君子约定,不能告诉旁人。” 君子之约?周景成感觉自己被尊重了,小胸脯一挺:“你说。” “若是我下回进宫,小殿下能与景渊成为好朋友,我便送小殿下一个独一无二的玩具。” 周景成眼中满是星星:“是跟泡泡机一样好玩的东西吗?” 傅朝瑜自信点头。 周景成立马开始期待起来。虽然东西还没到手,但是他已经能想象到时候的快乐了。今儿没玩到想玩的,但是四皇子殿下心情依旧不错,与傅朝瑜约定之后,心满意足地回宫了。 他决定下次再想办法过来讨好老五! 四皇子悄悄的来,又悄悄的走,竟然没有被宫人发现,免去了一场争端。 等人走后,福安才纳闷地来了一句:“从前怎么不见这位如此听话?” “从前也没有这些东西能吊着他,这位小殿下虽然有些霸道,但好歹本性不太坏。”傅朝瑜也不管从前,只盼着往后他能善待自己外甥。不求多好,至少别再跟着那位三皇子一块儿欺负就行。 傅朝瑜又在宫中待了许久,一直陪着小外甥玩耍。直到天色渐晚他实在不能待了,才决定离开。 周景渊玩了一天,精神疲倦,不住地打着哈欠,饶是困成这样却还固执地睁着眼睛舍不得睡,生怕舅舅趁他睡觉离开了,握着拳头、歪着脑袋靠在傅朝瑜脖颈处,眷恋异常。 傅朝瑜叹息,许诺了一堆条件,再三答应不久之后就再进宫看他,这才将人哄睡。也只有他,才能让傅朝瑜这么牵肠挂肚了。 小家伙睡着了之后还紧紧攥着拳,竖在耳边,也不晓得要打谁。 傅朝瑜捏了捏他的脸,又握了握他的拳头,这才出了寝房同福安问起姐姐的事。 当年,傅家几乎找遍了江南也没找到傅茵。他们也曾往北找,但是北边实在太大一直未曾听到消息。 那日得知姐姐身亡,傅朝瑜惊怒之下险些晕了过去,后来听说姐姐留下一个孤苦无依的外甥,才撑着病体一路上京。他知道姐姐去了承恩侯府,可为何这么多年竟也没有消息传回家? “娘娘早就想递消息去江南了,可惜一次也没能成功……” 想到无辜丧命的主子,福安泪意翻涌。主子不爱说从前的事儿,但是福安大概也能猜得出来。承恩侯府买下主子不过是看主子貌美,塞进宫为皇后固宠的。 那会儿皇后跟端妃斗得天昏地暗,太子跟大皇子也针尖对麦芒,端妃那头来了个美貌宫女,承恩侯府便送来了傅美人。一开始主子在宫里过得也还算安逸,起码皇上宠着。后来端妃流产,一切证据指向他们家主子,主子便从新宠变成了罪人。原是犯了死罪,后因为被查出了身孕被打入冷宫,之后便再没出来。 冷宫日子难熬。 可怜他们家主子,被拐卖的时候伤了脑袋,记不清从前的事,直到诞下小殿下之后才渐渐想起来了。主子一直想要联系江南的家人,然而端妃一派对他们严防死守,故意恶心主子,他们无论往外递了多少消息都被拦了下来。后来主子在小殿下两岁时病逝,端妃那边的看守才撤了回去。 福安说到这里,仍旧唏嘘不已。 傅朝瑜听罢也心绪难平,姐姐在他不知道的地方竟然受了这么多的委屈磋磨。要说他姐害人,傅朝瑜绝不相信,这件事必定有人陷害。至于是谁,他早晚都得查出来,给他姐姐报仇雪恨。 他姐姐不能枉死。 在此之前,傅朝瑜还得护好外甥,他同福安道:“恐怕端妃等人对景渊依旧怨恨,景渊年幼,还得劳烦公公相护。我在宫外也会想尽一切办法庇佑你们,年底国子监便有结业考,等拿到了乡贡身份,明年二月便能参加春闱。只要能入仕,一切都好说。” 他能进国子监读书,某种程度上说已经摆脱了商贾的身份,凭借国子监监生入仕,便再不受商贾身份约束,只要能入朝堂,傅朝瑜不信自己立不起来。 福安听他已经计划好了,再不怀疑。不是他吹,他一直觉得小殿下这位舅舅有大神通。旁人能不靠家里关系入国子监吗,能被国子监司业王大人看中收为徒弟吗,能在朝中引得御史下场弹劾还弹劾失败吗? 福安深信,只要有这位舅老爷在,小殿下的日子一准能过得更好。 出宫后,傅朝瑜直奔国子监,他怕先生担心,直接过来报了一声平安。 王纪美见他平安归来,舒了口气。 傅朝瑜见他似乎很抵触皇宫朝中,纠结了一番,还是直接问了原因。 王纪美也没瞒他,以他弟子的才学早晚要入仕的,多听听也不是什么坏事,遂将大皇子与太子一派的争斗一股脑都说了。也因为这些斗争才致使朝中开始乌烟瘴气。要说圣上喜欢那位皇子,依王纪美看,皇上谁也不喜欢,只喜欢他的大好江山。且皇上正值壮年,也不知道这两派人斗个什么劲儿。 总归王纪美对他们两派都有诸多不满。 傅朝瑜静静听完,心情却没好多少。这两边斗法,伤的是他的姐姐啊,如今还有一位外甥要护着,他可不能有丝毫懈怠。傅朝瑜本来还想再斟酌斟酌,眼下也不等了,直接跟他先生说了文刊一事。 王纪美骤然听到这样的新鲜事务,很感兴趣,甚至鼓励道:“你先去筹备人手,若是有什么紧缺的只管说,我来协商安排。” 有了保证,傅朝瑜遂神清气爽地连夜写好x了计划。现如今的印刷业用是雕版印刷,傅朝瑜并不打算用,他决定琢磨一下毕昇的活字印刷。他不曾见过,不过后世的课本写的那般详细,应当能复刻出来。 想法虽好,却也得有一套班底才行,傅朝瑜盯上了他的同窗们。有人才不用,岂不可惜? 翌日一早,等学舍四个人都到了,傅朝瑜又叫上周文津来他们学舍,准备开会。 杜宁实在恨死了这该死的会。 五个人围坐一块儿,傅朝瑜给他们说明了文刊的定位方向以及各个板块,虽只是计划,却被他说得格外蛊惑人心,让人听着精神振奋,恨不得立马跟他身后大干一场。 话音落地,陈淮书跟杨毅恬便跃跃欲试,杜宁趴在凳子上不敢动弹,怨恨又畏惧地看着傅朝瑜。 周文津有些畏惧与杜宁共处一室,但是看他这病猫似的样子,又觉得他没那么可怕了,连带着对文刊都抱有无限期待。 一顿扎扎实实的毒打,实在是把杜宁给打怕了。 家中上下没有一个人敢给他求情,只能眼睁睁看着他挨了二十棍子,打得皮开肉绽,哭声震天。昨儿晚上被打的监生多了,不差杜宁一个,但是被打的这儿狠的恐怕只有杜宁了。 今儿一早被他爹赶来国子监时,杜宁甚至还不能下床走动,是被人抬过来了,叫人围观了好一场热闹。眼下杜宁对傅朝瑜也是不服的,但是他不敢不听。这傅朝瑜也不知道给他父亲灌了什么迷魂汤,昨日他父亲说了,每隔三日便会派心腹过来找傅朝瑜询问,若他敢不跟着傅朝瑜做事,腿都给他打断。 杜宁瞄了一下心狠手辣的傅朝瑜,总觉得自己的前路一片灰暗。刚要挣扎一下,扯着屁股的筋了,顿时疼得他龇牙咧嘴,压根没心思听傅朝瑜闲扯。 傅朝瑜对着纸上写写画画,终于理好了最终思路,抬头道:“我们来分配一下出版前的准备任务。” 第17章 文刊 对于文刊名称,傅朝瑜与众人商量之后并不打算取什么文雅的名字,直接叫《国子监文刊》,光明正大地蹭过国子监名声。 傅朝瑜从不觉得这样无耻,他们本来就是国子监的监生,用一用国子监的名头怎么了? 这些都好说,难办的是前期准备的琐碎事情太多。 商定一番最后各自认领任务,陈淮书负责设计排版,杨毅恬负责联络约稿,周文津负责审稿,傅朝瑜则准备琢磨活字印刷。 陈淮书探出脑袋:“何为活字印刷?” 傅朝瑜解释,这是他从一个名叫毕昇的人那儿学来的, “如今外头书局用的都是雕版印刷,在刨光的木板上根据文字刻出阳文反文字模,一页就是一版。需要印刷时,在版上涂墨,铺纸,用棕刷刷印即可。优点是只要雕刻好便能一直用;缺点是雕刻极慢,且若有错字不好更正。而活字印刷使用的是可以移动的木刻字或者胶泥字块,能灵活拼凑,不必制版,省去不少工序时间。” 听起来不错,陈淮书跃跃欲试:“要不咱们今下午就找个书局试试看?这些字总是要先刻好的。” 傅朝瑜补充:“不仅得刻,常见的字还得多刻几十份,以便取用。” 杨毅恬插了一句:“我家里有个书局。” 众人错愕。 杨家可是世代武将,竟然会有书局? 杨毅恬挠了挠头:“这书局乃是我祖母陪嫁的嫁妆,很有些年头了,家里人都不在意这个书局,也没什么生意,如今都已经快要倒闭了。不如咱们抽空过去看看,若是能用的话也就不必再找别的了。” 杨毅恬担心他们期待太高,再三强调:“不过我家的书局比国子监的学舍还要破。” “破没事儿,能用就行。”傅朝瑜自己就是个穷鬼,还得省吃俭用给他外甥花,轮不到他来挑挑拣拣。若是杨家的书局便宜好用,他能一直用,用到天长地久! 杜宁听他们讨论的热火朝天,庆幸傅朝瑜遗漏了他,低下头装死。 然而没多久傅朝瑜便点了他的名字:“另有一桩棘手的事情需要杜公子打点。印制书刊要花费不少钱,监生投稿也需给予润笔费,然而我们没钱。” 傅朝瑜将穷说得如此振振有词,杜宁颇为无语。 “咱们之中属杜公子人脉最广,便由你亲自去拉一些商户赞助吧。他只需给咱们的文刊投一笔钱,日后文刊出版可以在最后一张版面上替他打一打广告,以做宣传之用。” “……”杜宁难以置信地望着他:“这不就是空手套白狼吗,哪个傻子愿意给钱?” 傅朝瑜摊手:“世上无难事,这就得看杜公子游说的手段了。我已让您家管事带了话回去,这回的任务权当是对你的考验,切记,只能往外面找,不能伸手找家中要钱。” 傅朝瑜说完,又丢给他几张稿纸:“这是给你留的题,典故史料都已经给你罗列上去了,大纲脉络皆已拟好,你照着写一篇文章,后日晚间交给我。” 轻飘飘的几张纸落在杜宁面前,像是羞辱一样。 第16节 杜宁气得脸都红了,梗着脖子:“凭什么让我写?” 傅朝瑜轻笑:“我不介意今儿晚上便去尚书府拜访拜访。” 杜宁屁股一紧,随即想到他父亲打他的那股狠劲儿。说句不中听的,就是对付仇人也没有这样残暴的。他的屁股到现在还跟碎了一样,若是傅朝瑜这个卑鄙小人再去告状的话,说不定又得讨一顿毒打。 好汉不吃眼前亏!杜宁认怂了,闷闷不乐的捡起那几张稿纸,自暴自弃了。写就写呗,又不会掉块肉。 散会后,学堂还是一样得去。杜宁依旧是被人抬过去的,不过不是傅朝瑜,傅朝瑜等人嫌弃并不想帮他,杜宁自己雇了两个监生将自己抬过去。国子学监生们昨儿被打的不在少数,但是被打的这么惨的有且只有杜宁一个。 杜宁被架过来后,众人还在不住地打量。 安阳后世子同情地望着他:“我原以为我已经够惨了,没想到你比我还惨。” 杜宁凄凉一笑。 他们只能看到自己身体上的惨,却不知他同时还在遭受着精神上的折辱。早知有今日,当初他就该忍下这口气,不跟傅朝瑜计较…… 众人议论纷纷,直到张梅林走进来时方才收声。 张先生很快便发现今儿的课上得过于顺遂了,没有捣乱,没有开小差,没有窃窃私语,虽不知道他们是真的用心听讲还是装模作样,但好歹都装出来了。 下课后,张梅林同其他诸位博士闲聊,发现别的班也是如此。 啧,看来联考真有益处,一夕之间就让这些监生们有了翻天覆地的变化,看来下回还得多考考才行。 多多益善。 杜宁年轻气盛,恢复能力极强,第一日还不能动路,第二天就被傅朝瑜给赶出去拉赞助了。他纵然不服也无济于事,只要他父亲听傅朝瑜的,他就反抗不得。 然而出来之后杜宁却茫然起来,不找家里人,他能找谁? 杜宁尝试着找了几家自己尝去的酒楼饭馆茶室,结果刚一说完,便被人礼貌婉拒了。都觉得杜宁是骗钱的。 他头疼不已,有点想放弃,可是感受了一番屁股传来的疼痛,还是决定再撑一撑,主要是实在不想被打了。杜小公子坐着马车在长安城兜兜转转一圈,最后停在了一处卖文房四宝的商铺跟前。 这是他表兄家的远方亲戚,从前来过杜府,被杜宁狠狠羞辱了一番。 他在门前踟蹰不定,掌柜邓方率先发现了他,以为是客人,笑容满面地走出来后,直到看轻了杜宁的脸,笑容顿收:“哟,是杜公子啊……” 邓方冷笑一声,兀自走进去。 杜宁纠结一番还是走上去了。人家连茶水都没倒,杜宁心中不爽,但是为了不挨打依旧硬着头皮将傅朝瑜那番赞助言论重复了一遍。 邓方盯着杜宁似笑非笑,嘲讽之意溢于言表:“杜公子这是又拿我寻开心?” 杜宁急道:“不是,这回是真的,你只要投一笔钱——” “没钱!”邓方毫不留情地打断,“杜公子请回吧,我这庙小,可容不下您这尊大佛,您还是哪儿来的回哪儿去吧,恕不远送。” 杜宁憋着气僵持了一下,见对方实在软硬不吃,气急败坏地瞪了他一眼,摔袖离开。 邓方这人实在不知好歹! 他决定破罐子破摔,这活儿他干不了了!杜宁气势汹汹地往国子监赶,可好死不死的,他竟然在半道上碰到了他父亲。 杜尚书问了文刊的事,得知杜宁外出是为了拉赞助,便又想起傅贤侄说这是为了历练他,让他知道钱财来之不易,于是敲打道:“好好跟着傅贤侄做事,他的话就是我的话。” 上回国子监遭受的耻辱还历历在目,这些日子杜尚书上值总觉得周围同僚都在耻笑他,这让好面子的杜x尚书对此如鲠在喉。他儿子国子监教不了那就交给傅贤侄,跟着好学生历练一个月,下次总不至于再考个倒数第一。 杜尚书话里透着森然的寒意:“若你还敢欺软怕硬,故意撂挑子,往后便不必回杜家了,我也不认你这样不思进取的儿子。” 语落,杜宁后背已惊出了一身冷汗。不能回家,他还能到哪儿去?父亲该不会真打算不认他吧,难道要扶持庶子?! 要命。 等他父亲离开,杜宁跺了跺脚,又赶回了邓方的店。大不了就死皮赖脸地留在店里,总能磨着邓方同意的。 邓方觉得自己出门没看黄历,倒了八辈子的邪霉才撞上了杜宁。且这家伙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铁了心就是要坑他的钱,死皮不要脸,就差没在地上撒泼打滚了,无耻之尤! 邓方还要做生意,又担心他闹事故意折腾自己,实在是没办法只能捏着鼻子同意了赞助。他就当这个钱是喂了狗、喂了猪、喂了畜生,再要不回来了。 不是他悲观,就冲杜宁这狗性子,他的钱能拿得回来才怪呢。算他倒霉,不过等明儿有机会一定去尚书府狠狠告一状。 没教养的东西,就知道在外坑蒙拐骗! 杜宁靠着墙边脑袋晕乎乎的,但他知道,他得救了,还是他从前最看不上的一个远方亲戚救了他的狗命。真是世事难料啊。 杜宁在外奔波,傅朝瑜也没闲着,跟着杨毅恬去了一趟杨家的书局。确实如杨毅恬所说,书局远要比寻常书局破旧,负责书局生意的是杨家一位奴仆,名叫李闲。人如其名,自打负责这个书局开始李闲便闲得要命,基本没见过什么上门的生意。 这回杨毅恬带人过来,李闲才终于打起精神,领着傅朝瑜他们转了一圈。 杨毅恬小心地觑着傅朝瑜:“书局就是这副模样,也知道能不能用。” 傅朝瑜环视一圈,却觉得没啥好挑的:“挺好的,能用。” 旧是旧了一点,但他也没有嫌弃的资格,转头就跟李闲商讨这活字印刷术。 别看李闲平日里一副要死不活万事不管的样子,但是好赖话他还是听得懂的,傅朝瑜简单说了一遍之后李闲便察觉到这里面的商机有多大了,面上的懒散一扫而空。 对于他们书局来说,这可能是最后一次起死回生的机会了。 傅朝瑜说完,问道:“不知这胶泥刻字能否做到?” 李闲正色:“能。我先做些常见的字,最多后日公子便可以回来查看进展。” 杨毅恬愣愣地望着李闲,似乎头一次认识他,印象中这位李掌柜一直都是个懒散付不起的性子,没想到还有这样精神饱满的时候,难得。 敲定后,傅朝瑜才领着杨毅恬回去。这两一晃而过,陈淮书与周文津几人一直在国子监声势浩大地宣传文刊一事。 一时间,国子监内很是轰动。尤其是周文津周边的同窗,对这事儿格外上心。只因周文津许诺,若是他们的文章被选中便有一笔润笔费拿。 能锻炼文笔,又能有钱拿,不少人都打定主意试一试。哪怕这回选不中不是还有下次么?周文津可是说了,他们这个文刊长期征稿! 短短几日功夫,傅朝瑜他们便收了不少稿,周文津连夜审稿,陈淮书则日日捉摸如何优化版面,他是个吹毛求疵的性子,总觉得要尽善尽美才不辜负他们国子监的名头。 还是傅朝瑜看不下去,强硬敲定了其中一副版面。 陈淮书对着这一版,皱着眉头思量许久,方才同意了。但他还是觉得下一个版面更好,更美观。 可惜这一份已经被傅朝瑜送去了文丰书局了。 李闲按着傅朝瑜的交代,已经做出了不少活字备用。如今既陈淮书设计的版面,又有周文津拿来的稿子,李闲已经开始着手试印了。 效果竟出奇得好。 傅朝瑜等人看过之后,略调整一番便可以定版了。 有人期待,便有人质疑。尤其是国子学、太学那帮人,见到傅朝瑜等又出风头了便老大不痛快,聚在一块儿评头论足。 “上回就因为他们几个我才被我爹毒打,这次他们又出风头,若是成了我爹定然又有借口打我了!” “依我看,这事儿成不了。” 众人围了过来:“怎么说?” 那人挑剔:“这所谓的文刊之前闻所未闻,压根不知是何东西。若只是单纯的文章那还有什么看头?即便顶着国子监的名头依旧没用,不会有人买帐的。再说了,他们几个都还是监生,连阅历都没有能弄出什么好东西?只怕是小孩子过家家,玩闹一回罢了。” 众人听吧,立马七嘴八舌附和起来。 说得正酣,忽听到一声怒斥,众人认出是孙大人,连忙收声。 可是迟了,孙明达已经听到他们在背后议论什么了。这群兔崽子这些天才消停了一点儿,如今又在这里说人长短,孙明达逮着他们就是一通训斥,骂他们目光短浅,恶意揣测同窗,简直不配当国子监的监生! 众人不敢反驳,但是心里却有些吃惊,不是说孙大人很讨厌那个傅朝瑜吗,怎么还帮着傅朝瑜说话呢? 入夜,傅朝瑜点着灯在给杜宁改文章。他本来选的是自己喜欢的霍去病,准备让杜宁写一篇歌功颂德的文章,结果那家伙非要与他作对,说自己喜欢骁勇善战的吕布,觉得吕布天下无双,傅朝瑜只好又给他搜罗了不少吕布的史料记载。 杜宁不愧是杜宁,写的文章如同狗屎。 傅朝瑜忍着恶心给他将文章捋顺,但看着依旧一文不值。 杜宁望着傅朝瑜痛苦的样子,备觉痛快。 傅朝瑜看着摆烂的杜宁,灵机一动,蘸墨落笔一气呵成。 文章可以烂,但是不能烂得毫无新意,索性就让它更有争议一点吧。傅朝瑜幽幽一笑,在结尾另起一行,仿照杜宁的口气大言不惭地拉踩古往今来所有名将,包括本朝的武将也不能放过!杜宁不是说吕布天下第一吗,不拉踩怎么显出他的天下第一? 至于后果如何,且让杜宁自己受着吧,都是他应得的。 所有文章都已备好,傅朝瑜又跑了一遍文丰书局,确定了最后的排版。接下来的事情,便都交给李闲了。 李闲动作迅速,不过几日功夫便印好了第一批文刊,急匆匆抱着成品来国子监给傅朝瑜等人过目了。 第18章 受宠 李闲被请至国子监。 这般待遇,叫李闲难以置信。他乃是杨家奴仆,就算在书局做了掌柜也依旧算是商贾,国子监这等清贵之地他从前是想都不敢想,可他今天却被请进来了。 李家老祖坟肯定冒青烟了 。 李闲一路隐晦地张望打量,然而等终于到了博士厅的时候却也能压住心头的狂喜,恭恭敬敬地朝着傅朝瑜身边的老者行礼。看得出来,这位应当是国子监里头的先生。 王纪美对于自己弟子弄出来的新东西很是期待,对李闲也分外客气;“快坐下。” 他让书童看茶。 李闲越发受宠若惊,见了礼之后,连忙将文刊递上去。 傅朝瑜虽行动力迅速、说做就做,但他准备的时间并不长,满打满算也不过大半个月,王纪美原以为这本新出的文刊会略有些瑕疵,然而看到封皮只觉得耳目一新。封皮与其它蓝色书页不一样,上面用线条绘出了图案,每一道线条都圆润流畅,融合起来便是国子监的大成殿。 简洁却又不失美感,好巧的心思,王纪美一眼便喜欢上了,问:“这是谁的主意?” 傅朝瑜显摆:“自然是弟子的主意了。” 陈淮书负责里头的排版,傅朝瑜则在封面的排版上花了不少心思,他这阵子除了写文章便是思索如何刻好这副画了,为此日夜赶工,废了好多木料。好在成果喜人,也不枉费他花了这么多功夫了。 王纪美迫不及待往后翻了一页,不同于封皮的华美,扉页简单明了,待到目录,除了标注文章与作者,竟然还标了页码。如今外头印的书是没有页码的,添加页码一则会增加制版工匠的制作成本,二则,日后若有删减添加以至于修改页码,整个都得回版重置。所以,这页码不如不加。 傅朝瑜似乎看出了他先生的疑问,立刻解释:“先生,咱们这本文刊用的是活字印刷,用胶泥做成字块,随时都可以取用排版,便是中间有删减添加改了页码,也是可以随改随印,方便得很。” 他指着其中一篇文章:“先生您瞧,活字印刷的方法都已经附上去了。” 王纪美这才看到,上面的署名为毕昇:“倒是有巧思,不过国子监仿佛并无此人。” 傅朝瑜解释不清只能信口胡说:“他并非国子监人,而是我之前结识的一位有识之士,我亦是从他那儿听说了这活字印刷之法,遂抄录下来供人使用。” 王纪美x连连点头,自家弟子不藏私,甚好,他回头得好好跟人自夸一番,又问:“这第一期你们印了多少本?” 李闲忙道:“共印了三千本。” 王纪美凝神思索,三千本,属实不算少了,若是单靠他们几个应当是卖不完的。罢了,自家弟子头一次做大事,他这个做先生的岂能不支持? 第17节 王纪美含笑望着傅朝瑜,让他切莫担心,一切有他在。 傅朝瑜赶忙亲自奉上一盏茶孝敬他先生,甜言蜜语好一顿哄。 从先生处出来时,傅朝瑜又将李闲给送了出去。王纪美并未留他们,主要是他想腾出时间好好看看这些监生们弄出来的新玩意儿。当然,主要还是看他宝贝弟子的文章。他方才粗略一瞥,已知弟子写了两篇文章登载其中。 这又是炫耀的谈资了。 傅朝瑜一路送人送到了国子监门口,再三道谢,随即又道:“这两天我们会在国子监先小范围的推销一波,等过些日子应当会有人去书局买文刊,你们预备着就成。” 他在扉页上面注明了书局名字,文丰书局虽说比较老旧,但也是经年的老字号,不会打听不出来。 李闲连声应下,毫不怀疑傅朝瑜此言的真实性。这文刊之所以能迅速面世,皆因为眼前之人。 李闲今儿只拿了二十份文刊,五份留给了王纪美,十五份傅朝瑜带了回去,他们学舍外加周文津一人留一份,剩下的凡是文章被录用的皆有一份。此外便没有再送了。 主要是这文刊贵得很,当初杜宁拉过来的投资全被用光了。傅朝瑜他们讨论过后,决定一份定价三十文钱,若是对外送多了,傅朝瑜心里都能滴血。他可穷了,禁不住穷大方。 这一晚上,傅朝瑜几个围在一块儿欣赏成果,众人里头,哪怕不怎么会写文章的杨毅恬都写了一篇让傅朝改过之后登载上去了,这会儿格外有成就感。 周文津见杜宁不在,也溜进了傅朝瑜的学舍跑去跟他们一块儿看文刊,毕竟独乐乐不如众乐乐。 周文津翻到自己的律学文章,看了又看摸了又摸,喜不自胜。没想过自己有一日还能做成这样的事儿,他到这会儿心里还激动着,侧过头问傅朝瑜:“咱们的文刊卖得出去吗?” “兴许会卖得慢一些,但是应该能卖完的。毕竟还有杜宁的文章在后面撑着。” 说到杜宁的文章,陈淮书转过身迟疑道:“他这么写真的不会被打吗?” 傅朝瑜漫不经心地答:“谁敢打杜尚书的亲儿子?最多不过被人骂上两句,再有不服的上门挑衅几句也就过去了。” 真的吗? 陈淮书怎么那么不信呢。 说曹操,曹操到。杜宁拖着步子回了学舍,发现周文津竟胆大包天跑到他的屋子里来,不客气地瞪了他一眼。若没有傅朝瑜盯着,他甚至还想上手打人。 周文津也不敢跟他争辩,找了个借口便溜了。 杜宁兀自生着闷气,他感觉自己威风不再了,就连周文津那小子都敢自由出入他的学舍,简直可恶至极!曾几何时,他堂堂尚书公子变得这么惨了?想着,杜宁又心有不甘地怒视傅朝瑜,都怨这个人! 傅朝瑜笑着给他送上了一本文刊:“你的文章也收在里头,要不要看一看?” 看个屁! 这见鬼的文刊,杜宁压根没有半分兴趣,若不是被傅朝瑜拿他父亲压着杜宁根本不愿意出力。他只希望这鬼东西一本都卖不出去,最好赔的裤子都不剩,让傅朝瑜跌一个大跟头,也叫他父亲再不会对傅朝瑜另眼相看! 哈哈哈,想想就痛快。 翌日,傅朝瑜等人揣着文刊去上了课。他们虽说没发给旁人,但是架不住傅朝瑜等人高调,再加上这文刊一事本就引人注目,于是不过半日,国子监便都知道傅朝瑜他们的文刊真印出来了。单看封皮,印得还挺文雅,超出预期的好看。 国子监的监生们大多不差钱,三十文在他们看来连一顿饭钱都够不上,这钱花也就花了还能看个热闹。 买书的都去杨毅恬那儿交钱,经傅朝瑜观察,杨毅恬虽然平时看着憨憨的,但是在算账上很有一手,而且一笔一笔记录得很是细致,让他掌管财务最好不过了。 上午这些监生们交了钱,下午李闲的文刊便送入国子监了。 不过一日便卖出去了一百多本,一百本看了又借,借了又传,短短两日功夫国子监的监生差不多人人都看过这本文刊了,讨论最多的也是这本文刊。原本带着不为人知的心思一路看衰的某些人,等真正拿到文刊之后才察觉自己还是肤浅了。 虽是第一版,但整本文刊制作精良,美观大方,前面好些文章写得格外出众,有理有据,尤其是傅朝瑜署名的两篇,拿自己最好的一篇文章过来比都显得自取其辱。唯一有争议的,竟然是杜宁的文章。 不少人翻过杜宁那篇文章后,看他的眼神里都透着战意,只是畏惧他的身份这才不敢上前一辩。 博士厅那边,孙明达也从王纪美处得知此事。他听王纪美炫耀过后,恍若不在意地走开了,然而私下里却吩咐学生替他买了一本,偷偷翻着看。 一看方知,王纪美并没有瞎吹,文刊确实设计得很好,文章也扎实。 孙明达目光落在傅朝瑜的那两篇文章上,一篇是论史的,一篇竟是关于农事的。前者属傅朝瑜的正常水准,后者却让孙明达开始细细捉摸。傅朝瑜在文章里将北方的作为蔬菜的芸菜直接称为“油菜”,论述如今油菜的种植误区,以及如何榨油才能提高出油率,并倡导江南一带进行“冬油菜”的种植。 民间缺油!急缺。 才刚看完孙明达心中难掩激动,这篇文章若是真的,必要送去给圣上过目! 可他该如何跟傅朝瑜求证真假?上回那事儿过后他已一个月没跟傅朝瑜说过话了。若是直接送去问,傅朝瑜知道了会不会觉得他在示好? 不行,还是不能问,要不直接送去御前? 纠结良久无果,再往下翻一页便是杜宁的文章。哪怕是傅朝瑜改过,可依旧难掩文章之劣质。通览一篇,孙明达目光错愕停在了结尾处。 这么写,是不是太狂妄了? 恰好,国子监的监生们也有这样的疑惑。杜宁人缘不算好,但总还是有些狐朋狗友的,他们看过之后实在担心杜宁惹出事儿,这才捧着文刊跑去杜宁那儿委婉问了一句。 杜宁这才看到傅朝瑜究竟给自己添了什么东西。 傅朝瑜先前让他写霍去病,但是杜宁故意说自己喜欢威武霸气的吕布,所以这文章从头到尾都在吹嘘吕布。这些杜宁都熟悉,虽然有些字句改了,但是总体还是他根据傅朝瑜给的史料编写的。问题在于最后一段,傅朝瑜仿照他的语气添了一段,大意是“他”觉得吕布神勇无比,前无古人,后无来者,拳打王翦蒙毅,脚踢卫青霍去病,不仅力压各朝各代武将,更远超当世武将英杰,不服来辩。 不服来辩……杜宁看过之后,直接两眼一黑,双腿战栗。 他就是再蠢也知道,这文章若是被人看到之后会有多招恨,最关键的是,这根本不是他写的,傅朝瑜害死人! 杜宁拿着文刊,气势汹汹地找傅朝瑜理论。 傅朝瑜似乎早预料到他会过来,静静听完他的责骂后只是问了一句:“不是你说吕布天下第一,厉害的谁也比不上吗,非要写他。我让你写霍去病你还一直贬低人家,换了别的又挑三拣四的谁也瞧不上,如今这般岂不称了你的意?” 杜宁差点被他噎死,这哪是称了他的意?这是想要他的命! 当初他不满傅朝瑜给他的题目才非要写吕布为难他,结果倒霉的变成了他自己,杜宁吓得嘴唇哆嗦:“那你也不能这么写。” 傅朝瑜坚持自己没错:“我不过是把你的话写进去了,你敢发誓你没说?” 杜宁:“……” 他不敢,但是他也不想被坑。杜宁抓耳挠腮,担心日后这文章流露出去会被打:“你快把这篇给删了。” “上回定稿时让你看你非不看,如今都印出来了我拿什么删?” 杜宁跺脚:“那这文刊你不能再卖了!” 傅朝瑜幽幽一笑:“行啊,你有能耐就全买回去。” 杜宁晃了晃身子,有点想哭。好在,如今只有国子监的人买,大不了他多花点钱将那剩下的两千多本全买回来算了,总好过被人找上来辩论。他不学无术,能辩得过谁? 杜宁靠着椅子缓缓吐了一口气,不断安慰自己只要不外流,只要不会被传到前朝;只要别让那些武将们知道,问题就不大。 然而,刚从宫中给皇帝讲经出来后,柳照临便收到了他先生送过来的东西。 几本精致的文刊,外加先生的亲笔书信。话里话外x无非一个意思:你师弟弄出了新东西,速速宴请朝中同僚鉴赏。 柳照临没忍住笑了一声,他先生未免太宠师弟了。 礼部同僚走过来问:“柳大人这是收了什么好东西?” 柳照临将信收起来,冲着对方笑了笑:“确实收了一件好东西,明日正打算在家中摆宴,不知诸位可有空闲过府一观?” 柳照临年方三十,在朝中资历并不算深,但因为学识渊博且为人逗趣很得皇上看中,在朝中也有一圈好友旧识。他一开口,朝中不少文人武将都答应要赴宴。 第19章 宴会 朝中三省六部、九寺五监散值都早,下午坐班一个多时辰就能散值。 柳照临前一日就吩咐家中管事,备好了今日的酒席。柳照临喜欢呼朋唤友且又常在家中摆宴,因此管事对于摆宴这等事已是轻车熟路。 刚一散值,柳照临就遍邀各路好友。 朝中众人对此见怪不怪。柳照临他先生王司业年轻的时候听说也是这么个德行,后来在官场受挫才改了性子,如今更是直接跑去国子监养老。柳照临这好结交的臭毛病,多半与他先生一脉相传。 傅朝瑜下课之后也被王纪美叫过去了,看到他后,他先生挑剔地扫过一眼,忽然说:“去换你拜师的衣裳过来。” 傅朝瑜福至心灵:“咱们要外出么?” 王纪美矜持地点点头。 傅朝瑜猜到了些,因而特意回了学舍换了一身衣裳,还带上了拜师那日先生送给他的玉佩。只换了一身行头,平日里温文尔雅的国子监监生摇身一变就成了俊逸非凡的浊世佳公子。世人向来都是先敬罗衣后敬人,他此番还不知道要见哪些贵人呢,绝不能在细节处丢人。 杜宁摸了摸自己被折腾得憔悴许多的脸,又朝着容光焕发的傅朝瑜哼了一声:“臭美。” 傅朝瑜面无表情地给他扔了几道功课。这是他先生给他留的,傅朝瑜的那几道晦涩难懂,留给杜宁的却是简化再简化之后的版本。 “我回来之前将他写完。”傅朝瑜交代。 杜宁炸毛:“凭什么?” 傅朝瑜眉眼轻挑:“凭你父亲每隔三日便来国子监问我你的功课近况。” 杜宁蔫了。 被剥夺休息时间的杜宁只能眼睁睁看着傅朝瑜跟他先生一道出门放风,独留下他在原地捶胸顿足。作业也就罢了,主要是那剩下的两千多份文刊,全买下来要不少钱,杜宁心疼自己的小金库,可他也知道,事不宜迟。 柳侍郎府中,赏花宴早已开始。 赏花只是名目,不过是借着这个由头将人聚在一块罢了。在座也并非全是爱花之人,爱好风雅的,赏花过后即兴挥笔;不爱写诗的或是在一旁投壶对弈、品茶饮酒,也各有各的乐趣。 柳照临的朋友遍布六部,就连吕相也与他交好。宴席过半,酒过三巡,诗也做了,花也赏了,吕相见柳照临迟迟不肯将东西拿出来便催促了两句:“柳大人究竟要卖关子卖到什么时候?该将东西拿出来了吧。” 众人相继附和,催着柳照临别再墨迹。 千呼万唤之后,柳照临这才慢吞吞地让小厮将那几本《国子监文刊》取了过来。 他家先生阔气,足足给了四本。 吕相最先拿到手,毕竟在场属他这个尚书令地位最高。低头一看名字,“国子监”三字映入眼帘,吕相好奇:“这是国子监牵头办的?几时的事,朝中怎么一点儿动静也没有?” 说完又看到文刊二字,觉得胜在新巧。 柳照临“啪”地一下打开了折扇,语气低调中透着一股骄傲:“不是国子监博士们弄出来的,而是我家先生新收的小弟子牵头、领着几个国子监的监生弄出来的新鲜玩意儿。这里头的文章都是国子监学生所做,虽文风稚嫩,但不乏有佳作,倒是可以一观。” 众人一听竟然是几个学生弄出来的,立马来了兴趣,围着两本文刊开始细瞧起来。 封面着实惊艳,内容也格外新奇,按着国子监的六学划分,每一学都收录了数篇文章。国子、太学、四门、律、书、算每科文章特点鲜明,可读性极强。 然而他们中有十数人,文刊却只有四本实在不够分,有人抱怨道:“好你个柳照临,怎不多弄几本来,也叫我们人手一本看得痛快?” 柳照临没好气地道:“这是我那小师弟送的,若是在外头卖一本可要三十文钱。他们那几个监生能有多少钱?为了弄这文刊已是捉襟见肘,我怎好意思狮子大开口?” 刑部侍郎闭了嘴,专心致志地看那个律学学生周文津的文章。 案件离奇,分析深入浅出,看得出功底深厚,国子监这一届律学监生还是有指望的。 更觉得这里头记录的活字印刷术格外有趣,柳照临接着表示,这也他小师弟根据前人的法子整理而得。 没错,他小师弟就是这般聪慧机敏。 吕相跟户部的杜尚书却盯上了傅朝瑜的另一篇文章。傅朝瑜一共写了两篇,头一篇策论虽说令人惊艳,对于文人来说值得鉴赏,但是对与吕相他们来说却远不如第二篇关于“油菜”的文章引人注目。 第18节 傅朝瑜在文章中侃侃而谈,论证得十分详备。油菜,又称芸菜,夏代历书《夏小正》就有“正月菜芸”的记载,种植历史可谓悠久,傅朝瑜点出,如今的油菜主要作为蔬菜进行种植,且大多为北方播种,播种时间随其他蔬菜一样皆为春日播种,譬如《齐民要术》所载:“二三月好雨泽时种”,“五月熟耳收子。” 不过傅朝瑜却觉得这播种时间并非固定,随即指出了冬油菜的概念,言明长江流域一带可“八月下种,九、十月治畦,以石杵舂穴分栽。” 他将其称之为 “舂穴分栽”术,并且对如何提高榨油详述详多。 吕相与杜尚书对视一眼,隐隐激动。若文章说得是真的,不论是油菜种植还是榨油技术都能得到显著提升。现如今民间多是动物油,油脂昂贵,百姓根本吃不起。若是往后南北两地都种上油菜,岂不是人人都能吃得起油了?这可是关于民生福祉的大事! 两位大人恨不得现在就把傅朝瑜抓过来一探究竟。 就在费神之际,王纪美领着他的关门弟子姗姗来迟。 刚议论了这么久,终于得见真人,众人的目光不免都落到傅朝瑜身上。 傅朝瑜还能稳得住,在王纪美的引荐下,落落大方地见过诸位大人。 这也算是傅朝瑜头一次在朝廷官员面前露脸了。端的是不卑不亢,进退有度,且有国子监头名与文刊的加持,一下子便赢得了诸多好感。 这少年虽然出身不好,但英雄不论出处,他们既能与柳照临交好便不会这般狭隘。众人羡慕王纪美的好福气,随手一捡便得了这样好的学生,人品、相貌、才情皆不俗,还能带着整个国子监一块儿扬名,这心胸,叫人叹服。他小小年纪,怎的就如此敢想敢为了? 王纪美对此十分谦逊:“他们年轻初生牛犊不怕虎,就是主意多爱闹腾,我们这些老骨头也就只能看着他们折腾了。索性折腾出了点东西出来,否则便要叫人看笑话了。” 说得谦虚,可是谁还听出来的话里的炫耀。今儿这一出酒宴究竟为谁摆的,不言而喻。王纪美这个老头子,还是一如既往地宠弟子啊。 王纪美跟众人说完了自己弟子,又带着他去了池边垂钓。 在场不少人都知道王纪美从来钓不上鱼,见他似模似样的在哪儿装蒜,上前揶揄:“王司业还不死心呐?便是你弟子的池塘,那鱼也未必听你家弟子的话乖乖上你的钩。” 王纪美看了一眼弟子,冷哼一声:“等着看吧。” 谁愿意看一个钓不上鱼的钓鱼佬白费功夫? 太府寺卿正想问问傅朝瑜关于活字印刷的事儿,还没走近就被吕相与杜尚书捷足先登了,两人追着傅朝瑜问那油菜的事儿。 傅朝瑜自然知无不言、言无不尽,道自己在江南一带见过一户人家种植过冬油菜,亲眼见到他们如何播种移栽的,至于榨油也亲身试过,确实能大大提高榨油率。怕他们不信傅朝瑜还道:“能否成功,两位大人试过便知。” 吕相与杜尚书闻言皆有些跃跃欲试。 还没聊多久,兵部一位官员忽然跑过来,怒气十足地将文刊拍到杜尚书怀中:“杜大人,令郎这番言论恐有不妥吧?” 杜尚书只觉得莫名其妙,等翻开最后一篇文章看过之后,他才知道对方气的是什么,不禁汗颜,这兔崽子真是什么都敢说啊。 文章平平,没什么亮点,不过史料功底扎实也算是用心了。杜尚书知道儿子什么德行,他能写出这样的文章少不得要傅朝瑜从中帮忙,不过,好歹也算是他儿子写的头一偏完完整整的文章了。x至于后面大放厥词,在杜尚书看来瑕不掩瑜,不必苛责。傅朝瑜都能带着儿子弄出这文刊来,往后还能不带着儿子磨练磨练他的一手烂文章?人贵自知,杜尚书知道儿子什么水平,也不指望他第一次就能有傅朝瑜的水平。 都是小事,杜尚书含笑望着对方:“这小子是张狂了些,实在讨打,待下回国子监沐休我便回去好好教训教训他。” 打肯定是要打的,未免他日后再张狂,还是多打一顿吧。 对面依旧怒气难掩,主要是杜宁太招恨了,他踩的哪一个名将不是追随者无数?即便不是这些人的崇拜者,他们尚武之人听着也生气,因为杜宁将本朝的人也一并拉踩了。他道:“贵府小公子心气高,只怕要不了多久便有人上门与他辩论了。” 杜尚书正色道:“既然是他写的就得承担后果,辩一辩也好,下回也能谨言慎行些。” “只怕没那么简单。”谁知道那群被激怒的人会不会动手呢。 正说话,那头王纪美忽然钓上了一条鱼,还是一条足足三斤重的大鱼。 众人大为震惊,臭鱼篓子还能钓上鱼?稀奇稀奇。 “识别三日,当刮目相看啊。”杜尚书来了一句。 “如何?我说这回能钓上来吧,你们偏不信。”王纪美端坐在池边,瞧见众人上前围观终于扬眉吐气了一番。 往后他带弟子出门,看谁还敢嘲笑他钓不上鱼? 许是为了显摆,王纪美还吩咐管事,让他将自己的鱼送去后厨,今儿晚上他们要再添一道新鲜菜。 柳照临一边觉得好笑,一边又应承下来。 唯有傅朝瑜深藏功与名。 一场小聚,让傅朝瑜等人弄出来的文刊彻底进入朝臣的视野。宴毕之后,有关《国子监文刊》的议论渐渐多了起来,没去赴宴的人也都从同僚口中得知了这事儿,七嘴八舌听了许多。 听说,这文刊是国子监几个监生弄出来的。 听说,吕相还对这文刊里头的一篇文章大为赞赏。 还听说,有人看了文刊的最后一篇险些气背过去…… 话是越传越离谱,文丰书局的文刊也越来越畅销。不少人哪怕不是为了给柳照临面子,单纯为了看一看这破天荒头一遭的文刊,也愿意花这个钱。况且也不贵,不过三十文罢了。 李闲直接收钱收到手软,他这个破旧不堪的小作坊终于迎来了生意了,老天爷可算开了眼了。 看的人越来越多,文刊的口碑也越来越好,除了最后一篇引起争议的文章这文刊简直可以算是佳作,于是又有更多的人买,譬如杜尚书,他一个人买了二十本一一分给族中长辈以示支持。 儿子得打,书也得买,两者不冲突。 正好集齐了买文刊钱的杜宁听闻此事,如遭雷击。想到那篇欠揍的文章,他觉得自己离死不远了。不过好在国子监的监生并不敢找他理论,他躲着些,应该能安然渡过此劫。等一两个月后,这股风波想是能够平息的。 日子在杜宁的惴惴不安中流逝。这日,皇帝才教训完了不老实读书的三皇子周景文,转头又迎来了三位朝臣。吕相与杜尚书联袂而来,还拉上了与傅朝瑜师出同门的柳照临。 这三个看似毫无关联的人一块儿过来,属实叫皇帝犯了懵。然而等到吕相解释一番之后,皇上却突然正襟危坐,凝神细听起来。 不多时,从国子监赶来的孙明达也前来求见。 他是下了好一番心理建设才终于决定过来的,虽然他跟傅朝瑜不对付,但是他作为朝廷官员总得为了社稷着想。他此番是为了百姓民生,绝不是为了修复他与傅朝瑜的关系。 绝不是! 再说他此番独自禀报,应当不会被外人知晓才是。 孙明达让人通报过后很快便被放了进去。他手里捏着一本文刊,刚踏进大殿便发现另有三位同僚也在,那三人,一个是助傅朝瑜进国子监的吕相,一个是傅朝瑜同窗的父亲,还有一个傅朝瑜的师兄。 且他们手上拿着的还是跟自己手中一模一样的《国子监文刊》! 孙明达慌忙将自己手中的文刊背在身后。 柳照临眼尖瞥见了熟悉的封面,侧着头笑呵呵地道:“圣上您瞧孙大人背后藏着什么?” 第20章 油菜 孙明达的窘迫无人在意,甚至他们还起哄让孙明达赶紧交出藏在背后的东西。 也就柳照临在皇上面前如此怡然自得不守规矩了,连带着吕相与杜尚书都跟着轻松自在了不少。 孙明达最终还是咬牙将文刊交了出来,但心里已经给柳照临记上一笔了。 王纪美的弟子总这般话多讨嫌! 瞧见文刊,皇上惊讶道:“怎么你们今儿都想到一块儿去了?” 柳照临似笑非笑地盯着孙明达看了一眼,看得孙明达头皮发麻。 好在柳照临还是知道分寸的,笑话看够了,便没有追着孙明达与他小师弟的那点子事儿不放了,解释说:“这文刊是国子监的监生弄出来的,孙大人想必是不忍心监生们弄出来的东西被埋没了。” 皇帝失笑,有如此文章怎会被埋没? 他催促吕相继续。 孙明达也被留了下来,待听见吕相说得正是傅朝瑜那篇关于“油菜”的文章,老脸一红,意识到原来他们都是为了这篇过来的。 早知这三人来过来,自己便不来了。 吕相今日敢领着人到御前,并非空口无凭,为了印证傅朝瑜的说辞他特地命人按着傅朝瑜文章所说做了一架新的木制榨油机,那榨油机规格颇大,放在工部的仓库里不容易搬进宫,于是他又命人做了个小的,带上从前的榨油设备,叫人准备了菜籽亲自在御前榨油比作对比。 皇上也是头一次瞧见榨油。 宫中吃的都是猪油羊油等,素油也有,大多为芝麻油、紫苏油,这种菜籽油皇上还是头一次见。两种榨油方式对比,那木制榨油机显然榨的油更多,也更为省力,同时油香也更为浓郁,色泽更为金黄,透亮无杂质。他记得那个叫傅朝瑜的学生还提过,这菜油味甘、辛、性温,亦可作为药用。 皇上看罢频频点头:“此物不错。” 杜尚书难掩激动:“这榨油机既然是真的,那油菜种植多半不会作假,江南一带土壤肥沃,往南处更有大片未开垦的土地,且这油菜又不似水稻一般难以侍弄,若是都开垦土地种上油菜,油价昂贵的难题可迎刃而解!” 要知道,这油可不仅仅用在烹饪上,亦可用来照明,油灯本就比蜡烛便宜,若是大规模种植油菜推进油作坊榨油的话油灯还能更便宜些。 皇帝也被杜尚书说得胸潮澎湃,连忙召开司农卿求证真假。 司农卿被火急火燎地拉过来,又被按头看完整篇文章后,才明白自己今日为何遭难。 他前些日子外出公干不知道朝中御史台跟国子监的恩怨,好奇地问:“这傅朝瑜又是谁?” 杜尚书嫌他罗嗦:“先别管他是谁了,你且说他文章里的办法可行不可行?” 司农卿沉默了。说实话,他也不知道可行与否,这所谓的油菜他知道,便是芸苔菜,北方乡野之间春夏之际时并不罕见。但是百姓种这芸苔多半是当蔬菜吃的,很少有用此物这个榨油。再说傅朝瑜文中提到的冬油菜,他实在没听过,难道这种蔬菜还能在冬天种?听着匪夷所思。 不过司农卿没将话说死,因为傅朝瑜在文中写得步骤太过详细,他斟酌片刻道:“虽然未曾见过冬油菜,但某些菜确实能种在冬日,等开春再收获,这法子应当可以一试。” 皇上又指着另一处问:“那为何又说要摘去中心?” 司农卿这点还是知道的:“去除中心则四面丛生,这便是常说的打尖了。对一些蔬菜瓜果进行打尖是可以让其生长旺盛,来日长出更多的分叉,收成会比单支要好。” “那他所说的舂穴分栽又是何意?” 司农卿:“这是民间种植技巧,一些蔬菜瓜果移栽时会在整好的畦上逐一打潭,即所谓的‘穴’,底部泥土被压实了,秧苗移栽后往往更利于成活。” 有司农卿的应证,皇帝对这篇文章已经信了大半了。当即吩咐下去,命司农寺在京城周边的平原官田以及地势不同的高山上种植油菜,以做观察。顺便派人前去江南打探,看看有无人种植。 此事告一段落。 皇上望着孙明达一时突发奇想地让膳房将这菜籽油带过去,给他们弄几个炒菜试试。 国子监膳堂的炒菜一直是朝中议论的焦点,当日家长会上能留下来吃一顿饭的家长少之又少,机会如此宝贵,有幸尝过的便没忍住开始四处炫耀。其实别说朝臣们听着心动,就连他这个皇帝也好奇。 孙明达就没见过这么不矜持的皇帝。要菜谱可以,他这儿自然有的是,不过孙明达x跟皇上商议,这炒菜只供应皇帝不能供应别人。对此,孙大人有充足的理由:“物以稀为贵,国子监还指望着这些菜挣钱呢,圣上可别因为为了口腹之欲将国子监的营生都给断了。若是国子监没了进项,少不得要找户部伸手要钱了。” 杜尚书一脸冷漠,不想搭理孙明达。只要涉及到要钱,他一贯态度冷硬。 被教训的皇帝也有些不舒服,孙明达这个老匹夫就擅长关键时候给人添堵。 皇上承认他说得很好,但不喜欢自己被挑衅,遂等讨到菜谱之后便不客气地几个人一并都给轰走了,自己则美滋滋地独自饱餐一顿。 炒菜确实下饭,不怪他的朝臣们对此念念不忘。不过,这菜谱实在简单,有经验的厨子看过之后便会了,也不怨孙明达不肯放太多的人来国子监吃饭,回头外头都学了去,这炒菜也就不稀罕了。 如他所说,物以稀为贵。 被撵出来的几人出宫之后已是饥肠辘辘,只想着早点填饱肚子。 柳照临落后一步走在孙明达身边,慢慢悠悠道:“孙大人今日送文刊至御前,可是为了向我那小弟子示好的?若是如此,我可以代为转达。” 孙明达也不知是被人戳破心思还是怎么的,恼羞成怒:“荒唐,我堂堂国子监祭酒还要与他一个学生示好?” 柳照临露出心照不宣的笑容:“看来孙大人还是不喜欢我那小师弟,那下回碰面我替您教训他两句,让他远着您些,别碍着您的眼。” “……” 第19节 他就不该跟这个人搭话!孙明达又急又气,偏又说不过他,只能怫然而去,脚步快的柳照临这个小他一轮的人压根追赶不上。 看来是气急败坏了。 柳照临被甩远后还望着孙大人的背影暗乐许久,他就看不得这种拧巴之人,想法已昭然若揭了,何必嘴硬呢? 皇上用完饭后没忘记大功臣,拿起文刊又从头翻到尾,除去最后一篇,这本文刊属实对他胃口,连一篇故意推销笔墨纸砚的打油诗也格外出彩,署名是陈淮书,似乎是陈国公家的那个小孙子。 国子监大多是无能之辈,寻个有才有德的譬如浪里淘金。不过今年的人才跟往年不同,有人之人竟然自己跳出来了,都不用朝廷特意去搜罗。 翻着翻着,皇上忽然记起来,这傅朝瑜还是五皇子的亲舅舅。 他召来了成安公公,想起来要问问五皇子的近况。皇上对这个儿子从来不管不问,甚至都不记得他长得什么模样,也就傅朝瑜近来频繁露面才让皇上对这个不讨喜的儿子多了两分关注。 成安公公答道:“五殿下自打搬了新殿之后倒也安分乖巧,不爱出门,只在院子里玩耍。” 皇上正要赞一句安分守己,成安又来了一句:“不过四皇子解了禁足之后时,常爱往五皇子那儿跑。” “老四?他不是跟一向老三形影不离?” 成安心说那都是禁足之前的事儿了,如今他瞧着四皇子早已经忘了三皇子转投五皇子门下了,不过他可不敢说这话,只道:“想是三皇子读书之后四皇子没了玩伴,这才盯上了五皇子。且那日傅公子进宫后给五皇子留了不少有趣儿的东西,四皇子眼馋也在情理之中。” 皇上好奇心起:“都有什么?” 成安面色为难:“这奴才便不知道了,不过看四皇子宁愿挨贤妃娘娘的责骂也要往五皇子那儿赶,应当是有趣的玩具吧。” 皇上决定得空过去看看,一时又问:“老四去寻老五,老三可知道?” 成安摇头:“三皇子被贵妃压着读书,尚且不知。” 皇上看好戏的心思顿起,同时又愈发惊叹傅朝瑜头脑灵活了,不仅聪慧,哄小孩儿也一哄一个准。上回的《西游记》他瞧着就不错,这回又不知给老五留了什么好东西来。他想起那活字印刷术,又思及自己贫穷不得见人的私库,让成安上前:“你先出宫替朕带几句话。” 晌午过后,天气渐热,傅朝瑜又一次见到了宫中来使。 次数多了,傅朝瑜对此也见怪不怪了,只是这回来的宫使派头似乎格外大,傅朝瑜应付起来格外谨慎小心。 这位公公待他也客套,自报说是圣上跟前的公公,名叫成安。 傅朝瑜开了小差,他外甥身边有个叫福安的公公,难道名字里带“安”的才是强者标配吗? 言归正传,成安公公今日过来是为了要稿子的:“那活字印刷圣上大为赞赏,预备让太府寺也去试试。宫中藏书虽多,然圣上对您那本《西游记》却,不知您这事儿是否有整本,奴才好带过去给圣上过目。” 傅朝瑜眼中含笑,明白了他的言外之意,多半是那位皇帝陛下想要充盈私库了。为了外甥在宫中的安稳生活,傅朝瑜能说没有吗?必然不能的:“这故事是我从别人那儿听来的,后头的章节皆已记下,我今日回去将后头的故事写出来,公公五日后派人过来取即可。” 那感情好,成安笑容满面,又不忘交代:“圣上还许诺,这书稿可以给您分一成利。” 才一成,好抠! 傅朝瑜腹诽连连,若是换了别人他少不得要争取五成利,但是这抠门的是当今皇上,傅朝瑜还不能讨价还价,甚至还得毕恭毕敬来了一句:“怀瑾谢圣上体恤。” 成安又道,往后傅朝瑜送进宫的东西可以先送去太府寺,由太府寺转而送给五皇子。这自然也是皇帝要求的,太府寺都是皇上的人,由陈国公府送进宫的东西皇上并不知情,但是由太府寺送过来的东西,皇上却可以第一时间查看。 傅朝瑜这会儿要跟宫里搭上关系,对此并不反驳,还让成安带个两个小玩意儿进宫给他外甥。 这可是他精心准备的,小外甥定然喜欢。 送走成安,傅朝瑜正想趴下睡一觉,杨毅恬却神色紧张地冲了进来,失声叫道:“不好了,杜宁被人打了!” 虽然早料到有这一天,但是真听到杜宁被打,傅朝瑜还是略有心虚,连忙跟在杨毅恬后奔赴现场。 杜宁是在国子监门口被打的,来人极为凶残,打了就跑,国子监这么多监生愣是没看清楚施暴者究竟长得什么样。 傅朝瑜过来时,门口已经围了不少人,杜宁被揍没什么大不了,反正那人不会比他父亲揍得很,他恐惧的是后面来的这些五大三粗的人要将他团团围住,要跟他“说道理”! 起因还是那篇招人恨的文章,不少人看过之后耿耿于怀。不说他们喜欢的名将被人污蔑,就是当世不少为国立下赫赫战功的将军都被歧视,大放厥词的还只是个国子监的一个学生,这谁能忍? 于是商议过后便来堵人了,势必要让杜宁亲口承认错误。 杜宁已经被吓傻了,他说文章不是他写的那些人根本不信,杜宁再三强调,他们反而越发愤慨,觉得自己敢做不敢当。杜宁都被吓得不敢说实话了,欲哭无泪地蜷缩在墙角,头一次知道被人欺凌原来是这般可怕的事。 正僵持着,傅朝瑜过来了。 国子监监生们像是立马找到了主心骨一样,迅速集拢到傅朝瑜身前。虽不知道为什么,但是众人都觉得傅朝瑜很可靠。 此处围观之人众多,傅朝瑜却还是一眼看出了主事者。敢当众将杜尚书的亲子围在国子监门前,想来此人出身不会低,官员只怕都没这个胆,多半是皇亲国戚吧。 傅朝瑜安抚众人莫慌,问过之后得知周文津与陈淮书刚刚已经跑去找先生了,这才冲着人群后面那位虎背蜂腰的青年男子拱了拱手,客气道:“可否请公子先放了我们国子监监生?” 青年男子眯着眼打量着傅朝瑜,见他一副俊俏书生的模样,抱着胳膊讥笑道:“他写文章不过脑子,贬低当世英豪,还放言不服来辩。我等如今就是来与他辩一辨的,怎的,你们国子监还想护短?” 杜宁眼泪汪汪地看着傅朝瑜,快救他! 傅朝瑜坦言:“并非护短,那文章仅代表杜同学个人观点,与国子监无关。” 杜宁破防:“傅朝瑜你个狗东西,我跟你不同戴天!” 青年男子冷笑一声看向他,杜宁立马销声。 傅朝瑜又缓缓道:“公子爷既说今日过来是为了辩论,那以文斗的方式岂不是更合适?” 那人像是听到了什么笑话一般:“辩论,跟他辩吕布是不是前无古人、后无来者的天下第一武将?” 片刻之间,傅朝瑜便已想到要将这事儿拔高到什么地步了:“这题太俗,不值得一辩。我观公子等都是尚武之人,今天下初定,但是边境未平,各地尚有匪寇,朝中以文立国与以武立国的争议此起彼伏,尚未有定论。一味争吵有伤和气,不如以此为辩题,双方点到为止切磋一番,x公子意下如何?” 第21章 轰动 那青年尚未开口,但他身后的人早已蠢蠢欲动起来,催促他答应。 青年微微蹙眉,却也没回绝他们。 恰在此时,孙明达等国子监师长整整齐齐地赶过来,正好一字不落地听完了傅朝瑜的提议。 辩论?孙明达心下思忖。 国子监师长出面,那青年男子眼神瞬间锐利了许多,半眯着眼睛尽显桀骜。他今日不过带着人前来说理的,揍人的另有他人关他们什么事儿?这国子监的人若想靠着人多逼他认罪,他便闹得天翻地覆又如何?圣上跟前,他也有理。毕竟,是国子监的监生口出狂言在先。 不想孙明达虽臭着脸过来,却并未对这群闹事的人发作,反而恨铁不成钢地怒斥杜宁:“躺够了就赶紧起来,坐没坐相站没站相,简直丢人现眼。” 杜宁委屈地都想哭。他算是看明白了,在场就没有一个人愿意替他出头的,可明明他才是受害者,他都被打成这样了…… 青年鄙视了一番杜宁,那位杜尚书在朝中显赫一时,怎么养出了这么个毫无担当的儿子?他对于折腾一个窝囊废并没有兴趣了,只是今日也不能白来,且身后总有人催促他也烦得很,他便问傅朝瑜:“这辩论我应下了,去哪儿辩?” 傅朝瑜隐隐看了一眼孙明达的方向,他若是要说来国子监辩,不知道这位会不会骂他。 这回是傅朝瑜小人之心了,因为孙明达竟然主动开口道:“国子监明义堂还算宽敞,能容纳千余人。” 青年觉得荒谬:“要容纳这么多人做什么,不过随意一辩罢了。” 傅朝瑜立马打断:“既然要辩,就得来一场轰动一时的辩论,若是旁人都不知道那这辩的还有什么意义?您这边自去筛选辩手,至于另一方,国子监这边也会对外张贴告示,想必要不了多久便会有人自愿报名。” 那人疑惑,他似乎对傅朝瑜很感兴趣,问:“你不应战?” 傅朝瑜心说,这种不管站哪边都会罪人的事儿他怎么可能去做?自己本就出身商贾,真要被哪一方逮到了把柄,日后官儿还没做就先树上敌了。他不做这种得罪人的事情,但风头他一样得出! 然而他还没开口,孙明达又先一步说:“为公允起见,国子监不参加本场辩论,不过会仔细挑选四名饱学之士与您交手。” 他这一下子将王纪美要说的话都抢着说完了,王纪美瞥了他一眼,不明白这个老倔驴怎么忽然这么关心他弟子了,打的什么主意呢? 连傅朝瑜都惊讶了。 这般说辞并未说服对方,傅朝瑜见他仍有不满,是以道:“若是公子信得过我,这辩论场的规则便由我来定吧,三日后您再来国子监寻我,届时我将规矩告诉您,您自去备齐队伍练习。两方准备妥当,以一月为期,到时候直接在明义堂当众辩论。” 青年打量着傅朝瑜:“行,此事全权交由你负责。” 傅朝瑜满意他的上道,瞄了一眼孙明达,看看,这次辩论他负责,都得听他的。 孙明达没吱声,默认了对方的话。 傅朝瑜对这青年还颇有好感,提醒他:“辩场残酷,还望公子小心对待,切莫轻敌。” 青年下巴一抬:“还用的着你说?” 看样子,这炸毛老虎是被安抚住了。 对方最后问了傅朝瑜的名字,又丢下一句“我是崔狄”,便带着人声势浩大地离开了。 傅朝瑜也才发现,对方还都是骑着马来的,十几匹高头大马,光看着便价值不菲。长安城里能养得起马的人家非富即贵,这群人里恐怕连一个寻常出身的人都挑不出来。 孙明达虽然亲自过来给杜宁解了围,方才又抢着回了话,但是他跟傅朝瑜关系还别扭着,因而崔狄离开后,国子监这边第一个离开的竟也是他。 王纪美见自家弟子无碍,交代了几句也下去备课了。 傅朝瑜踱着步子来到杜宁跟前。往日张牙舞爪的杜小公子今儿吃了挂落丢了面子,还险些被吓得半死,这会儿正蔫头耷脑地杵在原地。 杜宁心里还有一丝不切实际的幻想,傅朝瑜这厮该不会是知道自己对不住他,所以特意过来道歉的吧? 他抬着头,隐晦地看向傅朝瑜。就算道歉,他也不会原谅傅朝瑜! 然而傅朝瑜面上丁点儿笑意也无,目光冷淡,看得杜宁忍不住一寒。倏尔,他开口问道:“被人欺负的感觉如何?” 杜宁怔住。 傅朝瑜打量着他,笑意不达眼底:“你仰仗出身欺凌旁人,岂不是这世上还有你得罪不起的人。你今日所受之罪尚且没有周文津这些年遭遇的十之一二。没必要觉得委屈,这是你应得的。若不是你父亲,我甚至都懒得过来看你一眼。” 杜宁如坠冰窖。他僵硬地侧过头,发现周文津一直都在,他看自己的目光有忌惮有同情,似乎还有种大仇得报的快感。 周文津讨厌他。 傅朝瑜也是。 不多时,国子监门口的人都散了,唯留下杜宁浑浑噩噩地站在原地,备受打击。被人这么直白的讨厌,哪怕嚣张如杜宁也是接受不了的。他本以为傅朝瑜看在父亲的份儿上,一直有意与自己结交,结果却是他自作多情了,人家压根不喜欢他。 傍晚,傅朝瑜又去了他先生那儿交作业。他先生书画乃是一绝,诗赋也颇有造诣,虽然不大喜欢应试文章却也能写得出彩。 傅朝瑜的文章风格自成一派,颇有灵性,但有时候太过好恶分明。王纪美自己也是如此,这么多年都没改过,他不愿意让弟子泯灭天赋,只能在细微之处指点一番。他知道朝廷那些官员喜欢什么,虽不至于让傅朝瑜全按着这个路子来,但也不会让他犯了忌讳。 改过文章后,傅朝瑜才开始问今儿过来的那个青年。 王纪美摇摇头:“这人你不认得也正常,他刚被圣上从边疆召了回来,乃是信阳长公主的儿子,当今皇帝的亲外甥,年纪虽不大,却已是侯爷。他已逝的父亲与端妃娘娘也是亲兄妹,所以外头都说,崔狄与大皇子走得近,是大皇子一派。不过,这都是相较于太子而言,崔狄这些年一直在边疆御敌,想必也多少功夫掺和派系之争。他出身不俗又手握军功,这回杜宁惹上了他只能是自讨苦吃了。” 然而,对于让崔狄等来国子监辩论一事,不论是孙明达亦或是王纪美其实都不反对。 国子监在朝中尚且能有立足之地,不过是因为孙明达为人强硬罢了,否则以这些监生不学无术于国无功的德行,国子监哪儿还有立锥之地?不过,若想兴文教之风,扬国子监之威,闭门造车是不行的,倒不如趁着这几回的机会好好经营一番,让国子监彻底扬名。 这一日过得甚是热闹,杜尚书听闻儿子被打后派了管事过来,问后得知杜宁无碍也就放一边了。 户部公务繁忙,杜尚书虽然有些在意这个儿子,但在意的不多。在杜尚书看来,还是公务最为紧要。至于崔狄,这事儿他给记下了。 记在大皇子头上。 也是托这桩闹事的福,不仅是朝中官员,就连寻常百姓都听说了《国子监文刊》的事,跑去文丰书局准备买书。三千本文刊销售一空,还有京畿一带的不少书铺也闻着味道过来了。 李闲不得不加印。他与国子监签的是分成的契书,文刊卖得越好,他们分得利润越高。这些日子日日生意红火,李闲每日走路都生风。 第20节 生意同样红火的还有邓方。他家的笔墨铺子近来多了不少订单,还有些外地商贾指名要做他的生意。邓方起先还不明白是什么原因,以为自己恐是转了运道,后来方知,是自己的铺子在《国子监》文刊里头露了面,被人记下了。 国子监乃是本朝最高学府,能跟国子监扯上关系,外地商贾都愿意买这个账,这生意自然也源源不断了。 得知自己没有白花冤枉钱,反而靠着这冤枉钱大赚了一笔后,邓方心里别提多复杂了。他前些天还日日咒骂杜宁那兔崽子呢…… 好生意谁不想要,听闻国子监已在准备第二期了,想必还有所谓的“广告位”。邓方很是心动,可转念一想还是作罢,这文刊以后定不缺赞助了,他便不凑这个热闹罢,人总得知足不是,况且他实在不愿求到杜宁头上,到底膈应。 傅朝瑜这边便确实忙着第二期,但他最关心的还是辩论。作为本次辩论的发起人,扩大比赛影响力,他傅朝瑜责无旁贷。 于是这一日,京城内外忽然流传出风声,道这国子监一月后将有一场辩论,辩题便是如今当“以文立国”还是“以武立国。”凡有识之士愿意下场辩论的可以自行去国子监报名,国子监会择优挑选,对战x崔小侯爷一行。 此消息一出,直接成了京城热议的焦点。 朝中更是暗流涌动。太子修文,大皇子勇武,二者水火不相容,连带着两方势力也火药味十足。这回国子监给的辩题恰好完美契合两派争斗的焦点,两方暗暗较劲儿,谁也不愿意输。 大皇子虽然在皇上面前表现出一派兄友弟恭、不争名夺利的潇洒模样,但是私下与太子斗得比谁都要狠。他知道自己表兄文武兼修,但是论起嘴皮上的功夫那些酸溜溜的文人显然更在行。大皇子怕崔狄输得太惨,特意寻了一众能言善辩的名嘴、德高望重的武将,势必要在气势上压倒对方。 太子这边更甚,他们甚至请来了不出仕的大儒,个个声名显赫,门生无数。 原本来国子监报名的也不少,好些人报了名后便被告知自己不能上场辩论,不服至极,然而得知上场的人都有谁后便不得不闭嘴了。 比不得,真比不得。 只好退而求其次,领了一个观众席,上不了辩论场,做个观众还不行吗? 后来者错愕地发现,还真不行。 明义堂一千多个座位,不出三日便被预定完了,后来前来打探的只有后悔的份儿,后悔自己没早点来。 两位皇子不仅要比辩手,在裁判人选上也暗暗较劲儿。他们听说此次辩论一共设了十名裁判席,国子监只占两个,剩下八个由众人自由报名。于是朝中那些坐不住的官们坐不住了,准备偷偷下场。 被孙明达安排在国子监外负责记录的监生记着记着,逐渐如坐针毡。他们国子监何德何能引来这么多的大人物?来人地位一个比一个显赫,他们委实招架不住,不得已让人请来孙大人坐镇。 较之国子监,宫中这两日尚且安稳。 无法无天的三皇子被贵妃强迫读书,好些日子没有胡闹了。可周景文就不是个闲的住的人,前些日子被逼的太狠才忽略了不少事儿,如今一有空,他顿时察觉到不对——他已经许久不曾见到四弟了。 周景文忙召开小太监打听,得知情况后,周景文眉头紧蹙有些不虞。 四弟怎么会去那儿? 周景成实则赖在翠薇殿,也就是如今周景渊的新寝宫。 对此,贤妃打也打了,骂也骂了,无奈周景成对翠微殿那个不讨喜的小皇子执着得很,贤妃也只能作罢。担心儿子在翠微殿受委屈,贤妃还另交代了宫人不许克扣翠微殿饮食。 眼下两人正团坐在秋千架上,两只手捧着一只吸水杯哼哧哼哧地喝着热牛奶。 两人对着喝,没一会儿便喝了一脑门子的汗。 牛奶是用傅朝瑜的方子煮的,吸水杯傅朝瑜前两日请成安公公带进宫的。他不仅做了一只虎头杯给他外甥,还做了一只小鼠杯给周景成,这两个孩子一个属虎一个属鼠,倒也相宜。傅朝瑜写了字条,道若是周景成守信不再欺负周景渊,便可以将这个杯子送给他。 虎头杯威武霸气,小鼠杯可爱精致,周景渊对于舅舅送来的东西一向小气,一个都不舍得送人。还是福安开口,说这几日送来的牛奶都是多亏了贤妃才有的。 周景渊纠结一番,最后到底给了一只。 周景成如获至宝,这杯子造型可爱别致不说,还格外有趣,都不用低头对着吸管就能吸上来,一边喝水一边玩。且翠微殿的牛奶也不知道是加了什么煮的,竟然一点儿都不擅,香喷喷的带着点儿甜味,周景成爱得不行,几口喝了个干净,便又请福安给他再添上。 周景渊见他如此急切,嫌弃道:“牛奶不能多喝,容易尿裤子。” “你怎么知道?” 周景渊腮帮子一鼓,他前儿得了吸水杯太得意了,晚上也没忍住喝了不少水,夜里便尿裤子了。 当然这话羞于启齿,周景渊不会说的,甚至还生气周景成让他想起了糟糕的经历,圆溜溜的眼睛一瞪:“我就是知道!” 周景成嘿嘿一笑,往他五弟身边凑了凑。 周景成个高壮实,周景渊矮矮的一个,格外显小。周景成往边上凑一分,他便往外挪一分,然而周景成跟狗皮膏药似的,甩都甩不开,周景渊都快被他烦死了。 周景成这段时间使出浑身解数讨好他这矮敦子一般的五弟,终于摸到了那泡泡枪,只是周景渊不许玩太久,他总是不尽兴,这会儿便商量道:“五弟,你看咱们关系都这么好了,你能不能把你的泡泡枪给我带回去玩一晚?就一晚!” 周景渊狠狠吸了一口牛奶,摆出一张冷酷小脸:“你不是跟你三哥关系最好吗?” 周景成头摇的跟拨浪鼓有得一拼,高声保证:“那都是从前了,如今咱俩天下第一好。” “周!景!成!” 尖锐的嗓音从院门出炸开,周景成吓得抖了抖,抬头一看竟然是他三哥。 不对,他三哥不是读书去了吗,为什么会过来找他?! 周景文都快要气死了。 他辛辛苦苦读书,这人却在这里跟别人玩得开心,还是个不受宠不入流的东西!周景文捏着拳头,眼眶红红,怒吼道:“你竟然自甘下贱去讨好他,要不要脸?” 周景成左手攥右手,为难极了,他不愿意离开五弟,只好跟他三哥解释:“三哥你别这么说,五弟的舅舅很厉害的。” 周景文:“你是蠢还是傻,他舅舅不过是个卑贱的商贾。” 周景渊小脾气也上来了,咬着牙冲上去想打他,却被福安一把抱了起来,张牙舞爪地挥舞着,却一点儿威胁不到周景文。 周景成两边拉架,急得脑袋上的汗又多了一层,两边着急。但是傅朝瑜刚给他带了好玩的杯子,周景成觉得三哥这么说他是在不好,忍不住帮他五弟说起了话:“三哥,五弟他舅舅从前是商贾,可这会儿已经弃商从文了,还入了国子监在国子学读书,很厉害的。” 周景文都要气糊涂了,下意识争道:“我舅舅也在国子监读书!” 周景渊被福安抱着,却还是气势汹汹地怼道:“我舅舅是国子监头名!” 周景文不甘落后:“我舅舅也是!” 第22章 出宫 周景渊愤怒的情绪在周景文犯完蠢后得以平息。他鄙视了一眼周景文,不愿与傻子计较。 还是周景成开口提醒了他三哥:“这次国子监考试是联考,结业班的头名只有一个。五弟他舅舅是头名的话,三哥你舅舅便不可能是头名了。” 周景文不可置信:“你宁愿相信他也不相信我?” 周景渊小下巴一抬,骄矜道:“我舅舅不会说谎,他说是头名就肯定是头名。” 福安可稀罕他们小殿下这张扬的样子了,将他举得高高的,居高临下望着周景文。 老实孩子周景成也挠了挠头:“对啊,况且三哥你从前也没说过你家舅舅读书厉害。” “我忘了说不行吗?” 周景成回之以缄默。 两个孩子年纪固然小,但也不是不晓事儿的。方才周景文所言分明就是在犟嘴,没有一点儿可信度。周景成甚至还对他三哥挺失望的,舅舅不行就不行呗,又不是什么丢人的事儿,像他,一早就承认自己舅舅不如傅朝瑜了,三哥干嘛要说谎呢?周景成以一种失望的眼神看着对方。 周景文又急又气,不仅百口莫辩,还丢了好大一个面子,他能忍?周景文愤愤地怒视两人,低咒了一句,而后掉头离去,直接回了宫去找贵妃求证。 贵妃娘娘见他气势冲冲地跑进来,以为是在先生那儿受了委屈,谁想一问才知道是在周景渊那儿碰了壁。 贵妃听他去跟周景渊混在一块儿本就不耐烦,再一见他咋咋呼呼的心中就更烦闷了,斥道:“瞧你这般像什么样子,几时才能学着跟太子一般稳重?你一个出身显赫的皇子非得跟他计较做什么,他母妃犯了错,这辈子都没有翻身的机会了,你跟他比?” 周景文不听,他只执着一件事儿:“母妃,舅舅在国子监读书究竟好不好,能不能比得过老五他舅舅?” 比……自然是比不过的。 贵妃老脸一红,她那不成器的弟弟读书能好才怪呢,但是贵妃可不能在儿子面前贬低自己的弟弟,也不愿意让他们堂堂尚书府的公子输给一介商贾,遂昧着良心道:“自然了,你舅舅素来聪慧,与你一样。” 周景文仿佛吃了一颗定心丸,他的确聪慧,想来他的舅舅定也不俗。 翌日,周景文又赶去翠微殿,捉住玩闹的周景渊跟周景成,掷地有声地替自己舅舅正名。 他母妃说了,他舅舅聪慧过人,举世无双! 周景渊哼了一声,充耳不闻。 反正他舅舅是最厉害的,不容反驳。 周景成其实也不太搭理周景文的这些话,昨儿的吸水杯他还没有稀罕够呢,拿回去后便是他母妃也瞧着看了很久,让周景成很是得意。他打算多讨好x讨好五弟,好让那位聪慧的傅舅舅再多送他些东西。 这两人如此不给面子,惹得周景成真恨不得直接摔了那该死的杯子,但是周景成严防死守,周景文压根没有一点儿机会。 他仿佛被这两个人排斥在外了,不仅仅是喝水的杯子,就连玩具他们两个也是一块儿玩的,天知道周景文第一次看到泡泡枪跟水枪时有多惊讶。他从未见过如此奇怪的玩具,这也是老五舅舅送来的? 嫉妒心作祟,周景文开始无差别贬低傅朝瑜。 周景渊扔了小铲子,与他争辩。他从前不敢跟周景文对上是因为没有后盾,自打看过舅舅后小家伙的胆量也越来越大了,且在维护傅朝瑜这件事上,他一向无所畏惧。 三人大吵一架,最后不欢而散。 周景文越想越不服气,遂大着胆子跑去他父皇那儿,说要带着两个弟弟出宫前往国子监。 谁料皇帝竟然想差了,惊奇道:“你小子消息还挺灵通,竟也知道国子监有辩论?” 周景文仰着脖子脑袋空空,辩论,什么辩论? 皇帝自说自话:“若不是朕不好表态也想亲自去瞧一番,国子监从未有过这般盛况,想必日后也少见,可惜了……” 周景文依旧听得懵懂,可他父皇遗憾之下已经替他安排妥当了:“罢了,朕不能去,你们去见识见识也好,过些日子便让成安带你们去国子监吧。” 周景文又稀里糊涂得了出宫的旨意。 虽原因尚且不明,但结果总是好的。周景文有自己的小算盘,他曾听母亲提过,舅舅的家世在国子监乃是一等一的,国子监内目前就读的监生没几个能在身份上压过他舅。至于老五那个不中用的舅舅,便更比不上了。届时他领着老四老五出宫,让他舅舅当着老五的面狠狠羞辱一番傅朝瑜,给这对舅甥二人一个毕生难忘的教训。 想想就痛快。 被周景文念着的傅朝瑜这些日子忙得头都大了。 《西游记》的文稿他一早就写好送进宫了,听说这会儿正在紧急加印,还是从文丰书局这儿下的订单,看得出来那位皇帝陛下赚钱心切了。 李贤每日还挺乐呵,完全不知道自己是在给皇帝办差。大概不清不楚的,对他也是一件好事。 这些小事都好办,忙的是即将迎来的辩论以及国子监文刊的第二版。 傅朝瑜原本想着要在辩论前夕将这第二期的文稿给弄出来,借着这回辩论再好好卖上一回。他看过了,那明义堂可容纳一千余人,既有这个闲心思来看辩论,应当也不会舍不得花钱,一人一本就够他们赚了。可问题是,傅朝瑜分身乏术,压根没空管这些。 他本身功课就繁多,不仅要完成先生的功课,还得管着辩论的事,领着陈淮书他们布置场地、筛选名单、盯着双方练习,忙到脚不沾地。陈淮书等也是早出晚归,累得够呛。 孙明达虽然答应了让他们用国子监的场地,但是为了历练这些学生,一直撒手不管。 他压根不担心会出事儿,真出了事儿也有王纪美兜底,王纪美舍不得他那宝贝弟子被欺负的。 傅朝瑜当然能任由两边选手发挥,但既然这辩论已经声势浩大地传扬出去了,若是回头气氛不够热烈,下回再想要办什么辩论赛京城内外人士可就不会买账了。他这该死的责任心,绝不允许他牵头的差事最后弄得不尽如人意。 可惜傅朝瑜费心调·教,竟还有人嫌他烦,尤其是几个那两个大儒,似乎笃定了他们肯定会赢。 傅朝瑜看着他们桀骜不驯的样子都气笑了,有时候气不过真想直接打死他们。若不是怕他们提前熟悉规矩以至场面不好看,谁乐意训练这些人? 崔狄不知何时走近,给他递了一壶酒:“瞧着不顺眼是不是?” 第21节 傅朝瑜没回答,言多必失这个道理傅朝瑜还是知道的。 崔狄自言自语:“这还只是冰山一角,朝堂上的水比这小小的辩论场上要深得多。” 看着一派祥和,其实内里已经开始腐烂了。崔狄这些日子与傅朝瑜接触最多,对这个独树一帜的读书人有了好奇心。国子监的监生一向迂腐,满嘴仁义道德,什么时候竟出了这样一个异类?真不知道等这小子入了朝堂会有什么稀奇古怪的事情发生。 他有心结交,傅朝瑜却没看出来,只是接过酒闷了一口。 崔狄盯着看了会儿:“没想到你这弱不禁风的模样还真能喝酒。” 傅朝瑜无语,这位小侯爷是有多瞧不上他?他虽然没有崔狄威武雄壮,但也绝对不是弱不禁风好吗,傅朝瑜强调:“我从前也练过两年武的。” 崔狄坐下来:“巧了,我也自幼读书习字。” 傅朝瑜诧异。 崔狄来参加这辩论,一来是没想到事情会如此轰动,二来多少也是身边人催促的。他身后跟着的人有多少真是自己的好友多少是大皇子的人,崔狄自己也不清楚,他道;“我读过书,可是如今他们只记得我是个武将。武将与文臣自古水火不容,这些朝臣们整日拉帮结派,争得头破血流。我从前为了躲事儿才去了边疆,如今回来却还是躲不掉。过些日子,你便能知道他们有多不可调和了。” 这话倒是有些意思。傅朝瑜本一位这位小侯爷是个不可一世的主,对着文官有着天然的鄙视,没想到他骨子里竟平等的鄙视所有文武百官。 有性格! 崔狄冲着傅朝瑜笑了笑,他应该够和善了吧? 傅朝瑜对交朋友比较热衷,但是这位小侯爷性格倨傲身份颇高,看着好像很难接近啊,否则将他拉过来教小外甥读书,那可真是再好不过了。 不过眼下还是训练这些不听话的比较重要。傅朝瑜是个不服输的,他从外头借来一个大锣,随意挑了一个选题让他们辩,还得按着规矩辩。凡是不听话的便在他们耳边敲锣,声响震天,吓得那些人立马噤声,随即再给予一道禁赛处罚。 傅朝瑜心狠手辣,说禁赛就禁赛,直接不给他们再发言的机会。 有人不服,傅朝瑜便搬出“主办人”的身份,冷漠地提醒:“不服可以退赛,没有人求着诸位来辩,国子监外多得是想要挤上台的人。” 他们不上,自然有人想上。 几次下来,再倨傲的人也磨平了棱角。 崔狄在边上看得直乐,这傅朝瑜训这些文人武将跟训狗似的,还挺好玩儿。 一月之期已至,今日恰逢沐休,国子监门庭大开迎四方来客。整个京城有头有脸的人物都赶来凑热闹,辩论尚未开始明义堂已坐了一半儿。台上分设两张长桌共计八个席位,正、反方各四人,中间另有一个席位,乃傅朝瑜的专属位置。 面对源源不断涌进来的人,张梅林估摸了一下席位,内心担忧:“若是待会儿席位不够,国子监的监生在边上站着听即可,不必入座。” 助教迟疑:“都站着听?” 张梅林望着乌压压的人群,心中无奈:“这回忙活辩论的几名监生、加上上回联考前前十名尽量安排席位吧,余下的就不必安排了。” 不是他们与监生为难,而是是席位实在紧缺。 杜宁听到这话默默地起身出去了,得了,他还是去外头放放风吧,这国子监已经容不下他了。 孙明达也终于不打算作壁上观了,携国子监诸官员、助教与一众监生前去迎一迎客人。 寻常客人监生们招待也合适,可碰上这些个不同寻常的就不行了,譬如硬要凑过来当裁判的那八位。虽然早知道他们会来,但是真看到人时,孙明达还是烦。 太子、大皇子并肩而立,尚书、中书、门下三位丞相齐聚一堂,成王叔混迹其中,年事已高的陈国公跟具有天然优势的礼部尚书不约而同赶至于此。文官武将,勋贵清流、皇子宗亲,一样不落。 其他人都还好,都是同朝为官交流起来也方便。孙明达烦的主要是太子跟大皇子,这两人不在宫里待着跑来国子监做甚?但不论如何,孙明达依旧得捏着鼻子上前寒暄见礼。这种场面若还由着傅朝瑜、陈淮书等人前去接待,那就真的失礼了。 原本坐在国子监中的观众看到孙明达带着太子等人坐上了第一排,惊得半天都没吱声。 那可是太子啊! 旁边还有大皇子跟三位宰相,这些人随便一个跺跺脚,都能在朝中掀起一阵腥风血雨。 他们好多人今儿过来纯属凑热闹的,谁知道撞到了这样的排场。按理说,国子监也没这么大名声,太子与大皇子也从未将心思放在国子监上,怎么这会儿两人都跑来了,还都当了裁判?那这场比赛待会儿该怎么判?判谁赢? 只是众人更没想到的是,不仅是这两位,剩下的三位皇子也到了。 待太子一行人入明义堂后,傅x朝瑜刚松了一口气,转眼却看到了自家大外甥。他呆了一下,不相信,揉了揉眼睛。 好像没看错。 周景渊从马车上跳了下来,一眼就捕捉到了他舅舅,迈着结识的小步子兴冲冲地朝着傅朝瑜奔过来,一把抱住他舅舅的大腿,开心叫唤:“舅舅!” 腿上的触感如此真实。 傅朝瑜俯下身,立即将小家伙抱在怀里,理了理他因为兴奋汗湿的鬓发,惊喜道:“景渊你们怎么过来了?” 周景渊右手挡着他舅舅的耳朵,生怕别人听到,非常小声:“因为周景文想跟我比舅舅,所以带我们出来了。” 傅朝瑜竟一时转不过来:“他舅舅是……” 周景渊小脸认真:“好像姓杜,周景文说他舅舅很聪明来着。” 姓杜,傅朝瑜立马将目光转向杜宁。 啧。 杜宁果然被周景文给缠上了,完全意识不到自己即将遭遇什么。 周景渊捧着舅舅的脸,小脸认真:“但是我舅舅肯定是最厉害的。” “那还用说?”傅朝瑜点了点他已经稍显圆润的下巴,客气地与成安公公问好之后,便抱着大外甥,顺手领了一个周景成进了大殿。 周景文表面缠他舅舅,实则暗暗观察傅朝瑜。这是周景文第一次见到老五他舅舅,纵使周景文不愿意承认,可是小孩子的审美总是直观的,他还是能看得出来,人家舅舅俊美无涛,自家舅舅……倒也不是相貌不好,只是似乎没了从前意气风发之态,显得有点窝囊。 相貌跟气度这一块,他已经输了。 周景文有点不服,抬头时发现周景渊趴在他舅舅怀里,定定地瞧着他这边,黑白分明的眼眸中有股说不出的炫耀。 他不能再输,周景文运气:“舅舅,抱我!” 杜宁快要被这祖宗烦死了:“我抱不动。” 周景文胜负欲无比膨胀:“人家舅舅都能抱得动!” 杜宁欲言又止,他能跟傅朝瑜比吗?傅朝瑜那厮就不是个正常人。算了,跟小孩子能说什么道理?若是将人弄哭了,回头他父亲、他长姐都得收拾他。杜宁认栽,不得已将外甥抱了起来。 真坠手啊,不晓得是吃什么长大的,这么沉! 周景文这才满意了些,得意地回看周景渊,可惜人家已经不看他了。周景文稍显遗憾,复又问道:“舅舅,是你厉害还是那个傅朝瑜厉害?” 杜宁险些没站稳,崴了一下脚好半天才缓过神来。他盯着傅朝瑜的背影咽了咽口水,沉默良久才嘴硬了一句:“自,自然是我厉害了。” 周景文深信不疑,开心道:“那正好,我跟他们俩可都有仇呢。舅舅,待会儿我同你坐一起,咱们好好商量商量该如何教训他们。” 杜宁:“……” 坐?他有座位么? 第23章 辩论 与年初孙明达讲经时不同,这回场中竟然异常安静,后排偶有人说话也是窃窃私语,不敢惊动前面几位。 眼下也只有前两排的数人能自在说话了,朝中三品以上的都在那儿坐着呢。余下人甚至都没有开口的权力。没办法,他们之中不少人也是在朝做官的,前面还混迹着几个御史,不管是被御史发现言行不端,还是被几位皇子余光瞥见,都不是他们能承受的。 不过,这些个大人物在前排压着,参赛之人能放得开吗?众人对此持怀疑态度。 傅朝瑜正带着小外甥走向第一排。两个小孩儿虽没有他们兄长地位显赫,但好歹也是皇子,更是御前大总管成安公公亲自带过来的,国子监不得不重视。 孙明达叫人同样在第一排添了作为给他们几人。傅朝瑜见小外甥放到椅子上做好,又从杨毅恬那儿讨了不少点心拿了过来,揉了揉小家伙的脑袋:“舅舅待会儿得上去,你们好好在这儿守着,等辩论结束后舅舅再带你们出去玩儿。” 周景渊乖乖点头。 周景文也没闲着,拉着杜宁费心叮嘱:“舅舅,你坐我旁边吧。” 这……杜宁瞄了一眼周围,第一排这边没一个是他能惹得起的,再说如今边上已经没有位置了,若是再加,势必会惊动孙大人,杜宁可没有这个胆子,他怕死。然而在外甥面前露怯,承认自己不如旁人,杜宁也做不到。 他装作腹痛,疼得直叫唤,说要去如厕。 周景文猛地缩回手,不自觉屏住呼吸,后又觉得自己嫌弃得太明显有些不好意思,接了句:“那舅舅你快去快回啊。” “好说好说。”杜宁点头,随即头也不回得溜了,仿佛后面有恶魂索命。 时辰已至,孙明达与诸位裁判谦让一番后便上台致辞。 众人后知后觉地发现,台上每个座位前都放着一个长条状、两侧如喇叭一般的东西,似乎是硬纸片做的,声音经过这个长筒格外清晰宏亮,顷刻间就传遍大殿每个角落。 这倒是个好东西,吕相同其他两位宰相道:“下回圣上讲学,也可以摆放此物。” 孙大人慷慨激昂的陈词赢得了满堂喝彩,他下台后,傅朝瑜便领着八人上场入座了。 周景渊眼睛一亮,一动不动地盯着台上。原来他舅舅是要坐在台上的! 他身子端正,眼神瞄向周景文,晃了两下脚尖,怡然自得。 周景文原也以为傅朝瑜只是走个过场,没想到他竟然无比自然地坐在了主讲台上,开始宣读比赛规则。 什么意思,偌大的国子监都没人了,让一个监生主持大局? 周景文震惊不已,傅朝瑜一个出身卑贱的商贾,怎能登上国子监的讲台?怎能与这些人同台露面?怎能让众人在台下仰视?他配吗。周景文气得不行,想找自己舅舅评评理,结果左顾右盼了半晌都没找到他舅舅的人影。 便是闹肚子,也不该闹上这么久啊。 傅朝瑜念这规则主要是念给台下观众跟裁判听的,台上这八个人早已在日复一日的试练中对这规矩烂熟于心了。不服也不行,除非他们不想干了。 这场辩论,傅朝瑜仿照后世的规则,首轮双方派出一名辩手阐述观点,二轮双方互抛问题;三轮属于自由辩论,最后双方总结陈词。为了计时,傅朝瑜特意让人定制了一个沙漏,他已经比照日晷算过了,细沙流完大概就是后世的五分钟,不长不短,正正好。 只是他这规则对于平日里在朝中自由互喷的官员来说,到底还是拘束。连太子也不免担心,问了孙明达:“规矩这么多,待会儿开始后该不会束手束脚吧?” “不会。”孙明达笃定。以那小子对这场辩论的看重,绝不会让今日没有冲突可言。 孙明达冷眼看着,这国子监里就没有一个像傅朝瑜似的成名心切,他几乎是抓住一切可能的机会想要崭露头角。 须臾,辩论开始,众人精神一振。 拥文派这边来头不小,北方最大的青山书院山长郑如徽与孔家后人孔连枝都被请过来了。郑如徽先发制人,洋洋洒洒,高谈阔论,夏商周伊始至今两千余年,文官兴礼乐、扬文教、推廉政、平冤狱、匡扶社稷、为君王排忧解难,自古名臣不胜枚举,阐明乱世之后以文治国才能迎来长治久安。 郑如徽原本就是个饱学之士,引用典故史料更是信手拈来,句句生花。话音刚落,台下便响起阵阵热烈的掌声。 不少文官听得精神亢奋,觉得这番讲话简直是扬他们文官之威,今儿来得可真值。 崔狄身边已经致使的王大将军不甘示弱,轮到自己时飞快起身,大谈以武立国之必要。文官能治国,武将还能平乱世、御外敌、戍疆场呢,一国一朝若是没有军队,没有武将,等同于自掘坟墓!王大将军没有郑如徽的好口才,但是句句情真意切。 郑如徽听罢,只是冷哼了一声。空有一身蛮力的匹夫而已,好对付得很。 对面也发出几声冷笑。 两边第一轮交锋完,已是战意凛然,彼此对视时似有火星直冒,便是旁观者也能真切感受到这森然的战意。是他们好像误会了,这两边可是一点儿都没有因为规矩约束而限制发挥。 太子欣喜与他们找来的人能言善辩,大皇子却隐隐有些着急,总觉得大将军等口才还是弱了些。 第二轮攻辩伊始,战火再次升级,一开始两边提出来的问题还稍微收着些,但越到最后,问题越是犀利。孔连枝在与崔狄对答时,话中刀光剑影,口若悬河,险些忘记时间。 第22节 傅朝瑜打断两声没打断成功,孔连枝尚在喋喋不休,傅朝瑜生气地狠狠敲了一声锣,以示警戒。 “若再犯规,直接出局。” 主持的威严不容侵犯! 孔连枝心下一颤,心有不甘地将未尽之言咽了下去。其实他还有很多话要喷,可惜时间到了,经过前些日子的训练,他们对傅朝瑜多多少少有些畏惧。 瞧着这位孔家之后竟如此听话,众人暗x暗咋舌。 看来这辩论队规矩还真挺严啊,不过,文官武将的矛盾也是真重…… 自古文武相轻,两者的嫌隙由来已久。武官觉得文官手不能提,肩不能扛,却能在朝中将他们压制得死死的,稍有不慎便会招来文官的口诛笔伐,心中不忿久矣。文官觉得武官拥兵自重,看哪个都像是造反头目,现如今天下初定还不卸甲归田,简直大逆不道,不喷他们喷谁?便是喷,这些武将也得忍着,忍不了就是有造反之心,越发罪不容诛。 两边如此不和,一方面是立场原因呢,一方面也未尝内有为君者的刻意引导。乱世需所向披靡的猛将,盛世需要治世治过的能臣,偏偏他们比较尴尬,处于乱世与盛世之间,两不沾。 第二场后,在场众人的兴致算是彻底被勾起来了,然而到了第三场自由辩,众人才明白方才这八个人还算是收着的,若不收敛,便是朝中最厉害的御史到了他们这儿,也是自愧不如的。 辩论赛,原是这样可怕! 众人从谨慎温和的互呛,逐渐演变至互相拆台的互喷,再到最后变成无差别攻击—— “缺乏文治,政权不过百年。” “武德不修,多半二世而亡。” “自古拥兵自重的都是武将!” “你们文官只会耍嘴皮子威风,保家卫国还不得看我们?” “武将粗俗不懂治国之道。” “放屁,你们孔圣人还文武兼修呢!” 旁的也就罢了,那句孔圣人文武兼修才是致命一击,尤其是在场的还有位圣人之后。文方那边的反击有片刻停顿,似乎找不到可以反驳的点,半晌才咬牙坚持回了一句,然而崔狄等像是无师自通了一般,不论如何都是一句“孔圣人文武兼修”、“孔圣人勇武过人”、“孔圣人足蹑郊菟”! 郑如徽这边险些没有被气吐血。 无赖,只知道说轱辘话的无赖! 然而无赖的招数总是最能堵人。 台上斗得吐沫横飞,若不是有傅朝瑜的出局威胁在他们兴许真会打起来。台下也听得目瞪口呆,一刻也不敢分神,生怕错漏了一点儿。先前总以为武将嘴拙,不曾想真骂起来也是这般厉害。现在想想,朝中互喷哪有这辩论有意思,还是他们太自大了。他们只恨不能以身代之,冲上去替他们辩一辩。 前面吵得太厉害,几次收不了场,等到最后陈词总结时双方的稿子里还是各种贬低拉踩,带着一股要将对方钉死在耻辱柱上的狠劲儿。只是今日只是辩论,还是有时间限制的辩论,他们便是有再多的话,时间一到也不得不鸣金收兵了。 剩下的,便得交由诸位裁判定胜负。 傅朝瑜本来是想邀单数的裁判,他担心会出现平局的情况,若如此,那这辩论还有什么意思?虽说今日的胜负决定不了什么东西,但是对于观众来说有个输赢总归是必要的。 不想孙明达跟王纪美却并不介意,王纪美一度有些不满地跟他提过,这回的辩必会分出胜负,不管有几位裁判,都会分出胜负。王纪美不满的不是裁判人数,而是对于胜负这个既定结果。 裁判正在做出最后的决定,周景文却坐不住了。今儿这场戏,傅朝瑜出的风头实在太多了,哪怕他没有辩论,受到的关注也一点儿都没比那八个人少,相反,因为他不卑不亢、姿容出众,反而吸引了不少人的主意。周景文已经偷听到后一排有人在打听他是谁了。 这可不行,傅朝瑜绝不能抢了他舅舅的风头! 周景文很不服气,他在这儿操碎了心,但他舅舅也不知怎回事始终没回来。他都让小太监挨个儿找了,依旧没找到他舅舅。 张望间,周景文注意到一件事——并非所有人都是坐着的,墙边还有一些年轻人竟整场都站在那儿,一动不动。难道,国子监的监生都没有座位吗,那为何傅朝瑜与他们不同? 周景文心中划过一丝不好的预感,他离席悄悄走近他们,随意扯了一个人的衣摆问:“你们为什么没有座位?” 被他扯住衣角的是安阳侯世子,他今儿过来一方面是为了看热闹,一方面也是站给他爹、他叔父几个看的。他家长辈都来了,若是他不过来则显得他既不合群又不爱学子,回家保不齐又是一顿打。 小世子知道眼前这位是个皇子,虽不知道究竟是哪个小皇子,可不论是哪个安阳侯世子都不敢糊弄,他解释道:“殿下,只有外头来的观众有席位,国子监的监生很少有位置,除非是替先生办了事儿的,还有上回联考考得好的监生,他们都坐在那一块呢。” 安阳侯世子指了一片位置。 周景文望过去,没发现他舅舅。 周景文陷入了深深的怀疑之中。所以他们在这儿站着听完整场辩论是因为功课不好吗?但他舅舅也没有座位,也就是说,他舅舅既没有帮忙,也不是上回考试名列前茅的? 细思极恐! 周景文咽了咽口水,小心翼翼地问出了自己最关心的事儿:“那你知道杜宁吗,户部尚书之子,上回联考,杜宁的名次是多少啊。” 安阳侯世子笑呵呵:“您说杜宁啊,他比我考得还要差,倒数第一。他跟傅朝瑜还是一个学舍呢,一个头名一个倒数第一,找谁说理去?” 周景文:“……!!!” 晴天霹雳!当头棒喝! 小孩儿对他舅舅一直坚持的信任,在这一刻彻底崩塌。 第24章 风头 储君,副主也。 本朝皇子不在少数,身份尊贵的皇子亦有许多,可唯独储君只有一个。 这场辩论自从太子亲临之后,便已经注定了结局了。 傅朝瑜公布完了结果之后,说不清心里究竟是何感受,也明白了为什么他先生说结果早已注定,大概,先生也是一早就知道太子要来坐裁判了吧。 虽说胜负乃兵家常事,但是就这么输了谁能甘心?哪怕结局已定场中还是不免有些争议,就连台上坐着的几位也各有不平。 然相较于其他人的愤愤不平,崔狄似乎并不惊讶这一结果,甚至连眼皮都没抬一下。许是傅朝瑜目光直白,崔狄这才抬头看了他一眼,无所谓地耸了耸肩。 可不是谁都像他似的镇定,譬如郑如徽等人便是盛气凌人,而大将军等却是恼怒至极,甚至公然放出话来:“这结果不能服众!” 郑如徽也恼:“老将军是在质疑太子殿下等裁判不公?” “公平在哪儿?他们分明瞧不起武将!” 这诛心之语,叫台下诸位裁判脸色大变,这老匹夫竟然当众不给太子面子,闹出去了国子监也难辞其咎,孙明达跟王纪美已经在犹豫要不要上去稳定场面了。 傅朝瑜眼看事态失控,当然不能放任他们毁了辩论赛招牌,狠狠敲了一下锣。 被锣声吓出条件反射的两方瞬间哑火,仿佛畏惧之前的“禁赛威胁”,都不敢说话了。 倒是看得观众稀奇不已,只觉得台上这个年轻人厉害,镇得住场子。 傅朝瑜无奈地开口,言明今日胜负只代表本次这一场比赛,比赛是为了友好交流,口舌上的争论或许有胜负,但是现实中没有谁输谁赢,文官武将同是朝中中流砥柱,没有高下之分。 他一开口,老将军这才哼了一声坐了下来。 总算有人说了一句人话。 傅朝瑜看向台下,任劳任怨地继续调节。 今日两边虽然互喷的厉害,到最后几乎变成了一场恶战,但傅朝瑜还是挑了两边一些中正平和且相对精彩的言论捡出来加以总结,充分顾全了双方的面子。并且表明,君子和而不同,不管是崇武还是修文都是为社稷效力,为君王尽忠,不论是文官还是武将都需求同存异,共谋发展。 国之强盛,文武不可或缺,顺便引用后世伟人的一句话,有志者应当文武兼修,需文明其精神,野蛮其体魄。 一阵静默之后,明义堂忽然响起持久的掌声。 说得真好! 现在台上的傅朝瑜本就是意气风发的年纪,又是敢说敢为的性子,他光是现在那儿抑扬顿挫的说上几句便足以吸引全场的目光追随,何况他话里话外还有理有据,极具壮志豪情。 杜尚书面有赞叹,恨不得这是他自家的儿子!这若是他儿子,他做梦都能笑醒! 可这为何就不能是自己的儿子呢? 众人也一样,对前面的总结不过随意听听,可听到最后,却忽然莫名地热血沸腾起来。 有官员咋舌:“难不成,这一届的国子监监生口才都这么好吗?” “兴许也只有这一位吧。” 大皇子这边输了,面上本来不大好看。然而傅朝瑜这番话说的体面,顾全了双方的面子,分寸拿捏的恰到好处。连大皇子忍不住同身边人问起了这个眼生的年轻人。 孙明达与他解释了一番。 大皇子在听到“傅朝瑜”x三个字后,凝神细思了一番,骤然问:“听说宫中五皇子有位舅舅在国子监,仿佛就是此人?” “正是。” 大皇子脸色微妙了起来。傅美人曾经害的他母妃流产以至于再不能生育,母妃对此耿耿于怀。这个傅朝瑜竟然是傅美人的亲弟弟。他先前对付傅朝瑜升起的那点好感,顿时荡然无存了。 不过崔狄却越发觉得傅朝瑜这性子合他胃口,跟那些拧巴内敛的读书人不大一样,下台之后还约着往后一块喝酒。 傅朝瑜笑着应下,也想不通自己什么时候入了这位的眼。多交一个朋友总是有好处的,这位虽说跟大皇子关系匪浅,但是傅朝瑜总觉得他不像是能支持大皇子的人。 莫名的直觉。尤其在看到崔狄只是同太子与大皇子寒暄了两句后便离开,傅朝瑜变便更加笃定这个猜测了。 众人在陈淮书、周文津几个的引导下,心满意足地相继离场。今日这场辩论,从头到尾都高潮迭起,精彩异常,看来是他们从前小看了国子监了。这国子监最近频频出头,也不知后面还有何等的风光?更不知会不会抢了别的衙门的风头。 出了大殿,有几位贼心不死,又问起了膳堂今日是否能招待外宾,结果毫不意外地遭到了拒绝。 国子监膳堂不招待外人,谁来了都不好使。 祭酒大人说的。 众人心中骂了一句孙明达老秃驴,悻悻走开。 同为国子监监生,有人能负责引导诸位大人退场,有人便只能在旁干看着,譬如杜宁。且不忿的是,他学舍的另三个人在今儿或多或少都出了风头,唯有他,连明义堂的大殿都不敢进,一直在外游荡,生怕被他外甥看到又拉着跟傅朝瑜一起比较,跟个孤魂野鬼一样可怜。 而风头正盛的傅朝瑜,散场之后还被太子叫过去问了两句话。太子见傅朝瑜谈吐不俗,温声勉励一番。又就国子监监生情况与孙明达王纪美闲聊开来。 傅朝瑜得以退下。他找到了自己的小外甥,熟络地将人揣进怀里。 他家小外甥从前吃不好穿不好,个头长得比别的小孩儿略迟缓许多,都三岁了却还像个两岁小孩儿一样,抱在怀里小小一个,看着都可怜。 成安公公却咋舌,但凡碰面不是抱着便是搂着,不腻歪啊?只是舅甥,又不是亲父子。 然而周景渊这会儿还激动着,看到他舅舅便眉飞色舞地一个劲儿夸赞:“舅舅,厉害!” 傅朝瑜刮了刮他的鼻子:“景渊以后更厉害。” 这话不是吹,上辈子景渊毫无依仗都能孤身一人在朝中立足,甚至最后还能成功登基,这般心性可不是人人都能有的。 周景渊看了一眼不知为何蔫蔫的周景文,握着拳头,张牙舞爪的高声宣布:“我舅舅最厉害!” 平日里胆怯的眉眼焕发着一股蓬勃朝气。 周景文竟然没有反驳。 不多时,杜宁依旧未曾出现,但是杜尚书前来跟自己外孙打了个照面。周景文内心无比挣扎,将他外祖父拉到一边企图负隅顽抗,压低声音偷偷地问:“外祖父,上回舅舅联考真的考了倒数第一吗?” 他眨了眨眼,希望外祖父能给予期待的回答。 杜尚书怔住,突然倒抽一口凉气,这事儿已经传到宫里去了吗? 第23节 觑见外祖父的神色,周景文便知道这事儿不是国子监监生冤枉了他舅舅。同样是舅舅,为什么别人的舅舅那么争气,他的舅舅却只会丢人现眼?周景文越想越委屈,都快要气哭了,他堂堂三皇子,从来都没有这么憋屈过。 杜尚书吓了一跳,连忙追问可是有人欺负了他。 周景文眼眶红红,抽抽嗒嗒:“舅舅,舅舅……” 杜尚书急死了:“你舅舅欺负了你?” 周景文跺脚,说了一句“都是舅舅的错”,便哭着跑开。 又是杜宁!杜尚书脸色一黑,他那不成器的儿子到底又做了什么?在国子监嚣张也就罢了,竟然还欺负到自己外甥头上,成事不足败事有余的东西,他怎么这么能耐? 周景文走开之后,不知出于何种心态再也不让杜家人靠近了,似乎是真的伤心了。 对此,成安只能歉意地冲着杜尚书笑了笑。 杜尚书没办法,怒火又添一重,撸起袖子便准备回去先收拾儿子了。 不多时,周边便清净下来。今日本就没课,傅朝瑜从里头出来之后便彻底忙完了,只想领着小外甥一起。只是他想带外甥,还得别人准予才行,傅朝瑜礼貌问起成安公公,询问能否领着几个孩子四处逛逛。 成安公公并未拒绝,出宫机会难得,圣上并未要求回宫的时间,他其实也不想这么快回去。 成安公公领着三位小皇子随傅朝瑜见过了他在国子监的亲友。周景渊对他舅舅的先生朋友格外好奇,睁着大眼睛将每个人牢牢的记在心里。 陈淮书他们因为傅朝瑜的缘故,很喜欢这位生得可爱的小皇子,围着逗了许久。 这小家伙眉眼跟傅朝瑜太像了,简直一个模子刻出来的,睁大眼睛盯着人看的时候能把人心都看化了。哄他就跟在哄小号的傅朝瑜一样,有趣儿极了。 不仅仅是王纪美送了他不少东西,陈淮书跟杨毅恬几个也使出浑身解数逗他开心。 周景文已经嫉妒不上了。他在宫里何等的受人欢迎,出了宫竟被老五给比下去了。周景文心里门清,这一切都是因为老五他舅舅,可为什么他就没有这样厉害的舅舅呢? 哦,他也有舅舅,可他的舅舅只会让他丢脸,三皇子殿下低下头,生平第一次体会到了什么叫做自卑。 傅朝瑜直接抱着孩子逛完了整个国子监。期间成安公公本想说,若是傅朝瑜抱不动可以让身边的小太监代劳。结果这一位抱着孩子走了这么久,连大气儿都不喘一声。反观抱着三皇子和四皇子的小太监们,这会儿已经面有难色了。 等逛完了国子监,傅朝瑜竟然还有余力,说是要领着小外甥去逛街。 此言得到了周景成的积极应和! 逛街,听着就新鲜。 他也要去! 周景成瞧瞧偷看成安,若是成安不让去,他就要闹了。 被四皇子暗暗威胁的成安见状只能由着他们,顺便还带上了兴致不高的周景文。 傅朝瑜跟周景成一路逛一路买,连周景渊也被带着开朗了些。等到了一处熟悉的木匠铺子,傅朝瑜想也没想就进去了。 周景渊揪着他舅舅的衣襟,眉头蹙起,神色为难。 “怎么了?”傅朝瑜问。 周景渊包子脸上全是谨慎,因他发现这个铺子不管是外面还是内里都装饰得分外华丽,看着就很贵!他怕舅舅被坑,更担心舅舅没钱了,警惕地冲着傅朝瑜耳边道:“舅舅,咱们还是换一家便宜的吧。” 傅朝瑜乐不可支,自家崽就是可爱! “没事儿,舅舅用上回做的水枪稿纸跟他们换了个条件,往后在这儿订做玩具,不仅不收钱,还能赚钱润笔费呢。” 这也就是他们家在京城没有买商铺,否则这样的生意还能让别人沾? 这回傅朝瑜便是过来取上回定做的新玩具。上次答应了周景成送他一个玩具,傅朝瑜便画了个草图做了两个,想要留给他外甥跟周景成。 只是今日还多了一个孩子,傅朝瑜虽然不喜欢这位三皇子,却也解释了一句:“上回叫人做的时候只做了两个,且我也事先答应了要留一个给四殿下。” 周景成虽然不知道箱子里装的是什么东西,但是他已经挪不开眼了,跑上去摸摸碰碰,听到傅朝瑜的话下意识地回:“没事,傅舅舅不必介怀,三哥一向看不上你做的东西。” 周景文:“……” 傅朝瑜:“……” 四皇子是真的很会聊天儿,连成安在旁边站着的都尴尬了。 他怕四皇子在语出惊人,忙开口将人抱起来:“时辰不早了,奴才也该带着几位小殿下回宫复命去了,总不好让圣上与各位娘娘担心。” 周景渊立马紧紧地搂住舅舅,他不想回去。 傅朝瑜心里也失落,不过他也知道这种事在所难免,皇上放几个小皇子出来便已经是意外之喜了,还能指望他外甥一直在宫外?傅朝瑜再三保证,很快就去看他,才勉强哄好了小家伙。 临走前,小家伙还依依不舍地确认:“舅舅你真的很快能来看我吗?” “很快,舅舅保证。”傅朝瑜摸了摸他的脑袋。 虽有了舅舅的担保,但是分开之后周景渊还是没了精神,懒懒地趴在马车里不肯说话,仿佛又回到了从前缩在冷宫里的日子。诡异的是,周景文也竟然也闷不做声。 两人背对着,脸色一个比一个凝重,心情一个赛一个绝望…… 成安看得不明所以,但是总归是能将这三个小皇子全须全尾地带回宫了。待安顿好了三位小皇子后,成安立x马回去复命。 皇帝之所以派成安过去,就是因为成安记性好。等回了御前,成安还能绘声绘色地将今儿在国子监听的那场辩论复述一遍,虽不至于每一句都能记得一清二楚,但也大差不差了,尤其是后面那什么自由辩,两边吵得不可开交连脸皮都不要了,可比朝中那些官员们吵架有意思多了,成安说得可带劲了。 皇上大为惊叹,再次后悔自己没能亲自过去听一听。 错过了这么精彩的辩论,今儿晚上都得少吃两碗饭。 成安也感慨:“圣上若是能亲临就更好了,今日的辩论真值得一观,结束之后更是掌声雷动。” “朕也想去啊。”皇上无奈,只是他作为皇帝不好参加如此敏感的争论。朝中文武之争由来已久,当然,这也有他刻意放纵的缘故,文武相轻不可怕,惺惺相惜才叫人寝食难安。若这两边犹如铁板一块,他这个皇帝估计也做到头了。如今有争执都无伤大雅,他能镇得住。况且别看这回辩论各方四个仿佛都同仇敌忾,但实则,文官内部与武官内部也是矛盾不断,正因如此皇帝才懒得插手。 不过得知傅朝瑜最后那番话后,皇上却尤为满意:“连一介监生都知道要和而不同,求同存异,朕的这些臣子们却只知道彼此倾轧。” 成安对五皇子这位舅舅赞不绝口:“这位监生实在厉害,不仅说话滴水不漏,事儿也办得几位漂亮,听说这回的辩论都是他一手操办的,要不是他,今儿这场面只怕也收不住。” 今儿的辩论是结束了,不过后头只怕还有的争,国子监这一步棋走得漂亮,往后一月都是京城众人的焦点。说来说去,还不都是傅朝瑜的功劳么? 皇上又来了兴趣,要不,下回他单独召见一下这傅朝瑜? 彼时,傅朝瑜仍留在国子监里,他将今儿辩论写进了文章里,打算放在第二期的文刊上。写完之后,傅朝瑜便苦心冥想如何出头,如何进宫找他外甥。 费劲儿想了好一会儿都没有头绪,然而待傅朝瑜看向桌案上的书之后,忽然来了主意。 国子监这么多藏书,不如鼓动先生建言,新办一座图书馆? 第25章 往事 种植油菜并非一朝一夕的事,且傅朝瑜也不知吕相与杜尚书究竟有没有将自己的文章拿去朝中讨论,若没有,他则真做了无用功了。那本给皇上揽财的《西游记》,书才刚印好尚未开卖,只怕皇上也没有记他的功。 至于辩论赛,虽明知会引起热议但热度总有消减的一日,只怕日后也没多少人记得他的功劳,唯有这图书馆,若能办成才算真正的惠及民生。 傅朝瑜埋头,灵感迸发,文思泉涌,不过片刻又写好了另一篇鼓吹图书馆的文章。 翌日一早,天儿还未亮,周景成便兴致冲冲地从床上爬起来,匆忙用过早膳便带着他的小车去跟他五弟汇合了。贤妃已经提不起告诫的心思了,反正她再如何阻拦,这臭小子还是会巴巴的赶过去跟五皇子厮混在一起。 贤妃只恨儿子不争气,从前是三皇子的小跟班,如今又成了五皇子的应声虫,他为何就不能独当一面有点主见呢? 翠微殿中,周景渊也早早地拿着自己的小车在院子里扭来扭去。周景成赶过来后,二话不说坐上了车加入其中,两个小孩儿围着院子玩得一头是劲。 若不是周景渊不敢出门,周景成都恨不得带着他去御花园里威风威风。 他们俩现如今骑的正是昨儿傅朝瑜送给的小车,车子底盘很低,下面有很多小轮子,瞧着十分的矮,不过胜在样式好看,周景渊的车头是一只老虎,周景成的车头依旧是小鼠。且这车跟别的不一样,不用脚瞪,不用人拉,只要转动方向盘便可以左右摆动。 两个孩子头一次玩这种好玩的玩具,简直高兴坏了。 周景成如今对五弟他舅舅已经佩服得五体投地了,他甚至打定主意以后一定一心一意跟着五弟,跟着三哥啥也没有,跟着五弟后好吃的好玩的一样不缺,太快乐啦! 不同于这两个孩子,周景文昨儿回宫之后便郁郁寡欢,连贵妃也不愿意不愿搭理了。 因为昨儿没睡好,所以今儿上课时,因为神思倦怠不出意外地又被先生教训了。 周景文欲哭无泪。 他母妃总说自己聪明,从前周景文信了,可是自从知道舅舅是倒数第一后,周景文便对他母妃的话存疑。母妃时常夸舅舅,但是舅舅却愚笨不堪,自己这该不会是随了那不争气的舅舅吧? 他以后会不会也是倒数第一? 今日的三皇子依旧绝望。 国子监内,傅朝瑜一大早便与众人商量一番,而后才将自己昨儿写的稿子与他先生看。 得益于王纪美的指点,傅朝瑜如今写文章越发得心应手起来。 王纪美看到第一篇,便知道这应当是傅朝瑜准备放在文刊上的文章,因为他不仅写了辩论,还鼓励学生畅所欲言,多多往国子监投稿。 王纪美迟疑:“你们想要扩大投稿范围?” 傅朝瑜点点头:“国子监有才学的人并不多,若是一直以国子监的监生投稿为主,要不了多久只怕就得江郎才尽,不若对外征稿,凡是文章写得好的都可以征用,如此才能保证每期文刊的水平。” 只是这样以来,审稿的活儿就多了好几倍了,王纪美问:“你们能做的好吗?” 他家弟子等可都是结业班的学生,年底有个结业考,明年还有春闱呢。 傅朝瑜挠了挠头:“所以弟子琢磨着,要不要将这文刊转交给国子监,让孙大人另派一批人专门负责文刊运作。” 这段时间太忙,陈淮书跟周文津都有些吃不消了,傅朝瑜觉得热闹一场扬了名就够了,没必要耽误他们准备春闱。文章可以继续写,但是收稿、审稿、排版这种非技术性的活儿还是交给旁人吧。 王纪美颇为惊讶,这文刊他可是亲眼见到这些学生们辛辛苦苦弄出来的,才刚打响了名声就要让给国子监? 这对国子监当然是好事,还能带来一笔额外的收入,但是,王纪美总觉得委屈了他弟子。 “你们决定好了?” 傅朝瑜点点头,没多久又老实道:“其实弟子将文刊交出来,还有一事相求,先生看看这篇吧。” 王纪美接过,上下一扫,却是一篇关于“图书馆”的文章。 历朝历代都有藏书楼,但是这些藏书楼或官办或私属,大多都是不对外开放的,或者只对特定的人开放。然而傅朝瑜提到的这所谓的图书馆,却是面向所有百姓,无论尊卑贵贱,只要愿意读书都可以进馆阅读。 这倒是个好事儿,王纪美看完颇为意动。 傅朝瑜继续娓娓道来:“学生写此文章也是基于如今的藏书楼虽然珍本繁多,但是藏而不用,不能惠及百姓。如今寒门子弟也可以科举入仕的机会。但民间尚有许多读不起书的人。若是朝廷能在京城率先兴建图书馆,各地想必也会仿效,届时,寒门子弟读书应当能便利许多。” “除了这个,还有没有别的想法?” 傅朝瑜脸一红,有点不好意思:“其实弟子也是想着这事儿若能办成,往后说不定能再进宫看看外甥。” 王纪美替他心酸。他这弟子亲缘浅,也就只有宫里那位小皇子一个亲人了。五殿下他昨儿也见过,跟着傅朝瑜到处乖乖喊人,聪明伶俐又分外可怜,怪不得自家弟子时时念着想着。 王纪美最终将两篇文章都留下来了。 傅朝瑜又掐着点跑去学堂上课。 今儿出奇,没上课前竟有好几个出身不错的监生跑到他这儿来,期期艾艾地问傅朝瑜,倘使下回做事能不能带着他们一起。 第24节 昨儿傅朝瑜再次成为京城家长圈中的风云人物、父母口中“别人家的孩子”。那般大场面,便是有阅历的官员也未必能坦然自若主持场子,偏偏傅朝瑜面对身份地位远高于他的竟能毫不露怯,还能在两方不和的前提下成功安抚众人。 此等心性,本就非常人能比。 家长们回去后少不得又要拿傅朝瑜跟自家孩子比较比较了,越比越心塞,两者差距犹如云泥之别,硬要比,无异于自取其辱。 这教育得多了,总能激发出一些从前没有过的羞耻心来。原来监生们浑浑噩噩过日子也就罢了,可是瞧见杨毅恬都能跟着助教身后迎来送往,他们心里便有了别的念头,总想做点儿什么,否则总不能一直混日子吧。 傅朝瑜高高兴兴地记下了每个人的名字,若回头图书馆能建起来,这些人就是免费的劳力! 不用白不用。 安阳侯世子眼睛一亮:“你答应了?” “放心吧,有活儿少不了你们的。”傅朝瑜保证。 众人顿时觉得傅朝瑜太好说话了,也为当初x瞧不上他而自我唾弃。看看人家多乐于助人,自己学习好就算了,还愿意体恤学习不好的,活该他出名! 这事儿传到别的班,又有好些人蠢蠢欲动,打算跟着傅朝瑜一块儿行事。 安阳侯世子直到回到座位上还在感叹:“傅怀瑾真是个好人呐。” 杨毅恬使劲点头:“我早你说了,只是你一直不信。” “现在信了,往后咱们跟定傅怀瑾了。” 杜宁默默远离了他们,结果扯着屁股再次疼得叫出了声。昨儿也不知道他父亲发了什么疯,到家之后就嚷嚷着他欺负了三皇子,劈头盖脸就是一顿揍。 杜宁都快要冤枉死了,他总觉得自己最近倒霉,不是在挨打就是在挨打的路上,也不知犯了什么冲…… 不止国子监的学生这场辩论赛的影响,如今京城内外都在热议这场别开生面的辩论赛,就连朝堂上也就文武之争再次掀起讨论,除了傅朝瑜那番“求同存异”的论调被广为流传开,成为朝堂调节矛盾的金科玉律,参加辩论的众人不论输赢也都受到了莫大的关注。 拥文派与拥武派确实不会因为一场比赛就改变想法,他们只觉得台上的人说中了自己的心声,辩得慷慨激扬,大快人心。甚至准备去国子监问问还有没有下一场。若有,他们愿意上台辩论! 孙明达并未直接拒绝。 经历一次大朝会激情廷辩的孙明达算是真真切切地感受到了国子监的影响了。国子监虽然没有太大的实权,但若是愿意做事儿的话,真的可以影响舆论,进而影响朝政! 这一刻,孙大人内心涌现了万丈豪情。扩大国子监的影响力,这不就是他苦苦追求的吗,如今终于有了结果也算是苦尽甘来了。孙明达不得不承认先前是他狭隘了,插班又如何,商贾出身又如何,只要能做实事出身并不是问题。 只可惜他与傅朝瑜关系僵硬,傅朝瑜这厮也是个小心眼儿的,有什么事宁肯找他先生,也绝不肯对自己说半句。 真记仇啊,果然跟王纪美如出一辙。 心情澎湃之下,孙明达看到王纪美送来的两篇文章后,没怎么深思便同意了。 王纪美还颇为惊讶,毕竟先前他家弟子提什么意见,孙明达都得臭着脸摆好一阵谱,这回竟如此开明。 孙明达知道王纪美这个老东西在想什么,只是他这会儿高兴,王纪美的这点猜测他无所谓。经过这几次的事,孙明达已对傅朝瑜刮目相看,这人不仅才学兼备,还气运过人,凡是他想做的事总能做成。一时如此是幸运,一直如此便是有大造化了,兴许他们国子监还能出个大人物。 傅朝瑜一心为国子监着想,若他总还记着从前的恩怨,岂不是太狭隘了? 在弘扬国子监声威一事上,他与傅朝瑜并无分歧。 文刊一事好办,但是图书馆这事儿孙明达还得决定进宫禀报一番的。 孙明达对此事格外看重,这事儿若是办好,不仅民间对国子监的印象会彻底拔高。 但是皇上听闻孙明达的话之后,想的确实另一重:上有所好,下必效之。此事若成,会直接影响各地官府的选择。只要朝廷支持,不怕底下的官员不跟风。到时候便真正能惠及寒门子弟了,科举选仕寒门子弟高中的几率兴许也会变大。如今的科举虽说人人可考,但是考中的十之七八都是权贵子弟、高官之后,他们拥有着最好的教育,占据寒门无法比拟的藏书,导致这科举看似公正,实则不公,连选人用人都受到了禁锢。 皇上早就想提拔寒门了,无奈没有机会,这回倒是可以借着国子监做一回文章。 他甚至向孙明达许诺:“你们只管去做,待来日国子监图书馆建成开业,朕亲自去观礼。” 圣上亲临?这是何等的荣耀。 孙明达又升起了豪情壮志,圣上如此看重此事,他更早带领国子监将这图书馆早日建成。 待他回去便召集人手商议此事,越快越好。 孙明达脚下生风离开宫中,皇帝却还拿着傅朝瑜的文章反复欣赏。 弟弟若有如此胸襟见识,姐姐会是恶毒之人吗? 一晃三年,皇帝其实已经记不清傅美人的长相了,毕竟他一向只在政事上留心,对于后宫女子不太关注。当初宠幸傅美人也是因为她个性温婉待着舒服。可陷害端妃流产一事证据确凿,皇后以雷霆之势处置了对方,后宫同气连声无不在声讨傅美人。皇上见状也没多插手,只以为傅美人表里不一,这才引发众怒。 后来傅美人去了冷宫,皇上渐渐忘了这个人,如今想来只觉得有些违和。 傅美人当真是表里不一之人吗? 他记得,成安似乎对傅朝瑜印象格外的好,虽说只见过两次,可每回回来都得赞不绝口,又说才情过人,又说人品出众,什么好话都说尽了。 皇上问他为何。成安公公迟疑了一下,夸赞的话他说了那么多遍,再说也没有新意了。于是成安公公说了句大实话:“其实模样俊俏的人谁看了都喜欢,那位傅公子在国子监人缘这般好,不外乎是长的好看。等圣上下回见了他就知道了。五殿下倒是跟傅公子生得很像,不过总低下头,气质瞧着与他舅舅不同。像傅公子这样俊朗的人,奴才就没见过第二个。” 皇上也同样不记得总是不敢正眼瞧他的五皇子,但他不赞同成安的话:“长的好看的人,朕从前倒是见过一个,他若是长大了,肯定比你口中的傅朝瑜还要灵气逼人、清新俊秀。” 成安茫然,没听说过京城哪家容色出众啊。 皇上也没解释,只是脑海里想起了八年前的一段往事。那时为了攻打南蛮,他御驾亲征,可惜中途因为流匪而落难,与侍卫军失散。援军未至,流匪却时时在搜寻他的踪影,可怜他当时还身无分文,情况险急。就在他走投无路之际,遇上了一个离家出头去寻亲的小少年。 那小孩儿不过十岁,生得唇红齿白,灵气十足,眉眼格外出挑,旁人打听他家境时还会故意遮掩,不肯暴露丝毫,但因为年纪小没什么防备心,总能被他哄骗到,反应过来时又火冒三丈,怪好玩儿的。 皇上猜测,他应当是纪县里头大家族家的小公子。他从未见过这样好看的孩子,且又因对方身上揣着不少银子,接济过皇上几次,他便对那小孩儿印象更好了。 可惜后来追兵越来越厉害,为了逃难皇上不得已“借”走了他的钱,并下定决心找到侍卫之后要找到这孩子,给他加官进爵。 …… “那他后来找到你了吗,还你钱了吗?”学舍内,听傅朝瑜谈及往事后杨毅恬天真地问了一句。 傅朝瑜难得郁闷地翻了个身,裹着被子憋屈道:“没有。” 也怪他那会儿年纪小好骗,竟然真的相信他说的话,以为他是落难的贵公子这才将钱给了他。结果这人拿了钱后第二日便溜之大吉了,他找遍整个纪县都没找到这人。后来无意中瞥见一伙人拿着对方的画像找人后,傅朝瑜才知道这人恐怕是什么逃犯。 他吓得半死,庆幸自己没被这人连累。 再之后,傅家的管家跟家丁便找到了他,将他带回了家。从此之后,他便再没见过这个骗子了。这事儿给幼小的傅朝瑜带来极大的伤害,也是从那会儿开始,他头一次知道什么叫人心险恶。 小孩儿的钱都骗,太不要脸! 第26章 相认(一更) 孙明达一向雷厉风行。 面圣之后, 孙明达便召来国子监一众官吏,连带着傅朝瑜、陈淮书、周文津几个人也被叫过来了。他们三个人是常来博士厅的,毕竟成绩好, 颇受一众博士看重, 可杜宁跟杨毅恬却是头一回来这儿。尤其是杜宁,身为先生们眼中的祸祸头子,整场讨论他都没掺和一句, 愣是将自己缩在一边当哑巴。 文刊移交给国子监时, 他不吱声;孙大人说要建图书馆的时候,他不敢说话。 然而,众人谁也不在意他开不开口, 就连杨毅恬也兴致冲冲地加入了讨论,跟在傅朝瑜身后积极地领了活,唯独他, 无人关注。 其实傅朝瑜是看到了, 但是故意晾着对方, 这性子若是不别一别,往后还会继续祸害别人。 冷这些也好。 正想着,孙明达忽然点了他的名:“长街外有三间两层的铺面乃是国子监私产, 那铺子地势极高, 格外防水, 且就在东门旁边近得很。我明日差人将这三间铺子打通合成一间, 算作场地。至于如何布置展陈,此事由傅朝瑜牵头。” 傅朝瑜:“……” 他倒是想,但孙明达会放心让他来组织, 这人不是最讨厌他吗? 王纪美还在犹豫:“他们还x要准备明年春闱。” 孙明达表情淡淡地:“可我瞧着,他便是再做两件事也仍有余力。” 傅朝瑜其实是愿意的, 只要能有出人头地的机会他并不介意忙点儿累点儿,傅朝瑜开口:“只是布置站陈倒是可以,不过可否多借予学生几个人?” 孙明达这会儿也好说话:“你想要谁,直说就成。” 傅朝瑜看了看他,确定他没说假话,便毫不客气地点了一大串长名。但凡头脑灵活,手脚伶俐的,都被他点到了名。人尽其才、物尽其用,才是傅朝瑜一贯的作风。 哦,还有国子监的一批等着跟他做事儿的同窗们,他们也不能忘了。 然而这里面唯独没有杜宁。一时间,杜宁真明白了安阳侯世子他们的感受,甚至比他们体会得还要深。毕竟,他跟着三个人同为一个学舍,另两人不算,他与杨毅恬也住了好几年了,分明从前都是一样的人,可现如今,他竟连杨毅恬都比不上了。 杜宁昨儿在学舍还看到了傅朝瑜给杨毅恬递了一本算术的书,那上面好些题都是傅朝瑜自个儿出的。傅朝瑜对自己一直厌恶至极,但是对待杨毅恬却很上心。随即又想得更深了些,往后文刊他们不负责了,自己那稀烂的文章应当也没有机会再登载了。 杨毅恬兴冲冲地与众人商讨完,好一会儿才看到了杜宁的落寞。 事情定好,众人高高兴兴地散场后,杨毅恬悄悄挪到杜宁身边,思考着如何开口。 正犹豫着,杜宁背后仿佛生了眼睛一样,立马转身对着杨毅恬,皱眉问:“跟着我干什么?” 杨毅恬抠了抠手指,友好地问:“我看你好像也想跟我们一起干活,要不我让怀瑾给你安排一下?” 杜宁却仿佛被侮辱了一般,高声道:“我要你们可怜?” “不是可怜,只是,只是……”杨毅恬嘴笨,说不出什么好听的话。 杜宁依旧恼火,拂袖而去,直接跟杨毅恬不欢而散。 第二期果真也没有他的文章。当然,这也因为杜宁没有没有投过稿。 后头的广告位也换了,换了京城最大的一家书局。对方看中了文刊的宣传能力,不惜重金买下广告位,这下一来,文刊编辑组彻底不缺钱了。而杜宁只觉得怅然若失,眼下他连招揽赞助这个唯一的作用都没有了。 唯一值得安慰的是,扉页创刊人那一栏依旧没有变动,他们五个人的名字还好端端地放在那儿,证明他曾经为之努力过。可是与此同时,杜宁心中又有一股不甘。总不能学舍四个人他们三个出尽风头,自己却只能过得跟个窝囊废一样吧,他真要继续无所事事地混下去? 杜宁陷入迷茫之中。 杜宁能关注到的也就只有这些了,在他看不到的地方,孙明达直接在国子监内设了一个文刊组,张梅林博士作为主编,手下领着诸多助教负责排版审稿,因有他们的加入,第二期内容比第一期还要详实,版面也更显得华贵。 文刊各个栏皆以固定,国子监监生们依旧稳定发挥,且第二期后竟附了一则征稿启事,言明国子监长期征稿,凡是文章出众者皆可投稿,过稿则有丰厚的稿费。此消息一经散出,京城内外的读书人都跃跃欲试。听说便是朝中文武百官都会传阅这本文刊,若是文章出众还会在朝中讨论,这无疑对他们日后科考入仕大有裨益。 其中,还有一篇关于辩论的文章跟另一篇建立图书馆的文章也同样备受关注。 京城中能进国子监观看辩论的毕竟还是少数,大多数人并不知道里面都发生了什么,可这篇文章却将个中细节一一记录在其中,包括傅朝瑜最后那番发人深省的总结。 傅朝瑜这个名字,就这般悄无声息地进入了读书人的视野之中。 除此以外,关于国子监图书馆即将开馆的消息也是轰动一时。 国子监要开一座面向所有人的图书馆,只要交几文钱便可以进翻阅国子监所有藏书! 不少人头一回听到这样新奇的东西,这些日子酒楼茶馆讨论的都是这件事。国子监藏书众多,他们是知道的只是这些书从不外传,如今国子监竟然愿意将这些书拿出来惠及诸多学子,天底下还有这样的好事? 还有京畿一带的读书人生怕这消息是假的,一路奔波赶至国子监。他们自道是扶风郡下面县学里的学生,前两日县学老师托人买一本《国子监文刊》,他们才得知图书馆的消息。几个学生因平日里借不到书,见此消息欣喜若狂,天不亮便往这儿赶了。 被他们叫住问话的国子监学生,正好是傅朝瑜。 傅朝瑜见这些读书人脸上写满了期盼,不由得郑重了几分:“是真的,若是一切顺利,下个月初五便能开馆。” 有一人急切道:“当真所有人都可以入馆读书?” 他一路走来赶得及,兴许路上连一口水都没得喝,连嘴唇都有些皴裂。 第25节 傅朝瑜连忙让人帮忙讨几杯水过来给他们,待他们缓了几口气后,安抚道:“对,我们孙祭酒说了,不论是谁、不论何种身份,甚至不论识字与否都可以入馆参观。国子监藏书众多,各朝各代的珍本比比皆是,虽不可以外带,但馆内亦有笔墨售卖,诸位可以买些自行抄写带回去。若想自带笔墨的话,也是可以的。” 那几个读书人闻言更加激动。不仅能看,还能抄? “可是……”有人支支吾吾,还不愿相信自己听到的,“那些珍本无一不是价值连城的宝贝。” 傅朝瑜道:“藏着不用,即便是宝贝又有何益处?若能流传到民间、造福于学子,才不枉费圣人先贤一番心血。” 几个学子对视一眼,难掩激动。 所以日后他们不仅能看书,还能抄书,不管是什么样的珍本,都能抄一份带回来?! 得到保证之后,他们欢喜地都快要疯了,对国子监这般义举也越发感恩戴德。天知道出身贫寒的学子为了借一本书要耗费多大的力气。若是能借到,哪怕丢些面子、损一些尊严也是值得的。可像这些孤本珍本,他们便是尊严扫地也无机会一观。能藏得起这些书的无一不是世家大族,世家亦有子弟,他们不会大方到将家中珍本交给一个无关紧要陌生人。 不过好在,往后他们便不必有这样的烦恼了。 傅朝瑜见他们神色期盼地看着门窗紧闭的图书馆方向,眼中迸发的期许几乎让人承受不住。他犹豫一番,本想让他们当日过来捧场的念头也烟消云散了,只说:“倘若诸位想要抄书,切莫赶在开馆那一日,那日人多,大抵要分批入馆,每个人在馆内停留的时间有限。不若等上三五天再来,届时人少了,诸位便是在馆中抄一整日的书也无妨。” 为首的年轻学子真切地谢过傅朝瑜,他知道傅朝瑜是为他们着想,只是:“国子监图书馆开业的盛况,我等也想亲眼目睹。” 这兴许,会是所有学子命运的转折点。 那人说完,朝着傅朝瑜再次拱了拱手:“方才匆忙竟忘了要事,在下扶风郡吴之焕,不知公子贵姓?” “扬州城,傅怀瑾。” 吴之焕尚不知这位便是文刊中的傅朝瑜,只觉得对方气质出众,若是春闱能考中,想必还有机会交个朋友。他一一介绍了自己同窗,后又与傅朝瑜约定开馆之日再见,便先一步回去了。 临走时几个人还在小声讨论图书馆的事,计划着以后要抄什么书,很是欢欣雀跃。 傅朝瑜亲自送走他们,回头时偶遇孙明达。 孙明达也不知在此地看了多久,瞧着几个书生离开的身影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样,等发现傅朝瑜看过来后不仅没有恼羞成怒,反而对他颔首示意。 傅朝瑜满脸惊悚,回去就跟陈淮书讨论孙大人是不是中邪了。 陈淮书欲言又止:“就不能是孙大人看重你吗?” “不可能!” 绝对不可能,他不接受。 陈淮书忽然觉得孙大人有些可怜x了,这得表现的多明显才能让怀瑾察觉到自己真的被关注? 如那几个学子一般前来国子监询问真假的还有许多。自那日起,孙明达便告戒国子监所有监生,凡是遇到有人来问图书馆一事,都要礼貌待之,不可言语粗鲁。他还让助教在国子监门口设了一个茶水亭,用以招待奔波而来的诸学子们。 有些学子甚至被国子监的监生们带着去看了图书馆的选址。 这三间铺面本就修缮好了,如今也不过是将其打通,里头已整理妥当,连书架都已布置好,如今就差将书摆上架子里。 监生们告诉他们,国子监已经在加紧安排,让他们勿急,静静等候即可。 态度之亲切,叫来访者受宠若惊。 傅朝瑜见状对孙明达的排斥也少了许多。先不论孙大人瞧不瞧得上他的,总归没有再瞧不上那些看不起书的学子们了。 经过广大学子的口口相传,近来国子监的名声竟出奇的好。 但外头也不都是支持的,舆论毁誉参半,譬如不少官员便揪着“开放馆藏会毁坏图书”一事对此指指点点。更有人质疑国子监故意借此大出风头,此事也属实,这段时间国子监风头太盛了,如今坊间议论的事无不跟国子监有关。上回辩论的风波还未消散,这回又来了一个所谓的图书馆,这是要做甚? 一个教书育人的国子监,就不能老老实实安守本分吗?将书教好不就得了,这么多官宦子弟功课提不上来,整日捉摸这些虚名,一味舍本逐末,轻重倒置,简直荒谬至极。 不过他们也只能在背地里议论,并不敢在人前指点江山。这回国子监新建图书馆,不论其背后目的究竟何在,可广大读书的学子是一致称赞的。他们若是公然反对,便是跟天底下的读书人作对了。 文人的笔犹如杀人的刀,没多少人真敢出言反对。 博物馆内里打扫干净后,孙明达将制定图书馆规章制度一事交给了绳愆厅的张大人。张大人掌颁定学习规制,稽察勤惰这么多年,制定区区图书馆规章还不手到擒来? 另从博士厅那边抽调了四名助教负责日常巡查,图书馆开业当日志愿者由监生去陈淮书、周文津处自愿报名,至于书籍分类,则由傅朝瑜领着杨毅恬负责。 傅朝瑜见识过后世的图书分类,可他们国子监的藏书远没有后世书籍全面,思来想去,还是决定以经、史、子、集四部进行分类,各个分支下仿照《四库全书》目录,譬如经这一类,可以细分为易、书、诗、礼、春秋、孝经、五经总义、四书、乐、小学十类。 得益于孙明达给他放权,傅朝瑜在图书馆陈列一事上权力不小,他发动国子监大半监生,一群人不分昼夜地一通整理,终于重新拟好了目录,送给孙明达及他先生看过之后便定下来了。 傅朝瑜又跟杨毅恬一块儿做了许多纸牌,用细毛笔写了每本书的书,经史子集的大类别以及各种小类别,再细标序号,清清朗朗一目了然,只除了工程量比较大。 此事更是繁琐,国子监赶工好几日才终于将这些标签贴到每本书的书籍处。如此又耽误了十日,所有藏书才终于上架。 孙明达与王纪美听到动静,傍晚时分便背着手一前一后赶到了未开的图书馆前。 望着所有书籍都已整齐上架,馆内一切仅仅有条,王纪美当着孙明达的面,毫不自谦地狠夸了自己弟子一番。他敢保证,来日这里若是开馆,必定能让京城上下大开眼界! 就连傅朝瑜这样的厚脸皮都被夸的有些不好意思,侧身看着孙大人,怀疑他是不是会耻笑先生王婆卖瓜。 难得的是,孙大人竟然自始至终都没说过一句话,就连他先生得意地问孙明达自己学生是不是比他的弟子出色时,孙明达竟然点了点头。 他点头了! 傅朝瑜满脸惊悚地后退一步。 察觉到傅朝瑜的态度,孙明达脸色忽然黑了几分。 “……”这才对嘛,傅朝瑜拍了怕胸脯,以孙大人对他的厌恶,怎会给他好脸色看? 孙大人憋屈死了。 图书馆万事俱备,只欠开馆。广大国子监监生这些日子也是走路带风,这图书馆众人都有参与,沐休在家时少不得又要拿出来吹嘘一番。 然而有些家长就是这样奇怪的一群人,孩子无所事事时骂他们不堪大用,现如今风风火火地做成了一件事,又极尽贬低。 若孩子炫耀多了,便来一句:“你能弄出什么好东西来?” 监生们简直气坏了,恨恨地道:“等着看吧,待开业之后定吓死你们!” 日子一晃,便到了下月初五。 国子监早已放出风声,初五辰时,图书馆开馆。不少人数着日子等着这一天,今儿天还未亮国子监东门外便围了不少人。 傅朝瑜一早也爬起来了,这一日国子监休课,多半监生都得去图书馆帮忙,或是引导,或是讲解。 其实这些日子不仅外头的人期待,国子监监生们一直沉浸在即将开馆的期待中,整日翘首以盼。昨儿晚上傅朝瑜便听着陈淮书念叨了大半夜,这家伙也不嫌烦,反反复复就那么几句话,听得傅朝瑜都起茧子了。 今儿早上起身漱口,陈淮书那厮竟还在念叨! 傅朝瑜不敢放任自流,啃了个馒头就赶紧揪着陈淮书跑去东门做开馆前准备了。 傅朝瑜正扯着陈淮书埋头往前,忽然听得东门外一道说话声,莫名有些熟悉。 他驻足观望,陈淮书凑过来催促道:“愣着干什么,咱们不是去里头准备的吗?” 他看着傅朝瑜,傅朝瑜却盯着不远处手持折扇,正与人谈笑风生的中年男子。与他相立的,竟然是中书令韩玉祁韩相公。 这似曾相识之感,为何竟如此强烈,他几时见过这人? 傅朝瑜打量来人,那人似有所感,也遥遥地看了过来。两人的目光再空中交汇,半晌后那人竟也愣在原地,眯着眼睛,细细地端详傅朝瑜。 这人,好生熟悉。 这一刻,两人的想法竟出奇的一致。 “走吧,走吧。”陈淮书催促,“再不过去孙大人可要生气了。” 傅朝瑜满腹狐疑地被人拉走,可是脑中却还觉得古怪且眼熟,复又回身看了一眼,又看一眼。 只见那男子蓄着短须,身八尺有余,雄姿杰貌,无论怎么看都有股熟悉感。那张脸上唯一觉得违和的大概就是短须了,若是去掉的话,傅朝瑜只盯着对方的眉眼,忽然脑中灵光一现,尘封的记忆如潮水一般涌来—— 是他! 几乎是同一刻,对面的男子也瞪直了双眼,震惊地望着傅朝瑜。 他记起来了,是那个小男孩儿! 第27章 解释(二更) 二人对视, 一个隐忍愤怒,一个震惊慌张。谁又能想到呢,阔别八年整的故人竟然能有重逢的一日, 还相遇的这般猝不及防, 丝毫准备也无。 方才还笑盈盈的皇上,现如今直接笑不出来了,莫名心虚气短。 陈淮书只觉得二人气氛越发诡异, 他问傅朝瑜:“你同他认识吗? “岂止认识?”傅朝瑜从喉咙里挤出了几个字, “简直毕生难忘。” 陈淮书不明白,可他知道今儿图书馆开业最为重要,是以拉着傅朝瑜道:“周文津他们想必早就到了, 咱们还是先盯着开馆吧,叙旧什么时候都能叙。” 傅朝瑜被强硬拉走。 他的确很想冲上去要钱,还得质问他为何连一个孩子的钱都骗。但是今日乃国子监的大好日子, 不可闹事, 否则他一直以来在国子监的经营便全都付之一炬了。而且, 傅朝瑜也看不清此人的身份。 按理来说,他骗钱自然不是什么好货色,可他偏偏跟韩相公谈笑风生, 言语亲切。难道骗了他的钱后这人发迹了?亦或是入朝为官了?若真如此, 当真老天不公。不过既然都在京城, 傅朝瑜并不怕揪不到他的人, 他们来日方长。 傅朝瑜离开,皇上这才抬头朝着图书馆的方向又瞧了一眼,成安公公意识到x方才皇上的目光一直追着傅朝瑜, 便贴心地走上前:“圣上认识傅公子?” “傅公子?傅朝瑜?”皇上一脸惊诧,他只能想到这个名字。 如今京城人人议论, 福安几次三番赞不绝口的国子监头名,竟然是当初借给他钱的小孩儿? 一别经年,这小孩儿竟然真的厉害了吗?长本事了。 福安公公点点头:“上回奴才便跟你夸过傅公子相貌过人,今儿您见着了,总该知道奴才没有信口雌黄了吧。” 边上的韩相公也颇为赞同:“那少年郎确实生的一副好相貌,更难得的是为人机灵,心性极好。” 他到现在都还记得当日辩论的时候傅朝瑜如何凭借短短几句话便迅速稳定住了局面,免去一场争执。倘若那些人继续闹事,最后伤的不仅是国子监的威严,连太子殿下都会颜面扫地。幸好这些争议最终都消弭在傅朝瑜的安抚下,因而韩相公对傅朝瑜印象极好。 皇上听着直点头,恍惚间似乎忘了一件大事儿的皇上眼下只觉得自己眼光不错,连当年挑来借钱的孩子都如此优秀。 虽然自己不告而别,并且之后没有如约找到对方,但是这也不能怪他。他已交代了小孩儿在纪县等着,可后来再差人找却怎么都找不到。此事阴差阳错,罪不在他。如今既已重逢,只要摆出身份晾这孩子也不会不体谅。 毕竟可不是谁都有机会救下当朝皇帝的。 他正沉浸在自己慧眼识人的喜悦中,忽听福安兴冲冲地问:“圣上有没有发现傅公子与五殿下很像?” 皇上一惊:“险些忘了……” 傅朝瑜的姐姐原是他的后妃,还是个已故的后妃。 犹记当时那孩子离家出走的时候,口口声声说自己是为了寻他被拐的亲姐姐。他说自己幼年失母亲,父亲又长年累月的不在府上,只跟姐姐相依为命。可姐姐却被歹人拐卖,他救人心切,这才独自出门闯荡想要寻得姐姐的下落。 那孩子与他相处了大半个月,天天都在念叨他姐姐的事,皇上被迫听了他姐姐是如何善良,如何温柔,如何美貌,以至于他那会儿也情真意切地开始同情小孩儿的姐姐。如此孱弱的姑娘流落在外,还不知道落入哪个丧心病狂的贼人之手呢。他甚至还许诺,日后若有人伤害他姐姐,必要让衙门治对方死罪。然而兜兜转转,他姐姐竟被承恩侯府送进了宫,成了傅美人,还因为陷害端妃最后病死于冷宫。 贼人竟是他自己,皇上扶额,不禁开始头疼。真是无巧不成书,若是那孩子知道自己的身份,知晓他对老五的漠视,定会恨他的吧。 好不容易找到了人,结果却弄成这般。 第26节 不成,他这身份还是暂且遮掩一二吧,待来日查明真相再说。 韩相公眼瞅着时辰,知道快要开馆了,因而便问:“圣上可要提前进去查看?” 皇上来之前确实打着这个主意,但现在他有点不好意思了:“罢了,既是微服私访,万不可叫人知道了身份,还是随众人一块儿排队吧。” 韩相公拍了一句龙屁:“皇上体恤百姓,真乃社稷之福。” 皇上强颜欢笑地附和了两声。 辰时一到,图书馆两扇红木重门从里头徐徐打开。早已经准备好的几根数寸长的炮仗被点燃,“噼里啪啦”响了足足有一柱香的功夫,烟雾缭绕过后落下了一地的红碎屑。 边上围观群众不约而同地响起了惊呼声:“出来了,出来了!” 下一刻,国子监众人簇拥着孙明达与王纪美走了出来。 孙明达见惯了这样的场面,今日外头不仅有读书人,更有许多百姓,他便没有怎么引经据典,只是说了几句通俗易懂的话。 国子监图书馆,是为每一位爱读书的、好读书的人所开,只要是向学之人都可以进此看书。如今这里的藏书仅仅是国子监的藏书,他希望未来能有越来越多的人愿意将自己的藏书贡献出来,为整个大魏的教育贡献力量。孙明达还歉意地表示,图书馆开业准备时间尚短,许多细微之处还有待雕琢,如有不当之处还请批评指正。 话音落下,台下反应愈发热烈。 皇上站在人群之中,压根没什么心思管出尽风头的孙明达,反而纳闷傅朝瑜怎么站得离孙明达那么远,作为图书馆的发起人,他难道就不想出头吗? 他啧了一声:“孙明达好歹是国子祭酒,一点儿都不知道提携后辈!” 成安公公茫然。 皇上这会儿已经挑剔上了,觉得孙明达不够地道。 然而孙明达讲完话,让国子监监生先领排队的众人进图书馆时,才发现傅朝瑜离他离得远远的,似乎也跟不愿意往他身上沾。 孙明达也觉得挫败,这小子心气儿太高了,换了寻常的监生他稍微给点好脸色看早就黏过来了,也就只有这个,因为他一时失言记恨了这么久,实在小心眼儿。 孙明达心中郁郁,直到看到第一批人入关参观被馆内藏书震慑之后,脸上才消了郁气。 虽说国子监近来弄出来的东西就没有不好的,但他们还得说上一句:这次的图书馆是大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了! 方才从外头看,整座图书馆最显赫的便是正门了。正门宽阔厚重,颇有古风。迈进门开之后可见右侧已经摆上了石刻的楼层引导,经史子集大致的分类在什么位置都写得清楚明了。石刻后头立着另一个牌子,上面印着进入图书馆后的诸多守则,譬如不得大声喧哗,不得将图书馆藏书擅自带走、不可在藏书区饮食喝水……条条精细,可见费心。 再往里便是引导区了,中间摆着一张桌子,后面是个多宝阁,上面放着文房四宝,说是可以自行买卖取用。 人群之中混迹着上回向国子监发难的陈御史,见到国子监竟然在图书馆里头卖文房四宝赚学生的钱,立马要炸,但再一细看才发现那阁上多是平价的东西,挑不出一个贵的来,顿时无话可说。 孙明达斜眼看了他一眼,冷笑,今日朝中并非沐休,私自跑出来也好意思? 陈御史悻悻退下。 王纪美看得头疼,将孙明达拉到一边:“得了,咱们就别掺和了,回去吧。” 王大人一挥手,便有一群自称是“志愿者”的国子监监生走上前,说是引导他们参观图书馆。更有一群人直接走出图书馆外,热心肠地给排队的人讲解这图书馆里大致的藏书以及上下两个楼层的布置。 上回来国子监参加辩论的陈御史一眼就认出来,为首的那青年便是上回主持的傅朝瑜。 陈御史等一群人默默跟着傅朝瑜向前参观。 傅朝瑜领过他们转过硕大的屏风,映入眼帘的便是数十列排摆放整齐的书架,每个书架上都摆满了书,傅朝瑜解释: “一楼放的是经部和史书,总八千三百余册。二楼则是子部与集部,总五千三百余册。每册书的书脊处标准了号码,图书馆内所有藏书皆按照号码排列,诸位若是取出藏书不知原处在何方,切莫随意上架,只需交给助教即可,他们只会根据目录将其摆放在原本的位置。” 众人凑上去一看,果然发现书籍上沾着白色的硬纸条,上面写着书名、类别和序号,每一册与相邻一册的序号都是连着的。怪不得不能随意放置,众人点了点头,表示记下。 礼部员外郎若有所思,他们礼部的卷宗是否也可以仿效此法进行整理? 今日图书馆开业,各衙门其实都派了一个人过来打探消息,他便是礼部派过来打探的。不同于陈御史处处挑剔,他却觉得这图书馆处处都好。 傅朝瑜带领逛完了一楼又领着他们上了二楼。 于此同时,陈淮书等人又放了另一批人进馆,同样的话尽数交代给下一批人。 才上二楼,眼前豁然是一片摆放整齐的长桌,每个上桌边摆放着数只椅子,一切井然有序。 傅朝瑜同他们道:“这是二楼的温书区,诸位进入馆中若想想坐下抄书,可以自行选择座位坐下。” 竟如此贴心! 已经有人去那长桌旁坐下感受一番了。分明是普通的桌椅,可是摆在图书馆里总像是沾了文气儿似的,坐着格外舒服。 可惜今儿时间有限,注定坐不了多久了。 陈御史没有关注过多,反而瞥见墙上挂着不少古画。初时未当一回事,仔细看才x发现竟然还是真品,陈御史气急败坏:“这样的好画怎么能摆出来?” 傅朝瑜总觉得这人怪怪的,似乎对他们有所偏见,便道:“书画做出来不就是为了给人鉴赏传阅得么?” “荒谬!”陈御史心疼得要命,便是要鉴赏也该让懂行的人来鉴赏,摆在这里不是暴殄天物么,“孙明达那厮也舍得?” 傅朝瑜心中门清,这位应当是孙大人同僚,还是个有仇的同僚。 且不论陈御史有什么不平,其他前来参观的人却都满意的不得了。这出图书馆,比他们想象中的要好一千倍,一万倍不止。尤其是读书人,见到这浩如烟海一般的藏书险些喜极而泣。傅朝瑜告诉他们,图书馆是不会闭馆的,虽则今日停留时间有限,但是等往后凑热闹的人少了,他们往后可以随时前来看书抄书。 从今往后,他们再也不用羡慕别人家的藏书,再也不用为了借书翻山越岭、卑躬屈膝,国子监此举,是天下读书人之幸! 今后谁若是说国子监不好,他们头一个不答应,他们誓死守卫国子监的图书馆! 傅朝瑜领着众人在馆内参观了一刻钟,直到周文津领着新一批人上来,傅朝瑜才带着他们下去了。 然而刚行至门口,忽见那处起了争执,上回见过一面的扶风县学子吴之焕也正随着助教在拉架。 孙明达与王纪美才刚离开,几名助教显然没办法镇住场子,眼看闹得不可开交,傅朝瑜皱着眉头上前,将吵得厉害的中年男子拉开,压着火气质问:“方才没听到孙大人的话?图书馆内,禁止喧哗!” 吴之焕见到傅朝瑜,不自觉松了一口气。 被拉住的中年男子火气还挺大:“那你得问她,是她非要进来的!” 他对面的是位年轻妇人,因被当众冒犯,险些落泪:“我不过来这看书,有何不妥?” “你一介女眷,不在家相夫教子反过来掺和男人的事儿,简直胡闹。这里的书你看的明白吗,只怕连识文断字都不会,非要进来故作姿态!” 妇人哪里受得了这样的羞辱,气不过就想离开。 “等等——” 傅朝瑜将其叫住,今日若要让她走了,回头女眷再想进图书馆读书可就难了,他转向众人,掷地有声道:“图书馆一视同仁。并无女子不得进内的规矩。” 陈御史终于找到挑刺的点了,上回家长会他被国子监的教授训得跟孙子一般,这回岂能不找回点颜面?陈御史跳了出来:“女子以针线女红为要,便是读书也不必与男子相争,今日图书馆开馆,后头还有这么多读书人等着进馆,你们又何必为了一个女子耽误了读书人的要紧事?这些人往后可是要科考的。” “可我瞧着你也不是个去科考的,怎么也从里头出来的,若论耽误人,你不也是其中之一?” 一道突兀的声音从人群之后传来。 半晌,皇上领着韩相公走上前,似笑非笑地看着陈御史:“怎么,这图书馆是专门为男子量身定做的?天底下的女子都进不得这大堂?” 偷溜出来被抓了个正着的陈御史人都慕了:“圣——” “圣人有言,有教无类。”皇上直接打断,睨着对方,“难道你的话比圣人的话还要有道理?” 陈御史深吸一口气,后退一步:“不敢。” 傅朝瑜眼神往皇上身上一扫,很是诧异这家伙竟然还敢出现,难道不怕他翻旧账? 不过,鉴于他仗义执言,傅朝瑜倒是没有立即向他发作。 皇上扫了一眼方才闹事的男子:“都各自排好自己的队,若再闹事,这辈子都别想再进图书馆的大门!” 皇上久居上位,威慑自不必说,尚未发怒,便已让人胆颤。 方才还咋咋呼呼的男子瞬间闭了嘴。 傅朝瑜忙安排周文津将那位妇人与其他人一同带进去参观,自己则落后一步,狐疑地打量着对方。 韩相何等人也?竟与他并肩而行,可见此人身份远比他想象的要高。 皇上咳了一声:“可否移步说话?” 傅朝瑜扯了扯嘴角,将人带去了附近的茶摊。 露天的,皇上坐下之后还颇为不适,一直盯着桌上经年的污渍皱眉。想他九五至尊,除了当年征战跟在纪县落难时,还没来过这等破烂小摊儿。 傅朝瑜静静打量着他,等他嫌弃够了,才慢悠悠给自己倒了一杯茶,润了润嗓子后才问:“阁下就没有什么要解释的吗?” 自然有! 他如今过来就是为了解开误会的,皇上话匣子一下便打开了,解释自己当初随大军攻打南蛮,中途因为贼寇作乱才与侍卫分散,不得已逃亡至纪县。他本想着待着傅朝瑜早日联系上自己的侍卫,然而那一晚却发现追兵已经近在咫尺了,若再不走,不仅自己活不了,甚至还极有可能连累傅朝瑜。是以,他才“借”了傅朝瑜的钱。 傅朝瑜听他说借,险些气笑了:“那是骗!” “是借。”皇上对此莫名坚持,“我只是拿了一些应急用,况且,我不是叮嘱你让你留在纪县不要走动吗,等我找到了人便能回来接你。” “但你说过三五日便能还回来的。” 皇上尴尬,他当时不是随口扯了一句吗,否则怎能借走呢:“事态有变,但一个月后我确实让人回来寻你,然而你却早就不见踪影,我一时心急,就没差将整个纪县翻了一遍。” 其实他也担心傅朝瑜被自己连累,死于贼人之手,一直以来心中颇为愧疚不安。好在,他到底没事。 傅朝瑜冷笑:“我又不是纪县的人,真在那儿等一个月早就没钱花饿死了。” 皇上想到是自己哄走了他大半的钱财,再次心虚:“我哪里知道你不是纪县的人,还以为你是当地富人家的小公子。先前问你你又不说,这不能怪我。反正我确实让人找了,怕你日后回来不知此事,还交代了当地一家富户随时留意你的消息。那家是纪县有名的大户人家,家主叫方得铭,世代做布匹生意的。我还丢了一块玉佩当作信物,你若是不信,可以自行去打听。” 他摆出一副问心无愧的表情。 傅朝瑜也不知道信没信,只说:“我自会去打听的。” 若是真的,他们尚且能重修旧好;若是假的,他日后再不会跟这人多说一句话!被骗一次是年幼无知,若是现如今还被骗,那就是活该蠢死了。 傅朝瑜板着脸冷漠异常,皇上看得挺稀罕了。 瞧瞧,都多少年了,这小心眼儿的性子还是一点儿没变。记得当初他从这小孩儿嘴里抢了一口吃的,他都得生半天的气,张牙舞爪地要跟他拼命。皇上从未见过这样鲜活灵动的小孩儿,他是真心想要将傅朝瑜带去京城的,可惜阴差阳错,失散了这么多年。 这会儿不原谅他也是情有可原吧。等傅朝瑜问清楚了就成,届时误会自然就解开了。再者,他也不愿意背负“骗子”的名声。 傅朝瑜问完,才开始好奇他的身份。 皇上不愿意暴露自己的身份,又不愿意骗他,便说:“暂且不能告诉你,不过我乃周家皇室中人,身份尊贵。” 傅朝瑜:“……” 好样的。 这话没得聊了,傅朝瑜现在穷,他准备直接要钱:“那周叔——” “是周兄。”皇上坚持。 傅朝瑜无语,一把子年纪还好意思跟自己称兄道弟,脸皮忒厚。也罢,周兄就周兄吧,傅朝瑜问:“那周兄准备几时将欠我的钱补上?” “明儿我便叫人还给你好了。” 傅朝瑜哼了一声,姑且算他识相。 第27节 问完了话,傅朝瑜也没空跟他在这儿散扯,付完茶钱立马回图书馆干活去了。 待他走后,成安公公才从后面出来。 皇上脸上的轻松愉悦瞬间荡然无存,眼中暗芒一闪,交代道:“你且去查查当年傅美人的事。” 第28章 父子 当年南征, 成安公公并未能常伴左右,并不知傅朝瑜跟皇上还有一段往事。可他眼睛又没瞎,自然能看出来自打傅朝瑜出现后皇上对其的关注与在意。如今又旧事重提, 要调查当年傅美人的事儿, 只怕这后宫往后要变天喽…… 被傅朝瑜打岔,皇上都还没来得及进馆一看,他今儿出来就是为了看这图书馆建得如何, 总不能什么都不看, 白白出一趟门。 是以,皇上还是带着韩相进去看了一眼。 傅朝瑜并x未察觉到他们进馆。 上下两层空间实在太大,两边的人想要碰面也是件难事儿。 况且傅朝瑜这会正带着吴之焕等人进馆参观呢。 吴之焕不仅把自己的同窗都带过来了, 甚至连县学的老师也随他们一道过来了。 众人一进图书馆,便被这里的藏书给惊到了。 虽说国子监的藏书肯定不会少,但是这里的书还是远超预料。众人一路望过去发现了不少珍本, 这样的珍本从前他们可能一辈子都别想翻上一翻, 如今却触手可及了。 老先生看过一圈后, 连眼眶都红了:“往后学生们都有好书可看。” 图书馆内所有的藏书都可以抄阅,以如今寒门学子嗜书如命的性子,不出一两年, 这里的所有的珍本都会迅速变成抄本流传出去。 流传的越广, 学子们能够看到的书也就越多。只可惜的是如今只有京城才有这样的图书馆, 外地的学子若也能随时看到书, 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吴之焕正与傅朝瑜小声聊着。 得知傅朝瑜明年也要参加春闱,吴之焕眼睛都亮了几分,暗暗期待两人都能高中, 届时便能成为同年了。 吴之焕还与傅朝瑜的分享,他们县学准备每隔十天便派一批人前来抄书, 如此日积月累,说不定往后他们县学里头日后也能建一个小图书馆呢。 虽比不得国子监,倒也能惠及日后的县学学子们了。 傅朝瑜立刻表示支持,还让吴之焕过来的时候去国子监那找他,他得空了便来帮他,还能顺带交流交流功课。反正都是要参加春闱的人,互相切磋切磋总没有坏处。他们这边不仅有他,还有陈淮书跟周文津呢,这俩也是酷爱学习且疯狂内卷之人,想必跟吴之焕会有很多话聊。 傅朝瑜决定下次见面替他们几个引荐一番。 另一边,一趟逛下来的皇上,对国子监的行动力佩服不已。 距离孙明达建言才过去多久的功夫?国子监这么快就将如此庞杂的藏书重新分类、编号、上架,甚至还将图书馆布置得井井有条,仅靠国子监那些博士、助教们肯定是做不成的,必然是倾尽整个国子监之力。 国子监几时这么团结了?倒是不像以往国子监的做派。 韩相也感慨了一句:“后生可畏啊,听说国子监建这座图书馆的时候,孙大人可是放了不少权给那位傅公子。” 咦? 如此说来,岂不都是傅朝瑜的功劳?皇上不自觉挺直腰板,与有荣焉。 真不愧是他看中的人。 打从图书馆里出来之后,韩相仍赞不绝口。没多久,二人又在图书馆旁边发现一个小铺子,那铺子小小一间,只有一个对外的窗口,窗口旁边用红字写着“国子监文刊”几个娟秀的大字。 成安公公上前问了才知道,原来这里也是国子监的私产,因为铺面太小租不出去,现在被用来售卖国子监文刊。反正图书馆旁边人流量大,不愁文刊不好卖。 皇上鄙夷孙明达为了赚钱无所不用其极,顺便交代成安:“回头跟孙明达说一声,咱们的《西游记》也可以在这儿卖。” 虽然孙明达无耻,但是有便宜不占是傻子。 一日过半,京城坊间议论的都是关于图书馆的话题。 今儿国子监图书馆开馆头一日并不收钱,上午不少人过去凑了热闹,回来之后又被旁人拉着询问。凡是进图书馆的人就没有一个不夸赞的,言及自己这辈子都没看过这么多的书,还有画。 看过的人洋洋得意地表示:“听说那些画可都是真品,价值连城。也就是国子监舍得,肯将这样的宝贝摆出来给咱们鉴赏。” 有人笑话:“你都大字不识一个,还会赏画呢?” “那又如何?国子监的监生们说了,那书跟画摆出来就是为了让人看的。只要是个人都能进去看,不分男女老少,也不分高低贵贱,一视同仁。旁人能看,我们自然也能看。” “这话说得敞亮,明儿我也去瞧瞧。” 众人于是对国子监的好感更高了。也不知最近国子监究竟怎么了,做出来的事情一件比一件新奇有趣。 无独有偶,今上午各个衙门派出去的人也陆续回去了,都在讨论图书馆。不少人因为要坐班上午压根没空亲自观礼去,不晓得那边究竟多热闹。等听到同僚转述之后心里更痒痒了,下定决心散职之后便瞧上一瞧。 唯有陈御史战战兢兢,高兴不起来了。 他溜号被圣上给抓到,到这会儿心里还不自在,被人问起图书馆的事情时他也实在想不到什么好词儿,脱口便说:“别的都尚可,只是国子监太不讲究,分明是给学子们开的图书馆,却连妇人也一同放进去了。那些妇人又不用考科举,便是读了再多的书也没办法为国效力,瞎掺和什么?” 无人回应。 朝中像陈御史这种不分青红皂白贬低女子的官员有是有,但是不算多,大多数人还是能保持一份平常心对待的。谁家还没有个女眷了?瞧不上女子,岂不是连自己母亲妻子女儿也一并瞧不上了吗? 陈御史这是受了刺激才大放厥词。他自然不知道这番话很快便泄露了出去,引起了一场不必要的纠纷。 纠纷愈演愈烈,最后甚至难以收场。 这便是后话了。 终等到散职,众位官员不约而同赶至图书馆。令人意外的是,不少官员竟看到自家孩子乖乖巧巧地站在两边,或是迎客,或是答疑,老实得不得了。 等发现自己父亲过来,监生们立马精神一振,连表情都凝重了几分,不自觉昂首挺胸起来。 他们看到家人,却故意不去搭理他们,反而去招待其他参观者。 这些监生们心里还是在意家中长辈的,但因为前段时间被否认、被耻笑得厉害,以至于他们心里存着诸多不满。 想他们好不容易做了正经事儿,满心期待着成果,兴冲冲地与家里人分享,结果对方几句风凉话就把他们给打发了。难道身为一家之主的父亲就可以嘲弄子女吗?他们不服! 杨臻之父也在其中,一眼便看到平日里吊儿郎当的儿子忽然改了性子一样,客客气气地引导众人入馆。他同边上的同僚道:“平日里在家跟长辈说话,都没见过他这么耐心过。” 同僚反问:“会不会你的态度也不大好?” “怎会?”杨臻之父顿时来了脾气,强调道:“便是对他态度差些那也是为了他着想。这个年纪的孩子,本就不能给他们多少好脸色瞧,若是再夸上几句,越发不知天有多高地有多厚了。” 如此想的家长不在少数,然而等众人一头扎进国子监的图书馆后,却忽然没有话可说了。 实施胜过雄辩,自家孩子这回弄出来的东西,着实叫人无可指摘。 众人默默将这图书馆里里外外都看了一遍,又看到许多学子如痴如醉地沉浸在书海中,迟迟不肯挪开目光的样子,心绪忽然复杂起来。 这些不懂事的小子,似乎还真的做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儿…… 杜尚书也在其中,别人家的孩子都在帮忙,他却找了一圈,仍没找到杜宁的人影。 杜尚书打定主意,下回杜宁回家定要狠狠地揍他一顿。然而转到拐角处时,却发现杜宁正鬼鬼祟祟地跟在助教身后搬书。 从书架上取下来的书都放在这里,助教们要先分类整理好,再挨个放进架上。 杜宁好不容易才发现了这个不露脸的活。他实在做不来跟其他监生一样面带笑容去迎接参观者,也没办法在傅朝瑜跟周文津面前对着别人点头哈腰,他有他自己的尊严。可若是什么都不做,杜宁心里也难受,总觉得自己被抛弃了,被整个国子监排斥在外,所以最后别别扭扭地给自己找了一个这样的活儿。 他正忙得起劲,冷不丁便看到自己父亲一言不发地站在那儿,也不知道看了多久了。 杜宁吓出了一身的冷汗,赶忙将手上的书扔到了桌上,重新摆出一副无所事事的态度。 “您怎么来了?” 他看多久了?杜宁心里嘀嘀咕咕。 杜尚书却也没说什么,只道:“在国子监记得潜心读书,下回考试别再丢人现眼了。” 杜宁哼哼了两声,等都他父亲离开之后,才拖着长长的调子“嘁”了一声。 他才懒得读书呢,况且,谁告诉他还有考试的x?这会儿孙大人一心扑在图书馆上,哪里还有心思找他们考试? 可孙明达还真有这个心思。 图书馆也就前期准备工作繁琐,等开馆之后,各项事宜只需按着规章来办就是了,不费事儿的。今儿他们已经放过风声,图书馆要招一批负责整理书架、清扫内外的小吏。消息一经传出,立马便有不少人前来应聘。 助教正带着人筛选,等召好了人也就不必让监生过来干活了。他们是学生,说到底还是要以学业为重。 晚上傅朝瑜跟他先生一块儿吃饭的时候,孙明达很没眼色地凑了过来。 他一来,饭桌上的气氛都为之一变。 杨毅恬立马缩起了脑袋,周文津跟陈淮书脸上的笑意都没了,立马恭敬了许多。 王纪美于是嫌弃道:“你怎么来了?” 孙明达坦然自若地放下碗碟,道:“有事儿要同你商议。” 傅朝瑜撇了撇嘴,这孙大人是越来越不讲究了,哪里能在饭桌上商量正事儿。 然而下一刻,他们便听到孙大人说准备过段时间考试。 众人茫然。 ——这么快又要考试吗? 王纪美也提出疑问。这段时间国子监风气稍有回正,不能再往后挪一挪吗? 然而孙明达说得不容置疑:“正是瞧见他们态度向好,才想着测试一番,待他们知道自己取得进步,兴许会更加努力。” 傅朝瑜戳了戳碗里的饭菜,心说他们只怕会更加恨你。 老实巴交地给国子监干了这么久的活,结果图书馆刚开起来,国子祭酒就要恩将仇报,这谁受得了? 傅朝瑜真怕这些监生们破罐子破摔了,学习也得张弛有度啊。虽然孙大人不喜欢他,但是有些话傅朝瑜是不得不说的:“大人,监生门这段时间确实用功了不少,若是再考一回本也没什么大不了,怕就怕监生们考过之后太过紧绷,反而坏了学习的兴致。不若这回考完办一场活动吧,一来劳逸结合,二来也好拿着这个由头吊着他们,来日只要考得更好还会有活动,有好玩的刺激着,学习的动力才会更足。” 孙明达讨厌除学习之外一切玩物丧志的东西,但是这会儿听到傅朝瑜的话却没有拒绝,反而问:“那你说要办什么?” 傅朝瑜记起了上回的文武之争,一个念头浮现在脑海中,兴致冲冲:“不如邀请兵部的人,一起打一场马球赛吧?” 马球赛尚未有定论,成安公公进宫之后吩咐人开始查探当年的事,因时间尚短,也未查出蛛丝马迹来。 可皇上想着傅朝瑜的事儿,甫一处理完政事,便朝着翠微殿的方向去了。 成安公公虽不知圣上究竟打着什么心思,但还是招呼几个小太监跟上。 一群人悄没声地走进了周景渊的住处。 才刚走进院子,便听到孩童的嬉笑声,清脆悦耳,听着怪叫人舒坦的。 皇上加快脚步跨进门槛,还没多走一步,便被一辆怪模怪样的车子给撞了一下。 车上的小孩忽然见到一双陌生的靴子,整个人僵硬在原地,脑袋埋进车头,不知所措。 第28节 这是谁? 皇上盯着小孩儿的脑袋看了半晌,就在成安想要招呼小太监将小车挪开时,皇上忽然弯腰,双手掐着对方腋下,毫不费力地就将人拎了起来,直挺挺地,与眼齐平。 周景渊屏住呼吸,一动不动,睛瞪得滴溜溜的,警惕地看着近在咫尺的人。 这小眼神,又可怜又凶悍。 皇上眼里划过一丝惊奇,还真是小号的傅朝瑜啊。 舅甥还能相似到这个份上吗? 父子二人面对面,大眼瞪着小眼,谁也不说话。 第29章 还钱 福安在背后也是连大气儿都不敢喘一下, 手上攥着一杯奶攥得手心都汗湿了。 老天爷,圣上怎么会来他们这儿,该不会是宫里那位娘娘告黑状了吧?他们家小殿下分明什么都没做呢! 福安关心则乱, 在担心得脑袋一片空白, 可那对父子俩却依旧互相干瞪着眼看了个没完没了,后来还是周景渊被拎得实在不舒服,蹬了两下脚。 皇帝这才将孩子放了下来。 周景渊刚一落地便赶紧将自己的小车拖走, 他还记得皇上上次抢走他画册的仇。 还挺警惕, 紧抿着嘴一副生着气的模样,简直跟傅朝瑜小时候一模一样。只不过比傅朝瑜那会儿小了许多。皇上没忍住上前,揪了一下他的脸蛋。 有点疼, 周景渊捂着脸退后,更生气了。 皇上乐了,正想问问他这怪模怪样的车为何不用人推就能自己走时, 转头又听到一道肆意的笑声从院子后传过来。没多久, 周景成一只手拿着泡泡机, 一只手得意地扭着自己的老鼠小车驶了过来,一边扭着车,一边哈哈大笑, 嘴角都快要咧到天上去了。 等他发现前院来了谁后, 笑容忽然就维持不住了, 僵在了脸上, 稍显滑稽。 周景成慌忙下车,恭恭敬敬地上前行礼:“儿臣见过父皇。” 福安这才拍了一下自己的脑袋,赶紧将牛奶放到一边, 拉着周景渊给皇上行礼问安。 “行了,都起来吧。”皇上也不在意这些虚礼, 只是瞧着福安不太机灵的样子嫌弃得不行。冷宫出来的就是没规矩,若不是他还算衷心,皇上都想直接将福安给换了。 他巡视一圈,发现原本中规中矩的院子变得特立独行了起来,札了秋千,做了跷跷板,甚至还挖了一口池子,里面全是细沙,中间还立着一座用沙子堆砌的堡垒。 再看着两个小家伙,脚上骑的、手里拿的,无一不是奇奇怪怪的新鲜玩意儿。 皇上伸手拿走周景成手上的泡泡枪,无师自通地挤出了许多泡泡来。饶是皇上见多识广,此刻也不禁赞叹者泡泡枪的巧思了。这东西若是拿出去卖,应当挺能赚钱吧? 周景成只能巴巴地看着已经到了他父皇手里的玩具,敢怒不敢言。 父皇怎么能这样! 皇上径自走进了殿中坐下,福安自然也不是不上道的,赶忙跑去泡了茶水端上来。他们翠微殿的茶比别的宫里要次一等,且这茶也不是现煮的,皇上甚至都没碰一下,目光反而落在了那吸水杯上。 皇上虽然好奇,但是还没沦落到跟小儿抢口食的地步,只是看了一眼周景渊问道:“这些东西都是你舅舅给的?” 周景渊煞有介事地点点头。 “包括这玩意儿跟你方才骑的车?”皇上将泡泡枪交给周景成,并未着急据为己有,他准备直接去要图纸。 周景渊神色难掩得意:“对,都是舅舅让人做的,舅舅可厉害了!” 周景成拿到了他们的玩具,一直提着的心也终于放下来了。 拿回来了就好,拿回来了说明父皇不馋他们的东西,以后应当也能保住。 周景成小大人一样地松了一口气,很快又有了精神头了,高高兴兴分享着:“父皇,五弟的舅舅是真厉害,他还做了一个水枪,能噗噗滋水,我跟五弟寻常就拿这东西浇花来着可方便了。对了,父皇您还没见过五弟的舅舅吧,长得可好看了!” 皇上曳了周景成一眼,兔崽子,他跟傅朝瑜相识的时候你们还不知道在哪儿呢。 但他没说,只幽幽地道:“是吗,那朕回头可要多召他入宫见见了。” 话落,周景渊一双眼睛明显亮了几分。 小崽子,倒是跟他舅舅亲。 可惜了,从前傅美人怎么从未提过自己有个弟弟?皇上言语试探过两句却也没见她接过话,若不然也不会耽误到现在才找到人。 皇上打量着小崽子。上回听成安说,这小家伙从冷宫出来瞧着瘦瘦小小怪可怜,可是这会儿看着脸上已经养出了不少肉,只怕傅朝瑜那家伙兜里有多少钱都贴补给自己外甥了。皇上知道傅朝瑜是爱屋及乌,因为心疼姐姐所以格外疼惜这个唯一的外甥。 可正因为知道,他才想着过来弥补弥补,这般等到来日他以真面目与傅朝瑜相认时,那孩子应当不会太记恨他。 “上回那些画册还在画?”皇上问。 周景渊苦恼,若是如实回答,会不会被抢走? 这表情皇上还有什么不知道呢,国子监课业那么紧都还没忘给外甥继续画画册,真是出息。皇上转而问福安:“这殿中只你一个总管太监?” 福安:“后院还有两个负责洒扫粗活的太监,只是不常来正殿。” 便是再加上两个也还是太少了,皇上遂嘱咐成安:“回头给五皇子挑个经事儿的嬷嬷,再选四个机灵的小太监送过来伺候,就从大明殿里选。” 大明殿可是皇上的寝殿,从那儿选的小太监可都是皇上眼皮子底下的x人,福安被这天大的好消息给砸晕了,也不去琢磨皇上为何会突然态度大变,反正他们家小殿下跟着获利就行。 福安赶紧带着周景渊谢恩。 皇上自以为今日父子团聚很是顺利,丢下这句话后满意离开。 周景渊却有些不高兴,因在冷宫被欺负多了,周景渊对于除福安之外的太监宫女都不大喜欢,他也不想陌生人进自己的殿中。尤其是这几个人还是皇上给的,周景渊就越发不喜欢了。 等人都走了,周景渊才跟福安很小声地碎碎念:“我不喜欢有人来。” 福安赶忙捂住了他的嘴:“我的小殿下,这话可不兴说,圣上好容易才来这儿一回。” 周景渊抠了抠手指头,他有舅舅就够了,根本不在意皇上来不来。母妃最需要他的时候他不都没来吗,这会儿来不来已经无所谓了,母妃又不会死而复生…… 皇上来得匆匆去也匆匆,周景成又不是喜欢多嘴的,是以并没有人知道皇上造访翠微殿。但是隔日御前总管领着一位嬷嬷并四名太监去了翠微殿,又敲打了一番御膳房的人不许克扣五皇子的饮食后,宫中各处便察觉到不对了。 皇上从来不会关心几个皇子,莫说是不受宠的五皇子了,就连太子跟大皇子也不见得多得宠,皇上眼里只有朝臣跟政务,这回怎么偏偏对五皇子的事情上心起来了? 就连贤妃也忍不住拉着周景成细问起来,周景成理所当然道:“自然是因为五弟的舅舅厉害喽。” 贤妃没好气地打发了他:“一边儿玩去吧。” 她真是脑子不好使才会问自己儿子。 满后宫都不信皇上此举是因为一个名不见经传的监生,只有几个小皇子信,是的,周景文也相信。 因为相信,所以越发自卑。人家的舅舅能惠及外甥,为什么他舅舅却不行? 难道他天生比不过周景渊吗? 又一日,傅朝瑜从图书馆转了一圈后准备回国子监。 这些日子图书馆的参观者不减反增,如今舆论传开了,众人对图书馆的热情一时半会儿减少不了,所以每日都会有许多来访者,连带着隔壁的书刊也卖得极好,更有好多外地的书商准备订购一批书刊运去别处售卖,尤其是江南的书商最多。 事儿多且杂,不过好在图书馆已召够了人手,监生们只除了中午的时候过去搭把手,其余时间仍旧得留在国子监里学习。 傅朝瑜回去前,终于等到了那位“周显璋”还来的钱。 对方自称是周显璋的家仆,还了钱之后让傅朝瑜清点妥当就赶紧离开了,压根没有给傅朝瑜套话问他府上在哪儿的机会。 傅朝瑜才收了钱,成安公公却又笑眯眯地出现了。 又见面了。 傅朝瑜总觉得最近这位公公出现的次数未免太多了。可人家毕竟是御前大总管,他还不得不敬着,顺便还得劳烦人家将他刚收的钱带一半儿进宫给外甥花花。 成安公公掂量着手里的钱,百感交集。这钱还是他准备好的,结果傅朝瑜还没捂热乎呢就又回到了他手里。圣上若是知道,不定怎么心酸。 成安感慨:“公子真是时时刻刻都想着五殿下。” “我就这么一个外甥,自然一切都紧着他了。” 成安公公替五殿下收下了钱,不过他这回过来是为了那几个玩具的事儿。 谁家还没有孩子了,只要有孩子这玩具就不愁销路。连年打仗,皇上的私库也见底儿了,昨儿从五皇子那见到了几个玩具后皇上便有心想跟傅朝瑜合作,傅朝瑜出图纸,他来想法子做生意。 不过傅朝瑜有点为难,与成安解释道:“这图纸是我画的不假,但是有好些图纸已经卖给旁人了。” “卖与谁了?” 傅朝瑜没想到成安公公竟如此执着,只能领着他去了那家木工铺子。 叫他大开眼界的是,成安公公竟然直接将那家铺子给征用了。老板好容易囤了那么多扭扭车跟水枪,竟也成了皇家的了,连他自己都摇身一变,成了皇家的人。 傅朝瑜见他送走成安公公,才上前道歉:“对不住啊老板,我不知道事情会变成现在这般。” 在傅朝瑜看来,自己自由自在地做生意跟听命于皇家,完全是两码事儿。 不想那老板倒是想得开:“有什么对不住的,我还要谢谢公子呢,若不是您的图纸,我家长子怎能进工部?虽说只是个小吏,但是由皇家的人引入工部往后前程再差也差不到哪里去。” 他们不过是个小商贾,若是自己做生意子孙这辈子乃至下辈子都别想出息,可是进了官场可不就不一样了,哪怕只是个小吏,那也是半只脚踏进了官场。 老板甚至还想摆一桌酒请傅朝瑜喝两杯。 傅朝瑜下午还有课,哪能留在这儿?告别了老板便赶忙回国子监了。 今儿下午的国子监很是不安宁,博士厅放出话来,十日后另有一场考试,虽不是联考,但是也要张榜的。 孙明达这次更极端,说要在红榜上添加两栏,一边写每个人去年岁考的分数名次,然后注明前进或者倒退多少。 众人如临大敌,这不仅要比,还要精确到倒退了多少名,简直丧心病狂!他们都不敢想象,这回的榜单若是被自家父母双亲看到会有什么样的结果,虽然博士们没说要不要请家长,但是以他们冷血无情的性子,便是不请家长也一定会弄出别的动静的。 绝对会的! 他们可是刚帮着国子监忙完了图书馆的事儿,这才歇息了多久便想着考试,哪里拿他们当人看了?便是田间的驴,也不带这么使唤的吧? 许是见监生门实在是太过愤懑消沉,于是博士们又提起了马球塞,扬言只要他们这段时间认真温书,来日考个好成绩,考试过后便会举办一场马球比赛让他们放松放松。他们国子监内部比拼一番,组成一支马球队后,还会邀请外头的人与他们角逐胜负。 马球比赛? 外面的人? 还有这样的好事儿! 擅长打马球的和擅长看热闹的人都轰动起来了,高高兴兴地开始畅想自己在马球场上的英姿。国子监可是很少有这样能玩得尽兴的事儿,先前图书馆开业再热闹,对大多数人来说也是过于严肃了。可这马球比赛不一样,还没开始,他们便已经能想象那会儿能有多热闹了。 可一转念,这些得是他们考得好才有的待遇,若是这段时间表现不尽如人意,只怕连这点指望都没了。顿时,众人又开始喜忧参半起来。 于是这些日子,国子监的监生门都发了狠似的读书,就连杜宁也开始手不释卷了。他主要是想表现得好点回头能选他进马球队。 别看杜宁平日里不着调,但是论起马上功夫可是不输人的。 杜宁目光划过白白净净的傅朝瑜,心想,他起码不会输给傅朝瑜,听说傅朝瑜家里穷,只怕连马都没摸过吧。上回在小外甥面前丢了脸,下回若是有机会可以邀请小外甥出宫看他打马球。届时满场的目光尽数在他一个人身上,还怕不能扬眉吐气么? 第29节 但这一切的前提是他能考好。念及此处,杜宁顿时收起乱七八糟的心思,全神贯注地读书,为了马球场上扬名,他誓要将书给读烂! 用功也是会传染的,作为倒数第一的杜宁都在奋笔疾书,更莫说旁人了。 杨毅恬也不再吃吃喝喝了,拿着傅朝瑜、陈淮书给他划好的重点内容开始苦读。但是再用功,杨毅恬却总还是能挤出一点儿时间来看傅朝瑜送给他的算书,尤其是其中被怀瑾称之为“阿拉伯数字”的东西,叫杨毅恬沉迷不已。 这一切对傅朝瑜等人没什么影响,他、陈淮书,再加上一个周文津,他们三个人的学习进度与旁人不同,平日里看的书、做的题也与众人不同,对这些考试并不太放在心上,仍然自顾自地坐着自己的事儿。 朝中的皇帝也没闲着。为了丰盈私库,皇上挖空心思地给这些小儿玩具打开名声。最好的方式,不外乎是赏给自己功臣高官。 于是这一日,好几位官员回府时,不约而同地叫来了家中小孩儿,将圣上赏的东西丢给自家孩子玩耍。 在他们看来,这些东西怪模怪样玩法儿也奇怪,但是落在孩子们眼中,每一样东西都是宝贝,还是他们闻所未闻的宝贝!这样的宝贝不出去炫耀一番怎么行? 不过他x们最好奇的是,这样好玩的东西,都是谁弄出来的? 第30章 玩具 小孩儿的世界总是格外简单, 碰到了好东西自己玩着不尽兴,还得叫上自己的好伙伴儿同耍。一来热闹,二来还能炫耀炫耀, 简直不要太开心。 皇上这回赐下来的玩具便是那位木工老板辛辛苦苦做出来的扭扭车跟水枪。所用无不是扎扎实实的好料子, 做工精美不说,上面还刷了一层好看的彩漆,色彩热烈明丽, 阳光下更是泛着一层夺目的光彩, 熠熠生辉,正是小孩子最喜欢的鲜亮玩意儿。 得到赏赐的小家伙们家中父辈都是高官重臣,与之交好的伙伴自然也都是非富即贵, 属于长安城顶尖儿的那一小撮人了。一群孩子聚在一块儿玩玩闹闹了一日,当下玩着是高兴热闹,可等当日回府之后, 忽然就高兴不起来了。 不是自己的东西, 便不能带回家, 可这怎么能行? 别人家孩子有的东西,他们也要有! 小车要有,还得是符合自己生肖的! 水枪泡泡枪一个不能少, 否则他们日后出门就再也抬不起头啦! 小孩子是最要面子的, 不给就吵, 谁家也挡不住这样的祖宗。只是这回的东西不一样, 那是御赐的玩意儿,谁知道皇上从何处弄来这样奇巧的东西呢? 最可恶的应当是这些木工,非得弄出这些玩意儿来招惹小孩子, 孩子不懂事他们还能不懂事吗?不做不就没有这么多破事儿了么。 皇上那边他们不敢去打探,但是京城中人尤其还是高官之家总有些手段, 费心询问下方才从贤妃娘娘那儿打听出了消息。原来,这些玩意儿都是国子监最近那位风头正盛的傅朝瑜弄出来的,原本只是为了哄自己外甥玩儿,结果皇上看过之后觉得不错,便也拿了几个赏赐给亲近的臣子了。 这下可好,还在安安心心读书的傅朝瑜身边一下子便热闹起来,只一上午便已有几波人问他关于玩具的事儿了。这会儿又来一个,还是大理寺卿家的公子,因家里的弟弟妹妹闹得厉害,没法子才过来找傅朝瑜求救。 傅朝瑜嘴巴都说干了,抿了一口水后才又强调:“稿子是我画的不假,但是东西不是我做的,东街杏花胡同口有家‘苏式’的木工铺子,五皇子的玩具都是从那儿买的,想必圣上赏赐的也一样。那位老板前阵子囤了不少货,但是如今东西紧俏,今儿上午前前后后已经有七八十个监生来我这儿问了。粥少僧多,你赶紧差人去问问吧,免得去晚了都卖光了。” 那监生一听这话哪里还坐的住,飞快起身跑去给国子监外的管事小厮回话,让他们赶紧去抢。 刻不容缓! 然而等到他们找到那家木工铺子的时候,已经迟了。 苏老板看着宫里派过来的那位账房先生记好了账,心中大为震撼。他们这定价也不低啊,比照之前的定价足足翻了十倍,就这么漫天要价竟然也卖出去了,还供不应求?! 苏老板这回囤了不少,譬如那个小车就足足做了两百辆,但是不过一大早上就被抢光了。后面还来了一位阔气的商人,也不知道从哪儿打听到了消息,直接想要将玩具给包圆了。苏老板很是心动,然而那位帐房先生却没同意,说这回存货少,下回多做一些才会给考虑给他进货,只买了五六个给他便将人给打发了。 饶是如此省着卖,后面来得晚了还是空手而归了。没办法,东西没有了,后面一批木工还在连夜赶工,便是给再多的钱他们也弄不出来东西啊。 苏老板只能让他们先付押金记下名字,往后东西出来了再给他们留着。除此以外,没别的办法了。 各家管事小厮铩羽而归,到家时免不了又要面对一场无休止的哭闹。 唯一获利的皇帝陛下则美美隐于人后,并决定等下一批货卖完之后厚赏一番傅朝瑜。 这门生意可不是只图眼前之利,若是经营得好,必定日进斗金。 傅朝瑜也听说了那家木工铺子的火热程度,如此高价还能卖断货,只能说明京城这些高门大户是真的不缺钱,缺钱的仅仅是朝廷,还有当今皇帝。 对于那位皇帝陛下不出面只让自己人跟苏老板做生意的事儿,傅朝瑜也能够理解,大概是抹不开面子,既想挣钱,又不想承担“与民争利”的骂名。这也没啥,换了他他也会如此。 因为京中玩具盛行,买到的孩子洋洋得意,没到手的自觉没面子不愿意出门。且因为这事儿,向来不惹人注目的五皇子小小地出了一下名,谁让这玩具一开始是他舅舅为了哄他高兴才做出来的呢?哪个小孩儿不羡慕这样的舅舅? 周景渊那本无人问津的小宫殿,最近两日也迎来了新的小伙伴。 这日,周景渊跟周景成正围在一块儿欣赏傅朝瑜刚送过来的画本,忽然有小太监跑来告诉秦嬷嬷,说是二公主跟三公主过来串门了。 秦嬷嬷一时纳闷,这两位怎么会来此? 宫中皇子不多,只五个,公主能平安长成的就更少了,只大公主、二公主跟三公主。前头还有好些公主没长大就夭折了,连序齿都不曾排。自如今这位大公主后,剩下的两位小公主也渐渐立住了。大公主乃是大皇子的亲妹妹,年岁稍长些,平日里不大亲近别的兄弟姊妹。 二公主跟三公主跟周景文年岁相近,因母妃身份不高所以瞧着甚是胆怯。她们今儿过来,也是因为太过好奇外头传得沸沸扬扬的好东西究竟长得什么模样。皇上赏赐了几个大臣,却忘了自己后宫中还有好些个未长大的儿女。两位小公主耐不住,可不就商量着过来了? 一进翠微殿,两个小公主便愣住了。 这里与她们想象之中差距甚远。 偌大的院子原本就处处透着生气,如今又有成安公公的打点,里里外外都透着一股温馨。东侧院子是沙池和秋千,旁边点缀着几只水缸,天气渐热,上面的荷叶已经长出来了。西侧院子竖着一个硕大的吊篮椅子,上面铺着毛茸茸的毯子,周景渊躺在上面看着画册,周景成硬挤在边上。 左右有侍奉的宫人,还有一位年岁不大的嬷嬷,正坐在石凳上陪他们一块儿晒着太阳。 后边儿的桂花树上被福安放了一个鸟雀笼子,想看看来日有没有鸟雀能在此安家。 这里的一切,都童趣十足。小公主们甚至不好意思踏进院子里,呆呆地站在原地。 还是秦嬷嬷走过来,笑着给两位小公主行礼,将她们牵了进来:“两位小公主的宫人呢?” 三公主不好意思道:“我们偷偷来的,宫人们不知道。” 周景成立马道:“我第一次来的时候也是偷偷来的,谁也没发现!” 三公主终于找到了点认同感。 周景渊这才从书中抬头,意识到有生人过来了。对于这两位姐姐周景渊依旧陌生,从前在冷宫时,他压根不知道自己还有姐姐。但是这两人没有欺负过自己,周景渊遂爬了起来,跟着福安乖乖喊人,不过态度却也没有多热络。 秦嬷嬷见小公主们喜欢这个小院,便让人准备牛奶糕点端到石桌上,就在院中招待两位小公主,又叮嘱小太监武川给两位小公主的生母报一声平安,免得让她们着急。 几岁的孩子聚在一块儿互相分享吃食,顷刻间便亲近起来了。只是两个小公主在跟周景成说话时,总不免看向周景渊。这个弟弟她们不曾看过,今儿一看,才发现整个宫里再没有比这个弟弟更好看的人了。 白嫩嫩软乎乎的,虽然不爱搭理人,但是看着让人很想亲近。而且,他还不像三皇子那样欺负人,真的太可爱了…… 三公主瞥了一眼,没多久又瞥了一眼,唔……这个弟弟看着可真小。 周景渊茫然地挠了挠脸颊,犹犹豫豫地将他的宝贝画册分享了出去:“你们想看吗?” 两个小公主对他的喜欢瞬间达到了顶峰。 又几日,国子监新一场考试在考生们的不安中如期而至。这回考试相较于去年岁考显然又难上了不少,考场上随处可见抓耳挠腮的监生。 但不同于上回联考,这次即便再难还是有不少人磕磕绊绊地答上来了,即便后头的策论等仍写得稀烂,但是帖经这些只需要背诵的题目却答得大差不差。 天知道他们发现自己能将大半的帖经默下来时x,心中有多满足。功夫不负有心人,他们这些日子的苦读没有白费啊,若换做从前,谁能想到他们还能背这么多东西呢? 监生们功底如何,监考的博士们心中最为清楚。 策论需要长年累月的积累,不能一蹴而就;但贴经相对简单,只要肯花功夫就能见成效。两场考试下来,国子监的博士们终于感受到监生们的进步了。 收卷之后众人便坐在一块儿略显兴奋地议论,讨论的最多的是那些差生,尤以杜宁等人为首。从前这伙人可是博士们的眼中钉、烂泥扶不上墙一般的存在,现如今竟然也知道努力了,真叫人欣慰。他们教书育人,所图的不外乎是学生学有所成。 眼下虽与所求仍隔着天堑鸿沟,但到底有希望了。 孙明达已经在考虑什么时候与别的衙门聊聊马球的事了。若对方答应,自然更好;若是不答应,还得另寻他人,既然这些监生们争气愿意学习,孙明达也不想在这些小事儿上让他们失望。就如傅朝瑜所说,有好玩的在前头吊着,兴许他们更愿意学呢。不过傅朝瑜之前说跟兵部打,可真对上兵部,他们有胜算吗? 因一众监生翘首以盼,这马球比赛的风声到底还是泄露了出去。 朝中不少人已经麻木了,反正不管他们作何想法,都不能阻止国子监频频出头。既如此,就等着看吧,瞧瞧这么一个小小的马球比赛还能被翻出什么花样来。 总不会盖过当初的辩论跟如今的图书馆吧…… 就连宫中的皇上也听闻此事。自上回一别,他已是许久不曾见到傅朝瑜了。这回又听成安提到了傅朝瑜的名儿,才想起自己还有一桩事要问傅朝瑜。打不打马球不重要,于缺钱的皇上而言,赚钱才最重要,来日南征北伐,处处都得花钱。 皇上私下出宫,又去了一趟国子监。 傅朝瑜听闻外头有人寻他,已是见怪不怪,但出来后发现是“周显璋”到访,却还是惊讶了一下。他不知道这位“周兄”真名究竟事什么,因为也不愿意叫他。有前车之鉴在,傅朝瑜怎么看他怎么觉得对方油嘴滑舌,不能信。 皇上熟稔上前,主动询问:“对了,你有没有打听到纪县那户人家?” 傅朝瑜顿了顿,只说:“已经让家中的管事帮忙打听了。” “你家还有管事啊?”皇上诧异。 傅朝瑜更不想跟他说话了,他们傅家只是暂时没钱了,又不是破产了,何至于连管事家丁都养不起?若不是父亲没有找回来,他们举家搬到京城也不是不可以。 皇上似乎并未意识到自己话多讨嫌,甚至毛遂自荐:“要不,我派人替你打听如何?” 傅朝瑜:“……” 他打听的东西还能信? 叹息一声,傅朝瑜道:“您若是没有什么事儿的话我便先回去了,先生还留了几道题给我。” “等等!另有一事。”皇上叫住了傅朝瑜,纠结再三还是说了那本《西游记》卖不出去的事儿。他用的是太府寺的名头,只说自己从太府寺里得知此事,更听说皇上正为此事着急,想问问傅朝瑜有无办法。 那本书皇上自个儿看着觉得甚好,大手笔地让人印了几千本,结果放在书局中竟无人问津。皇上百思不得其解,这样好的书怎会没人买呢?他也是想到傅朝瑜家中经商乃是做生意的好手,且素来主意又多,这才抱着死马当做活马医的念头过来问两声。 傅朝瑜也没想到这样的名著竟会遇冷,然而等问清楚太常寺只是光叫人卖书,连一点宣传都没有时,也就不难理解这书卖不出了,他冷静道:“什么都没做,自然卖不出了。” 皇上眼神熠熠:“还能做什么?你有法子对不对?” 傅朝瑜:“有是有,不过得等等,最近国子监有一场马球比赛,我暂时分不出精力出来。” “你也要下场?” “自然!”傅朝瑜无不骄傲。他不确定外甥能不能来,但是哪怕不能来,傅朝瑜也想让他知道自己舅舅有多优秀! 他们傅家姐弟二人纵然出身商贾,但比起京中的王孙贵胄从来都不输分毫。 第31章 战书(一更) 马球比赛要办, 但各学监生考试成绩也需张贴。 孙明达还算体贴,考虑到监生整体水平都往上拔高了许多,孙大人在最后一栏并未统计名次上的变动, 而是叫助教统计了一下与上回岁考相比两次分数相差。 监生门在看榜的时候终于松了一口气。 譬如杨臻等人, 上回岁考他在班上是倒数十二,这回是倒数第九,名次看似下降了但是分数却涨了一大截, 且这回的考卷还要更难一些, 各学都是如此。孙大人高抬贵手,这几张红榜顿时好看了不少,单从分数来看, 后面这一溜监生就没有一个是退步的。 傅朝瑜对为了逼监生用功读书无所不用其极的孙明达佩服得不行,后世学校折腾出来的诸多操作孙大人竟然这么快就弄出来了,譬如这个令人发指的“家长签字”, 整整提前了一千多年, 真有远见卓识。 孙大人不仅规定了签字, 还警告监生不许撒谎,日后家长会博士们还会对这次签字进行核实,谁若敢弄虚作假直接就是一个退学处理。 当下学生对老师还有一股天然的敬畏之心, 便是孙明达不提也很少会有敢耍弄手段之人。更何况, 这次他们并不排斥给家中父兄签字。 杨臻还得意地指着自己的名字:“瞧见没, 我可是比上回进步了许多呢。” 第30节 “说得好像谁没有进步一样?”大理寺卿家的公子“嘁”了一声, 不以为然。 随即,两人目光落在杜宁的名字上,颇为惊讶。 等杜宁挤过来时, 两人默契地没有说话。近来杜宁的改变有目共睹,不是说他有多爱学习, 而是身上那股张扬劲仿佛一下收回去了,被打击多了连棱角都被磨平了,不大爱与人说话,总是一个人闷声做事儿。 有些奇怪,当然也很是可怜,杜宁似乎被同学舍的三个人给抛弃了,连从前的混得好的几个人也断了联系,变得形单影只的。 不过这都不关他们的事儿,要怪只能怪杜宁从前太讨人嫌了。 旬假时,傅朝瑜依旧跟着陈淮书回了国公府。期间还捎带了周文津一程。 周文津家在京郊一带,离得甚远,他平常一个月才会回家一次,这回搭陈淮书的车回家后比平常节省了半个多时辰都不止。 时间紧迫,傅朝瑜他们下车与周母打了声招呼、讨了杯水喝下后便着急往城里赶了。 周家除了周文津,也就只有丧夫的周母跟一双弟妹。待傅朝瑜他们折返周母才放一双小儿女出来,周家兄妹见到兄长高高兴兴地扑了上去。 周文津笑着给他们发点心。从前他也带,不过这回带来的东西尤其多,好些还是傅朝瑜跟陈淮书路上买的。除了点心,母亲平常喝的药他都一次性带足了两个月的量。 周母还在担心方才那两碗粗茶会不会让长子在同窗面前丢了面子,愁眉苦脸地道:“也不知那两位公子会不会嫌弃家中茶水。” 周文津含笑着走到桌前,在他母亲眼皮子底下将茶碗往下倒了倒,滴水不剩:“母亲,傅兄他们不是那等人,若真的嫌弃便不会跟儿子交好了。” 这是实话,不论是傅朝瑜、陈淮书还是杨毅恬,从来就没有人瞧不上他的出身。傅兄出身应当也不俗,只不过手中暂时困顿了些。不过傅兄性情随意,钱花光了便吃膳堂不收费的饭菜,在外头赚了些钱便吃炒菜,他不仅吃自己的,偶尔也夹他的菜,并将自己的炒菜分给他。周文津知道傅朝瑜随性,他不介意傅兄这种大条且不伤自尊的照顾。 周母收好了碗,回头才发现儿子这回带了这么多东西回来,一下便急了:“怎么这回买了这么多,可是又在外头抄书了,还是将国子监给的钱都花光了?总顾着家里,回头你在国子监该用什么?” 周母絮絮叨叨,周文津连忙安抚,道这是自己在国子监文刊上投稿的钱,还拿了两本文刊出来佐证,这才躲过周母的连番追问。 其实,这些钱是从前那些欺负他的人硬塞给他的。大概五六个人,凑了不少钱送过来。周文x津不知道他们是看在傅兄的面子上对自己示好,还是这些日子读了些书终于有了羞耻心和是非观了,总归他们往后不再欺负自己就行了。 周文津不爱惹事儿,也不会追究从前的事儿,至于这赔礼他也没往外推。母亲要养身子还要照顾弟弟妹妹,这些公子哥们愿意给自己收着就是了,好歹没有白受一场委屈。但要说谅解,那也不可能,他又不是圣人。 除他们三人外,其余在京监生老老实实地将自己的考卷带了回去,一方面是签字,一方面也是想要父母夸一夸。从前三天打鱼两天晒网时总觉得读不读书一个样,仗着家境好将日子过得浑浑噩噩。但是这阵子沉下心来学之后方才觉得原来读点儿书也不错,若是用功一些也能有回报,他们也并非天生就是一事无成的人。 自己努力了,便想让亲人也看到自己的进步,不说夸奖,勉励一番他们也能心满意足。 然而就好比他们从前不擅读书,他们的父母其实也不太擅长鼓励孩子。像杨家那般觉得孩子处处都好的毕竟是少数,大多数父母习惯了贬低孩子,即便真等到了他们做出成绩来,也是轻飘飘地来了一句:“切勿骄傲自满,多跟头名比一比吧。” 一句话,将监生们所有的兴致都扫得一干二净。不过这种事情发生了许多回了,众人虽然失望但也习惯了。 杜宁也是一样的,他爹看过他的卷子,只是“嗯”了一声,便没有下文了。 杜宁等了许久,见父亲始终没有抬头看自己,心情忽得低沉起来,自嘲一笑,他是有多蠢才会指望父亲会夸自己? 他眼里只有户部,哪里还装得下自己这个儿子。 他正要想借口溜走,杜尚书忽然记起来前两日他派管事去国子监时傅朝瑜特意让人带话回来,说自家这小子温习功课到半夜,几乎到了废寝忘食的地步,平日里在图书馆也会偷偷干活。倘若这回有所进步,适当夸一夸也无妨。 杜尚书本来不想开口,但是杜宁这回不论是名次还是分数都涨了不少,他便又挤出一句话:“考得还行,下回再接再厉。” 杜宁硬生生顿住脚步,难以置信地凝视父亲。 他方才……听到什么了? 杜尚书瞥了他一眼:“听说国子监还有一场马球比赛是不是?你马术上佳,可以好生准备。” 杜宁呼吸慢了一拍,须臾,脸上重新绽放起得意的神采,仿佛又恢复到从前不可一世的模样:“那是自然,您就瞧好吧,我一定会赢的!” 他还会成为最夺目的那一个! 一日假后,不少人回到国子监便开始准备马球赛了。博士们再三交代,诸监生不可因为马球比赛放松功课,一旦发现有谁上课开小差,那这马球比赛就别想再办了。 这还得了?监生们哪还敢再开小差,一个个上课用心得不能再用心。不仅自己用心,还得提防着其他人,谁敢上课睡觉不专心听讲那便是与整个国子监为敌,他们绝不允许一粒老鼠屎坏了一锅粥。 不少监生白天老老实实上课,傍晚才跑去国子监后面的马球场开始练习。国子监是有马的,只是不多,马种也不算名贵,勉强够用而已。 杜宁一到马场便犹如蛟龙入水,不客气地将所有人甩在身后,整个赛场就他一个人独占风骚。 周文津不擅骑马,陈淮书对这些不感兴趣,杨毅恬家中祖母不想让他碰这些危险的玩意儿,因而他们几个人里也就只有傅朝瑜报名了。傅朝瑜没怎么上场,他的马球技术不需要练习。 陈淮书还在好奇傅朝瑜什么时候练的马球,当日他们从山贼窝里面逃出来的时候傅朝瑜那一手好骑术还震惊了陈淮书,不过来了京城后他从未见过傅朝瑜打过马球,整日不是为了给他外甥画《西游记》,便是跟着他先生一块讨教问题,似乎一点儿爱好也没有。 陈淮书甚至无法想象他打马球是什么样子的,便随口问了句。 傅朝瑜仰倒靠在马场边缘,平静无波地追忆着往事:“我姐姐会打马球,她从前就喜欢玩这个,自从她不在了之后,我连她的也一块儿学了。” 他姐姐平日里吟诗颂词,看着柔柔弱弱的,但是打起马球来却不输旁人。大抵她身上的担子太重了,只有在马球上才能尽力挥洒性情。从前那般明媚的姑娘,在扬州城没有一人不夸的。傅朝瑜都不敢想象姐姐被人算计陷害,在阴暗逼仄的冷宫里艰难求生时是多么凄凉。 陈淮书拍了拍他的肩膀,后悔自己多嘴问了一句。 傅朝瑜难受了一会儿,但很快便振作起来,他从前没能护住姐姐,如今总要护住外甥,免去他走向不该有的结局。 马球比赛傅朝瑜会全力以赴,但是筛选阶段傅朝瑜并未像杜宁这样嚣张,他还是顾忌着同窗的面子,偶尔放点水的,不让对手输得太难看。可即便如此,傅朝瑜还是进了马球队。 马球队组好,众人已经迫不及待准备打比赛了。 孙明达见他们一个个自信得要命,还催着自己赶紧去兵部下战书,实在一言难尽。因看不惯他们如此嚣张,孙明达真的去联系了兵部。 兵部还真就应战了。尤其是那位崔小侯爷,一听说傅朝瑜也在马球队伍中二话不说便答应要来参赛。 这位小侯爷,可不是那么好对付的。 比赛尚未开始,孙明达便担心来日国子监输得太惨、一蹶不振了。不过,输就输吧,让他们知道差距往后应该能学会谦虚谨慎了。 傅朝瑜这阵子有一搭没一搭地跟着马球队练习,整个国子监只挑出了十位监生,其中以杜宁最为活跃,他不仅每日勤加苦练,还暗暗与傅朝瑜较劲儿。 经过一番观察之后,杜宁确定傅朝瑜确实比不上他。 他洋洋得意地表示:“这回与兵部对战还不都得要靠我?看来,读书最好的人未必门门都好。” 傅朝瑜经过,露出了兴味的眼神。 很骄傲嘛,杜小公子? 找回从前状态的杜宁连着几日都在大放厥词,国子监的监生们一开始还能精神亢奋地听他吹嘘,但没多久便被另一桩事给吸引了所有的注意。 起因是御史台的陈御史被人给骂了,因他上回在图书馆不许那位妇人进馆读书,随后又在御史台中发了牢骚,说了不少不中听的话。 陈御史这一番话,等同于得罪了天底下所有女子。又因陈御史在御史台中资历颇深,于是一群姑娘家便妖言惑众的陈御史算在整个御史台头上。本来打算文斗一场,结果这些日子又恰好听闻国子监要跟兵部比试马球,这些姑娘们一合计,直接给御史台下了战书。 若御史台那些当官的算个男人,便当面与她们比试比试,看看是御史台那些昏聩无能的蠢货厉害,还是她们这些女子更胜一筹。 寻常姑娘自然没有这个能耐,但是眼下聚众闹事的这些女眷们可没有一个是好惹的。 御史台这回哪怕什么都不做都丢尽了脸面。眼瞅着事态越发不受控制,御史大夫直接告状告到了当今皇上跟前。 但皇上看这些吹毛求疵的御史早不痛快了,加上这些姑娘们也没什么坏心思,无非就是想争个高低,他们大魏的女儿郎就该如此真性情。 皇上状似为难:“这事儿本就是你们那陈御史做的不地道,一大把年纪了非要为难一个年轻妇人,这些姑娘家不过是为她出口恶气罢了,随她们去吧。御史台再不济也还是能找出些年轻男子,总不能真输给这些姑娘们吧。” 皇上说完,便撒手不管了。反正丢人的也不是他,这闹事儿的姑娘们里头还有个大公主呢,帮谁都说不过去。 御史大夫在御前还能强颜欢笑,等回了御史台,看到一杆弱不经风的部下,彻底笑不出来了。 他这是造了什么孽非得过去丢人现眼? 这事儿不管是输是赢,御史台都会成为朝中笑柄! 犯了事儿的陈御史一声不吭,默默装死。 御史大夫长叹了一口气:“罢了,比就比吧,我去跟孙明达说。” 第32章 赌球(二更) 御史大夫来访, 叫孙大人觉得晦气极了。 这两边扯头花x,干嘛要带上他们国子监?他们国子监既没有瞧不上女子,也没有信口雌黄得罪人, 给御史台用场地孙明达都怕招来骂名。 孙大人正襟危坐板着脸:“那日原定好了国子监同兵部打马球, 你们过来横插一脚算什么?” 御史大夫饱经风霜的脸上写满了疲惫:“圣上都由着大公主等人闹腾,我们又能如何?” “你们去找别的地儿啊。” 御史大夫幽幽地回了一句:“她们非要跟你们在一块儿比,说是人多热闹, 我又能找谁说理去?” 当他乐意被人看笑话不成? 孙明达看他一副倒霉相, 也就捏着鼻子认了。 想到御史台那群人只会嘴上功夫,压根不通过武艺,孙明达嫌弃过后又替他们捏了一把汗:“你们, 能赢吗?” 问完,孙明达挑剔地扫了一眼对方,纵然对战的是些小姑娘, 可孙明达总觉得以他们的德行打个平手都够呛。实在不行只能去兵部借一些人了。虽则名声上似乎不大好听, 但总比真让那些歪瓜裂枣上场有些看头吧。如今御史台那些人真不像是能打动马球的。 御史大夫神色颓疲, 仿佛瞬间老了十岁:“再看吧……” 因为这场突如其来的意外,叫国子监的马球比赛更加引人注目了。不出几日,便有各方前来询问能否先行预定座位。各家并不是一个两个过来凑热闹, 而是倾巢出动, 一来便是一大家子。国子监便有再大的场地也架不住这么多的人一齐涌来。且国子监乃清贵之地, 贸然进这么多人疯疯闹闹的, 影响也不好。 但若是不让他们看,势必又会怨声载道。孙明达一咬牙,索性直接借了场地, 借的还是京郊最大的马球场,那地方宽敞, 看台处可以容纳几千人。 这么大手笔自然不是国子监掏钱,上回资助文刊的那书局老板自掏腰包,只为了能借此宣传一下自己的书局。 傅朝瑜也窥见了一点商机。他是不能赚这个钱的,不光彩。但是卖个好给那位缺钱的皇帝陛下,应该也不错。这点人情虽说不大,可次数多了总能让外甥在宫中得到点恩惠。 傅朝瑜通过太府寺给皇帝陛下带了几句话。 皇上听了太府寺回禀原委之后,一瞬间豁然开朗。 他从前竟然没想过,一场小小的马球比赛也可以如此运作!还是傅朝瑜那小子机灵聪慧,脑袋瓜子也不知道是怎么长的,怎么这么会替他排忧解难呢? 他缺钱这事儿,朝臣人尽皆知,可朝臣之中压根没有一个人能替他分忧的。 人比人,气死人。 皇上急忙召开成安,对着他叮嘱了许多。他在傅朝瑜的点子上自行发挥了许多。看的出来,这小子想捧着崔狄,可皇上并无偏好。真要说想要捧谁那也肯定会捧傅朝瑜,毕竟肥水不流外人田。 想了想,他又给成安指了几个画师。 成安听完整个计划后异常震惊,缓了好一会儿都消化不下去。不是他少见多怪,而是这事儿匪夷所思。谁能想到他们大魏堂堂的皇帝陛下有朝一日竟然会自己开设赌局。不仅赌国子监与兵部对垒,连几位姑娘对战御史台也要掺和一脚。不是他说,这也太……太不要脸了吧。这钱也要赚吗,不怕被人骂死? 成安忠心耿耿地规劝:“这事儿若是被御史台知道,定要刨根问底吵个不停了。” 皇上并不在乎:“叫底下人扫清尾巴就是了,若能将御史台那些人抓住了把柄,朕养着他们还有什么用?” 成安知道圣上心意已决,沉吟片刻最后还是决定亲自盯着,从头到尾都得盯着,决不能让外人知道此事是皇上所为。 这日,傅朝瑜上完课后去京郊马球场练习马球,恍惚间总感觉周围似乎有人在盯着他,目光如影随形。 他扯了扯边上的安阳侯世子:“你有没有发觉有人在盯着咱们?” 安阳侯世子茫然地四下一探:“嗯……有吗?” 第31节 杜宁举着鞠杖嗤嗤一笑:“少臭美了,要看也是看我。” 整个马球场上除了他还有谁会如此耀眼? 杜宁不信若有围观的会舍了他去盯着傅朝瑜,那得多想不开啊。他脚下的马是从家里带过来的,价值千金;傅朝瑜原本骑的马是国子监养的,不过平平。纵使后来用了杨毅恬带过来的战马,可也比不上他的。且杜宁私心里觉得,傅朝瑜驾驭不了杨家的那匹马。傅朝瑜打起马球来慢慢吞吞,还经常传球给别人,真到了比赛的时候恐怕都摸不到马球,还不得靠他? 看台后,几个画师缩回了脑袋,回想着方才看到的那一幕忽然灵感迸发,立马铺纸,寥寥几笔下去神韵便已跃然纸上了。 一开始他们还纳闷为何圣上会让他们多画这位出身不显的监生,直到亲眼瞧见后众画师才发现这人有多出众,不仅身姿挺拔,还英俊过人,重要的是一举一动都飘逸灵动。这样的少年郎莫说那些姑娘家们看着喜欢,就连他们其实也乐意多瞧几眼的。 他们将每个马球手都画了一遍,但唯独傅朝瑜的画最多,也最用心。 等到了兵部的人前来熟悉场地练习马球时候,画师依旧在旁采风。这回备受瞩目的又便成了崔狄。崔小侯爷人高马大,孔武有力,相貌虽不是最出众的,但身形却是最优越的。 画师们精心雕琢之后,便将画卷转交给了成安。 当天下午,这些画卷便流传至了坊间,被人相继传看,有关画上之人的讨论甚嚣尘上。与此同时,京中最大的赌坊开设了两场赌局。一场是国子监对战兵部,一场则是以大公主为首的贵女对战御史台,赌的不是谁输谁赢,而是谁得筹最多。 赌盘一开,立马引起各方押注。 譬如大公主便叫人偷偷下了投了不少钱,叫人全压在自己身上。大皇子勇武过人,大公主也不惶多让。她平时就擅长打马球,自认技艺出众不输任何人。 崔家大姑娘、崔狄亲妹妹也在其中,她也将自己的私房钱都拿出来了,一股脑压在自己身上。没什么原因,她觉得自己才是最厉害的。 崔妙仪旁边端坐的姑娘正是她表妹、林家二姑娘林簪月。虽是表姐妹,可这二人身上找不出一丝相同的点。崔妙仪张扬自信,林簪月清冷出尘,若论容貌,京中姑娘甚少有人能与林簪月匹敌。可惜林姑娘性子太冷,外人看来有些孤傲不好接近,唯有自小一块长大的崔妙仪与之交好。 崔妙仪花完了自己的钱还不够,又将林簪月的体己磨了许多出来一道押注,不仅要押自己,还得押她哥跟一个国子监的监生。 林簪月翻着医书,对她这般行为表示不解:“这分明是庄家巧立名目、蓄意圈钱,你们怎么还白白送钱给他?” “这你便不懂了吧?如今外头如此热闹,是个人都想掺和一脚。我下注可不仅是为了我自己,也是为了押我看好的人。” “你看好的人不是表兄吗?” “还有一个。”崔妙仪嘿嘿一笑凑过来,神神秘秘地拿过了一张画卷:“这回国子监里有个监生相貌可出众了,现如今他身上押的注也不少,与我哥分庭抗礼。国子监与兵部所以参赛的人都有画卷流传开来,如今就我哥与他最受欢迎。我哥是因为武力,他则是因为好看。” 说罢,崔妙仪小心翼翼地展开画卷。 林簪月静静地看过去,盯了两眼,随即无奈地抬起头:“……这算什么?” 画技粗糙,只能依稀看个背影吧,能瞧得出什么好看? 崔妙仪对着画瞅了两眼,貌似还真的拿不出手,不过她嘴硬:“这是仿着画的,画不出神韵。那几张原画才出彩呢,看过的无一不拍案叫绝,可惜不知道被哪个杀千刀的给私藏了去,如今再想看到却是难了。” 不过,等到比赛的时候人总归是要出现的。届时她们就能知道,那传说中丰神俊朗的傅公子是果真出众还是名不副实了。 但愿画师没作假,否则那些白白投了钱的人还不得哭死? 等傅朝瑜得知他被迫成为赌桌新宠时,已经晚了。 此事还是杨臻告诉他的,京城内外的事儿就没有他不知道的。他甚至还知道如今傅朝瑜与崔狄之间下得注只差了一贯钱。 人家押崔狄赢,那是理所应当。这位小侯爷年纪轻轻便驰骋疆场,马上功夫了得,他不赢谁赢呢?至于押傅朝瑜的,那就纯粹是看脸了。最离谱的是看脸的人竟如此之x多,以至于险些让傅朝瑜与崔狄打了个平手,这结果实在出乎意料…… 杨臻羡慕道:“傅兄,如今你可算是万众瞩目了,回头若是打的不好岂不是叫那些人大失所望?” 傅朝瑜头疼:“我又没让他们押我。” 傅朝瑜后悔不迭,当初他跟太府寺提及此事时只说可以开一注,赌两边谁会赢得比赛。结果那位好皇上直接赌谁进的球多,从双方变成了个人,还不要脸地让人画了他们的画像散播出去。为了赚钱,他真的无所不用其极。 够无耻,起码比他无耻,傅朝瑜这会子真有些想见一见那位皇帝陛下了,他很想看看这样无耻的人究竟是什么模样。 对于赌注,杜宁是最不服的。他不服的是自己这边押的注竟然没有傅朝瑜的多,比不上崔狄他也认了,可凭什么比不过傅朝瑜?!他都已经倾家荡产了,为何还是与傅朝瑜相差这么多?杜宁百思不得其解。 杜宁是不服,孙明达是恼火不满。他甚至叫人打听做庄的究竟是谁,竟敢拿国子监跟兵部开涮,真是好大的狗胆! 可查来查去愣是查不出一点儿蛛丝马迹,孙明达气得在博士厅大发雷霆,扬言若是那不知好歹的赌场继续嚣张,就要进宫奏请圣上,直接将这赌场查封了。 殊不知赌注吸的钱一日比一日多,幕后的庄家对此分外满意。 傅朝瑜那张脸不俗,自己的法子也着实不赖。一场赌注让皇上更看清了世家大族的家底,便是胡闹一场都能圈到这么多钱,可想而知这些臣子们家业有多丰厚了。 他这偌大的江山,仿佛是为了世家大族而打的。 “真叫人羡慕啊……”皇上意味不明地叹了一句。 成安低着头,眼观鼻鼻观心,恨不得自己是个聋子。 这些日子卖玩具的收入一直未曾断过,再加上这次挣的一大笔,皇上快要见底的私库立马丰盈了一大半儿。傅朝瑜有功,皇上也不会亏待了他外甥,于是宫中的几位皇子公主便意外得到了一次出宫的机会。 成安公公叫人带话时说是因为大公主下场参赛,并未提及傅朝瑜,可这丝毫无损周景渊的好心情。只要能出宫看舅舅,他便止不住的高兴。 周景渊像只小陀螺一般到处转悠,搜刮着好吃的东西准备带给他舅舅。 秦嬷嬷见他转出了一身的汗,连忙将然拦住,好言劝道:“殿下,如今天热,您带出去的东西不禁放,若是一时半会儿吃不完那不是浪费了?” 周景渊愣住,但是又不想空手过去。 秦嬷嬷哄道:“您先去看看书,点心吃食奴婢给您备好一份就成了。” 周景渊纠结了一番之后,觉得秦嬷嬷肯定比自己靠谱,便放心地将这事儿交给她了,还再三叮嘱一定要带最好吃的出宫给舅舅尝尝。 福安在旁唏嘘不已,要是放在几个月前他跟殿下哪敢有这般奢望?能吃饱都是老天保佑了,再不必提还要带出宫。自从舅老爷来京他们的日子不知好过了多少倍,连他这个冷宫里出来的太监手下都有人差使了。 几日一晃而过。 马球赛当日,马球场内座无虚席,连场外都人流如织,小摊贩们早早地占据了马球场外那条长道,各式各样的点心瓜果饮子都有,简直比庙会还要热闹。 里头各看台几乎挤满了人,前台尤以女子居多。她们过来,一则是为了支持大公主等教训御史台那些臭男人的,二则也是想看看那些画究竟是不是真的,国子监的监生是不是真有这般俊俏。 不求那人真有画上的十分风姿,哪怕只有五分,她们的钱也花得值了。 最前排还有几位皇子,大皇子与太子分立两侧,边上便是周景渊等一众小孩儿的看台了,几个孩子都挤在一块儿咋咋呼呼地说着自己的见闻。 周景渊默默扒着栏杆,他个子还没有栏杆高,只能挤在栏杆之间张望台下,企图寻找舅舅的身影。但看了半天,一无所获。 周景成许久没见到他三哥了,五弟张望他是能理解的,但是三哥怎么也这么魂不守舍的,周景成好奇地问:“三哥你在看什么呢?” 周景文目光扫过矮小的周景渊,终于拾起了一丝自信:“我舅舅待会儿也要打马球。” 周景渊耳朵一动,迅速转过身,与其对视。 周景文抱着胳膊,倨傲道:“这回我舅舅必不会再输。” 他舅舅提前给他带了信,说自己这回一定能大放异彩,周景文叫人仔仔细细打听了,他舅舅确实擅长马球,这回傅朝瑜跟周景渊输定了! 周景渊重重地“哼”了一声。 他才不信呢,他舅舅才是最厉害的。 第33章 比赛 傅朝瑜等在后场换衣裳。 为了区分, 兵部的马球手着红衣,国子监穿蓝衣。如今天气愈发炎热,这衣裳为了透气吸汗不过只是薄薄的一层, 傅朝瑜在腰间系上一条蓝腰带, 整个人又干净又利落。 陈淮书三人稀罕地围着傅朝瑜转着看了半天,总觉得他跟平日里在国子监那温文尔雅的模样很不相同,有种凌厉之感。 他们靠的太近, 看得傅朝瑜没好气地将这几个脑袋都拍走:“都闲着没事儿做?” 周文津笑着道:“可不就是闲着么, 就等着看你大放异彩呢。我方才出去瞅了一眼,好家伙,人山人海, 也不知道今儿究竟来了多少人,从前国子监有什么动静外头的人压根不会在意,如今托了你的福, 咱们国子监也成了京城的风向标了。” 话音刚落杜宁忽然经过, 不轻不重地“嗤”了一声。在周文津等看过来之际, 又仰着脑袋大摇大摆地离开。 周文津不解:“他怎么了?” 傅朝瑜忍俊不禁:“甭管他,大概是人来疯吧。” 杜小公子的心思昭然若揭,但是傅朝瑜就是不想让他如愿。今儿他家小外甥也在场上, 总不能让杜小公子独占鳌头吧。三皇子好面子, 他们家五殿下的面子也不能丢。 不多时, 寂静许久的马场上终于有了些许动静, 马蹄声呼啸而至,叩响看台上所有人的心弦。 “出来了吗——” 看台处掀起一阵骚动,所有人的目光凝视着同一处地方。连周景渊也忘记了跟讨人嫌的周景文置气, 赶紧转身重新扒上了栏杆,眼睛睁得大大的, 目不转睛地盯着赛场。 然而等两边人马出现之际,周景渊却失望地挪开了目光。 不是他舅舅,是一群他不认识的人…… 旁边的大皇子精神一震:“明嘉她们出来了!” 前头不少姑娘家都不约而同地起身,就连平日里再稳重不过的林簪月都走向看台远眺起来。 先前御史台大放厥词时京中贵女无不义愤填膺,女子在世间立足本就不易,这些男子占据世间最好的资源,可以读书、可以入仕、可以议政、可以掌权,他们几乎拥有了一切,却还想要挤压女子的向上之路,何其自私残忍。 她们同为女眷,自然要为女子发声。先前叫嚣的男子得了教训,御史台也休想独善其身。普通女子不能对上御史台,可她们能。男子压迫女子,她们只能以更高的身份压制男子。 若非林簪月并不擅骑术,她也想跟崔妙仪一般下场与男子较量。 大公主等威风凛凛,自打出现之后场中姑娘家的喝彩声便没有断过。反观御史台这边,纵然派出了十个人,但也是勉强凑足,其中有三个还是跟别的衙门借的,可谓寒碜至极。 御史台都是言官,且这一届御史基本从皇上登基之后便一直驻扎在御史台,资历深的同时年纪也不小,如今贸然上场,光从气势上就已经输了。 结果也是毫无悬念。大公主这边率先得了三筹,直接碾压御史台了赢得比赛。 御史台连挣扎一下的机会都没有,输得毫无悬念。 看台之上掌声雷动,姑娘们与有荣焉,仿佛自己也下场参赛了一般,这般结局实在是大快人心。看从今往后,朝中还有哪个不长眼的敢胡说八道? 崔妙仪兴奋地看向表妹,开始挤眉弄眼。 看到了吗,刚刚她打中了两筹,所以是她赢了赌局! 林簪月失笑。 大公主虽然遗憾方才自己只中了一筹,但是自己这边能赢就行,目的也达到了。她横着鞠杖对准御史台的几人,轻蔑地晃悠了两下,神色淡漠地警告道:“老实记着,下次若再口无遮掩,便不只是输球这么简单了。” 大公主身份尊贵,不仅有大皇子撑腰还有x端妃兜底,即便是御史台的人也不敢轻易招惹。 好男不跟女斗,况且这回是他们有错在先,除了忍着还能怎么办?要怪只能怪姓陈的嘴臭,自己招摇也就罢了还连累了整个御史台。 台下的御史大夫看到这一幕直接羞愤欲死,连后面的比赛都不愿意再看了,直接领着御史台的人离开了马球场。惹不起,他们还躲不起吗? 待大公主等一群姑娘们声势浩大地退场之后,赛场上再次沉寂下去,许久不见动静。 就在众人交头接耳准备问清楚究竟几时才能看到下一场时,熟悉的马蹄声在此响起。 来了—— 下一刻,红蓝两队相继从入场两侧飞驰而来,看得众人眼前一亮。 红蓝之间色彩分明,绕着马场相对而行,仿佛鱼贯而入,又似蛟龙入海。驭马之术过于熟练,似乎与坐骑融为一体,比之上回自出场起便有碾压之势的比赛更叫人眼花缭乱,众人甚至都不知道要将眼睛放在哪个身上了。 第32节 须臾,裁判吹响了哨子。 傅朝瑜缓缓放慢了速度,领着国子监的学生停在了马场中间,对面便是崔狄率领的兵部马球队。 两边对立,战况也是也是一触即发。 崔狄抖了抖缰绳,好整以暇地看着对面。当初国子监来兵部邀约时,崔狄只觉得国子监这群毛头小子在找打,后来听说傅朝瑜也在其中才改了念头答应过来。不知道为什么崔狄总觉得这人不太简单,却又说不上来究竟哪里不简单。 崔狄半是恐吓地道:“待会儿打起来,休别怪我们手下不留情。” 傅朝瑜拱手:“彼此彼此。” 崔狄咧嘴一笑,绕着缰绳牵着马将傅朝瑜等来回打量了几眼。他比一般人要壮硕魁梧许多,他的马又是一匹高头大马,光是站定在那儿便有一股摄人的压迫感。 不过傅朝瑜也不输崔狄,他身量本就高,英挺秀拔腰腹精窄,平日里穿着国子监的衣裳并不显身材,如今换上骑装跨坐在黑色战马上,是与崔狄是截然不同的两种气质。 杜宁老大不乐意地站在傅朝瑜身后,他也想站在最前面,可惜国子监的监生们宁愿听傅朝瑜这个半吊子,也不愿意听他的。 可实际却是,傅朝瑜一露面不少人便看得挪不开眼了。 少年郎昂首挺立于赛场,蓝色骑装与红色发带交相呼应,英姿飒爽,目若朗星,简直将“意气风发”四个字刻在了骨子里。有人比照着画像,竟恍然觉得真人竟比画像还要好看。画像虽也有些神韵,但却远远不及真人。 崔妙仪从赛场上下来之后便回了看台,眼下她正对着画像盯着傅朝瑜目不转睛,看了一会儿便恼怒地将画像给扔了:“什么破画像还收了我三贯钱,画的都是什么东西?好好一个俊俏公子给画得这么丑!” 扔完,她揽着边上的表妹,兴冲冲地指着傅朝瑜:“如何,我没说错吧,这国子监的小监生容貌确实出挑,在场就没有一个比他好看的。” 林簪月盯着场中的少年,缓缓开口:“确实不俗。” “我就说么。”崔妙仪沾沾自喜。 这位大小姐已经彻底忘了自家哥哥也在场中了,哥哥常见,但是好看的公子可不常见。 场中似她这般激动的大有人在,谁不爱好颜色?便是身为女子也不耽误她们爱看赏心悦目的男子。傅朝瑜这一亮相,瞬间就吸引了大半姑娘们的注意力了。剩下的,崔小侯爷光看身材也分外惹眼,那魁梧的身姿别有一番风味;至于兵部其他人,只能算勉强入眼了。国子监这边都是风华正茂,不乏有出众者,不过因有珠玉在前七分的颜色也逊色三分了。 前台的几个小孩儿们也是看脸的。得知最好看的那人是五皇子的舅舅后,这些小孩儿们都羡慕了死了。 被众人羡慕的周景渊却一直高高挺着胸脯,骄傲得快要上天了。 他舅舅是最好看的! 周景文酸溜溜道:“好看有什么用?” “比你有用!”周景渊还嘴道。 周景文比划一下拳头,周景渊鼓起勇气瞪了他一眼,却没再敢说话了。 一声令响,马球被高高抛起,崔狄眼疾手快率先挥杆抢到了球,以势不可挡的姿态朝着球洞飞驰而去。 傅朝瑜夹紧马腹,立马跟上。 两边人马迅速反应起来,顷刻间就混战作一团。崔狄仗着先行抢球的优势,率先击中,赢得了一阵欢呼。 场外的兵部官僚异常激动。 国子监监生看他们如此嚣张,暗自赌气。 场中,傅朝瑜领着监生紧随其后,靠着通力合作也慢慢抢到了球,辗转数次之后终于击中了对方球洞。 看台上的监生们立马爆发出欢呼声,声音一度盖过刚才的兵部官员。 兵部一众官员:“……” 幼稚! 场外欢呼声虽高,但只这一下傅朝瑜便看出了两队的差距,因而越发用心全副心神都在球上,与崔狄你来我往斗得难舍难分。 可若真论起来,到底还是兵部势强。 众人看得目不暇接,只觉得那小小的马球似乎长了眼一眼,自动往鞠杖上撞,花样百出,中间甚至能连击数百下不止! 杜宁身处其中更是看得明白。傅朝瑜一出手他便猜到了,这人先前那番表现都是故意装出来的,他分明极擅长打马球。明明擅长还要藏着,故意让他在人前说尽了大话,现如今轻松打了他的脸,真是好险恶的心思。 他恨傅朝瑜! 杜宁一个愣神,傅朝瑜传过来的球正好从他跟前飞过,他未接过,反而叫兵部的人给抢了过去。须臾间,兵部又中一筹。 三皇子攥紧了栏杆,心都快要跳出来了,舅舅在干什么? 周景渊也生气:“你舅舅是兵部的卧底吗?” 周景文低骂:“你闭嘴!” 场中安阳侯世子也在怒吼:“杜宁你在干什么?” 他们跟兵部对上本来就够呛,杜宁这厮竟还在关键时候掉链子,怎么想的? 傅朝瑜安抚:“别慌,还没到输的时候。” 他们只是又落后一球罢了。 安阳侯世子被兵部压着打本就火气直冒,现如今杜宁出错害的他们又丢了一球,难保下一次不会直接被打输,再输一球他们可就真输了,他愤愤道:“早知道就不该传给你。” 杜宁百口莫辩。 傅朝瑜盯着对面,难得分出心神道:“都少说两句,他也不是故意的。” 杜宁微怔,望着傅朝瑜的眼神晦涩难懂。其实方才的确怪他,否则他们不会被压得这么惨。自从傅朝瑜展露出不输于他的骑术后,杜宁的心态便有些失衡了。他知道这样不对,他不能因为一时妒忌害的整个马球队都跟着认输,要专心,一定要专心…… 杜宁深吸一口气,强迫自己冷静。 傅朝瑜方才话当然是宽慰,兵部这些人实在不好对付,哪怕傅朝瑜自认厉害也不敢轻敌。 他们对上兵部唯一的优势就在于灵活。傅朝瑜自己便已是灵活至极,其他监生也是如此。两边人所用的运球之术也不同,兵部等喜欢仰击,国子监这边擅长俯击;兵部以崔狄为首,国子监这边却以合作为主,谁的位置最合适便传给谁。 两边比分胶着,一时难分胜负。 赛场外,众人的心弦也跟着场上的马球忽上忽下,急得要命。 有心者已经计下了,这一场以崔小侯爷进的球最多,便是国子监那位傅朝瑜也没有他进的球多。兵部主要以崔小侯爷为首,因为他运球最稳力道也最准,只要将球交给他一般很容易便能得筹。看来,那场赌局崔小侯爷是赢定了。 傅朝瑜也注意到了兵部的弱点,他们太依赖崔狄了,这边是突破点。 他给国子监众人使了个眼色,众人心领神会,很快便聚集在崔狄身边,竭尽全力限制崔狄走位。 随着国子监改换战术,场中情况顿时为之一变。兵部没了崔狄就等于自断双臂。 崔狄也有些恼,可是国子监这边并未犯规,他只能与之斡旋,可恶的是那边所有人的眼睛都盯着他,傅朝瑜宁愿自己不进球,也不让他进。 一来二去,比分很快被追平了,甚至到最后,国子监这边竟还超了一筹。 众人再次提起了心。 大皇子捶了一下桌子,愤愤不平:“国子监那些人太难缠!” 太子觑了一眼,怡然自得:“皇兄急什么,不是还没输吗。” 大皇子咬牙:“崔狄不会输x。” 崔狄这边压力也渐渐大了起来,他运了运气,不准备再拖了,再拖下去谁输谁赢真的难定。然而就在兵部突出重围准备将球交给崔狄之际,杜宁忽然出杖,率先抢走木球。 他看了一眼国子监众人的方位,尚未过脑手下便先有了动作,朝着傅朝瑜的方向奋力一击。 千钧一发之际,傅朝瑜手持鞠杖接下这一日球,带着球乘势奔跃,迅若流电,打得兵部众人一个措手不及。 等兵部他们上去拦截时,为时晚矣。 傅朝瑜一击即中,国子监再得一筹! 国子监赢了! 第34章 初见 胜负已定。 场外的欢呼声雀跃而持久, 今儿这场比赛真叫他们大饱眼福了。原以为胜负早已经揭晓,谁知道还有如此等峰回路转的时候。杨毅恬等在看台上已经喊破了喉咙,他们国子监的马球手太给他们争光了。从今往后, 看谁还敢说他们国子监都是一群手无缚鸡之力的病弱书生! 王纪美带着二徒弟坐在一块儿, 边上就是孙明达。 柳照临自己看痛快了之后,察觉到旁边的孙明达比他还要激动,一时间又没忍住上前撩拨两句:“方才最后一球可全靠我那小师弟, 孙大人你说是不是?” 孙明达迟疑了一下, 竟然点了点头。 他点头了?! 柳照临震惊不已,转过头费解地看向他师父。怎么回事,孙明达不是一向瞧不上他家小师弟吗, 这会儿竟回得如此顺遂?难道在他不知道的情况下发生了什么别的事儿? 王纪美笑而不语。 前头大皇子听着不绝于耳的欢呼声脸色又有些黑,偏偏太子还在旁刺激他:“皇兄不是说崔小侯爷不会输吗?看来是骄兵必败了。” 大皇子冷哼:“若论赌注,崔狄本来就没输。” 太子神色微变。 确实, 国子监赢了, 但是进球最多的那个还是崔狄, 这事有目共睹。且崔狄便是输了也输得漂亮,这一点也不容置疑。 杜宁望着自己手中的鞠杖,暗自愣神。若是方才由他来未必能击中, 他知道应该交给旁人, 但是他没想到自己竟然会下意识地传给讨人厌的傅朝瑜。还好赢了, 否则他定会懊悔至死。 安阳侯世子这会儿也不生气了, 甚至过来勾着杜宁的肩膀,哥俩儿好一般:“幸好你方才反应迅速,记你一功。” “去你的。”杜宁冷着脸将他的臭手拍掉。他需要旁人给他记功?真是笑话。 杜宁松了一口气, 看台上的周景文尤为不平。 他都已经这么相信舅舅了,可舅舅怎么还是让自己失望?最后那球分明都已经传到他手上了, 他就不能再争气点儿直接投进去吗?为什么要把出风头的机会让给傅朝瑜,舅舅难道不知道他最讨厌的就是傅朝瑜跟周景渊这对舅甥吗? 傅朝瑜收了鞠杖,微微喘着粗气驱马走到对方阵营,拉住缰绳停在崔狄眼前,带着些得意的语调:“看来还是国子监更厉害些,崔侯爷你说是不是?” 崔狄本来有点生气自己被戏耍,看到傅朝瑜这般得瑟又觉得没必要置气了。他虽不是技不如人,但是战术方面确实输了,输得不算冤枉。 战场之上,若是只有主将厉害那这场仗多半也是输。 崔狄大度道:“这次勉强算你们赢,待下次我们训练好了可就未必了。” 他们今日只输在了欠缺合作这一点,仅此而已。 傅朝瑜心想,下回我也懒得再跟你们打了。赢一次就够了,谁还想再打第二回。 他朝着崔狄拱了拱手,旧事重提又说了下回一次喝酒后,便调过头,径自地奔向看台。 少年鲜衣怒马,意气飞扬,身姿掠过之后只剩下一众人浮想联翩,她们虽不知道傅朝瑜究竟是为了找谁,但总盼着他能在自己身前停留。方才近距离瞧见这位少年郎,更觉其风采过人。 傅朝瑜最终停在了周景渊的看台前,这小家伙挤在栏杆中间,脸上都挤出了两条道儿了。 第33节 周景文看到他走近,脸色都扭曲了。 就是这人最后一球,直接将他舅舅所有的风头都抢走了,他竟然还有脸过来。可恶!可恨! “舅舅!”周景渊看到他舅舅之后眼里就装不下旁人了,像是嗷嗷待哺的婴孩一般急切地张开了手,示意傅朝瑜赶紧抱抱他。 傅朝瑜长手一伸,直接将将人从栏杆里抱了出来,稳稳放在马上。 一手揽着他一手挥起马鞭:“来,舅舅带你跑一圈!” 他扬起马鞭挥下,一声嘶鸣过后战马瞬间昂扬起来,撒开四蹄朝前狂奔而去,卷起一地尘土。 周景渊坐在马背上被箍得牢牢的,一开始略有些紧张僵硬,可等他发现自己无论如何都不会被甩下去后便小心翼翼地睁开眼睛,随即便兴奋地发现自己的视野变得格外高,整个马球场仿佛都被踩在脚下。 不同于在看台上,如今到了场中更能感受到坐在马上的酣畅淋漓。 周景渊小手紧紧攥着舅舅的胳膊,心情激动得不行又不知该如何表达,嘴里惊叹连连。 年仅三岁的五殿下恍惚间觉得自己拥有了一切。 傅朝瑜最后一球直接奠定了胜负,本就引得无数观众为之欢呼今他的一举一动都在万众瞩目之下,这会儿怀里多了一个小孩儿,更叫众人看得惊奇。等得知这小孩儿是从前生在冷宫里的五皇子之后,众人又不由得唏嘘。 瞧瞧人家舅舅多能耐,便是不受宠也能将人捧在手心里宠着,这一场比赛除了傅朝瑜跟崔狄风头正盛,剩下风光的也就这位小殿下了。别家小孩儿哪有这样的待遇? 小孩儿们确实羡慕地哭了。他们玩的玩具是五皇子玩剩下的就算了,好歹知道人家不受宠心里还能有个安慰,这会儿看到不受宠的那位如此风光,都快要酸掉汁了。 这哪里是不受宠,分明是太受宠了好吧…… 其中尤以周景文最为嫉妒,他连眼睛都气红了。因为实在咽不下这口气,他甚至直接去后场寻到了自己舅舅,气势汹汹地质问杜宁为何将球传给傅朝瑜。若是传给旁人,傅朝瑜就不会大出风头了;若是傅朝瑜没有取胜,他就不会再次输给周景渊了。 说来说去,还得是舅舅的错! 杜宁神色复杂地看着这个小不点,手痒,有点想揍人,但考虑到这个小不点的身份,最终还是选择跟他讲道理:“方才傅朝瑜的位置是最有可能进球的,我若是传给旁人,未必能赢。” 这话说得还是含蓄了,实则是传给旁人肯定会输。 杜宁在马球上也是个老手了,不会连这一点都看不出来,他们的围追堵截并不能制衡兵部多久,一旦他们找到了应对的法子,国子监这边便会溃不成军。 周景文不管:“输了就输了,反正不能让他踩着咱们上位!” 杜宁冷笑一声,对熊孩子彻底没有了耐心,开始阴阳怪气起来:“国子监为这一场比赛准备了将近大半个月,殿下一句输了便输了说得可真是大方。输一场比赛对你而言没有分毫损失,但是对我们而言,这半个月的准备都竹篮打水一场空了,谁来弥补?” 他们组的比赛,外头还有那么多看客,真输了他们国子监的面子往哪儿搁? 周景文本来就一肚子气,现如今亲舅舅不顺着他竟然还嘲讽起来,他更是火冒三丈,说话也带着刺:“那是舅舅你没用,先前还叫人传话过来说自己一定能拿头名,还说自己是最厉害的。你那么厉害为什么会输给周景渊的舅舅,你难道比不过他吗?” 杜宁停了一会儿,随即冷漠道:“是啊,是比不过。” 周景文瞪大眼睛。 杜宁转过身低下了头,多少带着点丧气:“你舅舅却是比不过傅朝瑜,不仅读书比他差,人缘比他差,连马球都打不过他,行了吧?” 他破罐子破摔,直接承认自己技不如人。 周景文痛心、怀疑、难以置信!连脸上都肉都跟着抖了两下! 舅舅说了什么,他怎么能这么直白地承认自己不如傅朝瑜?如果舅舅都比傅朝瑜差,那他日后难道要比周景渊差? 他接受不了。 周景文既生气又伤心,怒道:“舅舅最没用了!” 舅舅就是个笨蛋! 说完放声大哭,直接跑开。 宫人们哪里敢放任他耍性子,二话不说便追了出去。 杜宁被吼,心里也难受。他虽x在跟傅朝瑜较劲儿,但自己未尝不知道技不如人,只是一直不愿意承认罢了。如今说出来后胸口那股郁气是散了,可人也跟着衰败了下来。承认自己不如别人,其实也是件残忍的事。 杜宁失魂落魄地转身,结果刚好撞上了他父亲。 杜宁不知道父亲究竟在此站了多久,一想到方才周景文哭着跑出去他便头皮一紧,父亲该不会要替三皇子揍他吧? 父子二人都没吱声,杜宁心中越发忐忑不安。 许久,杜尚书才开口:“回去吧,你母亲交代了后厨准备了酒席,说要给你庆祝。” 杜宁又有瞬间的疑惑,不打他,还要给他庆祝? 天底下还有这么好的事儿? 死里逃生,又莫名得了好脸色,杜宁一下子便放了方才的伤心事儿,乐滋滋地换掉了骑装跟着他父亲回去了。至于伤心欲绝的三皇子,那不是还有宫人吗,反正往后他是绝不会为了面子跟傅朝瑜争高低的。 随着比赛结束,看台上的人也心满意足地相继离场了,这次马球比赛来得值,之前押注也押得值,再来一次他们还是会过去凑上前,毕竟,京城里多久没有这样热闹的事儿了? 成安公公见皇上看得差不多了,正想问问要不要让傅朝瑜过来,结果皇上却径自起身,说要回宫。 成安公公呆了呆,难道他想岔了,圣上并非对那些傅公子青眼有加? 皇上走得干脆。 他是想过去问问卖书一事,可是眼下傅朝瑜跟老五粘在一块,他直接过去岂不是暴露了?还是明儿得空再说吧。 半路上他又想起来一件事,既然已经赚完了钱,有些人该收拾还得收拾:“等这回赌盘结束后,那几家赌坊便都责令关门整改吧,赌博之风不可助长。” 成安:“……” 他昧着良心说了一句“圣上英明”。 圣上本人确实觉得自己英明神武,钱也赚到了,赌博之风也顺理成章打击到了,还能在朝臣面前树立刚正不阿君王姿态,一举多得。 众人都三五成群散开之后,崔妙仪跟林簪月却还没走,主要是她兄长还在磨磨唧唧地跟傅朝瑜说话,黏糊死了。分明两人压根没见过几次面,而且每回跟傅朝瑜撞上总得输,可是崔妙仪却发现她兄长好像输上头了一般,总想往傅朝瑜跟前凑。 崔妙仪撑着下巴望着台下仪表堂堂的傅朝瑜,看着看着,脑海中忽然闪过一个绝妙的主意。长得这般好看,不就是为了给别人看的吗?她急忙与表妹分享。 林簪月瞠目结舌地听完,又看了一眼底下的傅朝瑜,为难道:“这样做,不太好吧?” “有什么不好的,这也算是造福于民了。正好我这回赢了不少钱,加上我哥哥的钱足够弄本期刊出来了。正好,那国子监文刊是傅朝瑜弄出来的,咱们下去跟他讨教讨教。” 崔妙仪说做就做,二话不说拉过林簪月便跑。 傅朝瑜已经抱着外甥下了马,刚跟崔狄聊完准备带着小家伙四处逛逛,崔妙仪便风风火火地赶到了。 林簪月平日里喜静不喜动,被崔妙仪拉着跑了这么久停下之后还在微微喘着粗气,发髻散了些,衣裳也凌乱了许多,脸颊都比平日里多了几分血色。 可就是有一等人,便是狼狈之际也显得清冷出尘。 傅朝瑜悄悄看了两眼,感觉这位姑娘很特别。 崔妙仪自来熟地与傅朝瑜打了招呼。 林簪月暗暗紧张,不过好在崔妙仪人不傻,只说自己也要办一个刊,还要办一个女子刊,搜罗天下各色才女,问问傅朝瑜有无多少意见。 崔狄对于妹妹想一出是一出的做派已是见怪不怪了,杵在一边也不说话,静静地看着她发疯。 倒是傅朝瑜,本着帮一帮也无妨的原则给她介绍了一下文丰书局,考虑到对方想以才女为噱头,傅朝瑜便将后世办杂志的诸多营销手段也一并告知了。如今大魏的刊物实在太少,若是这位崔姑娘能办得起来,说不定会带动其他同类刊物。 崔妙仪听得直点头,反而是边上的林簪月一直欲言又止。她真想提醒这位傅公子,有时候太乐于助人也不是什么好事儿啊。 第35章 孩子王 打从傅朝瑜这儿问到了不少绝妙的点子后, 崔妙仪脑海中关于这本新刊的构想越来越清晰。她知道这事儿自己一个人是绝对做不到的,所以,她得多找几个帮手。 最能帮她的, 便是大公主了。既有钱又有人脉, 出了事儿还能替她顶着,真是绝佳的合作人选。只是不知大公主走了没有,此事真可以与她商议一番。 崔妙仪兴冲冲地来, 又兴冲冲地回去, 林簪月到嘴边的话最后也没能说出来。 被拉走后,林簪月回头又看了一眼。 那位傅公子仍然在与五皇子说话逗乐,一副好脾气的样子, 但愿他往后不要生妙仪的气。 崔狄也拿自己妹妹没办法,更怕她那疯疯癫癫的性子日后会缠上傅朝瑜,交代道:“下回她再找你时不必搭理她, 我这妹妹最擅长打蛇上棍, 真被她缠上了以后想甩都甩不掉。” 傅朝瑜道:“我瞧她还挺有想法。” “就她?”崔狄哭笑不得, “她能有什么想法,不过喜欢疯疯闹闹罢了,她但凡能学学表妹半分稳重家, 中也不会整日忧心了。” “原来是表妹……” 崔狄听他小声说了一句却没听清:“你说什么?” “没什么。”傅朝瑜将马拴好, 换好衣裳后便带着外甥跟两个宫人准备四下逛逛。 方才陈淮书他们说要庆祝都被傅朝瑜给推了, 这回带着外甥出宫的依旧是御前的人, 傅朝瑜不确定小家伙究竟能在外面待多久,也不忍心舍了他独自跑去跟旁人庆祝。 至于推了陈淮书跟国子监监生们为了庆贺今日赢球组的饭局,傅朝瑜也不担心, 大不了晚些时候弄点好东西哄哄他们就是了。 刚抱着小外甥出了马场,便又听到他靠在自己怀里软软地道:“舅舅, 我给你带了好吃的,都在马车上放着,待会儿我给你拿过来。” “这么贴心,还知道给舅舅带吃的?没白疼你。” 傅朝瑜捏了捏他的脸蛋,惊喜地发现这小家伙脸上的肉又多了些。 这个年纪的崽崽本来就应该胖乎乎的才好玩,初见时这小家伙实在是太瘦了,又瘦又可怜,如今养了几月才渐渐有了孩童的天真烂漫。 傅朝瑜扫了一眼身后的宫人,轻声问:“宫中这段时间可有人在欺负你了?” 周景渊摇了摇脑袋,贴着舅舅:“没有,上次成安公公带了秦嬷嬷他们过来,还交代膳房不许克扣翠微殿饮食,如今宫里已经没有人敢欺负我们了。” 傅朝瑜想的远要比他多。成安不可能莫名其妙安插几个宫人在景渊身边,多半还是那位皇上安排的。难道,皇上去看过小外甥了? 傅朝瑜问过后,周景渊毫不隐瞒:“来过一次。” 小家伙说话时还带着显而易见的不待见,那次碰面皇上掐了他的脸,很痛,他记仇记到现在。 “你不喜欢他吗?” 周景渊眉头一皱,带着隐隐的嫌恶:“我为什么要喜欢他?” 傅朝瑜摸了摸他的脑袋,没有强迫他改变想法。 其实他跟外甥一样,对那位皇帝陛下也是心存怨恨的。只不过他比景渊更清楚,怨恨并没有用,只要对方一日还是皇帝,傅朝瑜便还有一日需求着他,不论是在后宫还是官场。哪怕没有皇帝的庇护,仅仅有一两分的优待便足够了。 马场外面便是一连串的小摊贩,卖什么的都有。傅朝瑜挑着好玩的都买了些,吃的却没怎么碰,怕小孩子吃坏了肚子回头又得受罪。 才刚逛到尽头,便看到路边停着许多马车。几个还没有玩尽兴、仍然不愿意回去的小孩子围在一块儿,叽叽喳喳说个不休。 傅朝瑜还在旁边看到了宫人的身影。 三皇子已不知去向,四皇子同两位小公主却留了下来等着周景渊。还有些宗室高官之子也在其中,他们被家里人特意留下,想多与四皇子打好关系。 傅朝瑜原本还想着这些孩子围在一块应当是在分享什么玩具,结果凑近一瞧,笑容却凝固在脸上。 第34节 被他们围着的x是个商贩家的小孩儿,年纪跟他外甥一样大,因为手中的陀螺过于简陋被嘲笑了一通。 那小孩儿也是有自尊心的,但因为知道这些人都是贵客,即便伤心也都强忍着,蹲在地上攥紧自己的陀螺,茫然无助。 周景渊抱紧了舅舅。 傅朝瑜安抚地拍了拍他的后背:“别怕,有舅舅在。” 他知道小家伙想起了自己从前的日子,在他没有上京之前,小家伙的境遇简直跟这个小孩儿一模一样。这些贵族子弟兴许没有过多的恶意,只是单纯觉得对方手里的东西寒酸故而笑话两声。他们久处高位,被家里人捧着哄着,不知道什么是同理心,更不会对穷人有丝毫悲悯。便就是这样天真的恶意,才最伤人。 傅朝瑜将小外甥放了下来,牵着他走到人群之中。 正在专心致志吃冰糖葫芦的四皇子一眼便看到了他五弟,高高兴兴地奔上来:“五弟,你吃吗?” 周景渊看着仿佛被狗啃过一般的糖葫芦,避之不及。 周景成也不介意,仍然吃得乐滋滋。 傅朝瑜走近时,原来还在玩笑一群人立马噤声,他们认得傅朝瑜,五皇子的亲舅舅,今儿在马球场上大出风头的国子监学生,很是厉害! 他一露面,众人便不由自主地打量着他,对五皇子的羡慕更是如喷井一般涌上来。方才他们可都见到了,五皇子一路都被他舅舅抱着带过来的,虽然他们也有家丁抱着,但这不一样。 傅朝瑜从地上那个小孩儿手里接过了陀螺,问他:“有笔吗?” “我有!”三公主喜欢画画,宫人一直随身携带纸笔。 傅朝瑜拿着陀螺在手中掂量一番,问对方:“我能在上面画些图案吗?” 小孩儿呆呆看着他的脸,许是傅朝瑜太有亲和力,他下意识地点了点头。 众人都凑上前来,只见傅朝瑜在白色的陀螺上将下半部分全都涂黑,上半部分又画了几道长短不一的黑线,看着怪模怪样的,不像是他们以为的那种扇面上的画。 “试试看?”傅朝瑜鼓励道。 小孩儿吸了吸鼻子,一头雾水地接过了陀螺。他不知道傅朝瑜是什么意思,但是对于这些贵人的话他本能的听从。于是找了一块空地,重新开始抽动陀螺。 陀螺高速旋转,众人目不转睛地盯着上面地线条看着,忽然有人惊呼一声:“它变成蓝色了!” 三公主反驳:“我看到的是紫色的!” 周景渊攀着舅舅的腿,纠正:“明明是彩虹的颜色!” 一言出,众人好像真的看到了五彩斑斓的彩虹色。 越是全神贯注,色彩越是鲜艳分明,真是太神奇了! 四皇子太过好奇,直接过去压住了陀螺。 所有人一拥上前,更奇怪的是陀螺停下来便之后只有黑白双色,压根没有别的色彩。可他们方才明明看到了彩色,不是错觉。 周景成急不可耐地追问:“傅舅舅你会法术吗?” 傅朝瑜失笑:“我哪有这个本事?不过是一种障眼法罢了,眼见不一定为实。” 这话不足以解释这一奇象,孩子们还是固执地相信傅朝瑜会法术。 有位小公子更是立马转变了态度,问那小孩儿能否将这个陀螺卖给他,他愿意出高价。 小孩儿握着自己的陀螺,坚定地摇了摇头。 这个陀螺对他来说是不一样的,他不愿意分给旁人。 那位贵公子也不恼,反正他们差不多已经看会了,于是转头就将小孩家摊子上的陀螺全都买下来,按着傅朝瑜的法子挨个画上,没多久便拥有了同款彩虹陀螺。 办法不难,可他们之前从未见过,若不是傅朝瑜,他们压根都不知道还有这么神奇的东西。 有位小公子期期艾艾地走过来。他们还记得之前的扭扭车和水枪都是傅朝瑜为了自己的外甥做出来的,若是他们跟五皇子成为朋友,往后若有别的玩具岂不是能第一时间都能拿到? 小公子同周景渊示好:“五殿下,下次我们进宫可否去你殿中看看?” 周景成警惕心瞬间拉满:“五弟那儿地方小,你们不许来。” “我不介意地方小。” “我介意!” 笑话,有两个妹妹就够了,再多来几个人五弟还不得更嫌弃他?四皇子是有自知之明的,为了不让别人接近他弟弟,舌战群儒严防死守,连冰糖葫芦都不吃了,无情地掐断他们想套近乎的机会。 傅朝瑜乐见其成,陪着他们玩了好一会儿,后因时辰过晚才不得不送走念念不舍的小外甥。 乌泱泱的一大群人离开之后,傅朝瑜带着外甥留给自己的点心,形单影只地回了国子监。 回去后众人组的局已经散了,傅朝瑜想了想,转头跑去膳房拜托后厨做了几碗槐叶冷淘跟乳糖浇,成功安抚住了陈淮书三人。 槐叶冷淘以槐叶水和面调和而成,本就是冷食,最适合如今这样炎热的夏天用以开胃,乳糖浇由砂糖和牛奶制作而成,大致类似后世的冰淇淋。 两样东西一出,立马俘获了所有人的味蕾。尤其是杨毅恬,吃的头也不抬简直高兴坏了,从傅朝瑜那儿记下了做法便准备回去做给祖母跟母亲尝尝。他甚至希望下次五皇子可以多来几次,好让傅兄多失约几次,这样说不定他就能吃更多的新鲜玩意儿了。 五殿下真是他的福星。 下午并未休课,不过国子监依旧热闹非凡。今儿这场比赛打的实在精彩,峰回路转,高潮迭起,叫他们过足了瘾。 可惜赌坊那一局最后赢家仍是崔小侯爷,若是他们国子监的人,那这回他们可就真赚翻了! 监生们虽然回了国子监,可心却还留在上午的马球场。他们这回可是赢了兵部,那可是兵部跟崔小侯爷啊,竟被他们打败了?不少人至今还在亢奋中。 张梅林手持教鞭步入学堂,轻飘飘地扫过众人。 监生们察觉不妙,顿时收了脸上的洋溢之态,瞬间板正了起来,方才还骚动的学堂立马安静下来。 张梅林见他们乖觉,便也没再教训,翻开书继续讲了下去:“近日温习《周礼》……” 傅朝瑜听完了课,又记起了上回那“周显璋”交代的话。《西游记》是印出来了,可如今并不好卖,他在里头还参了一股,若是赚不到钱他也觉得亏。 该早点想法子才行。 他自下课之后便埋头苦些对策,殊不知回去之后的崔妙仪也一样在拉着林簪月出谋划策。林簪月并不赞成这事儿,主要是她敏锐地察觉到崔妙仪并不想放过傅朝瑜这个好素材,甚至还想拿他当噱头。林簪月觉得,未经他人同意便如此,有些不礼貌。 崔妙仪却振振有词:“谁不喜欢出名,我这也是帮他。” 林簪月劝道:“他应当只想在科举上扬名。” 崔妙仪坚持:“不管,我说他愿意他就是愿意!” 翌日,崔妙仪甚至直接拉着表妹递了帖子进宫,直接找到了大公主。昨儿没堵到人,今日她直接进宫来了。 明嘉公主与崔妙仪表姐妹还算亲近,端妃偏疼这个侄女,时常召她入宫小住,一来二去,大公主与崔妙仪不熟也得熟了。端妃与崔父是亲兄妹,与林母也是堂姊妹。按理来说林簪月同大皇子一派也理应亲近才是,然而恰恰相反,端妃从前与堂妹便不对付,堂姐嫁入林家之后就更是与端妃、大皇子撇得一干二净的,做足了不掺和皇家斗争的清高姿态。 端妃因而便更不喜林家了,对林簪月也只是客气罢了。 林簪月并不介意这份疏离。 无人关注,她反而自在了许多。 崔妙仪与大公主可谓熟人见面,并没有那么多讲究。崔姑娘拉着表妹坐下之后,便开始侃侃而谈。 大公主听得一愣一愣的。 须臾,她直接打断了崔妙仪的话:“你再说一遍,你要作甚?” 林簪月不忍直视,崔妙仪却脸不红心不跳地道:“我打算弄一场评比,从京城里挑选十个美男子,将他们的画像、生平整理成刊直接印出来,殿下觉得如何?” 林簪月看大公主神色难辨,寄希望于大公主能拒绝。 大公主陷入了沉思x,这点子—— 细想起来竟然大有可为! 当然最主要的是她年纪渐长逐渐感觉宫中无聊,又因为未曾婚配不好频繁外出,能做的事儿少得可怜。若是来一场评比,一来有趣,二来说不定还能淘些好的,回头收入公主府也未尝不可。 大公主不由得点头,大为赞叹:“这法子不错,没想到你还能有这样的好主意!” “……”林簪月已然死心。 那边两人臭味相投,一拍即合,摩拳擦掌准备在京城里头干一件大事儿。 第36章 评选(一更) 傅朝瑜直接给皇帝呈了一封奏疏。 文字的记忆点毕竟是有限的, 若想在短时间内迅速将一本书推出去需得换些新花样,无论是唱戏、皮影戏亦或是说书,多管齐下、口口相传远远要比单卖一本书更有吸引力。 若是换了旁人, 傅朝瑜列个一二三四便足够了。但他对面的是皇帝, 那便不可随意。且这位皇帝陛下囊中羞涩,颇有些视钱财如命的意思,傅朝瑜怕他舍不得投钱, 遂在其中详细论述了“花小钱才能赚大钱”的核心观点。 奏书依旧由太府寺悄悄呈到了皇帝御前。 皇上本还打算明儿出宫亲自问问傅朝瑜, 谁知道这家伙比他还心急,这会儿就把奏疏给送来了。他正好料理完了正事,拿到手后便迫不及待地翻开细看起来。 傅朝瑜不爱赘述, 不同于其他人一封奏疏前那漫长的歌功颂德、忆苦思甜、赌咒表衷,啰里啰唆一大堆才开始切入正题,傅朝瑜的奏疏压根没有那么多陈词滥调, 寥寥几句算作开头, 借着便洋洋洒洒地地论述图书营销之法。 通篇行文紧凑、条分缕析、旁征博引, 叫人看罢不由得信服起来。 这奏疏写的,真对他胃口! 成安公公本来老神在在地杵在旁边伺候,忽见皇上“蹭”地一下起身, 而后像是着了魔似的来回走动, 神色亢奋。 成安公公都吓了一跳, 赶紧瞄了一眼。还好还好, 圣上面色正常,没有毛病。 皇上将奏疏卷了起来,走来走去之间嘴巴还没闲着:“真该让那些罗嗦的大臣看看什么才叫奏疏!” 成安公公心生疑惑, 所以圣上激动只是因为傅公子写的奏疏出挑? “傅公子确实有才。”成安公公接道。 “朕高兴的不是这个。” 他高兴的是能赚上钱,朝中那些大臣们哪个能带他赚钱的?唯有傅朝瑜, 总能给他带来意外之喜。 皇上直接将奏疏交给了成安,让他下安排排一场戏。皇上不爱听戏,那些戏文咿咿呀呀语焉不详,听个半场戏都能急死人,可他知道后宫那些女人们喜欢听。若是能排出来定能吸引不少人注意。便先以戏来打头,剩下的徐徐图之倒也不着急。 此事若是能成,他必要厚赏傅朝瑜! 成安公公领了命下去跟太府寺的人一同安排。 不过《西游记》本子这么长,具体排哪一段却不好说。太府寺少卿杨直早想跟傅朝瑜认识认识了,从前傅朝瑜送东西入宫都是底下人经手,杨直倒是常听到此人名字却一直无缘结交。这回因要排戏,杨直亲自去了一趟国子监请教。 上回马球比赛杨直便见过傅朝瑜,那场比赛如今还被众人津津乐道呢。只是那会儿的傅朝瑜一身骑装英武不凡,如今患上了国子监的学服,又显得温文尔雅观之可亲了。 互道了姓名寒暄过后,杨直便开门见山的道明了来意。 傅朝瑜早就猜到是为了这事儿过来的,也早就预备着了。 他给了几个选择,若是孩子多的场合可以排一出《大闹天宫》,若是年轻姑娘多,可以唱一唱《女儿国》,若是妇人多,可以来小半场《三打白骨精》,切记只演上半场,吊着她们的胃口保准叫她们咬牙切齿,寝食难安。 第35节 杨直默默记下,觉得这人颇有些促狭怪点子一个接一个,也难怪能得皇上看中。 他们那位皇帝陛下也是个不寻常的。 杨直不擅长此事,自然也愿意听懂行的人过来指点。正事说完之后,杨直才想起,最近两日京城里头的话题总是与这位少年密不可分。想到他们俩日后还有不少交集,杨直说话便随意了许多:“说起来,近若是这本西游记署的是怀瑾你的名字,兴许早就卖断货了。” 可惜,傅朝瑜愣是署了一个“吴承恩”的名,外头就没有一个人认识的,这书自然也不好卖。 杨直可惜:“这段时间外头随处都在谈论怀瑾你的名字,这名头不用,着实可惜。” 傅朝瑜了然:“说是马球赛的事儿吧。” “也不尽然,这两日议论的最多的还是你弄出来的陀螺。” 外头的小孩儿,几乎人手一个,如今京城内外的陀螺都已经卖断了货,间接造福了不少手艺人。这些陀螺或是以“彩虹陀螺”命令,或是直接称呼“傅式陀螺”。分明是寻常的小玩意儿,在上面略涂改些便摇身一变成了新鲜玩意儿。没有人能解释得清个中缘由,是以这陀螺越传越广,越传越玄乎,几乎成了一桩奇案。以至于傅朝瑜这个名字在小孩儿中间颇为有名,也颇有号召力。 聪明人常见,朝中随手一抓十个人有九个人都是聪明的,可并非每个聪明人行事都能自带运气。反观傅朝瑜,从他拿下山贼进京之始便似乎一直一帆风顺,这可不仅仅是靠他那颗聪明的脑子,更与好运是分不开的。杨直自己便是寒门出身,靠着皇上一路官至少卿。他自己运道不错,但是跟傅朝瑜比起来总觉得还差点儿。 他琢磨着,日后可以多跟这位年轻后生打打交道,兴许自己日后还能沾点儿光也未必。 与傅朝瑜告别之后,杨直便又马不停蹄着手选人了,那书中将孙大圣描写活灵活现、神气十足,一般的戏子压根演不出神韵来,兼之圣上对此事又期待颇高,必得精挑细选才行。 傅朝瑜这边暂且安静下来,崔妙仪与大公主却已经安排好了人手。此事由她们二人牵头,强拉上林簪月,在叫上敢想敢为的安宁郡主,人手便足够了。 除了林簪月,剩下的多少都有些独断专行,敢拼敢闯,且手下都有一圈能用得上的人,创刊人贵精不贵多,那国子监文刊创刊的时候不过也就五个人罢了,她们比国子监那几个监生可要厉害多了。既不缺人手,更不缺钱,还怕办不好一个小小的新刊? 为了扩大影响,大公主直接办了一场小宴,邀请京城大半的贵女进宫,并在席中郑重宣布此事——她们要在京中评选“才子”。 说是评选才子,不过披着一层虚假的外衣罢了,评选规则依旧以相貌为首,打着才子的幌子评选美男,让广大女子过过眼瘾的同时顺便热闹一场。 诸位姑娘骤听此事便坐不住了,谁还没有个才貌双绝的意中人?谁家还没有一两个相貌英俊的兄弟?这样的好机会,她们绝不允许自己身边人错过了,遂开始七嘴八舌地议论开来。 她们久处京城,她们最知道那些人家的公子以相貌著称了,还有国子监那位几位也很是不俗,同样不能落下,上次马球赛可叫她们开了眼了。 大公主听着她们议论了好一会儿,又说:“诸位回去且先将消息传开,再好生搜集画像与生平吧,东西备好之后交给崔姑娘,务必要快,以五日为期,过时不侯。” 韩相公独女提出疑问:“是只评京城的吗?” 大公主点了点头:“第一期只评京城的,若是往后能折腾出点水花也可以扩大点范围。” 众人心下了然,因记挂着画像一事,匆忙便下去准备了。 韩姑娘下定决心,回去之后定要给自己兄长也报个名。 众人走后,留下来的大公主几人仍在商议。崔妙仪先前从傅朝瑜那儿得了不少新奇点子,如今正要拿出来卖弄:“若论评选,最好还是真金白银捧上去的最为有力。相貌气度只为其一,还得另设一条,十名之内,谁家出的钱多谁便是第一。咱们可以联系民间的作坊制作一批扇子,上面刻着诸才子画像,想要支持谁便买谁的扇子就是了。” 如此一来,评选也热闹起来了,作坊也有生意了,岂不两全其美? 林簪月问:“参加之人,是否要x求自愿?” 大公主:“很是不必。” 林簪月越发担忧。 坐在旁边的宁安郡主探过头来:“可如此声势浩大的,下回要如何办?” 她怕起步太高,回头弄完了就没有下文了。 林簪月思衬再三,再次开口:“其实,倒也没必要盯着容貌,来日亦可以真的评个才子、评个才女、评个绣娘、评个诗人,乃至于评论古今得失……凡此种种,只要自愿,皆无不可。选谁并不重要,重要的是今后这本期刊的选择权是够掌握在您手中。有了话事权,一切便大不相同了。” 林簪月起初不赞成此事,一来是觉得对不住傅朝瑜,二来是觉得以容貌取胜落了下乘,可就像她说的,这事如果运作的好,兴许大有可为。 于是她便开始给大公主画饼,以她对大公主的了解,大公主肯定会吃。那往后这文刊必然会被大公主接去,妙仪被表兄管束,应当不会再瞎起哄了。 林簪月还是不太赞成妙仪掺和这些,她性子太急躁了,做事儿从不会瞻前顾后,还总爱耍些小聪明,更爱闯祸。自己如今在她身边拦着都拦不住,来日若是自己离京,表兄又去了边疆,谁还能牵扯住她? 林簪月对大公主循循善诱:“有了权利,剩下的弊端也都接踵而至了。如今的问题是,殿下您真能借着此事为女子谋利吗,更能保证这本文刊日后不被外人插手吗?” 林簪月的话透着一股蛊惑人心的魔力,方才还神色轻松的长公主闻言顿时屏住了呼吸。 话事权,这短短的三个字,每个字都在冲击大公主的固有认知,她从未想过一本小小的期刊能够带来这样大的影响。若真能有如此成效,那——她必誓死守护。 大公主神色凛然:“自然能。” 她是女子,她也是公主,为何不能? 凭什么只有皇子能有权? 林簪月微微颔首,不在言语。其实她不确定大公主能不能,但希望她身为公主真能做出点什么,而不是整日琢磨这些与男色有关的事。 她话不多,只提了这么一句之后便没有再对这件事置喙,反而一直是崔妙仪在指点江山,出谋划策。 等事情说好之后,大公主私下里才纳闷地与崔妙仪道:“你这林表妹颇有想法,怎么如此想不开一心扎在医书上了?” 医者地位并不高,且听着也不甚文雅,远不如寻常女子学好琴棋书画,反而更能扬名。 “她也是你表妹。” 大公主努嘴:“你又不是不知道我同她关系不好。” 崔妙仪却觉得表妹这喜好挺好的,护短道:“人各有志,我觉得学医也挺好的。” 这日过后,有关大公主等人要评选“京城才子”的消息不胫而走,才子不论才反而论貌,也成为心照不宣的准则。京城为此轰动一时,坊间一轮的热度甚至高过党日国子监与兵部的马球赛。 听闻报名时间有限,听说得先入选前十名,后面才能再排先后,竞争激烈,过时不候,一时间,平日里并未有多少访客的崔府一下子门庭若市,每个人都拿着自己心目中的头号美男子前去报名。 报名的诸多画像之中,傅朝瑜的画像也顺理成章地混迹于其中,他本人尚且对此事一无所觉,甚至还抽空太府寺指点了一番新排的戏。 他可是看过后世《西游记》的人,对这出新戏的指点绝对有权威! 等排好了戏,肯定能轰动一时。 第37章 名次(二更) 纵然有大长公主跟其他府上的丫鬟婆子相助, 可面对浩如烟海一般的画卷,崔妙仪仍有一股窒息之感。 她预料到此事兴许会受追捧,但未曾料到京城中人会如此热衷。参与这事儿的大部分是闲着没事爱凑热闹女眷, 但其中也不乏毛遂自荐者。那日有人亲自拿着自己的画卷送上崔府, 一定要让崔妙仪与林簪月过目时,两人直接震惊了一整日。 她们从未见过如此厚颜无耻之人。 那画像平常,本人更是其貌不扬, 然而他自信心甚高, 扬言自己才比子建貌若潘安。 崔妙仪忍了又忍才没把人给赶走,但也恶心坏了,她吩咐嬷嬷:“往后这样的人, 嚷嚷得再厉害也绝不许他进门!” 说完后崔妙仪这会儿才意识到一件事儿,画像是可以说谎的。看来,她们筛掉一轮过后还得拿着画卷与真人核实一番才行。 这些对自己格外自信的人大有人在, 不过一般蹦跶不到姑娘们眼前。等让底下人将那些歪瓜裂枣都筛掉之后, 剩下的也不过一百多份。崔妙仪让人去一一核实的长相, 最后又筛掉了二十多人,剩下的则被她带进了宫,四个人一块儿开始挑起来。 她们闹得这样厉害, 连端妃等宫妃也早有耳闻。端妃也对此事颇为上心, 甚至主动请缨想要过来帮忙, 结果却被大公主无情拒绝。 这事儿说好了由她们四个人管, 多来一个人都不行。 大公主被林簪月一劝对这个新刊尤为在意,莫说是她母妃了,就是她父皇想要过来分一杯羹都不能够的。 几十分画而已, 好挑得很,相貌这种东西是显而易见的, 哪怕带有一些主观印象,可大部分时候好看就是好看,只要不瞎,就能看出好看与否。 众人轻而易举地挑出了十分最好看的画卷出来。这里头有威武不凡的,譬如崔妙仪瞒着家人偷偷放进去的崔狄;有容色昳丽,譬如被杜夫人送过来的杜宁;有清扬婉约的,譬如京城有名的翩翩公子、青山书院的陆晋安;有以诗才著称放荡不羁的韩相公独子韩盛;更有俊美无畴意气风发的,譬如国子监的傅朝瑜……通览下来,竟没有两个人是相同的一类人。 崔妙仪与宁安郡主一边翻阅,一边啧啧称奇。真不错,大饱眼福了。 大公主等人行事高调,最后就连皇上也听说了,这事儿自然是御史台那边偷偷告的状。 因有上回的败局在,御史台行事都小心了许多,连揪大公主辫子这等事儿都是私下进行。 皇上闻言并未放在心上,比起这个还是杨直排的几场戏更牵动他的心,听说演猴子的已经找到了,猴子人选找到这新戏基就算经完成一半儿了。 皇上如今压根懒得管旁的事,何况还是大公主闹出来的小事,都不值得一提,他听了这个也只是随口应付道:“小孩子胡闹罢了,她们爱玩就让她们玩儿,左右也成不了什么气候。” 御史台对此很是憋屈。这么胡闹圣上也能容忍,果然是亲父女。 其实除了吹毛求疵的御史台,朝中就没有一个人将此事真正当一回事的,无不像皇上一般,觉得这些姑娘家在小打小闹,不以为然。甚至还有自恃容貌的官员试探性地给自己报了名,只不过他们年龄实在太大,崔姑娘与大公主欣赏不了,在一开始就被刷下去了。 她们选的是赏心悦目的美男子,不是中老年!那些人哪里来的脸觉得自己可以跟十几二十的年轻面孔比? 脸呢。 人选挑上来后,大公主立马对外公布了。如今外头多的是人眼巴巴等着看谁入围,消息一传出来立马闹得沸沸扬扬,外头但凡这些日子出了门的,到哪儿都能听到身边有人议论此事。 但是喜好这种东西,众口难调。 大公主等人筛选过后,还有不少人不服,譬如有人便觉得自己看中的公子没被选上,质疑不公。但是跟被选中的几个人一比起来,却又无话可说了。比不上,真比不上。 闹也闹不起来,最后还是被大公主等牵着鼻子走。 崔妙仪事先联系上了京郊一带专门作折扇的作坊,一次做足了印有画像的折扇放在崔家的铺子里售卖,并对外表示,哪位公子的折扇卖的数量最多,便能稳坐头名。这就是明晃晃的表明,这个评选跟钱挂钩,为你心中的头名花的越多,他便越有可能夺冠! 好大的萝卜放在前面吊着,谁不心动? 于是崔家铺子当日便被卖断了货,五家作坊连夜加工才勉强补齐。 京郊一带几乎所有的手艺好的女工都被紧急调用了,辛苦几日便能赚一整年的钱,这样的差事,谁不愿意接? 崔妙仪与大公主低估了京城这些姑娘们的富有x程度,也低估了她们为心上人花钱的决心。不仅男子愿意以千金博美人一笑,女子也愿意。她们就是要让自己看中的人拔得头筹,就是要将他们送上高位。 难得有一件这么热闹的事,别人都在争,凭什么她们不能争? 不争,难道要眼睁睁地看着旁人超过自己家吗? 绝无可能! 一时间,姑娘们为了买扇子都买红了眼,各种比较、打探。以如今的结果来看,早有美名的青山学院的陆公子遥遥领先,这些日子刚冒头并且大放异彩的傅朝瑜跟韩相家的公子紧随其后,三人斗得难舍难分。 听说陆公子听闻此事后只觉得过于抛费,还劝说众人不要乱花钱,结果不仅没能起效,反而让姑娘们花钱花得更凶了。韩公子一向随意,听闻后反而颇为高兴,甚至还为此赋诗一首。 唯有傅朝瑜,一直不曾有什么反应。 倒是皇上担心他比不过人,还叫人买了些。 成安公公记着账,觉得这已经算是一笔难得的巨款了,看来皇上果然看重傅公子,换了别人谁能有这样的待遇?崔小侯爷可是亲外甥,一样待遇平平。 崔家铺子每日都公布当日各家卖了多少,以备诸人考证。到最后,三家的人竟然摸清了对方的底细,连各自花了多少钱都一清二楚。 外头闹得太凶,这几日都在练兵的崔狄这才知道这桩荒唐事,他从兵部回来后便拧着崔妙仪的耳朵质问起来。 崔妙仪振振有词:“我又没做错,这事儿大公主她们也有份!” 崔狄黑着脸:“还敢狡辩?” 说完又无奈地看向林簪月:“表妹你怎么也不拦着?” 林簪月为难极了,她拦了其实…… 好在崔狄是知道妹妹的性子了,无法无天惯了,谁来了也不好使,遂立马同林簪月道歉:“是我说失言,表妹哪里拦得住那你这个小疯子?如今事儿闹这么大,看你要如何收场?” 第36节 崔妙仪揉了揉自己的耳朵,嘟囔道:“我也没做什么。” 崔狄:“……” 这还没做什么,她是不是要将天捅破了才甘心?崔小侯爷直接被他妹妹给气笑了。 “你们凭着这个评选大肆敛财,如今倒是没人说,可日后谁知道会不会被盯上?这钱捏在手上就是个祸患。最不该的是你还将这么多人拖下水,你办这事儿之前可有告知过我们了?”崔狄是不愿意凑这个热闹的,推己及人,想必傅朝瑜也不愿意,且傅朝瑜比他还要惨些,他原本是一片热忱地给这臭丫头提建议的,转头就被这丫头给背刺了。 终究是他对不住傅朝瑜。 崔狄失望地看着妹妹:“你知不知道,因你闹的这一出咱们家要得罪多少人?” 崔妙仪挠了挠头:“有这么严重吗?” 真是死不悔改,崔狄冷下脸:“这次事情过后,你自己在家禁足三月,每日功课再添三倍。我会再给你请两个女先生,你日日都得跟着她们好生学规矩,不得再出家门半步!” 崔妙仪不可置信地看向她哥:“可大公主那儿……” “宫中也不必去了。”崔狄想起来便一阵后怕。大公主有端妃护着,这丫头有吗?得罪了言官谁来给她分辨?他们与皇上终究是隔了一层,皇上连皇子都不在意,会在意她这个外甥女? 现如今大公主她们做的事皇上不管,绝不是因为疼惜女儿,只是觉得小闹而已不必放在心上。皇上那性子只在乎他的江山稳固,绝不会有半点儿女私情。即便果真偏心一人,那也绝对不会偏袒她崔妙仪。 崔狄下了最后通牒:“终究是我们把你惯得太狂妄。往后少跟大公主来往,端妃娘娘宫中能少去则少去,再让我知道你胡作非为,故意折腾别人,别怪我将你带到边疆去。” 崔妙仪吓了一跳。 他们与端妃可是亲眷,又素来亲近,怎么就到这个地步了? 边上的林簪月心中也有愧,本就觉得对不住傅朝瑜,听表兄这么一说更是无地自容了。她也想找个机会道个歉,但转念一想,他如今应当不太想见到自己跟妙仪。 罢了,她过些日子也该出京义诊去了,没个一年半载的想必回不来,路上再看看能不能遇到合适的赔礼吧…… 崔妙仪有些失魂落魄,兄长走后便望着林簪月:“我真的错了吗?” 林簪月叹了一口气,想说是,却又怕她伤心,遂安抚道:“其实这主意倒是挺好,一鸣惊人,有这么一出往后这新刊算是彻底立住了。只是这法子终究欠缺考量,若是再定一条自愿报名,兴许就没有这么多的事儿了。” 崔妙仪心里空落落的。 林簪月于心不忍:“咱们也不是一无所获,那些做折扇的作坊惠及不少女工,这段时间挣的钱足够她们一两年来衣食无忧了。咱们又赚了一笔,若是能将这笔钱捐出去,定能帮助许多人。” 崔妙仪听她说要将钱捐出去,心虚道:“我一开始没想这些……” 她只觉得赚钱很有意思。 林簪月摸了摸她的鬓发:“没事,君子论迹不论心,只要结局是好的就行。经此一事,想必你也能稳重许多,下回别再如此莽撞便是了。不过这些事儿终究太出头了,让大公主来正好,你既非皇子又非公主,还是不要占了这么多的好名声,否则出了事儿碍了别人的眼,谁能护的了你?” 崔妙仪眨了眨眼睛,不敢说话。她好像,真的自以为是了。 崔狄一怒沉着脸,直到去了国子监才开始渐渐心虚。通报过后,果真看到了一脸怨念颇深的傅朝瑜。 崔狄有口难言。 跟他一样,傅朝瑜也是等事情发酵了之后才得知自己中选的消息。他真的……无言以对。亏他当初还觉得崔姑娘敢想敢为颇有闯劲,结果人家转头就把心思打到他头上了。早知道她要选美男子,傅朝瑜无论如何都不会给她出那么多的主意。 傅朝瑜行事虽然随心所欲喜欢出头,但不是什么头都想要出,譬如这个披着“才子”外衣的美男子评选,听起来就很羞耻,他宁愿不要。 崔狄只好拱了拱手:“真对不住,是我那妹妹胡闹了,还连累了你。” 傅朝瑜叹了一口气:“事已至此,说这些也没用了。” 听说外面连带他们画像的扇子都已经卖了好些了,他总不能再收回去吧。那扇子上的画像还是宫中的画师画的,认真追究起来,这事儿皇上来有一份儿。 好在他如今排第三。只要不是第一,就没有那么羞耻,就让这个羞耻的第一死死扣在陆公子脑门上吧,反正他招架不住。 崔狄一个劲地说抱歉。 他竟然如此情真意切,傅朝瑜便“勉为其难”提了一个要求:“你若是心怀歉意,不如先帮我一个忙如何?” 崔狄耳朵一动:“你说。” 傅朝瑜立马打起了小算盘:“那日你应当也见过我家小外甥吧?他如今才三岁,不过也不知怎么的还没有人家两岁的小孩儿高,我总担心他长不高,回头你看看有没有什么强身健体又不难的功夫教教他。” 他外甥正缺了一个武师父,崔狄作为皇上的外甥进宫面圣再方便不过了,若能顺手教一教他小外甥,那可真的太赚了! 崔狄未曾犹豫便答应了。 如今边关稍微安稳了些,他一时半会儿也不会离开京城,随手教一个小皇子而已,不算什么难事儿。 傅朝瑜瞬间消气,不过还是跟崔狄商议,看看崔姑娘她们那儿能否将他的名次压一压。 崔狄觉得这事容易,没有跟她妹妹商量便先应承下来。不过是将名次下压罢了,小小运作一番应当也没人能看得出来。 回去之后,崔狄便将这事儿跟崔妙仪说了。 崔妙仪终于意识到了自己坏了事儿还连累了哥哥,心里多少有些后悔。她也不是强人所难的,只要相差不那么大,便是让傅朝瑜如愿又能怎样? 她本也以为最后的结果已在十拿九稳了,不料都快要到截止期了忽然来了一个峰回路转,一大批人涌入崔家的铺子,指名道姓要买傅朝瑜的。 这突如其来的一群人狂置折扇,豪气十足,彻底打乱了三个人之间的平衡,直接将傅朝瑜送到了第一。等到另外两家回过神来的时候,已经来不及了,评选时间已经过了。 尘埃落x定,本想着暗箱操作一波的崔妙仪彻底傻眼。 不是,这些人究竟是哪里冒出来的? 傅朝瑜究竟哪儿来的这么一群不差钱的追随者? 为何先前竟不见他们出现? 大公主派人取了结果之后,直接从崔妙仪手中接过了此事,自己派人联系文丰书局前去印刊。多少人都在等着这本新刊呢,她都不知道崔妙仪这会儿在耽误什么? 宫中,周景成正抱着一箱折扇对他五弟夸夸其谈。 为了给傅舅舅拉票,周景成不仅自己花钱、鼓动他母妃花钱,甚至主动出面联系了好些宗室小孩。这些小孩子们正因为上回的事对傅朝瑜崇拜至极,一听说有人要跟傅朝瑜比,立马决定声援。 小孩儿们一呼百应,效果显著。 他们人小,但小金库可不小,花光了也无妨再找家里要就是了。但有一点,一定要将五皇子的那个厉害的舅舅送上去,说不定人家一高兴,自己便又有新玩具可玩耍了! 周景成得意道:“这些可都是我做的,怎么样五弟,哥哥厉害吧?” 周景渊摸着折扇上的舅舅,板着小脸陷入沉思:“舅舅真的愿意比这个吗?” 他怎么觉得怪怪的呢? 周景成回得坚定:“肯定愿意,谁不想要争第一呢?五弟,这回哥哥可是出了大力气,你都没开口哥哥就替你办好了。回头你定得在你舅舅那边替我美言两句,傅舅舅若是知道我的良苦用心,必定会感激我的!” 到那时,他就有数不清的玩具可以玩了哈哈哈哈…… 第38章 周岁宴 十日后, 一本名为《女谈》的新刊横空出世。创刊词写得甚是唯美,乃是大公主特意请人润色的,言明这是女子所创之刊物。 众人虽觉得一本评选美男子的文刊叫这个名不是那么贴切, 但她们在意的是内容, 文名如何也就懒得计较了。除却文名,里面的内容尽善尽美,每个人所配的画卷都是上乘之作, 叫人看着赏心悦目, 每一副都恨不得珍藏。 薄薄的一本文刊,很快就被销售一空了。甚至最后加印了十几波,每一回都是刚上架就又被迅速抢空。 不论是先前参与买折扇的人, 还是只是道听途说之人,都愿意花钱买上一本。反正又不贵,他们也好奇这些公子们究竟生的什么模样, 究竟哪儿来的魅力能让这些姑娘们一掷千金。再有便是落选了心有不服的, 买上一本钻研, 知己知彼才能以后百战百胜。 最先打头的便是傅朝瑜,其次是陆晋安,再次是韩盛, 杜宁那厮竟然也混至中流, 这一点倒是让杜夫人颇为惊讶, 当然也颇为自豪。她知道自家这个傻小子文不成武不就, 但这张脸还是够看的。如今这蠢小子还未说亲,但愿日后能凭着这文刊说一门好亲事。 倒是杜宁,从别处得知此事之后一直恼怒他母亲擅自做主。他比一般男子长相艳丽, 小时候还被母亲充做女儿打扮,因而对自己的长相很是复杂。既骄傲自己仪表堂堂长, 又不太喜欢旁人议论他的面若好女。这回那本破文刊竟然公然将他印了上去,让天下人审视,实在可恶至极! 况且有傅朝瑜在的地方,他其实一点儿都不想沾边。 陆家与韩家两拨人亦对傅朝瑜耿耿于怀,但看了文刊却也不得不承认,这个傅朝瑜颇有几分姿色。尤其是对方打马球时的模样,勉强算是能与她们看中的人一较高下。但要说赢了她们,她们也是不服的。 当日最后涌出来的那批人她们都已经查清楚,结果来的出乎意料,幕后之人竟然是一群小孩儿?! 谁能想到小孩会参与这些事?谁又能想到这些小孩还都是傅朝瑜的忠实拥趸。她们在这儿厮杀的腥风血雨,几乎将对方都压得死死的,结果这群小孩横空出世,倒让她们之前的较量都变成了笑话一般。 不服归不服,可这也是人家真金白银砸出来,她们只能认栽,不过若有下次,她们绝对不会再如此大意了。 有心人立马将此事给捅了出去,于是各家小孩儿当日便遭到了不同程度的毒打。 小小年纪就这么会败家,还一副纨绔子弟的做派,不打是不行了。母亲下不来手,那就父亲来打! 务必要给他们一个终身难忘的教训才行,免得他们下回再胡作非为。 在外豪气一掷千金的小公子们,在家被打得嗷嗷直叫。 而那日看过马球对傅朝瑜格外关注的姑娘们却分外欢喜,真不愧是她们看中的人,不仅招姑娘喜欢,还招小孩喜欢。至于旁人家的那一两句酸话,左耳进右耳出就是了,反正名次已定,说两句酸话还能将她们挤下去不成? 一上头,就忍不住想要了解更多。于是傅朝瑜家中那坎坷的经历,又被搬至人前,引人唏嘘。 众人都没想到,这光风霁月的傅公子从前竟然过的这么凄苦,家中也只剩下一个亲人了,唉……造化弄人。 一本文刊,叫中选的这十位彻底出了名,尤其是傅朝瑜,不仅收获了无数追随者,也收获了一批坚实且庞大的黑粉。 现如今只要在京城提起傅朝瑜,便不乏有应和之人,甭管是夸的还是骂的,总归“傅朝瑜”这三个字是彻彻底底扬名了,一时间风头更盛从前,甚至连寻常百姓都已经知道有这一号人了—— 国子监头名、精通马术、相貌极好,还是赫赫有名的京城第一才子,这得派头多大啊…… 远在扶风郡的吴之焕这才知道,原来自己一直交好的那一位竟然是国子监的风云人物。 傅怀瑾便是傅朝瑜! 这样的厉害人物竟然是他朋友?吴之焕与有荣焉。 傅朝瑜这阵子倒也确实接受到了不少羡慕的目光,可他并未有半分骄傲自满,相反,傅朝瑜只觉得尴尬,因为这些人还总以为自己从前过得惨。天地良心,他真不惨,只是这两年家中因为搭救父亲没现钱了,房屋、铺子、土地这些都还是在的,这些人究竟从哪儿听得了那些不实的消息? 再说这文刊,这什么才子又不是真的才子,至于美男子三个字,提起来更羞于启齿。要说唯一的好处大概就是他的名声更广了,以后若是有什么大事要做,行动起来也比从前更方便。 旁人没说什么,只孙明达憋不住话,有回在博士厅大放厥词抨击这本文刊,让傅朝瑜听着都觉得自己也被骂了。 孙明达不满的地方不只是这些姑娘家们妄议男子,更不满她们大肆敛财。不说前面揽的财,单单就是后面文刊卖的钱也绝对不是一笔小数目。 好在大公主并非傻子,她听了林簪月的意见,从崔妙仪手中接过钱之后,便立马想了个由头捐了一大半儿给悲田院接济鳏寡孤独去了,并且也决定不在搞这种先花钱再评选了,日后先选出来再弄些配套的东西搭着文刊买出去,一样有人捧场。 如此一来,倒还真没有人能够非议什么了,毕竟人家虽然揽了钱却没花在自己身上,无可指摘。 大公主如今对这本文刊已是彻底上心。 听闻崔妙仪被她兄长禁足在家之后,大公主也不以为然,少了个崔妙仪还有她做顶梁柱。这本文刊她们赚了不少钱,便是捐出去一部分剩下的也足够大公主扩充人手。她甚至在宫外买了一座庄子,从她母妃和皇兄手中另要了一批人。专门负责此事。 只要她在一日,这本文刊便不会断。 这事儿皇上也知道,只是他依旧没放在心上,态度很是无所谓。 《女谈》的影响,并不仅限于京城。如今各地书商都紧盯着京城的风向,一有什么新鲜的玩意儿便会加紧运送到各地售卖。 国子监文刊如是,《女谈》亦如此。 且评选美男子这件事情太有噱头了,他们拿到各地之后只需稍作宣传,便会有数不尽的读者。 第37节 一时间,大魏境内竟然都在议论此事。 京城之外的有些不服这次的评比,她们这儿不是没有美男子,有的甚至不输这十个人。凭什么京城的能上,他们这儿的不能上?若是往后将这评选的范围扩大,届时才算是权威。 众人往后翻了翻,发现最后一页另有一章。言明四月之后主半方将在整个大魏境内评选手艺最为精湛的十位绣娘,等到明年春天,会再办一次堂堂正正的才子选拔,届时将囊括整个大魏境内,凡才者者,皆可以自x愿参加。只要入选登刊,皆有奖励。 见到这两则声明,不少人已经蠢蠢欲动。对于不缺钱的人来说,后者更为热闹;但是对于善于女工的绣娘,前者更让她们在意。师出名门的绣娘毕竟是少数,大多数都一直默默无闻。她们不由得开始期盼,自己引以为傲的手艺有朝一日能被大众熟知,来日若真出了名还能贴补些家用。 有些人甚至已经开始准备筛选自己的绣活,准备托人带去京城了。 此事宜早不宜迟,迟了兴许真赶不上了。 苏元娘便是众多绣娘中的其中之一,她自从在外听闻此事后,回家便翻出了自己珍藏已久的绣品。 继母见状,倚在门边毫不客气地嘲笑道:“就你那点绣活儿能值几个钱?还想着要去评选,快别做白日梦了,也不害臊。” 苏元娘充耳不闻。她的绣活是否出众她自己最清楚,若是不出众,便不会被人买去充当自己的绣活了,可惜她没有名声,绣的东西卖不出好价钱,只能一再的被压价。但愿这回评选公允,那她尚且能争上一争。 人人都在争,她为何不能争?只要给她一丝机会,她不信自己会输给旁人。 无论结果如何,都得等四个月之后再说。但对于读书人来说,还是《国子监文刊》最为重要。 这期文刊与上回不同,这回众人看过之后便发现里头不止有国子监监生的文章,更多的是外面学子文人所投文章。 鄂州知州今日巡学时便看到许多府学学生围在一块儿,兴致勃勃地议论自己的文章被登载了,扬言自己的文章还放在傅公子文章后面,分外自豪。 他们当初投稿只是抱着试试的态度寄过去的,没想到国子监当真可信,不仅择优登载,甚至还给了稿费跟一本样刊。 一时间,中稿的那人很是风光无限。 王知州不由得停下脚步,笑问:“说的可是《国子监文刊》?” 众学子连忙止住讨论,恭身行礼。 其中一个学生大着胆子回道:“知州大人也看过这本文刊吗?” 王知州笑了笑:“那文刊乃是我家小师弟带人创办的。” “大人说的可是国子监傅朝瑜?” “不假。”王知州颔首。 众人没料到两个人竟然师出同门,真是巧得很。 王知州提到傅朝瑜,便想起父亲几次三番写信过来夸耀自己得了个好徒弟,喜爱之意溢于言表。一时夸他才学,一时又说这个弟子有多俊朗,王知州本来还以为父亲吹牛,结果如今看了《女谈》方知父亲所言不虚。《女谈》只是打发时间,国子监的文刊王知州却是一期不落,尤其是傅朝瑜的文章,每回都能叫人耳目一新。 他作为一方知州,关注的与让人有些差别。比起这两期,还是头一期的油菜种植更让他上心。 王知州事先调研了一遍,如今都已经安排下去了,今年冬日他便鼓励农户种植油菜,改良榨油机。 若是来日丰收,他必要好生谢谢这位小师弟。 京城中,傅朝瑜已经排好了戏。 皇上听闻之后期待良久,又差人继续印了一批书,害怕不够,又让文丰书局随时备着,其他的书都得放一放,一切以他们为先。 这些时日下来,文丰书局已经焕然一新了,李闲曾与傅朝瑜闲聊感叹:“这生意若是一直做下去,没准两三年后,咱们这儿还能成为京城最大的一家书局呢。” 这放以前谁敢想? 傅朝瑜真不怀疑这一点:“瞧好了吧,往后还有更红火的时候。” 这才到哪儿?印刷术才刚刚兴盛,外头书铺里面不论是书籍还是文刊空白的地方实在太多,有待一一挖掘。只要国子监能起个头,文教兴起大有可为。 然而眼下最重要的还是找准时机,让这出新戏露一露脸。 皇天不负有心人,很快傅朝瑜就等找到了机会。 成王幼子即将要办周岁宴。 傅朝瑜跟皇上都不约而同的将目光放在了成王府上。虽然有点对不住那位小公子,但没办法,这场周岁宴他们得拿来做别的名堂了。 成王是被皇上推荐了这出《大闹天宫》的戏份,皇上说好,还建议他邀戏班子演上一回。 皇帝建议的,成王还能咋办?这又不是一母同胞的亲兄长,他不好好听着供着,回头皇上若是对他有意见给他穿小鞋,哭都没地方哭去。 于是这个戏班子顺理成章地进了成王府。 周岁宴上,傅朝瑜跟着杨直也同戏班子一道进了戏场后台。开场前,傅朝瑜还忍不住再三交代:“今日贵客众多,到了台前切不可有所差池。” “傅公子您放心,咱们都演了多少遍了?”扮演孙大圣的是个半大孩子,叫重光,比傅朝瑜还小两岁,不过他已经唱了十年的戏了,经验丰富。 傅朝瑜对他格外看重,就连他这一身的扮相都是傅朝瑜仿照后世设计好的。 今日周岁宴可谓热闹非常,成王是个老好人,在京城里的亲朋好友不在少数。众人起先一直在围着小公子说话儿,倒是很少有人注意到戏台上的戏已经开唱了。 反而是一些小孩子坐不住,碰到新鲜玩意便驻足观望。这一看更不得了,嚯,竟然有一只猴子从石头里蹦出来—— 众孩子们连连惊呼。 好神奇的石猴,且那猴子还会翻跟斗,一下翻好多个的那种! 有小孩儿问:“这是什么戏?” 有消息灵通者一下便想起来了:“我听四皇子说过,五皇子舅舅写了一本西游记,里面就有一只本领通天的猴子,那画本可好玩儿了,可惜只有一本,五皇子宝贝着呢,不轻易借给外人。” 如今这些孩子们对傅朝瑜正处于无脑信服的阶段,一听说这戏跟傅朝瑜有关,立马就走不动道儿了,越看越起劲儿。 杨直听到动静,笑得弯了腰:“早知道怀瑾你有这么大的号召力,就该让你去吆喝一声,兴许不必这般大费周章。” 傅朝瑜也哭笑不得,这些小家伙们的信任似乎有些莫名其妙了。 孩子们的惊叹太大,让外头不少人都觉得奇怪。等他们循着声音找了过来,才发现王府后院里竟然还摆着一个戏台子,上面唱念做打,演的正欢,且主角还是一个毛脸的猴子? 这是什么新戏,他们怎么的从未见过? 于是又有一批人驻足观望。 他们看着这只猴子懵懵懂懂,拜师学艺,最后,在花果山自立为王,竟然也渐渐察觉出了乐趣,全部的心神都被这只猴子给牵绊住了。 戏台下面很快站满了人,凡是过来瞧一眼的,很难不会被这新奇的剧情给吸引。况且,那猴子的扮相实在是出挑,刚出来时清澈懵懂,学本领时的聪慧灵动,但如今自立为王后的威风凛凛,一举一动皆引人注目。等后来上天做了官,那故事更是曲折离奇,引人遐思。 傅朝瑜藏在台后,见他们看的全神贯注,便知道今儿这出演的值了。 成王妃抱着孩子,原还在有说有笑的,后来抬眼一瞧,竟发现自己身边的人越来越少。 她颇为纳闷:“方才还那么多人,如今都去哪儿了?” 门外丫鬟道:“听说院子里面的戏台上面正唱着新戏,许多人都去瞧热闹去了。” 成王妃更不解,什么新戏这么好看?她将孩子交给旁边的奶娘,带着仅剩的夫人们一同前往查看。 刚一到后院,便被这整整齐齐的架势给惊呆了。 大人也就算了,怎么连前院的男子也都听得动静跑过来了? 还有成王,他不去招待客人跑来这儿做什么?至于那群小孩,不是向来不爱听戏的吗,怎么也听的如痴如醉了? “你们都在瞧什么?”成王妃问。 “嘘—”一个宗室小孩暗示成王妃安静些,“大圣正在大闹天宫呢。” “唱戏而已,有什么好看的……”成王妃低骂了一句古怪,却没立马走人,抱着“我倒要看看究竟是什么东西”的心态留了下来,于是没过多久,王妃娘娘也被紧凑的戏份给迷了进去。 真上头。 就在众人看的津津有味之时,大闹天宫后的孙大圣被突如其来的如来压在了五行山下,然后,没了—— 他们直接谢幕了! 成王夫妇一口老血差点喷出来,后面的故事呢,不演完就想走? 第39章 营销 落幕后, 演孙大圣的重光利落地跳下台。 他还记着傅公子的交代,演完之后便下台,绝不能拖泥带水。他们越是将x姿态端的高高的, 戏才能越受追捧。 台下那群人心就像是被挠了一下, 不轻不重的,但就是消停不了。 众人又起身问成王妃这戏班子究竟是哪儿请来的,怎么就唱一出戏?这不纯纯的吊人胃口吗?可恶的是, 他们还真被吊住了。 成王妃哪里知道这些?她甚至都不知道今儿王府里面请了戏班子。 唯独对此事一清二楚的成王自个儿跑进了后场, 拉着杨直气愤不已:“你们这么做可不地道,沾了我小儿子的光,结果连一出戏都舍不得唱完, 外头那些人都还等着呢,你们不许走!” 杨直赶紧拉着傅朝瑜跑一边儿去,免得被成王赖上:“这可不能怪我们, 整部戏加在一块儿便是唱个一天一夜也唱不完。” 成王:“我们愿意听一整天, 你让戏班子留下!” “留下也唱不了, 事先定了规矩一天只唱一场。” 成王气死了:“谁定的规矩?” 傅朝瑜幽幽一笑:“圣上定的规矩。” 成王:“……” 傅朝瑜另给了个选择:“若是王爷实在想看,明儿德清楼的戏院里还有一场呢。” 成王不服:“难不成还要我们跟寻常百姓一起挤破脑袋看戏?” 傅朝瑜听着这话挺刺耳,提醒道:“王爷, 他们原本就是在外面唱给寻常百姓听的, 只是今儿被请到了王府来。” 杨直也一唱一和:“这些戏班子可是在圣上那儿记了名字的, 他们既然愿意来唱戏, 咱们也得尊重他们的规矩不是?这一场戏唱下来将近一个时辰,一口水都没喝上。若是再唱,身子也累了, 嗓子也倒了,回头你还叫他们怎么开口?” 这两人态度一个比一个坚决, 成王实在没办法撒泼耍横,只能眼睁睁地看着戏班子跟着他们走人。 真的气死。 回到前台后,他还得面对这些没有看尽兴的客人。大人都好商量,同他们说好明儿外头戏院里面另有一出便能安抚住,难办的是一些孩子,尤其是那些年纪小的孩子。说也说不好,讲也讲不通,什么都不进去,小嘴一张嚎啕大哭,铁了心就是要继续看戏。 成王被哭的一个头两个大,已后悔死了一下子放这么多小孩儿入府,太折磨人了。 且他隐隐觉得,自己这回是被皇上给戏耍了,怪不得这么好心给他推荐戏班子,原来中间竟有这样的大坑。他不知道皇上背地里打的什么主意,反正总归是没安好心就是了。 他这个皇兄,一向奸诈狡猾没有人性。 最后好说歹说,愣是将一群人给送出去了。 成王夫妇狠狠松一口气。 然而今儿来成王府的人却都记上了这出名叫《西游记》的戏,甚至下定决心明儿去德清楼听戏。 第38节 当日回去后,重光等人心情轻快了许多。其实这段时间以来,他们自己也绷着一根弦,生怕头一场演出来的效果不好。太府寺如此大张旗鼓的将他们请了过来,给足了报酬和体面,若是回头唱不好那就是他们的不是了。 好在这回算是旗开得胜了。 “傅公子,咱们明儿演哪一出呀?” 傅朝瑜想了想:“三打白骨精吧。前面收徒的事情简要略过,重点突出师徒矛盾,记得只演上半场,下半场后日再演吧。” 杨直心里直打鼓:“这样做会不会被打?” 傅朝瑜挑眉:“放宽心,咱们可是替圣上办事的人。” 重光被他这么一说,顿时底气十足。诚然,他虽然身份低微,但如今也确实是给皇上办事的,没什么好自轻自贱的。 再说他们这些唱戏的,唯一的职责便是将戏给唱好,其他的都不用管。 晚上傅朝瑜回国子监的时候,还碰到了孙明达。 非沐休日时,国子监监生是不能轻易外出的,不过这回傅朝瑜出门是杨直亲自带人来请,甚至还搬出了圣上,国子监不好驳了杨直的面子才放了人。纵然如此,孙明达心里还是不舒服,他又过去跟王纪美讨论此事,不过王纪美这厮竟然一点儿都不关心弟子是否会荒废了学业,满心眼里只知道纵容。 孙明达真担心好好一个进士苗子被他给娇惯坏了! 弟子也是子,惯子如杀子啊。 这会儿遇上傅朝瑜,孙明达意外地叫住了他。 傅朝瑜不解。 孙明达带着些余怒质问:“明日杨直还要带你出门?” 傅朝瑜试探地点了点头,随即便发现孙祭酒的脸色更差了。 难道是怪他坏了纪律……? 孙明达暗自运气,恨不得把杨直赶得远远的,再不让他进国子监的大门。对着傅朝瑜他也同样恨铁不成钢:“你如今整日在外游荡,迟早会荒废学业。做学生的不以学习为要,反而琢磨这些邪门歪道,早晚都得后悔!” 傅朝瑜听了倒是没生气,毕竟孙大人一直都是这性子,从他嘴里若是能听到什么好话才见鬼了呢。 傅朝瑜不欲与他争辩,他很清楚自己要什么,也很清楚自己在给未来铺路,老老实实当个好学生是护不了他们舅甥二人的。但这些都没必要让别人知道,傅朝瑜遂点点头,从善如流:“大人说的是,学生自会好生考虑的。” 说完就告别孙明达,脚步轻快地离开了。 孙明达却阴测测地站在原地。 自己方才那番话,傅朝瑜分明连一个字儿都没听进去! 翌日一早,德青楼已聚满了人。前排的座位与二楼临窗的好位置早就被人预订好了,一早便有家丁过来占着,后来的只能委屈坐后排。所有座位都被人高价定下,寻常人只能在边上站着围观。 德清楼虽然偶尔也有热闹的时候,但还从来都没有这么人满为患过,连从旁边经过的人都要忍不住问一声:“这里头是有什么大戏要演吗?” “不知道,听说是一出新剧,昨儿在成王府里才演了一出,叫那些贵人们一直惦记着。这不,就那些位置全被人预订了。” 这话说完,便是原本不好奇的都被勾起了兴趣,也站在原处观望。 时辰一到,伴随着一阵轻快的锣鼓声,熟悉的角色又出来了。 前排几个小孩子止不住的激动:“是大圣!” 还没嚷嚷几句,便被家里人捂住了嘴巴。 都吵闹起来,叫别人都没法儿看了。 小孩子们被警告不许说话,只眼巴巴的看着台上,炯炯有神的眼睛还是出卖了他们的心神。 傅朝瑜跟杨直也在台下观望,他们看的不是戏,而是众人的反应,顺便再安插一下自己的人混迹在人群当中。 随意剧情推进,取经团体一一登场。相貌堂堂的三藏法师带着三位徒弟外加一匹白龙马,踏上了取经之路。 众人彻底沉浸其中,津津有味地看着这出新故事。真是新奇啊,这取经团队的每个人都个性鲜明,尤其是猴子和猪,最为奇特。德清楼里多少年没有这样新奇的故事了?只盼着今儿他们能看到结局,别再吊着他们的胃口了,天知道昨儿晚上有多少人辗转反侧念念不忘。 可他们低估了傅朝瑜想要一鸣惊人的决心。等到三打白骨精的戏码上演,孙大圣打死妖精后却被师傅斥责赶回花果山后,观众的情绪被彻底带起来。 就在他们等着看唐僧如何自食恶果之后,突然落幕了,结束的猝不及防! 谁受得了? 誓问断在这里谁受的了? 一时间群情激愤,现场险些招架不住。还是杨直叫人强行压着,才免去了一场不必要的争端。 甭管他们如何恳求,重光等人就是不上台,只说今儿一个时辰都已经过了,明儿再演。 这态度可急死人了。 就连杨直本人都被知情人骂惨了,尤其是以成王为首的一批人,知道这戏就是太府寺排的,对他们深恶痛绝,把杨直骂了一个狗血淋头。 傅朝瑜先前散布出去的人,这会儿也发挥了用处:“这三打白骨精的情节我似乎在哪儿见过?对了,好像是在一本书上看到过。” 旁边那人一愣:“书?什么书?” “就文丰书局印的一本书,名字就叫《西游记》,我记得很早之前就已经有了,一直没人买。” 一石激起千层浪。 虽说读书跟看戏完全是两码x事,但是有书读总比没有的强。这要是硬生生让他们等到明儿,还不知该如何煎熬呢。与其在这边揪心揪肺,还不如直接把书买回来。 这消息便一传十十传百,很快人人都知道文丰书局出了一本很有意思的新书,连德清楼都按着那本书上开始唱戏,园子里座无虚席,可见这本书有多精彩。 于是当日,这书便被买空了一半儿。 除了看过戏的人愿意买,听到风声的也赶忙过来买一本。更有那些会来事儿的说书先生,买回来过后已经开始熟悉剧情了。等傍晚时分,京城的酒楼茶馆里面竟然已经有记性好的说书先生开始当众评说《西游记》了。 因故事情节实在有趣新奇,哪怕没听说过这故事的人,都会忍不住被带入其中,凝神细听,越听越觉得有意思。 等到下一日,德清楼的生意便越发火爆了。书虽然好看,但是戏远要比书更精彩。尤其是扮演孙大圣的那一位,简直完美契合众人的想象,或许是先入为主,他们总觉得这个人就是书中角色,看起来也欲罢不能。 重光没想到自己还能火到这个份儿上,如今他下台之后,打赏的钱都已经能堆满两只口袋了。 他有些受宠若惊,但是傅公子却告诉他,这是他应得的。用了心的好作品,值得旁人喜欢。 重光心里一暖,下定决心将其他的戏都演好,不能让傅公子失望。 德清楼与文丰书局生意蒸蒸日上,有关西游记的衍生作品也逐渐起来了,街头巷尾随处可见师徒四人的泥人、扇面,诸如此类,多不胜数。先前火了一波傅朝瑜等人的人像折扇,如今又火了一波西游记的扇子,折扇坊才休息多久,又迎来了数不清的生意。 最乐见其成的便是当今皇帝了。 外头生意做的好,户部便有税拿;书卖的好,他更是数钱数到手软。 这卖书的收益是源源不断的,起码这一两年内是断不了的。待他赚够了钱,便可以扩充军队了。皇上早就想要北征,再将一直寻衅滋事的外族赶去很深的草原,让他们世世代代不敢进犯中原半步。他有此心,无奈一直没军费,如今总算从傅朝瑜身上看出了点希望。 若不是担心他直接做官太扎眼,皇上都想提前提拔他入朝。若是按部就班的来,还得等到明天的春闱,有半年之久呢! 傅朝瑜立了一大功,遂在沐休日里又得到了进宫见外甥的机会。 这回傅朝瑜问过太府寺之后,选带了一只五黑幼犬进宫。 小家伙看到舅舅正要扑过去,结果在看到小狗的刹那硬生生停下来,惊呼:“偷袈裟的小熊!” 那小眼神要多惊讶有多惊讶,这个小狗跟舅舅画的黑熊精好像啊。 全身都是黑的,黑鼻子黑眼睛,连舌头都是黑的。 小家伙研究的专心极了。 傅朝瑜笑着将狗放下,看着它哼哧哼哧过去舔小外甥的鞋子,心想自己真没选错。他当初看到这只狗的时候便觉得景渊肯定会喜欢,结果也在意料之中。 周景渊很快就跟这只黑不溜秋又胖嘟嘟的小狗打成一片了。一人一狗黏糊得很,眼睛都是圆溜溜的那种,瞧着竟然还有种相似感。他去哪儿,小狗便跟到哪儿,真成了狗尾巴一样。 小狗应当也不知道认主,但是就是下意识亲近这屋子里最小的那一个。 秦嬷嬷一声不吭地在旁边侍奉,不动声色观察小殿下这位舅舅,这位入京之后便扶摇直上,要说背后没人她是不信的,就是不知道这位傅公子是一心奔着前程去的,还是一心奔着小殿下来的。若是为前程而来,她还得多提防些…… 殊不知傅朝瑜看似在哄小外甥,实则也在打量对方。这位嬷嬷过于沉稳,福安在她跟前压根没得比,假以时日这翠微殿必定以她为主,那她如今究竟是皇帝的人,还是他外甥的人?啧,总觉得不得不防。 初次见面,两个全是心眼儿的人都在提防,秦嬷嬷温和地递上了一盏茶:“舅老爷请用。” 傅朝瑜谦逊:“有劳嬷嬷了。” 两人点头示意,相安无事。 周景渊无知无觉地领着小狗在殿中疯跑了一圈,而后兴奋地扑在舅舅膝上,脸颊红扑扑:“舅舅,我可以带它睡觉吗?” 傅朝瑜轻轻捏了捏他长肉的下巴:“这个可不行,晚上他只能呆在自己窝里,不能跟你一起躺床上。” 周景渊退而求其次:“那我能给他做窝吗?” “可以。” “真好!”周景渊瞬间又满足了,眼里仿佛盛了星子一般。自从见到了舅舅后,他总是能感到满足。 傅朝瑜又哄他说,自己这些日子正在准备两份礼物,等做好了之后就送进宫,小外甥跟那位四皇子一人一份。 周景渊一听到他四哥,便想起了他四哥之前交代,要让他在舅舅面前美言几句,小家伙便道:“四哥前些日子还鼓动不少宗室子弟给舅舅花了不少钱买折扇。他还说,舅舅能排在第一全都是他在出力。” 傅朝瑜手一紧,原来是这个小胖子啊,他就说嘛,那些小萝卜头怎会突然没头没脑地砸钱…… 周景渊敏锐地察觉到舅舅好像情绪不对,疑惑地抬起头。 傅朝瑜“友好”地笑了笑:“舅舅最近手头有些拮据,玩具可能只能做一个了,先紧着你吧,四皇子的下回再说。” 周景渊立马紧张起来:“舅舅没钱了吗?我这儿有钱,我的钱都给舅舅。” 傅朝瑜爱怜地将他搂在怀里:“放心,只是一时的,舅舅也不会缺钱缺到这个份儿上,等明儿书钱结了便能富裕了,只是要委屈一下四殿下,他的玩具肯定没了。” “没事的,四皇兄不玩也行,他不会介意的。”周景渊一向是以舅舅为要,哥哥能抛就抛。 傅朝瑜坏心思一起来,便想着惩罚惩罚这个坏事儿的小胖子。崔狄不是过些日子就跟圣上禀明进宫教小外甥练武吗,小外甥小小年纪便开始勤练武艺,四皇子怎么能少的了呢? 干脆也学起来吧。 谁想,傅朝瑜的心思刚打起来还没有宣之于口,门外忽然有人通报,说是皇后娘娘请五皇子过去。 第40章 皇后 来人是皇后宫中的崔嬷嬷, 与秦嬷嬷年纪相仿,说话时脸上总带着淡淡的笑意,瞧着似乎是个平易近人的, 不过周景渊在看到她的刹那便躲到舅舅身后去了。 傅朝瑜也不放心, 可是他一个外男也不好陪着一同前往。 然而那位崔嬷嬷说完之后却又转向傅朝瑜:“正好傅公子也在,不如一起同往,太后娘娘方才正好提起您, 说是也想见一见。” 人在屋檐下, 不得不低头。傅朝瑜原就不放心外甥一个人过去,如今他也能随行自然不会拒绝,遂起身抱着小外甥跟在崔嬷嬷身后。 方才在翠微殿里还无忧无虑高高兴兴的小娃娃, 一出门便没有了话,紧张兮兮地窝在舅舅怀里。他从冷宫出来这么多天,从来没有人召见过他, 宫中各方仍将他当成一个不受宠的皇子, 从不会刻意关注。如今骤然间要见这么多人, 周景渊怎么可能不紧张?他人小,但在冷宫的事情他都记得一清二楚,宫中的人都喜欢落井下石, 每一个都是如此。 第39节 即便现如今他跟四哥走得近些, 但是他对贤妃娘娘还是会自行疏远, 他不相信任何一位主位娘娘。 傅朝瑜轻抚他的后背, 好似不经意地问起了太后那儿都有哪些人。 崔嬷嬷答:“今日成王带着戏班子进宫给太后娘娘唱戏,好多宗亲都在,各宫娘娘也伴在左右。太后娘娘很喜欢这出戏, 成王便提及了您的名字,刚好又宫人说起您今日进宫, 太后娘娘便想召您过来见上一见。” 傅朝瑜总算明白是什么事了,想来他今日过去也不过就是露个脸给贵人们看看罢了,没什么要紧的事。 太后所住的是未央宫,前头正殿是太后居所,后面还住了几个与太后交好的太妃。不同于翠微殿,未央宫才是真正的金碧辉煌,主殿琉璃瓦顶,金漆雕凤,两侧是奇花异草,行走间似有暗香浮动。 今日难得成王进宫献戏,人来得也齐整,会客的前殿里正说说笑笑,好x不热闹。 崔嬷嬷领着人通报后进去时,热闹的大殿忽然静默了一瞬,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停下,朝着殿外张望一眼。 傅朝瑜牵着外甥,迎着各方打量的目光,徐徐走近行礼。一大一小却是十足十的相像,仿佛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小的那个尚且看不出来,只觉得一派天真;大的那个正是风华正茂的年纪,请安行礼一套下来行云流水,丝毫不见生疏。 众人疑惑,这样子似乎不像是商贾之家出来的…… 傅朝瑜庆幸自己跟着先生学了礼仪,眼下才不叫人挑错。他虽然明白自己站在这里不过是给众人看个乐子,但也不想为了行礼这等小事出糗,真叫人当乐子瞧。 他丢脸,丢的也是姐姐跟小外甥的脸。 上首满头银丝慈眉善目的老妇人便是太后了,她左边一身锦衣华服且相貌周正的乃是皇后娘娘了。 右侧则是端妃。 端妃自周景渊进殿之后便没有好脸色,只要一看到五皇子她便想到自己无缘出身的孩子。如今皇后公然让周景渊进殿,无非是为了宣扬自己的慈母心肠,顺带让她不痛快。那傅美人死了都还是皇后的人,依旧能给她添堵,实在可恶。 太后叫这舅甥起身之后,皇后立马同太后道:“母后快瞧瞧,怪不得人家都是外甥肖舅呢,这不就是个活生生的例子?傅公子一表人才,小五长大了想来也是一样的俊俏,满宫里的皇子唯独小五相貌是最出彩的。” 端妃与贵妃皆冷冷一笑。 “是这个理。”太后不管后妃什么心思,只多看了傅朝瑜两眼,才知道这人是有引得京城姑娘们为之轰动的底气的。她如今叫傅朝瑜过来,也不过是为了认个脸满足好奇心,兼之这戏确实排的不错,太后便给了些赏赐。 宁安郡主与大公主坐在一块儿,见自家爹没盯着自己,她便戳了戳大公主的袖子:“你成日里说要网罗天下美男子,如今见了这个怎么也不心动?” 大公主一脸嫌弃地瞥过宁安郡主:“你不知道他跟咱们差了辈份?” 宁安郡主懵了一瞬。 她还真没想过这个,怪不得,她上回拿着画像让父王进宫赐婚的时候皇上直接就拒绝了,听说当时脸色很臭。她原本还在想着,是不是皇上觉得她配不上傅朝瑜所以恼羞成怒,现如今想想,应当是辈分的原因吧。应当如此,她好歹也出身皇家,皇上总不会觉得她的身份配不上傅朝瑜吧,怎么可能呢? 想清楚了,宁安郡主也就放下这事儿了。 不同意便不同意呗,顶多稍显遗憾,她又不是没别人了。 大公主看了一眼母妃:“即便不差辈分,他姐姐之前犯了错惹了我母妃伤心,我若是为了个男人让母妃难受,那我成什么了?况且,如今我也不愿受用男色了。这事儿不光费脑子费身体,还没什么成就,我劝你也趁早歇了这心思吧。” 选男人哪有搞事业香?大公主算是彻底顿悟了。 那边傅朝瑜谢恩过后,太后才叫周景渊上前。 周景渊犹豫了一下,还是低头过去了。 太后端详着这个出生在冷宫的小孙儿,若论相貌,小五在几个皇子里面还真是名副其实的第一人,只可惜身份太低微了,生母又做了那样歹毒的事,很难叫人喜欢得来。 可怜的孩子,怎么摊上了这样糊涂的母妃? 太后叹了一口气。 皇后瞧见太后心绪不佳,转而打岔:“好孩子,我听说你正与你四哥还有两个公主走得近,是不是?” 周景渊深吸了一口气,谨慎地点了点头。 “兄友弟恭,姊妹亲和,很不错,便是太子也没有你这般受欢迎。”皇后伸手摸了摸周景渊的脸。 冷冷的指尖触碰到细嫩的皮肤,小家伙立马打了一个寒碜。 皇后笑容满面地提醒:“只是三皇子也同你们年纪相仿,往后你们一块儿玩闹的时候别忘了三皇子,否则他一个人处着到底孤单。” 贵妃听到这话,脸色顿时不好看了。老四从前确实是跟在景文身后的,只是这段时间也不知道怎么回事,竟被这小崽子给糊弄了过去。老四虽只是个跟屁虫,但是这个跟屁虫去应和一个无宠的皇子也不肯亲近她的儿子,贵妃到底不痛快。 她看向贤妃。 贤妃却只是装作不知,孩子亲近谁,哪里是她能干预的? 说话间,不知道是哪个宗室的小孩儿挤了过来,手上拿着一串光彩琉璃的宝石珠子,期期艾艾地递给周景渊。 周景渊退后两步避让。 小孩儿还是执着地往前递:“我把珠子给你,咱们能做朋友吗?” 太后笑吟吟地问:“衡儿为何也想跟小五交朋友?” 被叫做衡儿的小孩儿有点害羞:“我听说五殿下那儿有《西游记》的画本,很是好看。” 皇后直接道:“这有何难?本宫叫人取来给你就是了。” 周景渊抿着嘴,眼泪在眼眶里打旋。 台下的傅朝瑜险些气出血来,他外甥的东西皇后也好意思随意处置?要点脸吧。 好在那个小孩儿并非不讲道理的,摇了摇头只说:“我不要,那是五殿下的东西,我只看看就行了。” 皇后立马又做了决定:“那就让小五带你去翠微殿,听说他那儿有不好好玩的东西,衡儿可以慢慢挑。” 小孩儿闻言很是高兴,但还是期冀地看向周景渊,想要等他的回复。 周景渊保住了舅舅的礼物,但还是不高兴,他不喜欢这种被强迫的感觉。他本来就不想交朋友,尽管这个小孩儿看着不讨厌,但是硬塞过来的朋友交起来总归是憋屈。 可小家伙也知道他跟他舅舅在宫中没有说“不”的权利,只能咽下委屈,吸了吸鼻子,乖乖道:“那我们一起回去吧。” 周衡瞬间欢喜起来,上前拉住了五殿下的手。 “小五这性子可真是乖巧懂事。”皇后做足了慈母态,只是夸完了又纳闷道,“只有一点不足,总不见他笑。” 这话说的,傅朝瑜心底的怨气都已经能化为实质了。他外甥又不是卖笑的,笑什么笑? 傅朝瑜舅甥俩退下之后,身边还跟着好些人。 那位小公子出行比周景渊派头可大多了,光是伺候的宫人便有足足八个。一脚出,八脚迈,看着便是个受宠的。傅朝瑜再看怀里的小外甥,人比人,真是比不过,自家娃看着都叫人心酸。 今儿在未央宫的打击过大,舅甥两个回宫之后兴致都不大高。 福安提心吊胆地跟着那位衡公子,前前后后陪着笑企图让他玩得高兴、玩得尽兴。这若是不高兴了,回头在家说一句委屈,倒霉的还是他们家小殿下。 虽说这位衡公子看着乖巧,不像是会告状的人,但是谁也不敢赌这个万一。 福安尽力哄着,甚至连他们小殿下的专属吊篮椅子都让出去了。 周衡初至翠微殿,只觉得处处都好,处处都合心意,尤其是那本画册,上面的孙大圣完全符合他的想象。 可惜五殿下仿佛兴致不高,进了屋子之后便没了声儿,周衡便问:“殿下不过来玩吗?” 福安讪笑:“殿下今早上醒的早,方才又有舅姥爷陪着玩了好一会儿,如今困的不行,实在是没法出来玩了。” “好吧……”周衡虽然遗憾,但他也不是胡闹的小孩,并不需要太多人陪着。 他其实挺羡慕五殿下的,单从这个院子来看,完全是附和孩童心意建造的。甚至院子里面还养着一只小奶狗,这日子过得可要比他们可要有滋有味多了。 屋子里,周景渊也不说话,蔫蔫地趴在榻上,直到傅朝瑜叫人热了牛奶拿给他的时候,他才怏怏不乐地爬起来,靠在床边小口小口地喝着。 舅舅说了,多喝奶能长高,等他长到舅舅那么高的时候是不是就能离开后宫了? 他一点儿都不希望这里。 傅朝瑜心头也是一片凄风苦雨,甚至他比他外甥受到的刺激还要大。傅朝瑜忽然意识到,自己那点小打小闹根本不够看。如今小外甥已经在后宫各位娘娘面前拉了一波仇恨了,若他不能尽快立起来走到高处,他外甥在后宫依旧还是个仍谁都可以欺负的小可怜。 那他重生的意义何在? 喂完了小外甥,傅朝瑜又陪他说了许久的话,还说了许多从前他x们小时候在扬州的事。 周景渊心驰神往,仿佛又看到了自己母亲一样,可今日在未央宫中那些隐隐不善的目光,仍叫他不平。周景渊瘪了瘪嘴,问舅舅:“母妃能沉冤昭雪吗?” “能。”傅朝瑜回得斩钉截铁。他便是拼尽全力,也要将害他姐姐的人揪出来。 不论是皇后端妃,亦或是宫中其他妃嫔,只要是害了姐姐的人,他都不会放过。 出宫后,傅朝瑜便开始打听宫中各方势力。 他学舍三个都是有门路的,不过杜宁跟他关系不佳,杨毅恬只管吃喝对这些向来都是不上心,唯有陈淮书,他虽然也一心扑在书上,但他有个事业心极强的兄长。陈淮书虽然恨他,但回了家还是不得不同他一桌吃饭,也时常听到他跟祖父分析朝中境况。 陈淮书等于是捏着鼻子硬是被灌下了这些于他而言没什么用处的东西。 从陈淮书的描述中,傅朝瑜对朝中情况更深入了解了一番。如今世家的势力太盛,寒门出身的官僚少之又少。 文官这边多以太子为尊,武将这边大都支持大皇子。但若论势力还是太子更胜一筹,毕竟太子是正统,背后还站着皇后,皇后母家显贵,在宫中更是说一不二,朝野内外口碑都很是不错,皆赞其有母仪天下之风范。 傅朝瑜想要打压这些娘娘跟皇子们,首先就得打压他们背后的势力。可仅凭他一个对抗如此庞大的利益集团,何其艰难? 他有想过改革国子监生源。如今国子监监生大多都是高官之后,若是平民子弟也能凭借考试入国子学,势必能在科考上再分一杯羹。需知如今科考有两条赛道,国子监监生通过国子监考试可以拿到“贡生”资格,直接参与春闱,而外头的学生则需通过府城一层一层选拔之后获得乡贡身份,如此才能上京赶考。国子监监生在科考这件事上本就占了优势。这些官员上下一体,绝不会将这份特权拱手让人。 强行改革只会引起言官反抗,若是闹大了,他便真成了众矢之的了。那么,换一种方式呢? 既不能内部瓦解,那就……只能外部攻克了。 譬如,给外头那些寒门子弟们加码? 寒门子弟之所以科考艰难,不在乎是信息闭塞,若能打通这一关卡,各种问题不说迎刃而解,起码也可以缓解大半了。 傅朝瑜想到此处豁然开朗,没错,他为何不能联合监生出一本科举参考书呢! 第41章 练武 一连几日, 傅朝瑜都在做题。 傅朝瑜从他先生还有师兄那儿收集了自大魏开科取士之后所有的进士科考题,每日潜心钻研,笔耕不辍。他不仅叫上了周文津同写, 甚至还叫上了泡在图书馆里抄书的吴之焕。 傅朝瑜知道他抄书的时间宝贵, 并不敢多打扰,只是抄了几道题送给他,说是请他回去的时候试一试破题。等写完之后, 他们下次再讨论。 吴之焕自打知道傅朝瑜便是《国子监文刊》创始人后, 对他一直有股迷之信任,别说傅朝瑜是让他带回去写,就是让他当场写他也愿意。他收下题, 因实在好奇遂又问了一句:“怀瑾今日又在琢磨什么新鲜玩意儿吗?” 傅朝瑜坦诚:“不瞒你说,我想写一本科举的参考书,将历年的科举题罗列起来, 归纳答题技巧和解题思路。外头那些考生并没有门路搜集考题, 即便真能上京参加春闱也没有多少经验, 不如先写一本书,将这些科考常考的题都与大家说清楚,来日春闱才能胸有成竹。” 吴之焕听罢, 立马明白到这参考书的意义所在。 他们扶风郡算是京畿一带, 离天子脚下并不算太远, 但是即便如此教育资源还是不能跟京城比。他们尚且如此, 更莫说那些偏远地区的学子们了,别说是考题类型了,有些学子只怕连来了京城去哪儿租房子都不知道。 出身贫寒, 见识短浅,这两者都是致命的缺陷。 吴之焕赞成傅朝瑜这参考书的构想, 并将自己的想法也说出来,若是能出一篇围绕春闱科考的衣食住行文章,岂不更能替学子们分忧? 穷人家的孩子到了一个陌生的地方,容易露怯,但若是方方面面替他们考虑好了,去哪儿住宿便宜,去哪儿吃饭便利,去哪儿方便读书,去哪儿可以结交同年,才能彻底免去他们的后顾之忧。 第40节 傅朝瑜觉得这办法不错,拍了拍他的肩膀:“吴兄心细如发,此事便交给你了,待你写好我便带去国子监,看看能否在文刊上发布。” 吴之焕眨了眨眼。 等等——他就是提了个意见,怎么变成他的活了? 傅朝瑜说完之后便溜了。 吴之焕说得的确在理,可他眼下实在是没空搞这些了,就交给扶风郡的学子吧,想来他们是能够做好的。 傅朝瑜写文章一向都快,既快且精,且有周文津他们帮忙,后来又收了吴之焕的答题。 让三个人都做一遍题,便是为了集众人之所长。陈淮书看傅朝瑜叫了别人没叫他,心里酸溜溜地直冒泡,傅朝瑜每每回学舍,都能看到陈淮书幽幽的目光,看得他心里发毛。 傅朝瑜搬了一个椅子坐在他对面,好声劝道:“不是不让你写,而是这件事可能会招来骂名,你跟我们不同,你天生就是世家子弟,若是跟这件事扯上关系只怕往后难做人。” 陈淮书不听:“那又如何,我不在乎。” 傅朝瑜:“你不替你们国公府名声考虑?” “国公府有别人担着,无需要我考虑。你不让我写,是觉得我的文章比不过他们二人?” 得了,傅朝瑜拿他没办法,回身将考题给了他一份。既然大少爷想写,除了让他写还能如何? 陈淮书哼了两声,这才没有继续闹下去。 明明他跟傅朝瑜认识最早、关系最亲,怎么能放任他跟别人一起共事不带自己?陈淮书不信自己比别人差,旁人可以,他也可以。 几个人没多久便各自做好了题。 傅朝瑜的文章行文紧凑鞭辟入里,陈淮书的辞藻华丽气势非凡,周文津喜欢分析天然带着律学的角度,吴之焕稳扎稳打,善于以小见大,从民生之事入题。 毫不吹牛,他们几个人的文章在这一批学子里面都是顶尖的。别的不说,单说周文津,他虽然学的是律学,但是时务策并不差,进律学是因为身份不够不能学别的,但是这不代表他别的方便不够好,只是单纯地身份不够,所以选了律学的路子罢了。 虽然不公允,但也没办法,这就是现实。 周文津喜欢写策论,对于傅朝瑜给的题他一向来者不拒。尤其是听闻自己的答题可能会被写进书里分析,越发地全神贯注,整日泡在图书馆里不出来了。 看热闹的都看够了热闹,如今图书馆已经稳定下来,每日接待的客流量也固定了。除去国子监的学生,京畿一带的学子都会来图书馆内看书查资料,远一些的学子有时候也会结伴来京城集中抄几天的书,还有一些识字的女眷也偶尔过来。 国子监的人见她们不愿意与男子坐在一块儿,便另隔开了一处小的座位区,专门供女子读书所用。 这图书馆确实方便了不少人,也给了读书人一个绝佳消磨时间的去处。 傅朝瑜花了将近一个月多月才讲文稿前前后后都疏通了一遍,等他弄好这文稿,天气都已经开始转凉了。 他将稿子送去给他先生过目。 王纪美一直都知道他这弟子在背地里准备什么,不仅仅是他,就连孙明达都清楚这一点。不过孙明达没问,他就想等着傅朝瑜自己忍不住洋洋得意地拿出来,再看看他究竟憋的什么坏招,上次还开玩笑似地跟王纪美提揶揄过,被王纪美给撅回去了。 王纪美怼得理直气壮,他弟子办的事儿哪一回不是好事儿?也就孙明达这个小心眼儿的总把他弟子往坏处想。 这回拿到书稿,王纪美更坚信自己没看错人。就这些文章的水平,每一篇都能拿来跟进士一教高下,甚至不少一甲进士的文章都不如这些文章出彩。这还只是这些孩子一个多月间写好的文章,若是再多给他们一点时间雕琢,能写成什么样尚且不可估量。 文章已经很好了,但王纪美还是决定先x收下,给他们再改一改,精益求精。 傅朝瑜脸皮厚了,也不怕他先生烦,顺带还将自己想要带着几个人一块儿出科举参考书的事,原原本本告知了他先生。 这要是换了孙明达,兴许又要斥责众人不自量力了,但是王纪美不同,他虽然年事已高又对朝堂彻底没了指望,但若是弟子要做什么事情,他一向是全力支持的。他自己固然失败了,不能改变如今的现状,但是他相信自己的弟子可以。 王纪美道:“你们只管去做,先生这把老骨头还是能在前面替你们挡一挡的。” 他甚至直接在稿子上署了自己的名字。这书真出了不知道是福是祸,他总不能真的将几个学生推到前头,自己不管不顾。 关键时候,还得他在前面挡着。 傅朝瑜感动不已,他何德何能能遇上这么好的先生? 春闱也没剩下几个月了,王纪美心知这书没有多少准备的时间,只花了两三日的功夫便将这些文章全都改出来了,重新交给学生。 傅朝瑜又整理归纳了一番,招呼另外三人在茶馆里头小聚。 吴之焕虽然同陈淮书跟周文津不太熟,但是讨论了一会儿便渐渐地放开了。对吴之焕来说,这次讨论也是一场切磋,几个人都是敞亮的性子,没有什么好不能说的,他也很享受这种畅快淋漓的讨论。 抛出问题、讨论解决,一来一回之间连他原本的困惑都被一一解开了,收获颇丰。 傅朝瑜留他在京城住了三日,用三天的功夫将所有的稿子都整理好,准备明日便由太府寺转送到宫中。 吴之焕头一次经历这样的大事,不仅跃跃欲试,更有几分忐忑不安。 “圣上真的会看咱们几个写的书吗?” 他这等小人物,所见过最大的官便是国子监祭酒了,那都还是在图书馆开业的时候见到的,宫中的那位皇帝陛下对他来说太过渺茫。 “会的。”傅朝瑜相信,哪怕看着他替皇上赚了这么多钱的份上,这次的书稿便不会竹篮打水一场空。 其实傅朝瑜当然也可以自行出版,但是这件事情牵扯太大了,他还是得跟宫里通个气,免得来日被清算。若是那位皇帝陛下也想扶持寒门,那才真的与他们的想法一拍即合。 这日,好不容易练完兵终于闲暇下来的崔狄也找了个机会入宫。他这阵子过得还算安稳,表妹随她师父出京义诊去了,自己亲妹妹被关在府上读书,兵部累是累了点儿,但如今总算是能得些清闲时间。于是崔狄便想起来与傅朝瑜的约定,进宫跟皇上禀明缘由,准备教五皇子习武。 说是习武,其实就是强身健体罢了。 那小殿下他前些日子见过,小小的一团,比同龄人矮上许多。这么大的小孩儿,教他正经习武肯定是不行的,教不会不说,练多了还容易伤身。但是学点基本功还是可以的,就当是还傅朝瑜人情了。 皇上一听到这话,立马想起来傅朝瑜托杨直带过来的话。 老四年纪跟老三相差不大,老三都已经在外读书了,老四却还是一团孩子气,这可不行。尤其是贤妃对老四护得太过,那孩子本来就没担当,总是长于妇人之手,直接养废一半。 皇上便道:“你教一个也是教,教两个也是教,不如顺手将三皇子跟四皇子也一块儿教了吧。” 崔狄没料到竟然有这样的发展,教,当然可以教,那两个小皇子好歹也算是他表弟,但问题是,这两个小孩儿跟五殿下年龄差距有些大,他有点为难:“三皇子、四皇子年纪大些,难道要跟五皇子一起学?” “一起吧,他们俩喜欢胡闹,记得严厉一些,照着你手下的兵来教就成了。老五身子弱些,每日你看着点教,不限时间。” 崔狄眨了眨眼:“那在哪儿学?” “就在弘文馆外的校场上学吧。” 皇上一锤定音,当日便有内侍去后宫宣旨,让三位皇子稍作准备,每日巳时前往弘文馆练武。 周景成却犯起了倔。 其实很好理解,小孩子嘛,都不太愿意上学,即便他们这次过去只是为了练武,周景成还是排斥。这个时间他本来可以在寝殿睡觉,睡到日上三竿也无妨,可从明日起便不得不爬起来练武了。 好好的舒坦日子没了,小胖子便不干了,他没说过贤妃,便跑来周景渊这儿大发牢骚。 周景成抱着被他五弟取名为福孙的狗狗,伤心欲绝:“为什么一定要去弘文馆,我不想去,不去不行吗?” 周景渊脱了鞋子爬上了蹦床:“你不怕被打的话,不去也行。” 这是他舅舅前些日子送进宫的新东西,只做了一个放在他院子里,周景渊没事儿就喜欢在上面蹦一蹦,可有意思了。 周景成羡慕地要命,五弟院子里面全是好玩的,他住的地方却全都是花花草草,没劲没劲透了。这个蹦床他也想要,可却只有一个。 周景成碎碎念:“傅舅舅真是小气,上回我还给他花了那么多钱,他却连一个蹦床都不给我。五弟,你究竟有没有在傅舅舅那替我美言?” “说了,但是舅舅似乎有点不高兴,他好像不想要这个第一,所以你的玩具也没有了。” 周景渊无情的给他四哥心坎儿上扎了一刀。 周景成抱着福孙,心塞到了极点。他这是得多惨啊,辛辛苦苦干了一桩事,结果还做了无用功。 没了玩具就算了,现如今还得上课,老天爷就非得跟他过不去吗? 周景成伤心欲绝,对着小狗哭诉:“福孙,你能代我去上课吗?” 小狗屁股对着周景成,两腿一踹,从他怀里跳走了。 周景成的心,顿时拔凉拔凉的。 不论周景成如何排斥,第二天一早,他还是被贤妃从被窝里面挖了出来,强行套上衣服送去了弘文馆。 周景成心中不愿,路上也是反反复复的磨蹭,去的便有些迟了。 他来时,崔狄已经带着周景渊在练了。 周景渊人太小了,手上没什么力气浑身上下都是软绵绵的,连单脚站立保持平衡都有些难,崔狄不自觉地放低了要求。后来摸了一下筋骨后,发现这小殿下矮归矮骨骼却是不错的,也算是个意外之喜了。 因着傅朝瑜的关系,崔狄对他有几分怜惜,细心指点了姿势,又调整了一番动作。 崔狄发现,这小家伙身子虽弱,但是对先生却格外尊敬的,也很是听话,跟他那不省心的妹妹比起来简直是贴心至极,这样的孩子教起来倒也不费心。 教了好一会儿,周景文与周景成才一前一后走了过来。 崔狄见到他们便没有方才的轻声细语了,反而带着审视。若是他手底下的兵如此散漫,少不得要打几棍子。但如今他面对的是两个皇子,崔狄只能冷着脸将其臭骂一顿。 周景成蔫得更厉害了,可周景文却心有不服。他刚刚都看到了,崔小侯爷对上五弟的时候轻声细语,凭什么看着他们就如此横眉冷对? 若是言语上的区别对待也就罢了,关键是他们与五弟学的内容还不一样,崔狄教他们的东西明显难上许多,要求也高了许多。 “……身体中正,腰部挺直,胯部打开。” 二人心有不甘地老实照做。 没多久,周景文忍不住抬头观望,却被崔狄不轻不重的拍了一下后背:“沉肩坠肘,下颌微收。” 周景文不得不听命。 他平日里都是被逼着读书,从来没有扎过马步。起先还觉得简单,后来越练越沉,没多久便已经热的一身汗了,都这样了还在继续。 那边周景渊练完了一会儿,便被崔狄叫停了。 福安早就已经备好了牛奶跟点心,生怕殿下饿着,赶紧让他多吃两口。 崔狄提醒:“吃的就算了,喝点东西就行,待会儿还继续练,总共得练三刻钟。” 周景渊放下了抓点心的手,乖乖喝起了牛奶。 舅舅说了,喝牛奶长高,练武也长高,他既喝奶又练功,是不是可以长得更快了? 周景文嫉妒心泛滥,凭什么,凭什么周景渊他能如此悠x闲? 崔狄见他一心瞧着别人,面无表情地提醒:“练功要专心。” 周景文:“……师傅,我们要练多久。” 崔狄:“统共一个时辰。” 周景文忍无可忍,这是偏心,明晃晃的偏心!等着吧,他今儿下课了就去父皇那儿告状! 被周景文记挂的皇上正在看傅朝瑜送进宫的书稿。 文章不错,但也仅仅是不错,好文章对皇上来说并不罕见,罕见的是傅朝瑜这个绝无仅有的主意。 起码在他之前,从未有人尝试做过科举参考书,所有人都是跟着先生按部就班的学,先生的优劣,直接关系到学生的好坏。可若是除先生,还有别的方法能钻研科举呢,他们还会输给世家子弟多少? 书,肯定是要出的。 第41节 但这种得罪人的事,还是让地位高、脾气差的人牵头吧。皇上提笔,划掉王纪美,写下了“孙明达”三个大字。 第42章 主编 刚添了名, 还未吩咐让孙明达入宫,转头就听说三皇子过来了。 这于皇上而言是一桩稀罕事儿,皇上与几个皇子都不算太亲近, 尤其是这三个小的, 平时见了面话都说不上两句。周景文主动来寻他,更是前所未有。 索性皇上如今正闲着,便放了人进来, 准备听听这小子又在耍什么花招。 周景文妒火滔天地跑了进来, 他本来是有些怕自己父皇的,可是今儿的事情实在是太令人愤怒了。他若是不回来告一状,实在难以咽下这口气。 凭这妒意驱使, 周景文嘴巴比脑子还要快,三两下就把今儿所受的委屈全都抖了出来,说到最后, 险些都哭了。 成安忍俊不禁。三皇子该不会是想让圣上替他做主吧? 他难道就不记得练武的旨意是谁下的? 皇上也觉得这儿子有点蠢, 本来对他学文就不报什么指望, 如今跟着崔狄扎这么一会儿马步又生出了这么多的事来,丢死人了。 这般娇气,看来不下死手都不行。他扫了周景文一眼:“这么说来, 你不想跟崔狄学武?” 周景文一瞬间有种小动物的直觉——若是自己回答是, 下场会很惨! 他立马改口:“不是, 儿臣愿意学的, 只是崔侯爷太过偏心,凭什么他对待周景渊就处处妥帖,对待儿臣与四弟便严厉至极, 这不是偏心是什么?” 皇上冷笑着打断:“凭什么?就凭这话是朕交代的,你不服?” 周景文傻愣在原地……父皇交代的?父皇为何要折腾他们? 皇上懒得看他的呆样, 多看一眼都觉得眼睛疼:“你多大,老五多大,你也好意思跟他比?他在冷宫出生,自幼身子弱,个头还比两岁小儿还不如,你也跟他一样不成?” 周景文被噎得不上不下,难受极了。 先不说这话他没有办法反驳,就算能反驳他也不敢直接怼回去。 但这不代表他觉得父皇有理,周景渊为什么一直住在冷宫,还不是因为他母妃犯了错,这对母子二人自作孽不可活,怪得了他人?周景文心中已经认定了,不仅崔狄偏心,但好像,连他父皇都偏心。 对!父皇就是偏心周景渊,要不然他怎么这么替周景渊说话?周景渊那个小崽子,怎么处处都爱跟他作对? 周景文鼻头一酸,眼泪立马模糊了视线,他觉得自己就是个爹不疼娘不爱的小可怜。 偏偏皇上嘴毒,还在戳他的肺管子: “身为皇子心眼却还这么小,简直有辱皇家体面。这么点事儿都能心生怨恨,往后还能指望你有什么出息?” “我听闻,你从前最喜欢欺负你五弟,心胸狭隘之人才会恃强凌弱,老四尚且知道弥补,你却不以为耻、反以为荣,真叫人失望透顶。” “贵妃怎生出你这样的儿子?你既文不成武不就,来日便都不学算了,凭你的天赋,想来也学不出什么东西,罢了,明日你不必去了,往后都不必去了,反正你也学不会。” “啧,真有脸哭,太子跟大皇子虽不中用,但也强你太多。” 皇上平常只会阴阳怪气朝臣,这次是周景文自己犯蠢落到了皇上手中,他被骂也是活该,皇上骂的时候一点都不心疼。三皇子期盼的是父子亲情,皇上表现出来的却是冷酷无情。 反倒是成安有些可怜三皇子了。在三皇子被号啕大哭地离开之后,这份同情更是达到了巅峰。 可怜孩子,他怎么会以为圣上是慈父呢? 太子跟大皇子尚且不能在圣上面前得多少脸面,更别说他这个小萝卜头了。后头的几个小皇子,在皇上这儿直接就是可有可无的存在,能听到什么好话? 皇上把儿子骂走之后,还怪上了儿子生母:“想来是贵妃驽钝,养出来的儿子才不够聪慧。” 偌大的后宫,怎么就没有一个聪明人?就连太子也是不尽如人意,反正同他当年比起来,差之远唉…… 皇上的性子,从不会反思自己,只会责怪他人。 这些后妃的事儿,想起来便让人生闷,还是看看前朝吧,皇上赶忙又让人将孙明达给叫到了御前,把傅朝瑜他们合伙弄出来的书稿丢给了他。 孙明达起初看的漫不经心,可越往后翻,越觉得震惊。 他跟皇上想到了一处,这本书若是成功印制发售,不知道会改写多少读书人的命运。这种科举考题可不是一般寒门子弟能拿到的,而叫人赞不绝口的应试文章对他们来说也一样可遇而不可求。偏偏这些东西这本书都有,更为难得的是,书中还有针对考题和答案的分析归纳。 妙哉! 原来傅朝瑜这小子最近是在搞这些。 这几个监生是真心想要通过这本参考书,教会光大学子如何考时务策,甚至如何应对进士考题。 可这样一来,等同于将破题的方法告诉天下所有读书人,届时……高门权贵还有优势吗?这后果,孙明达都不敢想。 皇上催促:“看完了吗? ” 孙明达合上书,心情复杂:“才刚看完,圣上是从何处得到这书稿的?” “自然是底下人呈上来了。” 孙明达掩去心中的疑惑,看来是他小看了傅朝瑜,这家伙竟然有门路将东西送到御前。果真是初生牛犊不怕虎,也亏得圣上不追究,否则他染指科考,是福是祸还未可知呢。 不过,即便圣上不追究,这书真印出了造福寒门子弟,朝中只怕也是要非议不断的。那些世家的嘴,从来都是不饶人的。 饭要一口一口吃,哪能一蹴而就?孙明达摇头,总觉得此举莽撞了些,不够妥当。 幸好这书不是他写的。孙明达不否认自己的卑劣,他既想兴盛文教,眼下又庆幸自己不必挨骂。至于傅朝瑜等做的事情,可以让王纪美担着,王纪美不是自认很疼学生吗,关键时候岂能不顶上?想来以他疼学生的性子定不会拒绝给傅朝瑜挡枪。 国子监一举多得!他可坐享其成! 王纪美这回总算做了一件大好事儿。 皇上见他看完还没察觉到问题在哪儿,不禁嫌弃对方眼拙,遂主动提点:“这书写得不错,不过内里还得细究一番,朕没心思一一翻看,你带回去改吧,三日后交上来朕让太府寺去加印。” 等等——不是王纪美的学生吗,为何他来改? 孙明达立马觉得手上的稿子烫手了。 皇上冲着他微微一笑:“此事便交由爱卿全权负责了,出版后,主编那一栏由便只写爱卿的名讳吧。朕方才见前面署名王纪美,觉得碍事儿,遂将你的名字写了上去。” 孙明达:“……!” 孙大人头皮发麻。 他翻开扉页,发现皇上果真将王纪美的名字化掉,将他的名字放在首位。这……这不会按着他的头让他挡在前面挨骂吗? 他凭什么要受这份罪? 皇上还在给孙明达待高帽,平日私下里一口一个的“秃驴”现下也变成了黏糊糊的“爱卿”了:“爱卿乃是国子监祭酒,这国子监的事不论大小都与你有关、由你负责。这新书自然也一样了,爱卿意下如何?” 孙明达觉得不对,皇上为何铁了心让他顶上去挨骂? 他试探性问了一句:“圣上之前与傅朝瑜相熟吗?” 皇上端着脸:“什么意思?” 孙明达只是觉得奇怪,皇上对傅朝瑜似乎太好了些,他也没深究,只是随口胡说道:“说来奇怪,圣上您八年前在纪县遇x难,傅朝瑜这小子八年前也在纪县被人骗了钱,刚好是同一年。” 皇上心里一个“咯噔”,有种被戳穿的恼羞成怒之感,脸色骇然:“你是指,朕骗了旁人的钱?” “咳——”孙明达险些被自己的口水给呛死,“微臣不敢。” 他什么都没说,只想问问皇上当年是否与傅朝瑜结识过,皇上怎能恶意曲解他的语意? 皇上脸色依旧不善,甚至怒极而笑:“朕与傅朝瑜分明从未见过,更遑论骗了谁的钱,孙明达,谁给你的胆子污蔑朕?” 孙明达赶忙求饶:“微臣失言!” 皇上睨了他一眼:“罢了,朕懒得与你计较,下回若再胡说八道,休怪朕不留情面。老实将这本书编好,姑且算你将功折罪。” 孙明达吓得半死,连忙道:“微臣,领命。” 这心有不甘的样子,还是让小心眼的皇帝记仇了,觉得孙明达果真面目可憎。雷霆雨露皆是君恩,孙明达到如今还悟不透,活该提拔不上去。 巧了,孙明达此刻也在怨天尤人。 君臣二人相看两厌,孙明达捏着文稿便愤愤不平地下去了。 回国子监后,孙明达第一次将傅朝瑜叫到了自己跟前,“啪”地一下,扔出了书稿。 在宫里受的气,这会儿正好撒在傅朝瑜身上。 傅朝瑜厚着脸皮上前拿了起来,翻看一番发现没有改正的迹象,只是扉页处的名字换了,换成了孙明达。这是……圣上的意思吗? 让孙大人加入? 孙明达话里带刺:“我真是小看了你们,你们几个真是一会儿一个主意,如今都让圣上给你们撑腰了。” 傅朝瑜心中一喜:“圣上也同意啦?” 孙明达冷哼。 傅朝瑜不惧他的冷脸,甚至不大想在与他共事,但是转念一想,孙大人加入他们完全就是挨骂的,怎么算也不亏,遂谄媚地笑了笑:“有孙大人相助,这参考书成功出版是指日可待的。来日这本书若能惠及广大学子,孙大人当属首功!” 孙明达定定地看着他瞎扯:“少扯这些,来日朝中那些人骂我的时候,你能几个有良心能跟着多分担分担,我也就心满意足了。” 傅朝瑜干咳了一声,眼神瞥向一边,不打算给予回应。 谁家好人愿意挨骂? 他们几个都还没有入朝呢,怎么能先将名声给弄坏了?真要骂,还是骂孙大人顶上吧,这也是皇上的意思。 孙明达心已经凉透了。 两人不欢而散。 傅朝瑜志得意满地回去同陈淮书他们宣布新书过审的消息,孙明达则留在博士厅,怨气冲天地给傅朝瑜几个改稿子。 原本这事儿跟他没关系,稿子是好是坏自然有王纪美把关;但如今他成了主编,孙明达不得不处处小心,尽可能让这本书尽善尽美,最好不要有争议点,免得来日他被人骂得更凶。 这一整晚,孙明达都没有睡好,任劳任怨地做好自己的分外之事。 孙明达手脚麻利,虽然对这件事情甚是不平,但生气也不妨碍他干活,不出两日功夫,他便将书稿添添减减重新改了一遍。 剩下的他瞧着已算是精华了,最后送进宫给皇上看一遍,确定没问题之后才交给了杨直。 这杨直看起来也不是什么好东西,与圣上一丘之貉。 杨直莫名其妙地了许多白眼,对孙大人也有了些意见。 这回的稿子,依旧是送给文丰书局来印。 其实京城里头其他书局也陆陆续续学了这活字印刷术。这法子并不难,李闲也不是那等敝帚自珍的,旁人来学他都开门相迎,只是皇上跟杨直习惯了用他这一家,每次都顺手让他来做。 李闲当真得了好大的便宜。 唯一不痛快的便是孙明达了,他没办法对外人吐露什么,只是逮着王纪美一通抱怨,话里话外的意思无非是想让王纪美多管教管教自己的学生。 第42节 他才多大?不曾及冠,甚至尚未踏入朝堂便已经想要插手科举了。科举选士是他能插手的吗?一招不慎便会招来祸端。这回是有圣上护着,又强行拉着他在前面挡着,可他总不能挡一辈子。 来日若这小子真入了朝堂,岂不是没人能辖制得住他了? 王纪美左耳进右耳出,被问烦了便只有一句:“你急什么,怀瑾心里都有数。” 他有数? 他有什么数! 孙明达发现自己没法跟这师徒二人交流了。 “你就惯着吧,早晚能惯出个祸害来!” 王纪美充耳不闻。 他弟子好着呢,做过的也都是为国为民的好事,哪里是祸患了?孙明达自己胆小,畏首畏尾的,怪不得国子监在他手里这么多年也不见起色。 两人因为傅朝瑜还闹了些别扭。 几日后,傅朝瑜意外地得到了《西游记》的分成。当初说好了一成利,虽然分成不多,但是架不住这本书的畅销,即便只有一成,也是一笔巨款。 傅朝瑜看着到手的银子,推算了一下皇上的小金库,啧……好大一笔进项,他真羡慕了。 不过羡慕别人的也没用,还是先用好自己这笔钱吧,他得好好盘算这笔钱用在什么地方,才能钱生钱,源源不断。 手里有了余钱,傅朝瑜便趁着吴之焕来图书馆的时候摆了一桌酒请客,再叫上陈淮书他们三个,跑去了京城最大的酒楼开了个荤。 吴之焕与周文津都是头一回来这等地方。 周文津有些拘束,不过吴之焕却坦然观望,碰到未曾见过的新鲜玩意儿还会多看几眼。他与周文津不同,周文津先前时常被欺负有些内敛有些怂,但吴之焕不论何时都是一腔热血,好像有使不完的精力。 傅朝瑜选了一个临窗的包间,等菜之时,便聊起了他们的新书。他们这书要不了多久便能出版,届时不知会引起什么样的动荡,想想还真有些期待。 正热火朝天地聊着,忽从窗边瞅见一群眼熟的人上了二楼的台阶。 打头那人,竟是当朝太子。余下几人年纪都不大,傅朝瑜唯一认识的,竟是陈淮书的兄长。 陈燕青怎么会跟太子在一处? 陈淮书知道这事儿吗? 杨毅恬不懂那些弯弯绕绕,见到人便惊呼:“淮书,那不是你哥吗?” 他说完看向对方,却发现陈淮书在见到自己兄长的刹那便心底一沉,待察觉到陈燕青与太子有说有笑,脸色更是黑成了锅底。 第43章 开售(一更) 陈家这对兄弟的恩怨, 可以说是由来已久。 陈淮书对这个兄长恨归恨,却没办法视若罔闻,尤其是看他与太子如此亲近, 陈淮书直接炸了, 一时冲动只想冲上去质问。 傅朝瑜慌忙将人拦下:“你如今过去算什么事,让太子难堪?” 陈淮书迟疑片刻,终究是满腹牢骚地坐了回去。 等菜上齐, 傅朝瑜立马招呼众人先吃饭。平日里都是陈淮书唠唠叨叨让众人吃什么, 这回换了傅朝瑜唠叨了,赶紧催陈淮书赶紧用些填饱肚子。 可陈淮书气都气饱了,哪里还吃得下?他们陈家也算是家事显赫了, 祖父是国公,他爹是知州,外祖父更是丞相, 家里在朝中并不缺权势。祖父曾耳提面命告诫他们, 不可参与党争, 不能站队皇子,结果陈燕青这厮竟还明知故犯! 太子即便是储君,可他头上还有圣上呢!圣上正直壮年, 他们陈家压根没必要掺和这些事, 真不知道陈燕青那猪脑子究竟是怎么想。亏得祖父还觉得这个长孙聪慧, 聪慧个鬼, 陈燕青压根比不上他! 傅朝瑜给陈淮书夹了些羊腿肉,看他这气呼呼的样子,也是无奈。这家伙, 看似对他那位兄长毫不在意,但每次碰上跟陈燕青有关的事, 他是第一个坐不住的。 看来,恨意还是比爱长久的。 另外三人都有些茫然无措,压根不知道发生了什么了。傅朝瑜为了照顾他们的情绪,只能岔开话题。 吴之焕那篇关于春闱的文章他前些时候已经交给张梅林了。这文章将春闱考试方方面面都提了一遍,并非吴之焕一人所作,而是县学几个学生合力完成,都给署了名。 吴之焕也紧张这稿子能不能上,傅朝瑜笃定:“肯定能上,张先生都已经答应好了,下一期便会刊登。” 吴之焕闻言也替自己的同窗高兴,因背后没有家世支持,所以他们无比珍惜每一次露脸的机会。每一次机会,对他们来说都无比的珍贵。 饭吃到一半儿,盯着对面的陈淮书忽然别别扭扭起身,说自己下去拿一壶酒,便离开了。x 周文津茫然地指着酒壶:“这不是还有酒吗?” “甭管了,兄弟恩怨。” 周文津没再说话,他虽然没去过陈国公府,但是对于陈家的情况多多少少还是了解些的,也明白陈淮书对他那位兄长有心结。 陈燕青刚去了后院,还未走两步便被人揪住了肩膀。 也不知是谁这般无礼,正回头一看,不耐烦的神色忽然一扫而空,眉眼间都带了笑意:“淮书,你怎么在这儿?对了,今日你们国子监沐休吧,怎么没带怀瑾回家?” 陈淮书火气仍然大的厉害,呛声道:“我还没问你怎么在这儿呢。” “我同友人吃顿便饭。” 陈淮书嘲讽:“陈大人真是了得,都能跟太子殿下称兄道弟了。” 陈燕青总算知道他为何这么生气了,原来是见到了太子。对上这个弟弟陈燕青总归是愧疚的,所以不介意处处让着他,即便弟弟态度再不好,陈燕青也很难对他有什么恶语,相反,他一直在解释:“我与友人结伴同行,只是途中偶遇了太子,太子相邀,我总不好不去赴宴。” “你们偶遇的人还不少,韩相公的公子一向不管事儿,竟然也被你们给偶遇了,韩相知道太子殿下打他儿子的主意?” “噤声!”陈燕青隐晦地扫了一眼四周,语气也凝重了几分:“淮书,这种话在外不要乱说,容易招来祸患。我们几人的确恰好碰上,韩盛一向随性不羁,太子说要做东他便过来了,并没有别的意思,这次真的是偶然。你若是不喜欢,下回我拒了便是。” 陈淮书抱着胳膊,不甚信任地扫了他一眼:“最好如此,祖父事先交代不许掺和这些事情,你自己找死也就罢了,可别牵连了府上。” 陈燕青无奈又包容地看着弟弟:“知道了,兄长定不会明知故犯的,这下可信了?” 陈淮书被他这称呼给恶心到了,却仍是半信半疑。 他来警告,无非是不想陈燕青将整个国公府拖下水。也不知道是不是跟傅朝瑜走得近的缘故,陈淮书对太子、大皇子这两位没什么好印象。 他能保证自己不淌这浑水,但是陈燕青他保证不了,虽然同出自国公府,陈淮书却从来都没有看明白过自己这个长兄。 陈燕青说完,又问:“那现在我可以去更衣了吗?” 陈淮书冷漠地退后一步。 告诫了一顿后,陈淮书也不知道自己究竟有没有解决了这事儿,不过回了包间之后,心里多少轻松了些许。 傅朝瑜见他也没拿酒回来,看破不说破,只跟他打听起了太子的动向。 陈淮书还真家里的饭桌上听到了些,道:“太子听说在拉拢中书、门下两位丞相,不过收效甚微。” 傅朝瑜顺嘴一问:“那他没拉拢尚书令吗?” 陈淮书的外公吕相便是尚书令。 陈淮书摇头:“从未听外公提起过。” 这样啊……傅朝瑜不好细想,只能招呼大家吃菜。 今日沐休,不用回国子监,傅朝瑜等他们吃完饭之后还领着四个人在京城逛了一圈,思考自己这笔意外之财究竟要用在何处。 陈淮书也知道傅朝瑜卖书得了一笔进项,积极献策:“不如买地吧,田产最为保值。” 杨毅恬啃着糖人提出了反对意见:“怀瑾也不懂种地吧,而且年纪又轻,买的不好还会被人糊弄,要不先买宅子?” 种地?傅朝瑜立住脚步,他还真略会一二呢。 他在后世蹲守过,看到后世那些学生跟教授们在田间做实验,虽然没有亲手试过,但是理论却掌握了一大堆,否则便不会写出那油菜的文章了。 话说回来,皇上究竟怎么想的,难道不准备种冬油菜了,亦或是说要在今冬试验一番,明年推行? 扯远了,傅朝瑜收回念头,肯定地道:“若说种地,我还真的略通一二。” 吴之焕跟周文津也跟着点头:“我们也会。” 陈淮书立马接话:“要不就在京郊一带买个庄子吧,我叫府里的人给你先打听一下。” 这事儿就这么愉快地定下了。 下午逛过之后,傅朝瑜三个人被杨毅恬拉去了他家里,理由是上回好几次傅朝瑜都留在国公府,这次可不能再跟他抢了。 陈淮书确实没好意思抢,他其实想跟着傅朝瑜一块儿去的,但是想到家里还有个老顽童一般的祖父,只能作罢。若是他当真不回去,还不知道要被抱怨成什么样。 这一天,失落的不只是陈淮书,杜宁其实也有些介意的,但是他不说,也没有立场说,只能自己一个人暗暗生了一天的闷气。 第二天一早,众人在国子监会合。 杨毅恬看到孤孤单单的杜宁后,将自己带过来的千层糕与之分享。 杜宁本想高傲拒绝,无奈这千层糕实在好看,还有股扑鼻而来的香甜味。他没忍住,屈辱地伸手拿了一块,面无表情吃下。 唔,甜而不腻,好吃。 杨毅恬小声解释:“昨儿有周文津在,你上回欺负了他,所以怀瑾是不会带你一块儿出门吃饭的。下回若是周文津不在,我就拉你一块儿去,不会再让你一个人被落下的。不过是多双筷子的事,怀瑾也不会介意加你一个。” 呵,他会介意加不加他?他又不是没饭吃! 杜宁抹了抹嘴巴,大言不惭地嘲讽起来:“谁想跟你们一起吃饭,我巴不得离你们远远的,尤其是傅朝瑜,我压根不想跟他扯上半点关系!” 杨毅恬看到了他正在看的东西:“可是你如今做的题便是怀瑾出的。” 杜宁吓了一跳,拿起自己的题目翻看一遍,梗着脖子道:“胡说,这是我父亲给的。” 杨毅恬一脸真诚:“是你父亲特意嘱托怀瑾为你出的,你父亲与怀瑾一直都有联系,甚至还挺看重怀瑾的。怀瑾看在你父亲的面子上,前前后后给你出了好些题了,你竟然都不知道么,杜大人也没说?” 杜宁吓得立马扔了手中的策论题。 真是见鬼了,他的题竟一直是傅朝瑜出的?!傅朝瑜不是不再搭理他了吗,怎么还会管他的死活? 还有他的父亲,为何总是对傅朝瑜?他又不是没有儿子。 被这消息吓得三魂离体的杜宁下意识地伸手一抓,抓住了一块千层糕,他也不看,赶紧塞到嘴里压压惊。 傅朝瑜究竟什么意思? 难不成是想让他感恩戴德?那不能够! 杨毅恬提醒:“这个千层糕也是怀瑾昨儿给的方子。” 杜宁:“……” 这千层糕好像也不太好吃了。 杜宁本来不大好的兴致,因为杨毅恬的这几句话越发不好了,这一整天,杜宁都是一副讳莫如深的表情对着傅朝瑜。 等傅朝瑜发现看过来后,这家伙又立马若无其事地偏过了脑袋。 第43节 傅朝瑜看了两眼便无语地收回目光。虽不知道这家伙又发什么疯,但是随他去吧,他开心就行。 比起杜宁,显然是新书的事情更能牵住傅朝瑜几个人的心。 新书已经印好了,对于这本书,傅朝瑜等人算是绞尽脑汁才写成的,不过书名孙明达不是很喜欢,准确来说,是嫌恶至极。 这种低级毫无内涵的名字,他实在忍受不了。 与国子监有关的东西,无不是高贵典雅,这本新书署过他的名,取名却取成这样,简直是对他的侮辱! 然而傅朝瑜等人都觉得好。 皇上也觉得分外不错,就连太府寺的杨直都赞叹贴合,甚至还大方地拿出自己的名头给傅朝瑜几个使用。 孙明达纵使怨气冲天,也于事无补。 新书初印了五千本。 跟《西游记》比起来,自然不算多,但是《西游记》受众广,老少皆宜,他们这本科举参考书,可就只有参加科举的学子会买,故而不能一次印制许多本。 先拿着五千本试试水好了。 书印好后,傅朝瑜又开始操心新书销售,联合陈淮书几个商议了整整两天才定下了还算满意的销售方案。既是一本从未有过的参考书,想要成功吸引眼球,光靠文艺高雅肯定是不够的,宣传必须俗一些,让人一眼就能明白这本书的价值。 只有足够吸引人,才能让别人买,否则格调再高都只能是亏本。 对此,孙明达依旧持反对意见,可是他的存在等同于一个吉祥物一般,同意与否并不能撼动最终结果。 万事俱备,只欠东风。 约定的新书开售之日一到,京城几家大书x铺外忽然不约而同地摆上了一块一人高的大立牌,上面画着一本色彩鲜明、封面花哨到他们从未见过的新书,书名通俗易懂:《五年科举三年模拟——进士科万能解题模板》。 真是好花哨,好长的书名! 别的不说,光是这个名字就足够震撼,又是科举,又是解题,还有个万能模板,着实吸引人眼球,更不提中间还有几行嚣张的大字: 国子监祭酒精心打造! 太府寺少卿倾情推荐! 进士科考试不二参考! 真是好大的口气。 不多时,便有许多人忍不住驻足观望,纷纷在议论这究竟是什么神书。 书谱老板笑容满面地走出来,手上拿着一本拆过的书:“诸位若是感兴趣的话,可以先看看前面几章,满意了再买。” 第44章 热销(二更) 不是学子们容易动摇, 实在是这宣传语写得蛊惑人心。 国子监是什么地方?那是只有达官显贵家的子弟才能上的学校,寻常子弟若是想进国子监,无不是学问出众, 方才有机会被接纳。国子监推荐的东西, 能是不好的?况且这本书还是国子监祭酒孙大人主编,对于读书人来说更添了一重信任了。 当即便有人出来向掌柜的伸手:“可否给我先看看?” 掌柜的求之不得。 书一到手,周围所有人便都伸过头来。 一看扉页, 确实写的是国子监祭酒孙大人主编, 下面几个名字对于他们来说也是耳熟能详的,别的不说,单单就是傅朝瑜的名字便已是如雷贯耳了。 今年京城的几件热闹事儿似乎都是与他有关。人家不仅能写文章能打马球, 更是国子监的头名,孙大人携这几位编成此书,里面的文章定不会差。 事实也的确如此。 虽然书名通俗, 但是翻开第一篇文章后, 众人便接连拍案叫绝。 策论题下面注的是太祖二年的进士科举题, 进士题是真是假他们无从得知,毕竟那一年的科考他们也不清楚,但是底下的几篇文章写得真叫一个出彩。 首篇也不知道是谁写的, 行文流水气势恢宏, 再往后翻, 后面几篇各有不同, 笔风不一,看着便知不是出自同一人之手,风格太过鲜明了。 每一篇写的好的段落旁边另有小字, 写着国子监祭酒批注云…… 批注扎实详尽。众人看过之后豁然开朗,若是叫他们写评语, 肯定不能像孙大人一样句句说在点子上。 不愧是国子监祭酒,夸人都能这般妙笔生花。 可让他们感兴趣的还是后面,每一篇策论题的后都有注解,包括如何破题、承题、起讲、入题……引经据典,条分缕析,便是对策论一无所知的人看到这些分析也有一两分了然,更惶论本来就准备科举入仕的学子了。 看到这篇分析,众人都激动起来,正想再往下翻,忽然发现翻不动了。再一细看,发现后面的内容都被粘了起来。 这……? 掌柜的立马表示:“后面的内容暂且不做展示,诸位若是想看后面的内容,可以买一本带回去细看。” 为首的学子问道:“后面的文章都是如这般精彩吗?” “那是自然!”看过整本书的掌柜的对此格外笃定:“即便你们不信我,也得信国子监、信孙大人。这可是孙大人带诸学子耗时一年之久才写成的,为的就是造福广大学子,兴文教之风。孙大人的一片苦心岂可辜负?我也不妨再说得细致些,这后面还有几道模拟题,都是孙大人他们精心编制的,诸位若是看完了有所感触,可以对着模拟题做一做,便当是提前尝试进士科考试了。” 掌柜的话音才落,便有人急不可耐地抬手:“我要买一本!” 后面的人不甘落后:“我们也要买。” 这样好的书,若是别人都看过,他们没看,岂不太亏了? 对于读书人而言,此书诱惑实在太大。先不说后面究竟有没有所谓的模拟题,单单就是前面的文章便足够他们学习数月。 寻常学子想求得一篇好文章简直比登天还难,而这本书里的文章竟然都有批注,还是国子监孙大人的批注,方才他们仅看过前面四篇便受益良多。 人都有从众效应,当第一个人出钱买书之后,后头的人便都被带动了起来。 这日,几家大书铺里的人都没断过。实在是那宣传语写的过于标新立异,简直赚足了眼球,但凡是从书铺里面路过的,都忍不住细瞧一番。 书不算贵,身上有余钱的便买上一本;没有余钱的也能同朋友合力买一本,凑在一起研读。 不少人当日将这参考书买回去之后,便将自己关在家中闭门苦读。 那位掌柜的所言不虚,后面的文章依旧精湛,总结归纳的也恰到好处。对于临门一脚的人而言,这书里的一切都是他们最需要的。 有些人没有好先生,便是一辈子苦读也摸不到窍门,可瞧了这本书后,不少人竟有一种顿悟之感。 原来文章还能这样写。 原来文章与文章之间风格差异竟如此悬殊。 原来不论哪种风格,只要用心雕琢都能写得出彩。 可惜书上并没有写哪一篇究竟是谁所作,他们也分不清谁是谁。倒是有一些常看《国子监文刊》的,一眼便看出了几个熟悉之人的文风。 后头的模拟题,与前面的策论题一脉相承,都是一个路数。 众人望着有些跃跃欲试,带他们学完,一定要将这些策论都写一遍。 翌日,议论这篇新书的人越发多了起来。 且有些门路的人甚至已经偷偷打听过了,那书里面历年的科举题竟然都是真的! 国子监一点儿都没掺假,他们不仅把这些年的考题给收集了起来,甚至还大方地与众人分享。 这是何等的胸襟! 就连崔狄都跟着买了一本书,教小皇子的空挡抽空看一看。 他一眼便知道,什么文章是傅朝瑜写的。 刚好得了休息的周景渊跑了过来,上回崔狄告诉他,他跟傅朝瑜是朋友,周景渊便不怕他了,有时候还会靠过来。他人安静,靠在那儿不动便足够招人喜欢。 崔狄将他直接抱了起来,扬了扬手里的书:“你舅舅还真是了不得,这么一会儿功夫,又被他弄出了个新鲜玩意儿。” 周景渊睁大眼睛:“舅舅写的书?” “差不多吧,反正主意肯定是你舅舅出的。” 话才说完,周景文抬头看他一眼。 崔狄对这小子也不知怎么是好,这小子看着笨笨的心思却敏感。上回去圣上那儿告了状之后,耍性子不来,结果被贵妃揍了一顿强行送到弘文馆。 他大抵是觉得没面子,这两日一直蔫哒哒的,不仅不跟周景成说话,对周景渊这个小家伙也怨念颇深,似乎认定了周围人的偏心,也认准了是周景渊让他陷入两难境地。 崔狄也懒得跟这臭小子唧唧歪歪,只守着师傅的本分照常教就是了。反正在他的课上若是有谁敢仗着出身欺负人,他是绝对不会坐视不管的。 远在鄂州的王知州也收到了父亲寄过来的几本新书。他虽然在鄂州,但是京城的动向却一清二楚。没法子,他有一位喜好分享的父亲,甭管那位小师弟在京城做了什么父亲都得与他分享,王知州不想知道也难。 对于这本新书,父亲在信上写得格外逗趣,王知州看完之后不由得会心一笑。 那位孙大人他也见过,最是教条且不苟言笑的一个人,谁也别想让他吃亏。这样一个人却在他小师弟手里栽了大跟头,还有苦难言,实在是叫人匪夷所思。 书他看过了,确实是好书。 他自己留下一本,剩下的几本交给府学跟底下县学的先生们。 府学里面收得最快,先生当日看过新书之后,第二天讲课便拿着这本书侃侃而谈。 天赋这种东西说不清。这编书的虽然是孙大人,但是写书的兴许是那几个年轻人,他们应当年纪都不大,但却都能写出这一首漂亮的文章来,委实难得。 要是他们都是国子监的,兴许还能说一句国子监人杰地灵。可这里面有一个却是扶风郡的学生,与国子监八竿子打不着一块儿去,竟也能参与编书。可见,这完全就是出于天赋。鄂州府城的学生与他们比起来,实在是差太多了。 先生感慨x完了,依旧还得将这本书给用透了,每日讲上一篇文章,再让学生照此仿写一二,如此日积月累,总归是能有所收获的。这本书归纳得太好,扪心自问,若是让他来著书,绝对讲不了这般透彻。 先生读的第一篇文章便惊艳众人,细细琢磨之下,这文章竟然有股熟悉的感觉,好似从前在国子监文刊上面看到过这样的文风,众人追问书的来源,先生便将国子监这回做的事都说了一遍。 诸位学子激动不已:“既然京城都已经能买到,回头咱们这儿是不是也能买到书?” 先生沉吟:“应当是吧,只是不知要等多久了。” 学生们期待异常,有人在京城有亲眷,当晚回去便休书一封,准备托人给他们买上一本。没有熟人的只能盼着鄂州的书商能够靠谱一些,最好早些前往京城把这新书给运过来。 每日只读一篇文章实在不够过瘾,若能一次性都看了该有多痛快? 可惜如今他们只能等着,等着这本书自个儿传到鄂州,好叫他们开开眼。 新书首战告捷,傅朝瑜几个人乐见其成,甚至还偷偷小聚了一场,用以庆祝这回新书开卖。 吴之焕最为激动,他少时立志要做一番大事业,只可惜因出身卑微,力有不逮,是以这么多年来一直只在扶风郡打转,原本的斗志也被消磨许多。这回来了京城结识傅朝瑜后他才知道,原来不仅是权势可以改变一切,学识与见闻同样可以! 吴之焕畅想着:“此番回去,我得带着县学几个同窗一道学习,咱们县学总共三人可以参加春闱,若是都能一举高中自然再好不过,届时大家入了官场才不至于孤立无援。” 周文津走得是律学,与众人不同。 傅朝瑜跟陈淮书只要通过国子监考试,也同样能参加进士科考试,推杯换盏之间,众人已意气风发地约好了,明年春天在朝中相见。 杨毅恬垂下脑袋,他肯定是过不了春闱。 第44节 但是谁愿意被丢下呢?即便杜宁也不愿意,他总不能不如杜宁。 酒足饭饱,傅朝瑜带着他们去看了一眼自己的庄子。 他的庄子早已定好,乃是陈淮书好不容易才打听到的。前主人家中急着筹钱,才将这桩子急卖出去,价钱自然压得便低一些,刚好便宜了傅朝瑜。否则他手中的那些钱,未必能买得到这么大的庄子。 破是破了些,但是这儿的地大多是上等田,地力肥沃,便是一年种上一季庄稼稻子也不亏本。只有一点,原本的农户是原主人的家仆,农庄易手之后,这些人也跟着离开了,整个庄子竟这般空了下来。 若想继续种地,还得再招一批农户。 傅朝瑜暂时还没打定主意去哪儿招人,便将此事搁置了下来,不过可以趁着冬天来之前,将这庄子修缮一遍。 这庄子虽然老旧了些,但房屋倒是不少,傅朝瑜给陈淮书圈了几间屋子,说要给他们一人留一间,回头得空的时候还能来这里吃酒烤肉。若是过两年能接小外甥出宫小住,那便更好了。 杨毅恬四下丈量过后,道:“这屋子实在是老旧,若要翻新只怕有大改。” 傅朝瑜:“改就改吧,反正如今这些屋子我看着也不喜欢。” 陈淮书忧心忡忡:“只怕改了也不好看。” “总归比现在好看。”傅朝瑜坚持。 下个月他还有一成利,回头他亲自设计一番,看看能否将后世的那些东西搬进来,尤其是浴室跟马桶,一定得有。不过,傅朝瑜确实看不上京城这边屋舍景致,跟他们江南园林比差远了。 也就国子监的园子稍微有些看头,但还是比不上他们傅家的园子。 他们几个还有闲心在这讨论庄子要如何改动,孙明达这儿却已经不得不面对被千夫所指的噩梦了。 京城出了这样大的事儿,那些官员们岂能不知?这次依旧是御史台打头,文官力挺,私下里早已写好了奏疏。 等到久违的大朝会一来,孙明达右眼皮一直在跳,跳了一个早上都没停。他心神不宁地站在大殿上,朝会甫一开始,攻讦国子监的罪名如期而至。 第45章 廷辩 终于来了。 在陈御史率先迈出步子的时候, 孙明达便知道找茬的人来了。不止是陈御史,御史台的其他人也接连登场,更有不少文官与之唱和, 痛斥国子监无耻揽财。 御史台的参奏毫不留情, 条条都想将国子监往死罪里拉。孙明达不禁庆幸今儿上朝的是自己,若是换了傅朝瑜他们几个毛头小子,还不知道要失态成什么样子。 孙明达在心中飞快地过滤一遍。御史台的罪名删繁就简其实不过一条——国子监触了世家大族不能说的利益。既是不能说, 那么今日的优势显然在他。 孙大人心头大定。 此事是皇帝主推, 但是骂名不能用皇帝担着,他点了孙明达的名字:“孙爱卿,你可有什么要分辩的?” 孙明达走了出来, 其实这些声讨他已经在国子监跟王纪美推演了一遍,甚至还曾拉着傅朝瑜这个嘴皮子伶俐的想过对策。以孙明达这个性子肯定是要跟人辩到底的,但是上回傅朝瑜那小子说的似乎有些道理, 与其自证, 不如对泼脏水。 只要他们泼的脏水更脏, 御史台才会顺理成章地闭嘴。 是以孙明达出来的时候气势十足,还抖了两下袍子,分明身量不高看着却能以一当十:“回圣上, 臣以为方才诸位同僚所言, 皆是狗屁不通。” 一句话, 彻底激怒众人。 御史大夫本来都要收回去的脚再次迈了出来, 语气不善:“看来国子监上下依旧死不悔改,你等公然售卖历届科举考题,更在书中编制所谓的模拟题, 意在揣测明年春闱进士题,其心可诛。” 孙明达反唇相讥:“敢问御史大夫, 你就不曾为家中子弟打听过历代的进士科考题?” 御史大夫张了张嘴,语塞。 这事儿,能一样吗? “看来是打听过的。”孙明达瞥过众人,揣着手一一质问:“不知陈御史可曾为子弟收集过考题?张大人,文大人呢…… 尔等不言,想必都是搜集过的吧。你们做得,为何我国子监做不得?国子监乃大魏最高学府,下可掌黎民之教化,上可为科举选良才。试问,若是国子监都不能搜集考卷,尔等又有什么资格染指科举?难不成御史台与诸大人想要越俎代庖,将国子监与取而代之?回头国子监的差事,一并交给御史台如何?” 皇上心中惊呼,孙明达这张嘴似乎更胜从前了啊。 御史台的人咬牙:“休要蒙混过关,你们国子监公然卖书,通过泄题来谋利,根本与旁人不是一回事。” “其一,这本参考书并不贵,较之诸位同僚大肆圈地,国子监如今挣的这点不过微末小利,日后会尽数用在修缮学舍上,根本不值得一提。其二,此书与广大学子而言可买可不买,如何选择皆在他们一念之间,国子监又并非逼着他们购置,不过是你情我愿罢了,怎么就惹得诸位同僚一致动怒了?” 孙明达说到了兴头上,逐渐有些收不住:“亦或是,这科举考题诸位家中子弟看的,外头那些请不起先生、打听不到考题的寒门子弟就看不得了?怎么,你们天生比别人高一等?” 御史台愤慨,这是污蔑,是泼脏水! 他们几时说过自己比旁人高一等了? 孙明达句句带刺,他这么底气十足不过是因为自己占理罢了,还是最光明正大的理。 他是为天下读书人谋利,在哪儿他都有理! 世家大族那些卑劣的心思,他心里一清二楚,他们不能宣之于口,所以只能通过这些似是而非的污名来攻击国子监。更深层次的原因乃是他们畏惧了,他们害怕寻常学子得到跟他们一样的资源,并且拿着这些资源扶摇直上,破坏朝堂平衡,打压世家权力。 既然他们不敢说,孙明达便替他们说好了。孙明达转而朝着皇上,铿锵有力地道:“圣上,诸位同僚太好面子,不好将心中的想法宣之于口,那就由微臣来说。想来是他们心虚了,害怕这本书传开了后自家没了优势,回头连科举都考不过x平民子弟。真是可怜,家中权势滔天、私财万贯,竟然会畏惧寒门子弟,真是丢尽了世家脸面。如此,不妨大方承认,权贵子弟天生就比不得升斗小民。” “孙明达!”陈御史恼羞成怒地跳出来,“圣上面前,岂容你随意污蔑众臣?” 孙明达心说,不是你们先污蔑国子监的吗? 他瞅了对方一眼,气定神闲:“你们能污蔑,我便不能实话实说?” “你难道就不是出身世家?” 孙明达呛道:“我是世家出身,但如今我更是国子监祭酒。” 众人不服:“世家子弟文武兼备,如何比不上平民?” “是么?”孙明达从袖口里面抽出一沓纸,上面画着奇形怪状的图标,只见他抖了两下,道:“此乃上半年国子监联考,世家子弟与平民子弟成绩对比的表格。” 成安顺势接过,立马呈给皇上。 皇上扫了一眼,发现上面是两个奇奇怪怪的图案,一个画的是世家子弟分值图,横向是分值,竖向是人数,另一幅则是平民子弟的分值。两张图表对比清晰,世家那边绝大多数是丁等,成绩稀烂;贫民子弟最差也是中流,绝大部分成绩为甲等和乙等。这么一比,当真是高下立判。 这表格似乎有说明力,但是不够全面。 世家大族的确把持科举不假,但是他们的学识真的没有这么废,事实上,能科举入仕的近乎七成都是世家大族子弟。只不过这两年能考中的那一拨优秀子弟都上去了,留了个断档,剩下来的二代三代们普遍不行,在上进好学的平民子弟对照之下,才会显得这么废。 皇上心知肚明,但是不会点出来,如今事态发展仍在他所期望的范围内,皇上对着成安道:“传下去给诸位爱卿看看。” 好事儿的杜尚书头一个接过来看,这一看便觉得有意思,再想细看的时候已经被御史台的人给拿走了,他们看过之后脸色黑黢黢的。 杜尚书却问:“不知这图表是何人所作?” 他觉得可以在户部用上一用。 孙明达道:“国子监监生杨毅恬所画。” 杨二叔立马挺直腰杆,他侄子还有这样的能耐?出息了啊。 孙明达放出表格不是为了炫耀国子监有能人,而是为了佐证观点:“国子学、太学收的大多是达官贵族的子弟,他们享受着最好的教育却不珍惜,整日游手好闲,但凡考试便要落后旁人许多。若是他们成绩尚可那也就罢了,一样能为国出力。可偏偏他们如此不争气,也就别怪人家寒门子弟奋起直追了。朝廷开科考试,乃是为了江山社稷选取有识之士、有才之人,某些人仗着出身占据位置,还想将真正有才学之人挤出科举,其自私自利,简直令人发指!” 孙明达简直不给同僚一点面子,有人逼急了,便开始口不择言起来:“哟,看来孙大人对世家意见很大啊?别忘了这如今是谁在为朝廷尽忠。” 他们劳心劳力,家中子弟受些余荫乃是应当的。比起他们,平民百姓为国家做过什么? 孙明达睨了他一眼,一而再再而三地被人挑衅,孙明达也到了忍耐的极限了。眼下看还有人不知死活地跳出来,孙明达张口就道:“张大人好狂妄的口气!只是不知,这大魏是天下人的天下,还是你们高官显贵的天下?” 张大人吓得当即跪下。 喧闹的朝堂为之一静。 杜尚书默默远离了孙明达,三位不参与争执的丞相都倒抽了一口凉气。这国子监祭酒怎么这么敢说,皇上还在上面坐着呢! 孙明达说完,也自知失言。可方才那话说完,他大抵便跟世家权贵彻底站到了对立面,再没有重修旧好的可能性了。事到如今,孙明达竟然有种如释重负之感,大概是今儿怼人怼得太多了,也大概是破罐子破摔了,孙明达竟然不过大脑便说了一句: “圣上,水能载舟亦能覆舟。这两年来,世家占据国子监生源的名额却毫无建树,长此以往只怕民意沸腾、怨声载道。不如快刀斩乱麻,直接改革监生生源,由原先以父辈、祖辈官阶进国子监变为以学识成绩入国子监。国子学、四门学不再设官阶门槛,凡是品学兼优者,无论家世贵贱,皆可以入国子监读书。唯有如此,才好彰显天家公允。” 孙明达言之凿凿,底下的一众官员彻底傻眼。 孙明达在说什么,他疯了么? 孙明达还真就豁出去了,他不妨再得罪得狠些:“如今只京城一处国子监,可收生源太少,民间还有许多沧海遗珠不曾被选入朝堂,不若在江南令设一处国子监,分南北两监,共同为圣上选贤择优。” 皇上也木了。他知道孙明达能说,可他没想到孙明达这么能说。 他要怎么接…… 孙明达说完还跪下身:“臣所言皆为是圣上分忧,并无半分私心,纵然来日被人排挤唾弃、丢官弃命,臣也认了。那都是微臣的命,不怪任何一位同僚。是臣口不择言自作自受,也是臣命数已至、该早死给旁人让路,绝不是旁人蓄意陷害,也绝非是御史台等诸位高官大臣联合下的死手。只盼着圣上看在微臣一心为国的份儿上,能保臣留个全尸。臣携国子监与天下读书人,叩谢皇恩!” 孙明达说完,行了大礼,还以袖抹泪。 皇上彻底目瞪口呆。 朝臣们无语凝噎,偌大的朝堂,没有一个人敢动的。 这番唱念做打,他们服了,他们真的服了…… 御史大夫怨念地看了一眼陈御史,开始后悔自己为何听信陈御史的话,让御史台率先对孙明达发难。瞧瞧孙明达说得什么话,他不是暗指,简直是明示御史台与今日弹劾他的人要谋害他的性命。 众臣只觉得自己像是吞了一只苍蝇一般恶心。 孙明达,好狠的一个人! 一场闹剧,最后以皇上出面打岔结束,生源改革一事众人都默契地不敢再提。但是有这件事在前面,国子监发的那本新书已经不算什么了。 卖就卖吧,多大点儿事? 国子监卖书似乎也没有那么过分,可以接受。 孙明达从大殿上起身的时候,没有一个人愿意拉他,还是成安公公看不过去,上前扶了一把。 等退朝后,众人自觉与孙明达保持距离,再不忿、再憎恶,他们眼下也不能将气往孙明达身上使。别回头真有人忍不住灭了孙明达,还得将屎盆子往他们身上扣。 今儿这朝会上的,众人已经精疲力尽了。 孙明达接收到了周围的寒光,此时此刻,也就只有他所讨厌的杨直还愿意与他同行了。 杨直对孙明达还挺佩服的,起码他就不敢当着众人的面说出那样不要命的话。行至宫外,杨直还是问了一句:“孙大人,您说生源改革真的能推行吗?” 孙明达心累,不太想说话,摆了摆头示意自己也不知道。 能不能改,要如何改,他们说了都不算,得圣上所了才算。他今日实在不想动脑子了。 孙大人在大朝会上的壮举,很快被传扬了出去。不同于朝中诸位大臣一致反对,京城一带的读书人都对国子监以及孙明达本人无比拥护。 孙大人不愧是国子监掌权人,这才是一心为读书人着想、为大魏文教呕心沥血的典范,是他们读书人心目中当之无愧的第一人。往后若是谁敢动孙大人,便是与他们读书人为敌。 御史台弹劾孙大人,攻歼国子监,那是御史台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无耻之尤! 有些读书人已经磨刀霍霍,准备写文章向国子监投稿,抨击御史台行径。孙大人都发声了,他们也不能畏畏缩缩。 就连傅朝瑜也对孙明达刮目相看了,原是他狭隘了,先前竟然觉得孙大人泥古不化,人家孙大人即便固执了些,思想也是超前的,起码比起朝中其他人已经超前太多了。 第45节 眼下人已经回了国子监,傅朝瑜便打着去找先生请教的由头,去跟孙大人问个好。 众人里,唯有杜宁心情最为复杂。 为何在这种关键时刻竟然有杨毅恬的身影?他想不通,遂合上书x,心有不甘地问杨毅恬:“你几时有那样的本事了,画的什么图还能让孙大人带去朝堂?” 杨毅恬回得平静:“先前孙大人让我统计的,用的是怀瑾教给我的法子,意外得好用。” 杜宁内心再次涌起嫉妒的毒汁。 比起自己的失败,昔日好友的成功更令人揪心。 两人闲聊之际,傅朝瑜已经见到了孙明达。 孙大人这会儿静坐在王纪美身边,全然看不出他曾舌战群儒不落下风的威风模样,反而有股淡淡的疲惫感,眼下的青黑色也愈发明显了。 傅朝瑜原本想打听些事儿,见他如此倦色也不好再打听了。 反而是孙明达一眼扫过便知道他想问什么,自顾自地开口:“生源改革一事牵扯甚广,我在朝中也不过顺嘴说了出来,皇上压根未曾表态。再者,世家沆瀣一气盘根错节,牵一发而动全身,如今又没有法子牵制他们,想要推行生源改革实在太难。兴建两个国子监,兴许可行些。” 傅朝瑜闻言,只觉得跟自己猜想的也差不多。他也不指望别的了,就盼着世家能在这个节骨眼上捅个大娄子。 孙明达警告:“你不可自作主张。” 傅朝瑜端正身子:“大人放心好了,学生不会的。” 王纪美倒了一杯茶递过来给孙明达:“他有分寸。” 孙明达嘴角抽搐。 赶走傅朝瑜后,孙明达才决定跟王纪美好好说道说道:“你还是少纵容他些为好,这小子外表看的彬彬有礼,实则心里比谁都傲,性子还倔,九头牛都拿不回来。不管什么事想到了就去做,也不反思一下此事有多骇人听闻。如今他是在国子监里,有你这个先生护着,更有我这个祭酒在外挡着,暂且能遮一遮他的锋芒。来日他果真入朝,还有谁能挡得住他?难不成他真以为世家大族都是如纸糊的一般,不堪一击?这段时间国子监能顺风顺水,乃是圣意在国子监,而非世家无力。” 王纪美压压手,示意他稍安勿躁:“你这是关心则乱,为何你偏就不愿意相信他们这些年轻人呢?” “相信?相信他们能把天捅一个窟窿,还是相信他们能将官场搅一个天翻地覆?” 王纪美正色:“若官场本就是错的,为何不能改?” 孙明达惊疑地瞪着王纪美。是了,细究一番,王纪美好像确实一直都是这个性子。当年王纪美年轻的时候在朝中同样搅风搅雨,一刻也不曾消停。他那个徒弟,竟真的与他一脉相承。 孙明达眼皮子又开始跳了,直觉要出事儿。 也不知是傅朝瑜运气太好,还是他的信念太强,几日后,还真有一件大事儿撞到了他手上。 第46章 恶事 这日沐休, 傅朝瑜带好稿纸叫上陈淮书,准备去请几个木工瓦匠先去庄子修缮房屋。原本一切都挺顺遂,傅朝瑜定好了人选交了稿纸甚至连价钱都谈拢了, 正带着人去京郊时, 意外横生。 京郊的路不必城里好走。 傅朝瑜掀着车帘,与陈淮书抱怨京城的路也这般难行之际,忽然听到“扑通”一声, 似有重物摔入水中。 长道两侧枝桠重叠, 杂草遍地,隐约可见路旁有几个影影绰绰的身形。 “停车。”傅朝瑜心中一凛,立即开口。 那几个人影听到动静似乎也受了惊, 匆忙跑开了,眨眼间便不见了踪影、 傅朝瑜下了车之后便赶紧拨开杂草,果然见路后有一片宽阔的水域。水边尚且留下了几道凌乱的脚印, 再往下看, 原本清澈的河水忽然变得浑浊起来, 源源不断的黄泥从水底翻涌上来,却听不见水底有什么声音。 陈淮书心中直跳:“刚刚被丢下去的是物,还是人?” 只怕是人, 傅朝瑜脱了衣服就准备下水, 叮嘱陈淮书:“你在这等着, 我下去找一找。” 几个木工瓦匠里也有熟识水性的, 立马下去帮忙。 一通摸索,还真被他们找到了。被丢入水中的竟是一个捆住双手双脚,被死死捂住嘴的老者。 众人合力将他抬上来, 然而来了岸上,落水的人已经昏迷倒地了。 傅朝瑜探了探鼻息:“还活着, 但有些气息不稳。” 陈淮书认识这一带:“此处向南走半里地有一家草堂,里面有个坐堂大夫,医术还算不错。” 众人马不停蹄,赶紧将老人家送去了医馆。 一剂汤药下去,老者有了动静,但仍是不见醒。傅朝瑜让陈淮书留下看着,自己与众人都换了一身干净的衣裳,傅朝瑜这衣裳还是从木工他们手里借来的,衣裳并不合身,但他出门也没有带什么换洗的衣服,只能凑合着穿。他让陈淮书帮忙照一番,自己则带着那些木匠带去了庄子。 做工的人已经找到了,监工的还是从陈国公府借来的,否则他一个人分身乏术,还真的料理不起来这偌大的庄子。等庄子修好,他一定要给陈淮书分一个大大的单间,再好好摆一桌犒劳犒劳他们。 安排好了之后,傅朝瑜才返程去了医馆。 他回来时,那位老者已经醒了,正坐在床上哭诉。 陈淮书是个多愁善感的,除了不能跟他兄长共情,跟谁他都能共情。见到傅朝瑜回来之后,陈淮书赶忙擦了擦眼角的泪,抽了两下才跟傅朝瑜道:“怀瑾,这位老伯实在太可怜了。” 傅朝瑜无奈地上前与他坐在一块儿。 那老伯方才听陈淮书提起过,是他的好友带人救了自己,想必就是这位了,他忙起身就要跪谢傅朝瑜。 傅朝瑜哪里好意思受这样的大礼?一把将人扶着,眼尖地发现他似乎还伤了腿,行动很是不便,两手手背处伤痕累累,右耳处更有一道长达一指宽的裂口。傅朝瑜道:“举手之劳,何足挂齿?老伯您才刚醒,切勿大喜大悲。” 郑老伯听他这么一说,刚掩下的悲意思再次翻涌上来:“我如今活了死了也没什么两样,只是可怜我的女儿,被人抢走之后也不知如何了。” 傅朝瑜眉头紧皱。 陈淮书义愤填膺地开始解释起来:“郑老伯妻子早丧,留他与女儿相依为命。前些日子承恩公府的大少爷路过他们的村子,见他女儿貌美便强掳了回府,只丢下一锭银子。郑老伯哪里要这个钱?他又不是卖女儿的。好容易打听到了对方府上的位置,这些日子几番上门要人都被那些管事小厮给打了回来,今儿守在承恩公府前可算是找到了那位大少爷,言语中间生有些口角,那狼心狗肺的竟直接叫人绑住郑老伯,要将他沉塘!” 陈淮书虽然也在京城的权贵圈中长大,但是陈国公治家有方,陈淮书自幼生活的环境相对来说比较简单,他不能接受这世上还有此等恶毒之人。而且这般恶毒之人竟与他还有过几面之缘,陈淮书愤慨不已:“我从前在宴会上看过他,瞧着大方敦厚,没想到私下却这么猪狗不如。且他还是从咱们国子监里出来的,真是丢尽了国子监的脸。” 傅朝瑜敏锐地找到了几个关键点。 曾经的国子监监生,承恩公府的大少爷。承恩公府可是皇后的母家,是当初买下他姐姐强送进宫给皇后固宠的国舅一家。 就凭这一点,他便不会坐视不管。 新仇旧怨,正好一并算了。纵然不能绊倒承恩公府,也得给他们点教训吃。傅朝瑜追问:“老伯,你家住何方?姑娘具体哪一日被掳走的?可有目击者?” “我家住在下塘村,上个月初七遭此大难,目击者都有,不过只怕他们也不敢出面作证。”郑老伯心如死灰之际碰到他们二人,渐渐生了些指望。这两人言谈举止都不俗,郑老伯抓着他们就如同抓着一根救命稻草一般,忙不迭地将所有的事情都交代一遍,一字不落。 待傅朝瑜问清楚后,便让老伯暂且留在这里,等他们去国子监再商议对策。 郑老伯目送他们离开,很想再问问,那承恩公府的畜生究竟能不能被判死罪,可他最后也没能开口。 他们小门小户的穷苦人家,既没有权势也没有人脉,他便是拼了这条老命也伤不了别人一根毫毛。若是这两位小兄弟能将他女儿救出来,他便谢天谢地了,再说奢望都是空话,更不敢求坏人能够认罪伏法,谁能有这个本事呢? 傅朝瑜x等人并未回国子监,而是回了陈国公府,找了陈淮书他祖父的心腹前去打听此事原委。 这位管事是从前在战场上退下来的老兵,能力极强,让他来打听这些最合适不过了。 管事听完却道:“公子,那郑老伯的事情好查,但其中还牵扯了不少承恩公府的阴司,今日之内只怕没办法都查齐全。您先等两日,若是承恩公府那边查到了确切的消息,咱们立马就去国子监禀明。” 陈淮书点点头,傅朝瑜又追加一句:“尽量快些,若那位老伯没有说谎,那他家姑娘到现在还被关在承恩公府里。他说他家姑娘是个烈性子,我就怕那府里都是个畜生,回头等查清楚了人都不在了。” 陈淮书闻言兼职心急如焚,恨不得自己亲自上门去查。 虽说这桩事儿还没查清楚,但是陈淮书下意识地相信那位老伯。这事儿搁谁碰见了都会感同身受、怒不可言,等回了国子监后,陈淮书还气不过,与杨毅恬痛斥起来自己遇见的荒唐事。 杨毅恬听着也是同仇敌忾,不过等看到一动不动的杜宁后,他恍惚间竟想起来一件事儿:“杜宁,承恩公府的那个方尧年是不是从前跟你走得格外近?” 陈淮书立马凶狠地瞪着对方,还有这事儿? 正在偷听的杜宁吓得咳了好几声,连忙摇头:“没有!” 杨毅恬面露狐疑之色:“可我分明记得你跟他关系要好。” 杜宁张望了几个人的脸色,知道强行说谎没有意思,于是越说声音越低:“好吧,我之前是跟他吃过几次饭,但也仅限于应酬罢了,这一年来我跟他再没见过面了,至于关系,更是平平,我压根没拿他当朋友……” 原来杜宁也是认识这方尧年的,傅朝瑜顾不上指责,立马问他:“那方尧年于女色上究竟如何?” 三个人同时看了过来。 杜宁缩了缩脖子,怎么都来问他了? 天地良心,他跟方尧年从前只是酒肉朋友,如今真的都已经断了。压力之下杜宁也不敢糊弄,只得老实交代:“他于美色上一向荤素不忌。” 傅朝瑜挑眉:“美色?不是女色?” 杜宁感觉自己这张脸已经快被一个外人给丢尽了,他对自己从前交了这么一个酒肉朋友而感到羞愧,杜宁低下头:“他……他也爱男色。凡是碰到合心意的都会拉到自己府上,等不感兴趣了就会再丢开手。但是我看他从前找的都是烟花之地的男女,没看到他强抢良家子。” 恶心! 陈淮书跟杨毅恬不约而同地露出嫌恶的表情,陈淮书更是恼怒:“从前没看到是因为隐藏得深,这样肮脏龌龊的根本不配为人!” 说完,陈淮书忽然盯着杜宁不放,眼神犀利。 方尧年如此,杜宁会不会也行事放荡? 杜宁打了一个寒颤,随即想到什么,怒道:“你看什么?我跟他不一样!” 陈淮书如今看他们这伙人都觉得烦,嘲讽道:“谁知道呢。” “喂!”杜宁站了起来,张牙舞爪证明自己的清白,“我承认,从前是跟着他们花天酒地混了一段时间,但是花的是他们,我压根没碰那些烟花之地的男男女女。” 他是清白的,是干干净净的! 三个人保持沉默,并不理睬。 杜宁气得跳脚,他在那儿解释了半天,解释地喉咙都干了,愣是没有一个人相信他。杨毅恬一副“看错了你”的模样,陈淮书直接扭过了头,傅朝瑜更离谱,竟说他“不守男德”,真是气死人了,还有那什么见鬼的“男德”是什么鬼,莫说他没碰那些人,便是碰了又能如何? 杜宁攥着拳头,再次被“孤立”了,他只觉得愤怒,觉得冤枉,更觉得不服:“难道你们都没去过烟花之地?” 三人平静无波。 杨毅恬自小到大都只顾着吃,傅朝瑜只顾着找姐姐,陈淮书一心苦读指望着超越他哥,他们可都是洁身自好的,不像杜宁,光看长相就是玩得花的那一款。 必须远离。 杜宁磨了磨牙,有些泄气,谁想得到这三个还真没去过,早知道他方才就不问了,问了又显得他特立独行不是个好学生。说来说去这事儿都得怪方尧年,自己立身不正,男女不忌,还强抢民女,连累他的名声也被这家伙给糟蹋了,天地良心,他真的是清白的。 方尧年是吧,好样的,最好不要落到他头上! 陈国公府的人还是有些手段在身上的,不出两日,他们还就真查出了点东西。郑老伯所言一点没掺假,他家女儿被掳同村的人都看见过,只是承恩公府家大业大,他们纵然看见也不敢给郑老伯作证。郑老伯孤苦无依,几次在国公府后门处被打,期间也都有目击者。陈国公府的人去承恩公府套近乎,证实了那位姑娘确实现在还在府里关着,且方尧年如此行事已经不是头一回了,先前便有几个姑娘在他手底下丢了性命,被悄悄处理了。这还仅仅是打听的消息,没打听到的命案还不知道有多少呢。 众人聚在学舍商议,连周文津都被拉过来了。 他们听说了承恩公府犯下的罪孽,一时都被恶心的说不出话来。 杜宁怂的要死一直待在角落里,生怕自己被牵连,同时也恨极了方尧年。这都弄出人命来了,是不是太无法无天了?真以为自己是天王老子,没人制得了他了? 半晌,杨毅恬问:“那些被残害的女子家中便没有报官的吗?” 陈淮书咬紧牙关:“报了,可惜无用。” 第46节 傅朝瑜补充:“承恩公府势力过于庞大,又与京兆府伊关系匪浅,所以即便有人报官最后也都不了了之了,反而是报官的那个,不是下狱便是被打。” 官官相护,恶心! 他们又狠狠瞪了杜宁一眼。 杜宁:“ ……” 真是够了,他们杜家又不是承恩公府的人!老是排挤他有什么用?真有能耐就去对付承恩公府啊。 陈淮书的确准备出手:“得先想个法子,绝不能轻易放过他。” 傅朝瑜盯着周文津,眼珠子一转,忽然有了主意:“你们附耳过来。” 众人照做,唯有杜宁不好意思放下身段与他们合谋,但又实在好奇,在那儿抓耳挠腮地竖着耳朵听了半天,却愣是没听清半个字。 他们到底在商议什么? 第47章 案件(一更) 翌日, 酒楼茶馆里头的说书人嘴里忽然多了一个以前从未听过的新奇故事,其实比起故事,说是案件更相似一点。 故事里的主人公是渔村的姑娘, 自幼失母, 然性情刚毅,靠着一手捕鱼本事养活了自己与年迈的父亲。只是好景不长,这一年间, 一个叫王尧年的富家公子路过渔村, 见渔女美貌便动了贪念,将渔女掳去自家府上。渔女父亲拼死抵抗,却被人乱棍打死, 暴尸荒野。 渔女得知父亲死讯,悲痛欲绝,然而她并未束手就擒, 而是一心为父报仇。 她佯装顺从, 实则处处搜集王尧年的罪证。王尧年这厮不仅害了她一人, 还残害了诸多妙龄少女的性命,手下冤魂无数,偏偏他最擅伪装, 寻常人压根不知他在背地里犯的这些罪孽。 渔女一直在隐忍, 直到有一日她终于收集了全部的证据, 奋力逃出去直奔官府, 状告王尧年强抢民女、草菅人命。 说书先生念得抑扬顿挫,渔女与王尧年的斗智斗勇又是一波三折,众人不知不觉沉浸其中, 随着渔女的经历时而绝望、时而愤慨、时而振奋人心。 可算是要将恶人绳之以法了是吗? 本以为这是一个大仇得报的结局,结果说书先生话锋一转, 渔女最后不仅没能状告成功,反而因此下狱,被判秋后问斩。 她的所有证据,重新落入王尧年之手。 最后结果是坚韧不拔的渔女死不瞑目,在刑场上被王家人羞辱嘲讽,而罄竹难书的王尧年逍遥法外,继续寻找下一个目标…… 故事到此结束。 说书先生倒是平静地说完了,甚至还颇有兴致地抛出了一个问题:若他们是渔女,该如何自救,如何复仇? 他是说舒服了,整个茶馆酒楼却都炸了,众人受不了自己被愚弄了,也受不了渔女的结局竟然这样悲惨,非得逼着说书先生重新说。 说书先生都吓傻了:“我不过从乞丐嘴里听到了这个x故事,最初的结局便是如此,要怎么改?” 众人愤怒道:“让那个王尧年伏诛!” 说书先生摇了摇头:“王尧年家世显赫,与官府事先串通好了,伏不了诛。你们若是有本事自己编个结局吧,我反正是编不下去了,那个渔女怎么都是一个死。” 众人却还是拦着他,不让他走:“那故事到底是不是真的?!” 说书先生再次摇头,依旧表示自己不知道。 众人余怒难消,这故事分明是在戏弄他们,他们好生生地在这儿坐着听了这么久,还真情实感地跟渔女共情了,本以为最后能绝地翻盘,结果却这般憋屈。哪怕没经历过,只听了一遍故事,这会儿都觉得怒气滔天,想要把那个狗崽子王尧年拖出来乱棍打死。 还有那不干人事的狗官府,也一并打死算了。 众人围坐一团,有人扬言自己若是渔女,定先杀了王尧年,再杀他们一家泄愤。 此言得到众人一致拥护,然而还有人有些理智,顺着说书先生的话往下想,思考自己如何才能在自保的前提下,反杀王尧年。 结果讨论来讨论去,没有一个法子是奏效的。 无权无势的渔女,压根没有任何机会成功复仇。 于是愤怒的情绪再次被点燃。 傅朝瑜等人目睹京城的风向后,觉得自己的筹谋总算没有白费。 周文津忙过之后,只关心一件事:“咱们这样真的能逼着承恩公府认罪吗?” “难说,得看你的故事能不能掀起风浪。若是不能,还得想想别的法子,总用这一招容易暴露。”他们如今还只是个监生,背地里做些偷偷摸摸的小动作可以,但若是真被人捉到了可是够他们喝一壶的。 帮人,也得先藏好尾巴才行。 这故事是周文津编的,一波三折,还特意选了一个悲剧结尾。他觉得悲剧结尾更能打动人心,事实也的确如此,不少人就是被“打动”了,好事群众甚至主动愿意去查。 这个案子中畜生叫王尧年,还是个富家公子,权势滔天,外表温和,右眉还有一颗痣。这一切迹象,似乎都对应上 一个人——承恩公府家的大公子,方尧年。 瞧瞧,连名字都一样,还能有假? 于是没多久,坊间便再次传开了,这故事中作奸犯科之人肯定就是承恩公府的方公子。 还在家被迫读书的崔妙仪也听说了这事儿,她本想亲自去教训人,可是思及她哥哥的交代,只能挫败地又坐了回去。 但是,让她就这么收手崔妙仪肯定是不甘心的,她费了点小心思,通过宁安郡主将这事儿传到了大公主耳朵里。 众所周知,端妃自三年前便开始与皇后不睦,大皇子跟太子原先还能相安无事,打从三年前开始便斗得天昏地暗。这消息送去给大公主,崔妙仪不信他们能忍得住。 果不其然,大公主听说了之后便坐不住了。 承恩公府的事儿对于别人来说不好查,但是对大公主来说,想要查明白简直易如反掌。自《女谈》创刊以来,大公主便培养了不少人手,如今不过半日的功夫她便查清楚了。 虽没有渔女,但是方尧年这厮是真的不是人啊,手上沾了那么多人命,不仅有年轻姑娘的,竟还有童男。 死去吧,腌臜货! 大公主被恶心得不轻,直接将方尧年的事情给捅出去了。 众人这才知道,承恩公府虽然没有渔女,却关着一个京郊的良家女,前些日子被方尧年抢到了府里,甚至方尧年还要将那姑娘的老父亲沉塘。远不止这些,先前无辜惨死在方尧年手中年轻姑娘还有许多。一桩桩人命官司,桩桩做不得假,但始作俑者到如今还逍遥法外呢。 郑老伯被贵女们找了出来,推至人前。 他本就恨极了方尧年,如今有机会咬死对方,郑老伯自然不遗余力。 他声泪涕下地控诉自己以及女儿的遭遇,当街跪下,道自己已走投无路、报官无门,请各路侠义之士出面,给他们父女俩讨个公道。 此事一出,原本议论纷纷的坊间如今声讨之势越发汹涌,硝烟逐渐蔓延至京兆府。 案件里有个与王家沆瀣一气的官府,既然王尧年的事是真的,那官府的事必然不会作假。王尧年是方尧年,这官府,自然就对应京兆府了。 于是京兆府也坐不住了,因为衙门外头竟然围了一群人,说要给渔女讨回公道。 时任京兆尹的王传辛简直要疯,气急败坏:“哪儿来的渔女,这些人究竟在闹什么?” 属下的小吏对外头的事有些了解,便回道:“似乎是昨儿茶馆里头流传出来的一个故事,说王家的公子王尧年害了一个渔女,这才引得众人愤愤不平,说要替渔女讨回公道。” “他们是不是疯了,那只是个故事!” 小吏无奈:“我等也前去解释了,可是这些人不信,愣是要声讨。” 王传辛头一次感觉到什么叫有口难言。一个破故事而已,有必要当真吗? 故事是假的,但是草菅人命是真的。 民愤一旦被点燃,便不会轻易熄灭。等承恩公府察觉到,准备将在外寻欢作乐的方尧年抓回府上避一避风头时,已经晚了。一夜之间,承恩公府外也围上了人。 就连先前不敢出声的受害家属,如今也都出面了。 当初不敢发声,是因为势单力薄,如今承恩公府已成为众矢之的,正是他们报仇的时候!受害者坐在承恩公府正门前,扬言要让方尧年还他们女儿的性命来。 方家人起先还想用权势压人,可权势压得了一个人,压不了一片。甚至因为方家表现出来的傲慢,又一次激怒了外头的那些围观百姓。 今日若是沉默了,来日受害的会不会就是他们的家人? 他们不能退。 眼瞧着事态越发严重,承恩公府不得不求助于宫中的皇后。 皇后刚料理完了宫务,本就心烦,听闻自己母家竟闹出这样的事儿,险些没能稳住仪态。 台下禀事的仆从战战兢兢,半晌没听到皇后发问,心渐渐往下沉。 又等了许久,就在他担心自己脑子将要搬家后,皇后才颓然地问了一句:“如今外头传的那些事,究竟是不是真的?” 小太监俯首,颤颤巍巍:“……是,是真的。” “尧年竟如此糊涂,他手底下有几条人命?” 小太监犹豫,要是说真话,皇后娘娘会不会更生气? 皇后疲惫地问完,忽然抬头,“罢了,不必再说。” 杀一人跟杀百人没有什么分别,只要端妃一派还盯着承恩公府,这回的事情便不会被一笔带过。 皇后只恨母家糊涂,教子无方。她在宫中步步为营,结果母家却出了这样的事儿,她纵然有能力保承恩公府根基不损,但是名声丢了,便找不回来了,太子身上也会落下一个终身的污点。早知有今日祸患,当日方尧年出生之时,就该被溺死。 小太监咽了咽口水,传达了承恩公府的意思:“国公爷说,这回的事情太过蹊跷,定是端妃他们做的局。还让娘娘千万想想法子,看看能否保大公子无恙。” “本宫有什么法子?”皇后摁着眉心,她不怀疑此事是端妃做局。端妃恨傅美人,同样恨她,傅美人如今没了,端妃的恨意丝毫未减,反而都冲着她来了,“你去告诉他们,看好方尧年,在本宫没有指令之前,不准方尧年再有半点动作。” 皇后敲打完,便一心只想着如何给太子、给她脱罪。他们与承恩公府天然便是一体,但是只要将态度摆出来,只要皇上不追究,太子与她便都能保全。 但愿,皇上能不追究。 皇后一身素白妆,亲自前往大明宫求见皇上。 皇上并未允她进殿,皇后差人问过,里面是大理寺卿和刑部尚书,还有御史大夫。 听到这三者,皇后顿觉不妙,看来,皇上并不打算看到她与太子的面子上保全承恩公府的颜面,这已是最坏的结果。 眼前这般,只能弃车保帅了。 等三位大臣从大明宫出来后,她终于得以进内。 刚入大殿,皇后察觉到皇上面色不善后,立马跪下请罪:“圣上,妾身有罪。” 皇上好整以暇地望着自己这位一身素净、面若观音的x妻子,仿佛第一次认识她。 先前他让成安追查傅美人一事,竟都查不出什么蛛丝马迹来。有关傅美人谋害龙胎一事,物证确凿,但是人证大多都已被诛杀,剩下几个伺候傅美人的大多被放出了宫。成安顺着往下查,结果那些宫人竟都莫名其妙相继死了,死得神不知鬼不觉。 除非将后宫高位嫔妃身边的贴身宫女拿去严刑逼供,否则还真查不出什么东西,但若是如此又太过兴师动众了。为了一个犯了罪的傅美人严查后宫,必会惹得后宫人心动荡。于此事上,皇上遭遇了久违的憋屈感。而后宫能有这般能耐让他憋屈的,不过两三之数罢了。 皇上打量着对方,眼中划过一丝冷光,并未叫起皇后:“你最多是个监管不力,犯死罪的是你母家侄子。” 从前倒是他小看了承恩公府,竟然能跟京兆府串通一气。 皇后心中狠狠一揪。虽然她已决意放弃方尧年,但是皇上这么快定下死罪还是叫皇后始料未及。她不求情,只说:“妾身实不知情,若知道母家有人为非作歹,必定早早加以约束,不会酿成今日这般苦果。” 皇上未顺着她的话,反而道:“杀人偿命,法不容情。承恩公府犯了天怒人怨的大罪,不仅有伤皇家体面,更会让群臣百姓质疑皇后失德,继而牵连储君,动摇国本。” 第47节 皇后额前浮现细细密密的冷汗。 太子,是她的底线。 皇上端详着妻子:“皇后知道该如何取舍,如何保全储君声望,是吧?” 皇后缓缓吐出一口气,顷刻间已再次回归平静:“是,妾身明白。” 第48章 审问(二更) 皇上下旨, 御史台与大理寺、刑部几乎倾巢出动。 御史台最先下场弹劾承恩公教养无方,纵容家中子弟欺男霸女、草菅人命;再纠察京兆尹贪赃枉法、处事不公。大理寺随即就此事开展审查,联合兵部劝退了闹事人群, 将受害者请到了衙门里, 许诺会查明此事,给众人一个交代。 好容易清退了众人,大理寺卿程端方才领着属下进了承恩公府。 承恩公府始料未及, 他们还在等着皇后为他们周旋, 结果皇后的人没等到,皇上的人却先一步造访。大理寺卿来势汹汹,指名道姓要捉拿方尧年。 正被禁足的方尧年顷刻间便被捉了出来, 略显错愕,大理寺竟然真敢捉拿他? 不知道他是什么身份? 程端打量了一眼对方,这位方世子比他儿子大不了几岁。他原本还嫌弃自家小儿子一天到晚只知偷懒不看书, 难成大器, 现如今跟这个作奸犯科的一笔, 他家小儿子似乎也变得听话了许多。 “带去衙门审问。”程端道。 承恩公上前就要拦着,程端似笑非笑地提醒:“承恩公不必拦着,您夫妻二人也需同行。” 承恩公府一众脸色突变, 他们皇后的娘家, 太子的母家, 堂堂的承恩公府什么时候竟要看大理寺的脸色了? 承恩公坚持:“我要见圣上。” 程端言简意赅:“就是圣上下旨, 要彻查此事。” 原本还有恃无恐的承恩公,一下子衰败了下来,也终于有了大祸临头之感。可这一切都太快了, 分明几日前圣上还对他们承恩公府颇为器重礼遇,为何说变就变? 承恩公夫妇以及贴身伺候的丫鬟婆子被人“请”走, 不过为了保全皇家颜面,他们是从脚门处被带走的,出了府便立马坐上了衙门的马车,并未给旁人窥探的机会。 被关在承恩公府的郑姑娘也被带走了,这些日子郑姑娘早已被折磨得不成人形。但大理寺的人找到她的那一刻,她那一双眼眸仍亮得出奇。 她或许,真的得救了! 大理寺找到了所有的苦主,控制住了京兆尹,当日便开始审问查案。鉴于本案牵扯太广,关心的百姓又实在太多,为保公正,大理寺奏请皇上,准备公开审问。 审案当日,大理寺衙门外人山人海,挤不进去的人索性坐在官道上,等着里头出结果。反正他们就坐在那儿,若是到时候结果不尽如人意,他们还是得声讨的。 民愤如此,一方面乃是因为有人浑水摸鱼、牵头闹事,将众人的情绪给带动了起来,另一方面也是因为官与民天生对立,民间百姓憎恶这些贪婪没有人性的权贵世家憎恶到了骨子里,如今有机会让他们参与对权贵的审判,没有人能拒绝这样的诱.惑。 他们并非与承恩公府有仇,但是这不妨碍他们想要承恩公府一家去死。 国子监不少人也混在其中,孙大人给他们放了半日的假,让他们过来围观审问,回去之后每个人写一篇文章。 傅朝瑜他们来得早,占据了前排,连杜宁也跟着蹭了个最佳观案的位置。 等证人被带上堂,众人看清了那位瘦骨嶙峋的郑姑娘后,对于承恩公府的不满瞬间达到了巅峰。 陈淮书尤为不齿:“这才多久的功夫便将人折磨成这样,但凡事情发酵得晚一些,这位姑娘只怕早已没了性命,方尧年真该死。” 杨毅恬有些担心:“他是皇后的嫡亲侄子,真的能判死罪么?” 傅朝瑜看了一眼周围,又瞧了瞧刚正不阿的大理寺卿,心中多了几分肯定:“应该是能的。” 杜宁夹在其中,不敢发出一点儿声。 他从前是真的没想到方尧年私底下这么丧心病狂啊,要是知道,他早断了联系了。 人证物证皆在,苦主一一上前诉说自家从前女儿从前的遭遇,竟还有一对小夫妻为了自家儿子伸冤。他们的儿子才十岁,可怜竟因为生得天真可爱遭了奸人觊觎,小小年纪便丢了性命。 他们跪在堂下声泪俱下,若不是有官差拦着,他们都想扑上去撕了方尧年。 围观的百姓唏嘘不已,他们知道方尧年丧尽天良,却没想到他能这么丧尽天良,这还算是个人吗?他今日不死,天理难容。 众人都嚷嚷着要将方尧年凌迟,即刻执行。大理寺卿忙让人下去将闹轰轰的人带走,这才还了大堂一片肃静。 方家其他人并未被带上前来,今日只当众审方尧年一事,是以只有方尧年一人跪在下面。方尧年被千夫所指,却还挺着腰板,并不露怯。 若单看相貌,谁能看得出他竟是这样的人? 方尧年也不觉得自己有错,几条人命而已,何须如此大张旗鼓?人命本就如草芥,他愿意给些补偿已是有良心了,只是这些人贪得无厌,还想索要更多罢了。他们承恩公府从前跟着先帝打江山,立下赫赫战功,如今竟然要因为几个平民被当众审问,真是叫人心寒。 便是程端问他是否认罪时,方尧年都只是桀骜不驯地回了一句:“不认。” 他不会为几个贱民认罪。 外面多的是人愿意花钱买命,他给的足够多,那些人要不不要与他无关,反正他已买下了。 然而他这漠然的态度却最叫人痛恨,尤其刺伤了郑家人的眼。 轮到郑姑娘时,她既没有哭也没有闹,反而越发地口齿清晰,一字一句地揭露了方尧年犯下的罪孽。不限于他虐杀良民,更有他打杀仆从一事。 她的身体依然疲惫不堪,但她自有一股庞大的生命力在支撑着她复仇。 能查出来的,一共二十三条人命。大理寺让方尧年签字画押时,后面的百姓实在忍不住,直接冲着方尧年丢起了烂菜叶。若不是衙门有小吏拦着,这些人甚至想要直接冲上前乱棍打死方尧年。 案子一上午便审完了,大理寺初审定为死罪,当日便送去刑部复审。 得知方尧年落得个死刑下场后,大理寺外立马响起一片欢呼声。欢呼声由内及外,长久不绝。 天理昭昭,报应不爽,数十位家属终于在此刻替自家儿女报了仇,抱在一起喜极而泣。 守着大理寺的所有围观者都在庆贺,这一回承恩公府被捉拿,是他们所有人共同出力的结果。 方尧年被押下去时,郑老伯也终于接回了女儿,父女二人默默离开了大理寺。 父女团聚,苦尽甘来,他们不欲再生事儿,只想赶紧回家。但偏偏有人看不惯他们安然无事,自己一家却要沦为笑柄。 承恩公府的一个庶出子带着人悄悄尾随,等到郑家父女二人离开人群后便上前拦住,嘲讽道:“我若是你,被人糟蹋成这样早没了脸活在这个世上,直接x死了一了百了,省的再丢人现眼。你以为你回了乡下还能过安稳日子,丢了清白的人活该被人唾弃一辈子。” 郑姑娘停下脚步。她记得这个人,平日里跟在方尧年身后摇尾乞怜,如同一只恶狗。 她指着那张尖酸刻薄的脸狠狠啐了一口:“呸!少拿你们这套贞洁论逼我去死。若说脏,谁还有你们承恩公府脏?我清清白白一个人,如今给狗咬了一口,难不成还要把自己搭进去给狗陪葬?那死狗也配?” 对面之人越发恼火:“你以为今日过后你还能活得了?” 郑老伯气不过,颤颤巍巍地与他对骂起来。 那人才刚叫嚣几句,正要叫人将这对父女俩捉住泄愤,不知道从哪里天降一群人,三两下就将他捉住一顿乱打,拖去了巷子里。 郑家父女正要逃走,忽然被请到了一处马车前。 她挡在父亲身前,却只见车帘被撩开,里面坐着两位容色姣好的贵女。一个明艳,一位清冷。 那位开口时音色也如冷泉一般:“我乃医者,今日回京城办些事,下个月还得去南边行医。你若信得过我可以携家与我同行,我可保你在南边安顿下来,不受方家侵扰。” 郑姑娘审视了两人一眼,她的选择实在不多,留在京城想必也没什么好日子过,不说方家,有心人的流言蜚语都足够逼死他们父女。 郑姑娘毕恭毕敬地俯身行礼:“姑娘大恩,秀云没齿难忘。” 林簪月点了点头,示意他们先上马车。 马车徐徐驶出,而原本打算出来教训方家人的几个人也停在了原地,一直没出面。杜宁更是松了一口气,因为方才杨毅恬那厮竟然让他带头教训方家人,杜宁今儿没带家丁哪里敢上?他一向只会窝里横的。 傅朝瑜还记得林姑娘,也认出了崔狄的妹妹。如今这两人竟然插手了,想来郑姑娘应当是能平安出京的。 方尧年的案子判了死刑后,大理寺又马不停蹄地开始彻查承恩公府与京兆尹。 京兆尹徇私枉法收受贿赂,已是不争的事实,即刻便被打入大牢,与一干党羽直接并定为死罪。承恩公府其他人倒是没犯人命,但也算是帮凶,且还当了一个教子无方的罪名。 这两件都是放在后面悄悄地审,百姓虽不知情,但是方尧年出身承恩公府他们却记得牢牢的。 方尧年有罪当诛,承恩公府也难辞其咎。 为平民愤,皇后脱簪待罪,斋戒七日,前往静安寺为枉死的良民与家仆主持法事,并跪在佛祖跟前忏悔自己的过失,将承恩公府行事不仁、管束不力的罪责一并扣在自己身上。 那罪书写的情真意切,字字泣血,很快便流传开来,更有人以为皇后此举高义,不愧是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胸襟非常人能及。 这还不止,法事过后皇后亲自携被打了三十大板、还没养好身子的承恩公夫妇前往被害人的各家一一致歉弥补,表足了歉意。 儿子尸骨未寒,如今还要给这些人赔礼道歉,承恩公几乎是咬碎了牙往肚子里咽。可纵然承恩公再不愿,依旧得听从皇后的命令,给足了受害者体面,将态度放得再低不过。 承恩公府的惩罚远不止如此,方尧年死后,身边助纣为孽的仆从流放,承恩公被杖责,皇后还向皇上请旨,直接收了承恩公府的爵位,以儆效尤。 一时赫赫扬扬的承恩公府,如今摇身一变,成了“方府”。 爵位、官位都没有了,若不是家中还有两个庶子在朝中当个七品小官儿,这一家人连个“府”字都不能用,只能跟寻常百姓一样以方宅来做匾。 堂堂国母能做到这个地步,倒是让蠢蠢欲动的御史台又按下了搞事的心思。他们弹劾,最多也就是将承恩公的爵位弹劾没了,如今皇后还顺带将生父身上的实职也弄没了,倒是比他们还公正。 皇后这回为保皇家颜面,为了替皇上巩固民心,可谓是受了大罪。虽说委屈,但是结果差强人意。 自始至终太子都未曾出面,待尘埃落定后,太子才进宫给皇后请了安。这也是皇后要求的,她自己深陷泥淖也就罢了,太子绝对不能再沾上半点。 承恩公府就这样落败,连京兆尹也没了,就属太子最是不甘:“这回中了老大他们的道,吃了这样大的一个闷亏,来日孤必百倍还之。” 皇后还稳得住,手中徐徐转着佛珠,似乎娘家所受的打击于她而言并不算什么,依旧如从前一样冷静自持,不悲不喜:“端妃这回的确是长进了。也罢,事已至此,这段时间还是稳妥一些,你父皇这些日子都未曾召见你我,想来还在气头上,你在外行事切莫激进。承恩公府虽落败,可是姻亲尚在,你的储君之位也依旧稳固。只要你立住了,承恩公府早晚都有起复的一日。” 无独有偶,眼下端妃也正在告诫大公主: “这回乃是你们误打误撞,刚好撞到了你父皇心坎里,下回可不许私自行事。” 大公主没将这话放在心上,敷衍一句:“女儿知道。” 端妃说完,想到女儿这回的筹谋又忍不住赞了一句:“不过这回编的故事还真是编得恰到好处,你养着那些人到底没有白花心思。” 大公主愣神:“那故事,不是母妃跟皇兄编的吗?” 端妃迟疑:“不是你?” 大公主也惊悚不已,难道不是母妃跟皇兄? 母女俩面面相觑,陷入了长久的沉默……所以不是他们,还能是谁?幕后之人目的何在,难道只是为了对付承恩公府? 第49章 种子 母女二人对坐, 猜测了半天也没想明白究竟是谁做的局,难不成,他们这边还有不为人知的隐藏支持者? 只是这事儿大公主堂而皇之地插手了, 只怕皇后与太子早已料定了是他们下的手。端妃叮嘱女儿行事小心些, 那《女谈》之事,近日最好不要再做了。 旁的都好说,唯独这一件大公主不乐意。她跟安宁郡主等一众贵女已经收到了许多绣品, 甚至挑出了二十副上上之作, 准备大张旗鼓地请太后与众妃共同评选名次。这事儿已是箭在弦上不得不发,如何能中途而废? 第48节 端妃劝不了女儿,更没办法约束大皇子。 大皇子猜出了他父皇的意思, 知道承恩公府已经不足为惧了。虽然遗憾这件事情不能牵扯到皇后与太子,但是砍掉了太子的左膀右臂,还连带着撸走了一个有实权的京兆尹, 怎么看都不亏。 且方家既然都已经倒了, 不妨让他们再身败名裂些。 大皇子做事做绝, 将方尧年查了个底朝天。 除去他在男女一事上形事放荡,手段毒辣之外,更牵扯出方尧年喜欢私下里结交权贵子弟, 引诱他们眠花宿柳, 以及他本人不通文墨, 平日里聚会所作的诗文无一不是请人代笔。啧啧……太子有个这样的表弟, 真的很难让人相信他的秉性啊。 大皇子公然插手,以至于太子更视他如眼中钉,肉中刺, 越发坚信此事是大皇子所为。 大皇子倒是无所谓,他只想让太子赶紧倒台。 这两人斗得风生水起, 唯独方家再次遭难。 刚刚消停下来的京城百姓又对方家掀起了新一轮的审判,甚至一度迁怒上了这方尧年那群狐朋狗友们,虽不知道究竟是哪些人,但不妨碍他们开骂。这些世家子弟们看着人模狗样的,私底下竟然这样道德败坏,让他们读书都玷污了圣贤书!偏偏这样的人却能得父辈余荫进国子监读书。他们不仅玷污了国子监,也玷污了孙大人! 读书人对此痛心疾首,怪不得孙大人在朝中说要改革国子监生源,想来是失望透顶,早就有此念头了。但凡这些权贵子弟争气一些,孙大人都不至于被气成这样。 经此一事他们越发支持孙大人。这些只知道仗着祖辈的身份、根本不珍惜读书机会的权贵子弟,压根没有资格进国子监。 权贵子弟们这阵子连出门都收敛了许多,被家中拘着,再不敢胡作非为了。 孙明达这些日子明显察觉到变化了,他从前外出行走压根没有什么人认得他,如今但凡出门碰到个学子,要么被人恭敬地行注目礼,要么直接被人拦住,不得已听了些有的没的表衷心敬佩之语。 孙明达全程漠然,然而就是这么一副生人勿近的样子都挡不住广大读书人的热情。他们似乎认定了孙明达会促成国子监生源x改革一事,简直要将孙大人奉若救世神明了。 不过在国子监里,便没有这样的待遇了,孙明达总能看到某些出身不错的监生一脸怨念地望着自己,不过是碍于他的身份,不敢过来指责罢了。 孙明达宁愿他们还跟从前一样骂他无所作为。 被膈应得次数多了,孙大人烦不胜烦地找上了傅朝瑜,见了面便质问:“外头那些舆论是不是因你而起?” 傅朝瑜眨了眨眼睛,他只是起了个头而已,后面真不是他做的,他准备跟孙大人讲讲道理:“这次的事情明显是冲着方家去的,应当是皇后与太子的政敌所为,能与学生有什么关系?” “是么?”孙大人阴沉沉地盯着他,“先前那渔女的故事,你敢说与你们无关?” 这种散播的手段无从查起,傅朝瑜几个小心谨慎,自然不会在这种事情上被人抓住把柄。不过孙明达也不蠢,这故事走向出人意料又格外能煽动人心,简直像极了傅朝瑜这几个兔崽子们平日里的作风。孙明达与傅朝瑜好歹打了这么久的交道,他若是猜不到这件事情是谁捣的鬼,那真是白当了这么久的先生。 傅朝瑜这回没有否认:“除了这个故事剩下的便没有了,后面应当是大公主与大皇子所为。学生几个为了国子监的名声着想,再没有插手过。” 孙明达怒急攻心:“我是不是还得赞一句你们贴心?” 傅朝瑜乖巧一笑。 笑得孙明达心口直犯疼。他到底是做了什么孽,眼下这些读书人闹着要改革,还将自己架在火上烤,孙明达自己也不知往后事态会发展成什么样了。 孙明达心如死灰,但嘴上还不忘将傅朝瑜骂了个狗血淋头,让他以后别再自作聪明插手世家的事。其实这几个闹事的人都该骂,不过孙明达心里清楚,搞事儿的头子就是傅朝瑜,只要傅朝瑜安分守己,国子监就没有这么多的事儿。 傅朝瑜是答应得好好的,要多懂事有多懂事,只不过听没听进去就是另一说了。 他走了之后,孙明达又气得骂了一通王纪美,气他这个当先生的教育不了弟子,见天儿地只坑自己! 大皇子意在恶心太子与皇后,但却无意之中帮了国子监一把,也正好合了皇上的意思。皇上早就打着要提拔寒门子弟与世家分庭抗礼的主意。 只是未免世家不满,这件事他不好出头,那日孙明达在大殿上的惊天之语,确实说到了皇上心坎儿里了。 他当日未表态,是因为时机没到,如今方家一次又一次地触发众怒,正好让皇上接着这个由头推行国子监生源改革。 皇上只召了三位丞相入宫商议此事,不论三位丞相心里怎么想,只要在御前,他们从来都是同气连枝,拥护圣上一切抉择。 不拥护不行,他们这位圣上可不是什么绵软性子,那真是亲自带兵在腥风血雨的战场上杀出来的,要不不说,一旦说了便是说一不二。他可以容忍朝臣各怀鬼胎,可绝对不能容忍朝臣企图挑战皇权君威。 一旦真的触动皇上的底线,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今日商议的种种,三位丞相只是从旁辅助,主要章程依旧是皇上拟定。 翌日,一道政令从尚书省发出,言明如今朝野议论纷纷,为止非议,国子监将于下一年改革生源,并与余杭郡分设南国子监,一切规章比照京城。 圣旨一出,国子监生源改革有一次闹得沸沸扬扬。 寻常学子注意的是,明年国子监即将扩招,国子学、太学、四门等扩出了将近两百名额,即便寻常百姓出身的学子也能通过考试进国子学等读书。届时,国子监会分甲乙两班,分班不凭家世只凭成绩,相对应的,国子监结业岁考也会增加难度,凭成绩过考,而非凭借家世。 学子们欢欣雀跃,仿佛自己见证了一个不可能的奇迹。这要是换成两个月前,谁敢想想寻常子弟只要聪慧就能进国子监读书,那可是等级森严的国子监啊,如今竟也破格了。 看来,文教是否得以兴盛,还得看孙大人。 国子监这回大出风头,由孙大人主编的科举参考书有一次迎来了销售热潮。原先只在京城一带买得火,如今大江南北的书谱都有了这般参考书的身影。 学子们对孙大人的崇敬之情,无形之中又拔高了许多。 而世家大族在意的是,各家的子弟幸好还能够凭借家世入国子监,如今入国子监从原本的看家世变成了家世、学识皆可。好歹保住了世家大族最后一点颜面了,看来圣上还没有做绝。只是争气的孩子还好,不争气的孩子入国子监多半会被分到乙等班,原本没有多少比较的机会,比人差些也就差些,可往后时时都在比,他们若总输人一头未免太憋屈。 造成一切都是承恩公府,不对,如今只是方家了。 其实早在方家出事引发民愤的时候,世家便已察觉不妙了,只是那会儿他们总还心存期待,想着皇上不会这般无情,不成想,皇上真就如此无情。 连皇后的母家都说问罪便问罪了,他们跟皇后娘家比起来,更显得无足轻重。可方家是罪有应得,他们才是被无端牵连的! 方家不得不承受来日四面八方的仇视排挤。原本他们即便门庭落败,可只要依靠着皇后与太子,凭借多年巩固下来的关系网,一样能在这京城混得风生水起。 如今却不行了,方家引发了世家大族的众怒。 要不是方尧年胡作非为,国子监改革不会这么轻易推行,他们家的子弟也不必与寻常学子争抢科举入仕的权利。 方家作为这一切的导火索,理所应当得承受随之而来的报复。近日方家仅剩的几个尚在朝中的庶子与族人,都不约而同地遭到了排挤打压,每日过得如丧家犬般。 皇后与太子看在眼中,却不好为其出头。一来方家的确错了,二来,为了已经式微的母家与整个世家大族站在对立面,不值得。 皇后与太子皆摆出一副不闻不问的大方摸样,选择以退为进。 这一局,朝中说不清谁是赢家,但是国子监肯定不亏。甚至为了明年的扩招,户部还拨了一笔钱,用以修缮跟扩建学舍。国子监占地不小,如今扩建起来也方便,不过是将北边的马场再缩减一些就是了。 监生们可跟着沾了不少光,从前老旧的门窗都给换了一遍,就连经年的桌椅也都换了一套崭新的。 孙明达本来预备着连墙也一道刷了,考虑到一两日干不透,便决定放一放,等年后傅朝瑜等一批人靠走之后,再做打算。如今早已入秋了,傅朝瑜这一批监生在国子监也待不了多久,年底国子监有一场岁考,凡是通过的监生便可以跟地方官学的学生,以及各地通过“发解试”的举子们一同参加春闱。 换言之,能够参与春闱的,一边是国子监与地方官学通过考试的生徒,一方面是获得通过州县考试的举子。三者都有考试,但是国子监的结业考试相对简单,地方官学的结业考试严格限制人数,通过州县考生的大多都是没有家世、没有权利的寻常学子。 三者考试的难易程度,不可同日而语。 若这群人真能通过春闱这种礼部组织的考试,将来还得通过吏部的考试才能进行授官,这吏部试中人情世故的占比就更大了,要不怎么说世家永远是世家呢?权利只在世家内部流转,如今只是稍稍让渡一部分给普通学子,便引得世家大族愤愤不平了。 孙明达这些日子也在忧心。他不担心别的,如今国子学这边大多都是世家子弟,真到了授官的时候不会被为难的。可傅朝瑜却是商贾出身,他又是这般张扬的性子,来日得罪了人,在吏部试上卡他一遭,自己与王纪美根本鞭长莫及。 他们在吏部可没人啊…… 傅朝瑜也深知这一点,但他别无他法,只能越发用功读书,争取在春闱一鸣惊人。为了春闱,他如今每日都要抽出大部门时间向他先生请教。 兴许是骤然遭遇变革,兴许是意识到未来他们身上的这层世家光环会渐渐退散,国子监中的监生们仿佛一夜之间沉淀了下来,读书的紧迫感袭来,每个人都变得焦虑了起来。 杨毅恬甚至跟家里人说好,过了岁考之后,他不会参与进士科考试,而是走算学x的路子。于杨家人而言,他们不介意杨毅恬是否能进士及第,只要能平平安安就够了。 算学是不是正道,但有几个人能进士及第的?只要杨毅恬喜欢,杨家人便全力支持。 杜宁险些被他扰乱了心神,开始惶惶不安起来。 杨毅恬都改了想法,他还要死磕进士考试吗?问题是他年初还是个倒数,便是这些日子奋起直追,科考也注定过不了啊。 他总嫌弃杨毅恬不聪明,可这些日子他冷眼看着,杨毅恬在算学上是很有天分的,那他呢,他的天赋在哪里,他唯有在背书上面能有些长进了。 杜宁陷入了深深的自我怀疑以及对未来的惶恐之中,明年春闱,他能让父亲满意吗?若是落榜,父亲会不会失望…… 纠结之下,杜宁一连几日没睡好,等了又等,他最终还是跟他父亲坦白了,鼓起勇气让他先生多请了三位经学的大儒。也亏得他们家世显赫,才请得起这样的大儒。 杜宁给自己鼓劲儿,进士科靠积累靠天赋靠脑子,明经科总能仗着先生好、背得牢顺利通过吧,哪怕起步差,哪怕明经科不受重视,他也不想被傅朝瑜、杨毅恬他们远远地甩在身后。他不想成为被落下的那一个,也不想成为最差的一个,那样太孤单了。 生源改革之后,傅朝瑜便消停下来不再折腾了,这些日子对着经书、史书费心钻研,就在他险些要读到天昏地暗的时候,扬州那边来了人。 傅朝瑜跑出去一看,竟然是安叔。 安叔一家从前就在傅家做事儿,傅茵小时候便是安叔媳妇儿带大的,后来傅茵失踪,傅朝瑜也是被安叔接手的。对于安叔来说,他与公子分别不过一年,可对于傅朝瑜来说,他们已是好些年没见面了,一时激动不已,拉着人将这些天发生的事儿倒豆子一般全说了一遍。 其实傅朝瑜时常写信回去,但是信里说的总不如面对面说话方便。 傅朝瑜还有些期待,安叔如今过来,不会是父亲那边有消息了吧? 顶着公子的目光,安叔苦涩地摇了摇头:“公子见谅,老爷依旧没找到,不过咱们家的人在一处海岛上见到了从前与老爷一起出海的渔民,从他们手中拿到了老爷留下的一箱东西。那些渔民也不知老爷如今在何方,只知道他失踪前,一直都在朝着东行走。出海的人兵分两路,一面将这些渔民都给带了回来,一面又继续往东看看能不能找到老爷。” 傅朝瑜听罢,微微一叹,大概是失望的次数多了竟也不觉得失望了,反而有些安慰:“也罢,好歹有了些消息。” 没准再过些日子便能找到人呢? 安叔说完便示意后面的小厮将箱子抬过来:“这都是老爷留下的,似乎是什么种子,极为罕见。我问过一些老农,他们也说不知。我怕这里头是什么要紧的东西,遂将扬州的事交给安旭打理,自己跑来了京城。” 安旭便是安叔的长子,安叔这回来京城,虽说是为了这箱种子,但他其实早就想过来了。家中余钱都花在了海上,庄子铺子收上来的钱没焐热便都白送了出去,如今却连人都没找到。老爷一日找不到,便一日是个无底洞,那真金白银都不知道花了多少了,以至于他们家公子在京城都没钱用,搁以前他们那受过这份罪? 在扬州时,安叔都不敢想公子孤苦伶仃一个来到京城究竟过得什么日子,他们家公子性子又倔,吃了苦都不敢说,他实在放心不下。这下有了借口终于能过来亲自看一看了,安叔可不得马不停蹄赶来京城。 好在,国子监竟然没将他们赶出去,反而请了进来,安叔心中有了点数,他们公子穷归穷,但在国子监的待遇应当还算不错。 傅朝瑜端详着手下的箱子,二话不说打开了锁扣,箱子里头卧着几个麻袋,他伸手解开,里面滚出了一个圆溜溜、灰不溜秋东西。 傅朝瑜捻了捻,等表面的土被捻掉之后,这东西终于露出了真容。 这是,已经发芽的土豆? 第50章 宫宴 确实是土豆, 傅朝瑜在后世看过,绝不会看错。兴许是海上的温度和湿度都比较适宜,这些土豆竟然都发芽了, 直接替傅朝瑜省下了催芽的过程。 他又挨个拆开麻袋, 发现里面大多都是土豆,只在角落里面藏着一小袋不知名的香料。 没有其他的粮种,不过傅朝瑜也没觉得失望, 只土豆这一样便足够惊喜了。 安叔在旁问:“少爷, 这东西能吃吗?” “能吃,也好养活。” 傅朝瑜跟他简单说了一下自己在京郊一带买了一个庄子,还道日后要将这些土豆都种在那农庄里头。 安叔心中不免惊讶, 少爷在信里说了这个农庄的事儿,他原以为是少爷胡诌出来让他们放心的,没想到竟确有其事吗? 傅朝瑜安顿好了安叔后, 便将这箱子拖回了学舍。 陈淮书正好抱着一摞书回来, 看到学舍里面趟着一个硕大的箱子, 当即一惊:“这都什么东西?” 傅朝瑜回头帮他接过书放桌上,见他松了松肩膀便对着箱子打量个不停,解释说:“这是我父亲先前在海上搜集的种子。” “伯父人找到了?” 傅朝瑜摇了摇头:“海上那么大, 哪那么容易找到?不过是家里人误打误撞找到了先前同父亲一块出海的渔民。他们与父亲走散已经有好些月了, 我父亲那儿, 只怕依旧难找。” 第49节 陈淮书也不知道该怎么安慰傅朝瑜, 他从来都没遇到过像傅伯父这样行事不羁爱自由的人。大魏的大好河山何其多?寻常人终其一生也游览不尽,可这位傅伯父偏与常人不同,不爱游山玩水偏偏只钟情出海。只苦了怀瑾, 从前为了找姐姐绞尽脑汁,如今还得为自家父亲担惊受怕。 傅朝瑜其实这会儿心情还算不错, 有了这么一个宝贝,往后他与小外甥的底气也就多了一份。运作好了,多半可以加官进爵。傅朝瑜利落地将箱子收好,又跟陈淮书说改明儿要把这些东西种在他的农庄里。 “这马上就要入冬了,还能种得了吗?” “能,我在农庄后面置了一个暖房,后面还有好些暖棚,即便到了冬日也依旧能种菜。” 陈淮书立马嚷嚷着说要看。 冬日里的蔬菜其实如今也有,不过大多是在温泉旁边种的,价格奇高,民间很少能见到。陈淮书没见过怎么种,因而格外好奇。 傅朝瑜干脆将他们几个人都带出了城,就连杜宁都被杨毅恬半拉半拽一道带过去了。 他俩到了之后,还暗暗瞅了安叔好几眼,这位听说是傅家的管事,但是言行举止都十分沉稳,对着他们也都不卑不亢的,一副见过大世面的模样。若是傅朝瑜自己出色,兴许只是山窝里飞出个金凤凰,如今怎的连他家的管事也与别个不同?杜宁如论如何也想不通。 安叔早就察觉到有人在打量他,来京城这一两日他一直没忘记打听,越是打听,越是骄傲。万没想到,他们家公子如今都成了京城的风云人物了! 还有小殿下,眼下的境遇也算不差,看来是他小看公子了。至于陈淮书这几位出身不凡的世家少爷,安叔心里倒是没什么想头,从前他们家公子在扬州城时,那些公子哥儿们就爱跟着他。现如今换作京城,情况倒是一点没变,没法子,谁叫他们家这位天生招人呢? 跟着这几人来了农庄后,杜宁身上那股别扭劲儿还没消,这别扭一方面是对着傅朝瑜的,一方面,乃是因周文津而起。 他从前做了不少错事,如今回头想想才觉得自己好像真的不是什么好东西,心虚得很,一直避免跟周文津对视。 见没人注意自己,杜宁才小声嘟囔:“种地有什么好看?我压根就不想来,都是你非得拉着我。” 杨毅恬也是个直肠子:“你要是真不愿意来,我叫个车把你送回去?” 杜宁:“……倒也不必。” 耳聪的傅朝瑜忍俊不禁,这两人还怪有意思的。 前面几排屋舍只修缮好了一半儿,造景还未完成,石板与花草林木堆放在一块儿,看着还是一片狼藉。不过后头的暖房却已经建好了,边上的暖棚也支起来了,上回傅朝瑜在那儿x撒了不少菜籽,如今都已经开始冒尖儿了。今年冬天光种菜这笔进项,应该就足够他们过个富裕年了。 安叔一一打量之后,才终于相信公子所说的“卖书赚了点小钱”是赚了多少。说是修缮,其实还不如说是重建呢,如此大手笔花费定然不小,看来自己当初在扬州是瞎担心了。 傅朝瑜领着他们转了一圈才又去了暖房,刚一走近,众人便察觉有一股暖气扑来。细瞧过去,暖房里头已经养着好些花了。 温度正好,只是杜宁总觉得这味道怪怪的,似乎……有点臭。 咦,不能细想,多半是他闻错了。 但是连杨毅恬也闻出来了,连忙朝傅朝瑜求证。 傅朝瑜也没瞒着他:“臭是正常的。这暖房一部分在地下,一部分在地面,地下是个暖炕,后面则有个粪缸。” “粪……粪缸?”爱洁的杜宁吓得脸都白了,甚至有几分作呕的冲动。他强忍着才没有吐出来,只是看着傅朝瑜的眼神却已经不对劲了。他怎么能坦然说出这两个字的? 傅朝瑜才觉得他真是少见多怪:“杜大少爷难道不知道,你吃的菜都是粪水浇灌的吗?瞎矫情什么呢。” 杜宁实在忍不住,终于呕出了声,胆汁都要吐出来了。 杨毅恬等人乐得看他的笑话,就连周文津也牵了牵嘴角。 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杜大少爷哪里知道这些事,又哪里能听得这些话?扶着门框,脸色惨白。 傅朝瑜没体贴他,带着众人将土豆切块。只要有芽的地方都可以切块,一个土豆能切成三到四快,切好之后沾上灰土,再进行播种。他的土豆种子不少,幸而这边人手众多。 众人虽然不知道这不起眼的种子到底是什么,但是看傅朝瑜这么兴致勃勃的样子,便都跑过来帮忙了,就连杜宁也忍着恶心做了大半天的苦力。 等种好之后,已经将近傍晚了。傅朝瑜自己要在国子监读书,不能日日来此,幸好安叔他们也算是精通农事,这事交给他傅朝瑜也放心。 他事先写好了几条土豆种植的要点,又交代安叔每日记下这些土豆生长情况,絮絮叨叨说了一堆才终于能放心离开。 回城路上,傅朝瑜等发现路两旁竟然有人种上了油菜。 只是,也没听朝廷提起过要推广油菜啊。傅朝瑜过去问了一句才知道,朝廷是没有大范围推广,但是司农寺早些日子一直在京城周边的各县宣传过了,司农寺可是朝廷的人,他们说的话百姓们多少愿意听一听。 秋冬过后田里空着也是空着,不妨多费些心思种点油菜,说不定真能多收一季呢? 其实不止京城一带,长江沿岸早已经种上了,尤其是鄂州一代,漫山遍野到处种上了油菜。 司农寺的人今儿上半年一直没闲着,多番打听、实验,最终证实了冬油菜的可行性。是以今年下半年后,司农寺便赶忙分去各处,发动百姓播种冬油菜了。只不过今年头一年试种,在没有得到最后结果之前,朝廷为了求.稳不便大肆宣扬。 虽未宣扬,可皇上依旧给傅朝瑜先记下了一功。 正好这两日有个他国使臣来访,刚好又撞上了太后寿诞,皇上便叫人摆了一场稍微隆重些的宫宴,顺带不忘请傅朝瑜过去见见世面。 傅朝瑜还是头一次参加宫宴,来这儿的不是高官家眷就是皇亲国戚,他一个不起眼的国子监监生位置自然不会靠前,主位的一群人无论是皇帝也好、太后也罢,他压根看不见,不过中间乐师和舞者却看得清清楚楚。 唯一叫人想不明白的是,领他入席的竟是御前的人,这可是旁人未曾有过的待遇。 就连傅朝瑜也一头雾水,他又不是什么牌面上的任务,怎么御前的人对他反而比对别人格外恭敬些? 周景渊也不知道打哪儿听说了他舅舅也过来了,非要将自己的席位摆在他舅舅旁边。 最离谱的是,周景成也跟着起哄。他现在跟周景渊也变得焦不离孟、孟不离焦了,舍不得分开。再说了,傅舅舅比他舅舅英俊多了,他就爱跟傅舅舅坐一块儿,谁来了也不好使! 他没闹多久,便被贤妃拎着耳朵揪回去了。 周景渊抱紧舅舅的胳膊:“舅舅,我不想过去。” 傅朝瑜看了一眼周围,发现御前的人并未反对,遂安抚道:“那就不去。” 他羽翼未丰,其实并不希望小外甥在众人面前露脸。宫中人多,是非也多,如今小外甥那儿虽然也有人护着,但是傅朝瑜总归不太放心。 殿中丝竹歌舞不断,傅朝瑜却仗着无人注意,问起了小外甥在宫中境况。 周景渊自然都说好,他也确实挺好的,如今衣食住行都没人克扣,福安体贴,秦嬷嬷厉害,外头办事儿有手脚伶俐的武川,如今又有了一个教武功的师父,还能时不时见一见他舅舅,真好。 周景渊很容易满足,他觉得这样就已经能满足了。当然,如果没有御前的人时不时过造访,故意说皇上又给他赏了什么的话,周景渊会更高兴。 他压根不想见到御前的人,何况那人也没给他赏赐什么,大多口头关心两句,像是完成任务一般,敷衍极了,周景渊不喜欢。他小声道:“其实大明宫赏赐的东西都可丑了,上次赏赐了一只丑瓶子,秦嬷嬷他们都看不上。” 傅朝瑜暗自吃惊,那位圣上对他小外甥是不是过分热情了?就他所知,那位圣上可不是什么在意天伦之乐、父子亲情之人。 难道真的是因为他给对方赚了钱? 思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可能性了。 傅朝瑜捏了捏小家伙的小细胳膊,胳膊依旧软绵绵的,但他这小身板似乎结实了一些,看来跟着崔狄强身健体还是有用的。虽然还是小小的一个,但是有望长个子了,可贺可喜,傅朝瑜一面道:“他给的话咱们就收着,反正也不亏。” 周景渊哼哼两声,将嫌弃写在脸上。 傅朝瑜又跟他说了家里安叔来京城的事儿,提到了他外祖父,惹得小家伙关心极了,追问:“外祖父是什么样的人呢?” “你外祖父么……”傅朝瑜笑了笑,不知该如何形容。 他父亲,不是寻常人。 听姐姐说,父亲从前与母亲感情甚笃,在母亲生前从未出过海,但是母亲难产离世之后一切就变了,似乎家里再没有了可以绊住他的人。父亲貌似也很疼爱他们,每次回来都会带许多珠宝特产,一股脑全塞给他们,还会将孩子架在脖子上骑大马四处招摇,惹得扬州一带的孩子们都羡慕极了。但是这不妨碍他喜欢出海,孩子并不会成为他停下来的理由。 好像很心软,但是细想想却又狠心极了。小时候傅朝瑜总免不了抱怨,父亲既然愿意为母亲留下,为何不愿意为他们姐弟俩留下呢? 姐姐失踪之后,傅朝瑜顺理成章将怨气撒到父亲身上,一年多都没跟他说话。后来,父亲散了大半家财四处搜寻姐姐的消息,找了四五年都没找到人,渐渐死了心,且家里也没了现银子,于是他又跑去海上,几年都没回来,但是金银珠宝倒是捎带回来不少,没忘了养家糊口。 直到去年,他父亲彻底失踪,傅朝瑜才终于慌了神。姐姐失踪,父亲也失踪,傅朝瑜一下子没了两个亲人,他都不知道自己那段时间如何撑过去的。好在,如今有了小外甥,父亲那儿也找到了点渺茫的希望了。 傅朝瑜目光追忆,冲着小外甥笑了笑:“你外祖父是个不拘小节的人,若是他见了你,必定要将你捧到天上去。他还很富有,他那条船上没准藏着金山银山,回头等他来了京城,我们便去搜刮一顿!” 周景渊睁大眼睛,问道:“外祖父的船很大吗?” “很大,又大又气派。” 周景渊张着小嘴,发出惊呼声。 傅朝瑜又提到父亲在海上搜集到了一箱种子,如今种在了庄子里,等回头种出来,他便用那玩意儿做些新鲜吃食送进宫,保证好吃。 周景渊熠熠发亮的眼眸中盛满了期待:“我能出宫看看吗?” 傅朝瑜思考一番,这一批等到春x天应当能收获吧,届时春闱结束,他给皇上献个宝应当能让外甥出宫。 他道:“应当可以,不过要等明年开春。” 周景渊托腮,立刻全心全意地期待起来。 他一直很想出宫看看舅舅的农庄。 他们舅甥二人说小话说得热火朝天,全然不知高台上的那几位气氛有多凝重。 今日是太后寿宴,却也同样宴请了漠北一个大部族的使臣。 大魏跟漠北一带关系紧张,如今有部族前来示好,朝中上下都挺高兴的,又听闻对方部族正与相邻部族开战,总以为这次洽谈十拿九稳。却不想,这使臣投诚却还摆着谱,自视甚高,方才还对殿中歌舞评头论足,话里话外都说大魏的歌舞过于绵软,想来是民风如此。 皇上冷着脸,叫人摆上了鼓,从软舞换成了劲武,这才堵上了对方的嘴。不过心里实在膈应,他若是有足够的军队粮草迟早要继续北征,给大魏打下从古至今都没有过的广大疆域。 皇上给对面使臣敬了一杯酒,看着客气,脑子里却在琢磨什么时候能将他们踏平。 谁也没想到,最后让皇上扬眉吐气的竟然是大公主准备的二十份绣品。《女谈》在评刺绣一事皇上也是有所耳闻,他本以为是小打小闹没放在眼里,谁知道绣品拿出来后惊艳四方,每一幅都叫人竟然不止。 苏湘蜀粤,各有千秋。 仕女图清扬婉约,狸奴像生动活泼,饮水虎威武霸气,百鸟朝凤活灵活现,冬雪山河气势恢宏…… 最让众人惊叹的反而是年级最小的绣娘所作,丝绸薄如蝉翼,两面透光,能清晰映照出后面的一切景物。整个绸面如水一般透明,当中绣着水草与数只锦鲤,那锦鲤似乎凌空而起,遨游与天地,每一只都灵动异常,连其上的鳞片都清晰可见。这还不是最精妙的,最精妙的这竟是双面绣,背面竟是全然不同的画,与正面的交相呼应,真乃绝品。 没见过世面的漠北使臣看到这些,足足呆愣了一刻钟,整场都没说话。这些精妙绝伦的刺绣,他在漠北从未见过。 皇上龙颜大悦,狠狠夸了一番大公主。 虽没有什么实质性的奖励,但是大公主依旧像是打了鸡血一样激动。反而几位绣娘都得到了实惠,不仅得了太后的赏银与皇家恩赏的一等绣娘封号,还得到了留在皇家尚服局的机会。 苏元娘毫不犹豫地选择留下,她当然可以拿着赏银风风光光地回去,但是那样的家,她回去又有何用?不如留在京城做个皇家绣娘,这回她能得第一,往后未尝没有做上司衣女官的机会。 只要留在京城,一切都有机会。 皆大欢喜,就连傅朝瑜在边上光看热闹也挺高兴的。 这场宫宴之后,傅朝瑜原以为自己会有相当长一段时间不会接触皇家的人了,然而没过两天,那位周显璋忽然又跑到他眼前晃悠了。 也不知道哪根筋搭错了,频频提起了皇上与他小外甥相处得很是不错,散扯一番后,又追问傅朝瑜国子监结业考试准备的如何了。 傅朝瑜不是很想回他,可见他在那儿侃侃而谈时,忽然晃了晃神。 他怎么觉得,自己在周显璋身上看到了四皇子的影子么?不说别的,单那双眼睛便像极了…… 傅朝瑜这才认认真真看了对方一眼,虽则对方说话行事都十分恣意,面上总带着笑,但是细看不难发现,此人身上的杀伐之气很重。 皇上说了一堆没见对方应答,正要问话的时候便发现傅朝瑜一动不动地盯着他的脸出神。皇上莫名有些得瑟,他自是知道自己龙章凤姿,英武不凡。 傅朝瑜盯了半天,忽然意味不明地问:“周兄觉得,当今圣上是什么样的人?” 皇上精神一震:“当今圣上励精图治,节俭爱民,外攘夷狄,内修法度,乃是位不可多得的明君、仁君,朝中百官提起圣上,无不交口称赞,心悦诚服。” 傅朝瑜咧嘴一笑。 第50节 第51章 卖菜 傅朝瑜那微妙的笑意, 似乎有些想法,皇上心中略有不快:“怎么,你有异议?” 傅朝瑜端正态度:“没有, 我亦觉得圣上是明君。” 被当面拍了龙屁的皇帝陛下心情甚美。 傅朝瑜心中浮现万千猜测, 但是这些也都仅仅只是猜测,暂且不能被证实。况且,是与不是对他来说并没有什么差别。 二人分别之后, 傅朝瑜便将这事儿给忘了。 又几日, 新一期《国子监文刊》顺利印好,乘船送往各地的书局。经过前两回的进货之后,各地的书商直接同文丰书局签订了合同, 新一期《国子监文刊》印出来后直接发给他们就成,他们按期交钱,如此也省的他们一趟一趟地往京城跑。 来回往返, 实在不便。 现如今看《国子监文刊》, 已经成了不少人固定的消遣之一了, 一来这上面的文章确实每篇都是精品,二来么,如今市面上可以打发时间的东西并不多, 文刊之类除了《国子监文刊》, 便只剩下大公主她们创办的《女谈》了, 后者女子看的多一些, 尤其是这一期涉及到绣娘,买的大多都是女眷。 听闻哪些上京的绣娘回乡后,所作绣品几乎千金难求。 言归正传, 待学子们翻看到手的文刊后,很快便被一篇文章所吸引。 吴之焕的名字在这上面出现的次数并不多, 但是有心人还记得,上回那本科举参考书上面就有他的名字。如今这篇文章是他与扶风郡其他学子合力所作,不同于别的文章,这篇竟然是像普罗大众介绍春闱的。 前头侧重介绍春闱来源,后面着重记录了京城之中与春闱有关的诸多事项。包括饮食、租房、交友、常办的诗书宴会等,以及通过春闱之后即将面临的种种应酬,考试等。 其中尤其提到,京畿以及外地的学子闲来无事时常来国子监图书馆看书,吴之焕等推测,这一届春闱的考生若是入京之后,多半也都会聚集在图书馆内。若是有学生想要结交同年同乡,国子监图书馆倒是个不错的去处,且近来国子监又在图书馆后修建几座小亭,常有人学子在此温书交友,讨论文章。 文章介绍得无不详尽,哪怕是对京城一无所知的人考生,拿着这篇文章也能将自己照顾得好好的。 外地考生们又一次感受到了国子监的贴心。 远赴京城的考生心中多多少少是有些怯意的,不仅仅是因为那场未知结果的考试,更是因为京城是天子脚下权贵富人无数,小门小户出身的骤然去了京城总免不了担心惧怕,害怕自己哪儿做的不好被人瞧不上。 可如今看到这篇文章后,那份未知的恐惧忽然削减了许多。早一步已经赶往京城的人已经按着上面做了,以至于这些日子国子监不得不加派人手前去图书馆,因为每日来图书馆的人比平常足足多了一倍不止。 国子监外的小商贩也多了起来,尤以烧饼馒头这类最多,便宜管饱,吃着还方便。因为人多,孙明达不得不在旁边又造了一个休憩厅,每日备好热水,专门给学子吃饭用的。 如今国子监图书馆一下成了最受学子欢迎的去处,晚些到的人也纷纷都打定了主意,等他们去了京城一定先去看看国子监图书馆,说不定真能找到同乡呢…… 一月时间飞驰而过,京城也从深秋转为寒冬。 今儿下了一场雪,外头银装素裹,冰天雪地一般,出了门冷风刮得刺骨,仿佛要将人割裂。监生们庆幸之前户部拨了款,让他们赶在入冬之前将门窗都给换了一遍,新换上的门窗可比从前的保暖多了。 他们每日除了上课的时候出门,其余时间都恨不得一直缩在学舍里头,连平日里最活泼、最喜欢去马场上闲逛的一批人,如今也都消停了下来。 傅朝瑜也怕冷,这长安城比扬州可冷多了,他恨不得一直缩在被屋子里不出门,每日看书都要抱一个暖手壶。 其他三人也不惶多让,杜宁直接躺在床上背书。他们学舍四个人,傅朝瑜与陈淮书钻研进士科,杨毅恬转投明算科,杜宁如今就在死磕明经科,基本就是死记硬背。国子监先生留的功课、尚书府三位大儒留的功课,杜宁都得做x。他现在整天忙得要死,躺在床上昏昏欲睡的时候,脑子里想的还是经书。 这日子什么时候才是个头? 傅朝瑜也就在学舍窝了几天,等安叔传话过来,说暖棚里头蔬菜都已经长成了,傅朝瑜便坐不住了。 他得起来赚钱! 暖房在并不罕见,富贵人家也能造,只是价格高些罢了,但是傅朝瑜这个造价便宜的暖棚却鲜少有人知道。这暖棚其实建造起来一点都不难,用的是之前的高粱干做成“风帐”将菜地圈起来,四周密闭,而后在菜地上洒满马粪、草木灰,发酵可生热保温,届时便可以种些黄瓜、芹菜、小白菜等鲜蔬了。傅朝瑜这暖棚也不过是参照自己在后世看到的农书取了巧,不过支起来之后却意外的好用。 他听安叔带话过来,说那些蔬菜都已经可以拿出去卖了,暖房的花儿也开得正好,屋舍造景虽然只完成了一半儿,但是里头已经休憩一新,可以住人了。 傅朝瑜抽了个空吆喝了一声,把其余几个人一道带出去了。 对傅朝瑜来说是为了赚钱做准备,对他们几个人来说则纯碎就是为了撒欢。这些日子缩在学舍里,就连常年不爱出门的周文津都觉得闷,只希望冬天早点儿过去。 一行人赶到了农庄,安叔已经带着几个木匠在那儿摘菜了。 放眼望去,一水儿绿油油的叶子,鲜嫩的白菜跟黄瓜长势正好,茄子冬瓜个头也大,在冰天雪地的冬日里还能见到这样生机勃勃的一幕,给了没见过世面的几个人极大的震撼。 “原来这小棚子还真能种菜啊……”陈淮书都惊了。 杨毅恬甚至上手捏了一下,茄子还挺饱满的,捏了个小坑立马弹回来了。这要是过一下油,跟肉一炒,他都不敢想象有多好吃。 傅朝瑜招呼道:“动手帮忙的才有的吃,不动手的,一根都分不到。” 杜宁后背一僵,默默放下了捏紧鼻孔的手。说实话,这里真的好臭啊,粪味十足……但是为了合群,他还是不得不低下高贵的头颅,开始摘菜。 别说,杜宁为了赶紧完事儿,手脚还怪利索的。 中午,几个人换了身干净衣裳,直接留在了农庄用午膳。 新修好的屋舍干净亮堂,里头还有个特殊的床,听傅朝瑜说那叫炕,烧柴火便会升温。具体什么玩意儿反正他们也没见过,不过坐在上面一点儿都不冷,坐久了甚至微微有些发热。 安叔下厨,炒了几道小炒,煮了个锅子。新鲜的时蔬在冬天本就罕见,这段时间他们吃够了干萝卜之类,实在是馋得慌,菜一上桌,便被几个人瓜分得干干净净。 人越多,抢得越厉害,而且傅朝瑜这里不是外头,都是熟人,他们压根不在意面子,一个比一个放得开,恨不得就着锅子这里的那点汤水再泡一碗米饭。 平日里在膳堂也没见到他们如此哄抢,傅朝瑜看着他们猛吃的那个劲,都怀疑自己是不是在养猪。 傅朝瑜给他们都备好了两篓菜,又备好了车送周文津出城,至于其他三位,各回各家就是了。陈淮书那儿还多了个任务,陈国公府跟崔家住得近,傅朝瑜托他给崔狄也送些。 毕竟是小外甥的师傅,尊师重道他还是懂的。 其他国子监的先生也各自备好,他先生必然是最多的,柳师兄也不能忘了。 傅朝瑜给的这菜却扎扎实实地引起了各家轰动。 周文津还好,周母得知这菜是他朋友种的,念叨了一下儿子好友有能耐,便赶忙将菜拿到后厨准备给儿子女儿做顿好吃的,也没别的念头。然而其他几家却不缺钱,尤其是杜尚书还偏偏好吃素食,杜宁拿回来的这些菜真的送到了他的心坎儿里。 杜尚书追问:“傅贤侄这些菜还卖不卖?” 贤侄贤侄,叫得可真是亲热,杜宁酸溜溜地嘀咕着:“我哪儿知道,我只负责摘菜跟吃饭。” 杜尚书没好气地敲了一下他的脑袋:“你除了吃还能知道点什么?” 杜尚书等不了,等打听到傅朝瑜的庄子在哪儿时,当天下午便让管家带着钱过去买菜了。管家到那儿的时候,还碰到了早早过来已经买好了一车菜的其他家管事。 杜家管事拉过一个人连忙问了里头还有没有,对方道:“应当还有,只是头一茬的菜瞧着不多了,听说还要留一批送进宫,眼下怕是先到先得了。” 杜家管事忙不迭地进去抢菜,心中纳闷这些人消息怎么这么灵通? 事实是,谁家还没几个亲近的亲戚啊?冬日里的蔬菜多稀罕啊,其他几家得了之后便分了些给家中亲眷,一来二去,傅朝瑜这农庄里有菜的消息便传开了。 这些菜除了自家可以吃,还能送人,怎么着都得买几车回来。众人生怕自己来得晚了便没了,早早地就过来抢这一茬。 傅朝瑜的菜虽然多,但也架不住他们买得凶,这一下午就卖出去一半儿了。他赶忙先带人将送进宫的那一拨先摘出来,再不敢耽误,连忙叫人送去了太府寺。再晚一点儿,他外甥都没得吃了。 就连安叔都没见过这个架势,乐道:“本来还想着要不要去城里开一家铺子专门卖菜,如今瞧着是不必了。” 安叔是个心有成算的,见来这儿的非富即贵,于是从暖房里搬出了几盆牡丹跟芍药。 寒冬腊月,姹紫嫣红的牡丹芍药竞相开放,真乃奇景。 众管事不敢擅做决定,却默默记下这事儿,回头便跟家主禀报。 于是没多久,安叔搬出来的花边卖得差不多了,甚至有人折返过来买了一盆后,又再次折返回来新添了几盆。安叔给每盆花定的价格还都不便宜,物以希为贵,但定价高半点儿不妨碍求花心切的人愿意花高价买回去。 傅朝瑜农庄里头自产的蔬菜与鲜花,不仅在京城掀起小范围的热潮,更在宫中引起不小的轰动。 除了皇上那儿送了菜,宫中也就只剩下五皇子也得了十篓新鲜蔬菜。那菜送过去的时候不少宫人都瞧见了,菜叶上还滴着水珠子呢,鲜嫩嫩水当当绿油油,跟春夏见到的那些菜没什么两样,重点是新鲜,才刚从菜地里摘下来便送进宫了。 如今宫里倒是也有菜,好种的譬如豆芽韭菜,亦或是去年夏秋储存的窖藏菜。后者虽然还算新鲜,但是耐储存的也不过都是萝卜之类,水分已经流失了不少了,吃起来总还是欠缺了些味道。他们不是不知道暖房,但是暖房造价高得很,大魏这位皇帝陛下是个节俭的,不仅对自己节俭,对后妃皇子也一向节俭。 皇上吃的蔬菜也就只吃萝卜豆芽之类,至于花费多的蔬菜,一概没有。皇上都只有这样的分例,谁还敢超过皇上? 这样高价的菜,五皇子的舅舅说送就送了,怎不叫人惊讶?前段时间不都说五皇子的舅舅是个穷光蛋还一无所有么,怎么如今瞧着……似乎不大像啊,真穷的话出手能这般阔绰? 该不会是,传言有误? 那几篓子菜加上两盆牡丹送去了翠微殿,可是惹得不少人羡慕不已。 周景渊听说这是舅舅送来的,欢喜得不行,掰着手指头算自己这边的人能吃几天。 贤妃那儿沾了儿子的光,也收到了翠微殿送来的一份,她叫人打听过,说是两位公主那儿也被秦嬷嬷送了一份,只是没他们这儿的多。 贤妃娘娘望着胖乎乎的傻儿子,头一次感觉自家这喜欢当跟屁虫的儿子跟出了点门道来。 起码之前给三皇子当跟屁虫的时候,啥也没捞着,这次好歹人家有了好东西还分他一份,长进了。 后妃也就这三位沾了光,剩下的愣是没有分到半点儿。愤愤不平的贵妃娘娘还没有修炼成皇后、端妃那般心性,见着旁人有自己无,心中别提多怄气了,当下就派了人悄悄出宫打听情况。 然而等他们到那儿的时候,头一茬的菜已经卖得干干净净了,暖房里头的花也只剩下了两三盆海棠罢了。 各宫宫人不甘心:“真的一点儿都不剩了?” 安叔摊手:“真的没了,今儿来了不少人,最后一点白菜都卖光了,若想买只有等下一茬了。” 黄瓜茄子倒是有些小的挂在藤上,但是总比不能为了卖钱将这些没长大的嫩瓜秧子都给薅了吧? 不等他们追问下一茬是什么时候,x安叔便下一步回答:“下一茬最少得等半个月。” 得了,各宫宫人无功而返,又惹得后妃白生了一场冤枉气。 怪只怪他们去的晚,东西都被抢光了。想来也是,好东西谁不抢,他们宫里消息比人家晚到许久,便是有好东西也赶不上热乎的。五皇子那儿的指望不上,如今宫妃们便盼着皇上能分出点儿来。 皇上不好口腹之欲,他一个人应该也吃不了这么多吧?不匀点儿出来? 被众妃惦记的皇上只分出一部分给太后,余下的直接让人藏在地窖当中了。 他的确吃不了,不过可以慢慢吃。皇上不挑,对饮食更不讲究,从前行军作战的时候跟着士兵同吃同睡,饿极了连野草都啃过,如今的饮食在他看来已经很不错了,但是,好东西谁不喜欢呢? 比起这些菜,最让皇上在意的是另一件事儿,傅朝瑜不像是有钱的样子,这些菜的成本应当不高,但是售价肯定不低,几乎可以看作是一本万利。这样赚钱的事,傅朝瑜怎可独享? 不成,他不能眼睁睁看着别人赚钱。 皇上心痒难耐,招来成安:“你明儿便出宫,问问这些菜是怎么种出来的。” 若是可以,他必也要掺和一脚。 晚上,傅朝瑜跟安叔算了账,再次惊叹于京城贵人何其多。 菜倒是其次,那几盆花却是真的贵,竟也都卖出去了。光今儿一天挣的钱,便将他前期投在农庄里头的钱全都赚回来了。 手里有钱,傅朝瑜心思便活泛开了。他要准备春闱没空管庄子,可是安叔不是在吗?安叔审美也不差,最重要的是人比较靠谱,将农庄交给他完全没问题。 既然如此,傅朝瑜脑中浮现了一个新念头。 所以……游乐园加上农家乐,能否在大魏复刻一个呢? 毕业(一更) 傅朝瑜画好草图, 将自己的想法跟安叔说了一遍。 安叔对着稿纸端详了半天,想了想农庄的地形,忽然问:“若是建造这些, 岂不是要将那些暖棚全拆了?” “拆吧, 明年春天就拆,只留下暖房跟东北角的空地就是了。到时候一边儿种上果树,底下套种别的, 另一边儿种稻子跟小麦。其实这暖棚也种菜也就今年稀罕, 到了明年大家都学上,兴许就不缺菜吃了。” 第51节 傅朝瑜今年挣得足够多,明年便不准备掺和这门生意, 他吃完了肉,总得让外头那些老百姓喝口汤吧。又不是什么多难得东西,种过地的人稍微瞟一眼便明白怎么回事了。傅朝瑜甚至都准备过两日就叫周围村民过来观摩, 然而这一切都被宫里的成安公公给打断了。 成安公公跑去农庄见过暖棚的廉价方便之后, 便知道皇上肯定舍不得放手。 他还特意去国子监找了傅朝瑜, 言明皇上对此事很上心,非常上心,并且暗示傅朝瑜明年春天之前不许让别人知道这暖棚种菜的法子。 傅朝瑜沉默半晌, 提醒:“这法子简单, 外头的人早晚都能学会。” “那也无妨, 圣上说了, 只要今年冬天没人学得会就够了。这法子,今冬绝不可叫各地商贾富贵人家知晓。”否则谁都能掺和一脚了。 傅朝瑜:“……” 不愧是那个死抠门的皇上,只顾着自己赚钱, 完全不管别人死活。 鉴于往后还得在这位手底下做事,傅朝瑜并不敢得罪皇上, 一切照做。 于是当日成安公公折返皇宫后,又带着宫人再次出宫办事儿。 皇上手头上的真金白银或许没有那么多,但是皇家的田产却有的是,京郊一带大片大片的土地都是皇上的。 如今为了赶上今年冬天这一波赚钱的机会,皇上令成安公公将能用上的地全都用上了。人手不够,就从太府寺抽调,从司农寺抽调,再不济就从兵部抽调。总之,务必要在最短的时间内将暖棚弄好。接着又雇了京郊一带的老农,让他们撒上种子种上蔬菜,趁着开春之前狠狠赚上一笔。 反正这赚的都是富贵人家的钱,不赚白不赚。至于皇庄的百姓是否会学会这个法子,倒也无妨,反正皇上也不准备长久地霸占这赚钱之道,他只要先赚一笔,剩下的才能留给旁人。 鉴于暖棚要用到大量的马粪,牛粪,导致马粪、牛粪这些牲畜粪便都变得供不应求了。京城内外一下子多了许多收粪便的人,无形之中倒是给他们多了一项短暂的生计。 傅朝瑜安心温书,不理会这些,只是下一茬菜开始采摘的时候,又让安叔备好分给各家,至于剩下的,便是谁家来得早谁家先得了。 先前那一波菜买到的人着实不多,因为前面买菜的都是几车几车往回拉的,完全不考虑旁人的活路,许多后来者连影子都没见着。只依稀听闻宫里的太后娘娘就格外喜欢这一口,皇上见她喜欢,最后将自己的那份也都送去了未央宫。这等口腹之欲的小事上,皇上一向孝顺。 外头多的是没吃到的,满心眼里就等着下一茬菜长出来他们好尝个新鲜。冬日里新鲜菜太罕见了,且这农庄里头的菜听说还比别的菜好吃千百倍,传来传去,傅朝瑜这儿的菜都快传成山珍海味了。 他们这回的确准备抢,然而不少人依旧来得慢了一步,人家早几日便已经打听到什么时候有菜了,今儿天没亮便已经在农庄外头排队守着。 菜拉出来一批,他们便买一批,以至于后面来的人连一根黄瓜都买不着。 惨,太惨了。 安叔不知听到了多少唠叨跟抱怨,只是再抱怨也没用,他们实在没有了。往后剩的菜也不多了,黄瓜茄子都摘没了,只剩下些白菜,因为五皇子爱吃嫩菜烫锅,他们家公子便没准备再卖了。 众人趁兴而来,败兴而归。 事情演变成如今这样,早已经不是能不能吃上一口新鲜菜的事儿的,而是旁人家有自家却没有,总觉得低人一头。平常也就罢了,眼瞅着都已经快到年下,回头若是年节摆宴,自家的席面明显不如别家的,那得多难看? 好在,峰回路转,没过半个月,市面上竟然出现了一批新鲜菜,数量极多,似乎根本都买不完。 品种虽没有傅朝瑜庄子上那些蔬菜多,大多都是白菜,茼蒿之类,但是有总比没有强。 冬日的蔬菜比肉还要贵,但富贵人家不缺这点钱,尤其是听闻今年蔬菜紧俏,他们害怕旁人都买完了回头自己没得吃,恨不得一次买够一个月的量。 皇上每日都要招太府寺的人问问每日进账如何。鉴于他们种菜的时候已经晚了,皇上压根没考虑那种生长时间长的菜,选的都是白菜茼蒿这种一个月速成。时间短,来钱快,收益不菲。 皇上得意于自己的睿智,惊叹于傅朝瑜的巧思,同时算盘还敲得很响:“等这一批菜全都卖完了之后,便让司农寺去各地县乡教授百姓暖棚之法,如此既可以给他们一个挣钱的营生,也能让他们知道朝廷为了百姓生计劳心费力。” 杨直连连夸赞圣上英明,实则却想:这法子不是傅朝瑜想的吗,皇上就这么理直气壮占用了? 倘若真的要推行,直接让傅朝瑜在《国子监文刊》上面写一篇文章不就得了?还省的司农寺的人两地奔波了。说来说去,不过就是厚脸皮把这个功劳给占了。杨直心里闪过诸多大不敬的腹诽,面上却还笑的谄媚:“百姓们若是知道圣上体恤之心,必定感恩戴德。” 皇上听得一本满足,越发觉得自己真不愧为当世仁君。待傅朝瑜那小子顺利通过春闱跟吏部试,他们明君贤臣、上下一心,必能心想事成,所向披靡。届时他在前线作战,傅朝瑜在后方给他揽财,甚妙。 皇上挣了不少钱,旁人可能不知道,不过掌管户部的杜尚书却心知肚明,因为前段时间才跟他说了要囤积粮草。 杜尚书意识到皇上准备北伐了,两军开战伤亡不少,于户部来说更为头疼,杜尚书遂委婉提醒,道今年收成不好,民间只怕也没有什么余粮。 皇上听闻倒是默默良久,终究是没有再提此事,反而与杜尚书商议低价放一批仓库里的陈年旧粮,以及如今税法的事。 如今用的是丁税,即按照人丁来收税,不论x财产多寡。定税沿用的是前朝旧例,多少年来都是如此,可杜尚书怎么听着觉得皇上的意思似乎是要改这税法? 他吓了一跳,偏偏又不好多问。 皇上想改国子监生源也就罢了,怎么如今连税法都要改?步子迈的太大,就不怕圆不回来? 此事指皇上与杜尚书商议过,杜尚书回去之后并未向任何人提及,只是心里终究埋下了一件事,一年好几日都忧心忡忡。 外头卖菜卖得热火朝天,傅朝瑜也有所耳闻,他的菜都已经卖光了转而又有人顶上,如此也好,省的那些没买着的人继续闹事儿。 又过两日,国子监岁考应约而至。 对于其它学生而言,岁考虽然比从前紧张了些,也不过就是一场考试。但是结业班却不同,这将是他们在国子监面临的最后一次考试。若不能通过,便得留在国子监继续读书,再不通过,兴许就要被劝退了。而一旦通过,他们的国子监求学生涯也到此为止,从今往后,众人便也不是国子监的监生了。 他们的确嫌弃过国子监,抱怨过功课,埋怨过国子监诸位先生,更对严厉的孙大人颇为不平,但是这么多年来他们一直在国子监读书,如何能没有感情?尤其是今年以来,他们还同国子监一起经历了这么多的大事。人生前十几二十年来,他们还从未有过如此波澜壮阔的经历。 这些都是国子监留给他们的回忆,临别之际,怎能一点触动都没有?正因为珍视,所以这次结业考,没有一个人心存敷衍,散漫了事的,都是全心全意的准备。 等到了考试那日,所有监生端坐于考场,全神贯注,一笔一画地答题。 没有先前的交头接耳,也没有左顾右盼,整个学堂似乎都沉浸了下来。 王纪美与孙明达监考结业班,看到这一幕,二人心中感触颇深。 曾经最让他们头疼的一批人,如今也学会听话懂事了。 王纪美冲着孙明达扬眉:“说了让你相信年轻人吧?” 孙明达“嗤”了一声,却也没反驳。 两个小老头就这么坐着看了一天,心中感慨万千。 他们为这些孩子头疼了这么久,猛然以后都见不到了,除了如释重负,竟然也开始惆怅起来。 大抵他们天生就是操心的命吧,要不怎么总有操不完的心? 这回结业考,六学竟大多都通过了。 其实历届莫不如此,只是今年后来居上的人多了些。国子监不像地方官学一样限制人数,既因为生源本就不多,也因为这里的学生非富即贵。只要不差,都能通过,这也是朝廷给予高官之后的一项特权,权贵子弟凡是进入国子监,便已经半只脚踏进官场了。 相较于往年,今年的监生进步还是不小的。即便不看在他们父辈祖辈面子上,这些人的学问也足以毕业,至于往后能够通过春闱,那就得看天赋了。 春闱可要比国子监的岁考难多了。 杨臻收到了点消息,开始向身边散播:“我听说,明年国子监的结业考试就没有这么简单了,以后一年难过一年,说不准以后就跟地方学生考乡贡一样,先刷掉一大半人再说,能过的也不过十之一二罢了,兴许还会更少。” 往后他们这层身份就不顶用了。 安阳侯世子松了一口气:“幸好咱们走得早。” 几个人对视一眼,从对方眼中都看出了庆幸。 岁考考完,便意味着他们正式毕业了。 这日,结业班的所有监生们集聚明义堂,认真聆听孙大人与王大人留给他们的教诲。同样在此处,当初开学的时候也有一场课,只是那会儿的情况跟如今的情况简直是云泥之别。 王纪美说得简单扼要,全是鼓励之言。 孙大人也想鼓励,但是他也跟就不是会鼓励学生的人,前面耐着性子说了两句中听的,到最后不由得话锋一转,又开始说教起来。为防他们结业之后就丢了课本,孙大人还特意告诫,明年的春闱非常之难,被刷掉之人只会比往年更多,望他们各自珍重,切莫丢了国子监的脸。 众监生:“……” 果然,这才是孙大人。 本来挺有离愁别绪的意思,但是被孙大人这么一搅和,一下子浑忘光了。 比起孙大人,他们果然还是更喜欢好说话的王大人。 傅朝瑜听他们私下说过这样的话,心里想的却是柳师兄听旁人闲聊时记下的事儿,说当年他先生跟孙大人先后入朝为官,他先生脾气暴躁,一言不合就要跟人争论;孙大人却因为出身世家,彬彬有礼。时过境迁,这两人性子竟然完全调了过来,如今谁还能想到他们当年的模样? 漫长的一节训导课结束之后,傅朝瑜被孙明达给单独留了下来。 孙明达先前一直憋着没说,今儿若是再不说便来不及了。他总觉得,傅朝瑜这小子最近似乎又些飘,又是修农庄又是种菜的,孙明达已经跟王纪美抱怨好多回了。无奈吃人嘴短,嫌弃起来都显得中气不足。 但该如何还是得如何,孙明达仗着自己国子监祭酒的身份,名正言顺地教训了一顿傅朝瑜,让他戒骄戒躁,别整日在外四处乱蹿,回头若是名落孙山,他们国子监可不收结了业的学生! 傅朝瑜听完,有点想笑。 孙明达见他还敢走神,恼怒异常:“你先生就是这么教你的?” “不是。”傅朝瑜收起嬉皮笑脸,“只是想到往后不再是国子监监生了,有些遗憾。既然如今都快离开了,总得有个仪式吧?” 孙明达警觉:“你又要做什么妖?” 翌日,国子监外停满了马车,今日过后,这些结业班的监生便都要离开国子监了。 早起时,各家便派人守在国子监外,准备接自家孩子回家。可等了许久,愣是没等到一个人。 结业班诸学监生门都守在授课的经师堂外“合影”。 这是傅朝瑜一力促成的,他让孙大人掏钱请了几位画技卓绝的画师,让国子监的先生们与各学考生一同入画,以作留恋。 原本孙明达只想着六学每个画一幅,偏偏国子学那边的人爱折腾,非说国子监的衣裳太单一,他们要穿着自己喜欢的衣裳多画一幅,愣是逼得国子监多出了一份钱。 前面穿着国子监校服的都还行,能够入眼。等到后来各监生换上自己的衣裳后,场面便有些古怪了。 别的班,古怪也古怪不到哪儿去,等到了国子学,赤橙黄绿青蓝紫,各色都有。傅朝瑜跟陈淮书几个还算正常,只是换了鲜亮的颜色,杜宁直接一身嚣张的紫红色,杨毅恬换上了他爹作战的铠甲,杨臻换上了道袍,有人着一身江湖草莽的样式,后来还有人顶着一个稀奇古怪的帽子…… 已经入完画的周文津看了看自己的衣裳,头一次怀疑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合群。 这都什么东西,简直群魔乱舞,孙明达险些看瞎了眼。他能确定,这回的春闱国子监肯定会全军覆没,一个不留! 王纪美都只是好脾气地让他们赶紧站好位置,免得晃悠太久冻着了。孙大人却坐在前面,越来越生气,后面直接笑不出来,板着一张脸杵在那儿,一直催促画师能够快点画完,他受不了了。 于是等到画作好后,这最后一幅便显得格外,与众不同。明明是一副无声且静止的画,但不知为何,这幅却总能看出一股喧闹感来。 花里胡哨的监生们中间,簇拥着几个无奈的先生,包容的王司业,还有一位垮着脸、不苟言笑的小老头孙大人。 第52章 春闱(二更) 国子监求学生涯结束, 对于傅朝瑜来说似乎并未轻松多少,相反,他更忙了。 陈淮书跟杨毅恬都希望傅朝瑜跟他们住, 就连杜尚书得知傅朝瑜在京中没有府宅后, 都明示过傅朝瑜要不要来尚书府过年。傅朝瑜要是闲着,或许还可以两头溜达,但是他一刻也闲不住, 结业之后, 傅朝瑜便被他先生叫去了府中,开始恶补春闱的一切知识点。 王纪美知道他聪慧,也知道他博览群书, 但是此次参与春闱的考生同样不可小觑。 “近两年来,江南一带的文风也渐渐起来了,你出自扬州, 想必也是知道这一点的。此外, 国子监先生虽好, 生源却并未最为出x众,上回来国子监参加辩论的青山书院,那儿的学生才是京畿一带最出众的学生。” 高官权贵的子弟是在这儿, 但是不全是, 另有一部分去了校规森严的青山书院。 青山书院……傅朝瑜恍惚间想起上回大公主她们弄得拿出“才子评选”, 那里似乎就有青山书院的人, 名字仿佛叫:“是否有位叫陆晋安的学生?” 王纪美颔首:“这位乃是青山书院的头名,陆太傅的爱孙,一向以诗文出名, 不可小觑。” 傅朝瑜只在他先生嘴中得知,这回参与进士科考试的学子有很多, 但是到了岁末,他终于能亲眼见识一遍了。 所有报名春闱的考生聚在皇家含元殿中,原是要听圣上勉励一番的,结果圣上没来,来的是四方馆舍人,对远随乡荐,跋涉山川的学子好一通夸奖勉励,随后便是核查考试资格。虽说能上京参考的考生应当不会出什么问题,但是礼部依旧不敢怠慢,每位考生都细心审查。 第52节 今年考生尤其多,光进士科便有三千多人,乌压压一片齐聚于此,场面异常宏大。 然而进士每年只取二三十人,仅是明经科的十分之一。竞争如此激烈,参加考试的人却逐年增多,足以见进士科地位之高,以及朝廷对于进士科的重视,难怪时人称进士及第者“ 白衣公卿”。 审查过后,傅朝瑜看到自己跟熟悉的几个人名都出现在榜上,这也意味着,他们都能顺利参加春闱。 不过大魏的春闱跟后世的科举不同,如今是不糊名的。考官可以看到每一名考生的名字,这中间有没有猫腻,有多少猫腻,用脚趾头想想也知道。听闻先前科举,十之七八的进士都来源于京畿与各地的士族,除了因为士族掌握读书的资源,这不糊名,想必也是一大原因。 如今,在政坛文坛两者中颇有名望的尊者及与主考官关系亲近者,都可以影响春闱名次。考生为了争取自己的考卷能入考官的眼,进而获得更好的名次,便积极将自己的文章呈送给这些地位显赫的高官大儒,谓之“行卷”。 傅朝瑜对此嗤之以鼻,王纪美从前也一样,但是眼下还是不得不带着他弟子去参加各式各样的诗会宴请,将傅朝瑜的诗作文章拿出去,给众人品鉴。 好在,他跟柳照临的面子还是有的,傅朝瑜虽然出身一般,文章倒不至于无人问津。相反,不少人都愿意多看看傅朝瑜的文章,甚至不仅限于自己看,他们还乐于跟旁人分享。 各种诗会上,傅朝瑜还认识了不少青山书院跟外地来的学子,更见到了那位大名鼎鼎的陆晋安。 不过未曾跟对方说过话,傅朝瑜感觉这人比较内敛,也不好上去攀交情,怕唐突了人家。 除了陆晋安,还有位肃州来的学子,不知为何也异常受欢迎。 陈淮书也被家中催着过来“行卷”的,他烦的要死,这些行卷或津津自夸,或谀辞媚上,他深以为耻。陈淮书的文风是适合如今官场的,不过他的文风是被训练成这样的,文章富丽堂皇,为人却感情充沛且嫉恶如仇。自从上回目睹一个地位甚高的官员将一介寒门子弟的文章扔出去后,便私下痛斥此人为“屠狗鼠辈”。 之后又目睹了有个死皮不要脸的收了傅朝瑜的文章不说,又还恬不知耻地找傅朝瑜要了仅剩的一盆暖房花,更是气得陈淮书想冲上去对方无耻。 他存了一肚子闷气,却只能跟傅朝瑜发发牢骚:“回头咱们入朝做官,若有机会一定要把这恶习给改了。” 傅朝瑜跟他分析:“如今这般风气不过是因为不糊名,若是将所有的考卷糊名,再请小吏誊抄一份,这样考官们既无法辨别考生名字,也无法通过字迹等认人,公平公正,往后没办法再弄这所谓的‘行卷’了。” 陈淮书眼睛一亮:“要不我们写篇文章登上去?” 傅朝瑜瞪大眼睛:“你不要命啦?孙大人都被世家排挤成这样了,你才初出茅庐就敢挑战士族权利,不怕他们联合起来对付你?” 陈淮书抱着胳膊,虽没有坚持,但却还是将此事给记下了:“早晚都得按着这个来。” 有志气,傅朝瑜对他另眼相看,觉得这家伙还挺适合去御史台,孙明达还说他爱憎分明,明明陈淮书比他更甚! 吴之焕也试了几次“行卷”,效果不佳,于是他又转而折腾起别的了。这家伙跟周文津不一样,他似乎有使不完的精力,近来在国子监图书馆内结识了不少朋友,联合其他各地的考生准备自己办一场文会,择其优者投一投《国子监文刊》。吴之焕也觉得这些高官不靠谱,与其靠他们,不如自救! 此外,他不知打哪儿听说《女谈》要评选才子,鼓动考生们向《女谈》投稿,是以长公主最近收稿子收到手软,颇为得意。 至于周文津杨毅恬他们,也都各自准备明年的考试。每个人的都忙忙碌碌,一刻也不得歇。 一晃,便到了除夕。 这个年,傅朝瑜跟安叔是在他先生家里过的。他先生早年丧妻,儿女倒是有,但都不在身边,或者外放或是随夫君去了任上。往年只有一个柳照临陪他过年,如今多了一个傅朝瑜,比从前热闹了些许。 宫中亦有宫宴。皇上参加了前朝的宴会之后,便去了未央宫赴家宴。 后妃、皇子、公主与宗亲皆在。今年众人席上的菜可比去年多了几个花样了。除去几样必吃的,剩下的便是各式各样的锅子了,里头用高汤打底,煮着鱼丸、肉片和各色蔬菜,眼下还冒着热气儿,香味诱人。 宫里的厨子都知道,这锅子最先是五皇子那儿出现的,听闻又是五皇子的舅舅做好送进宫的,烫菜极为方便,五皇子每日都要烫锅子,短短一个冬天便吃圆了好几斤。 皇上听闻之后,便让膳房准备了不少,如今正好在宫宴上用。 往年可没有这样新鲜的蔬菜,有不晓事儿的到如今还不明白外头那些菜都是皇帝在卖的,看到桌上这么多菜,还觉得今年皇帝终于大方了起来,连吃食都比往年上了一档次。 大人们吃得开心,小孩儿却不耐烦这些应酬,吃着吃着便下了席,相继跑出去玩了。 周景渊从福安手里拿出了他的冰灯。 顾名思义,冰块雕刻成的灯,是个胖锦鲤的模样,冰灯本就大,被他一个小人拿在手里更显得硕大了。锦鲤中间有个活口,可以拆开,肚子里面放着一支烛台,微光点点,既好看又有趣。 小殿下显摆极了,拿着冰灯左摇摇又晃晃,挺着小肚子招摇过市。这是他舅舅给他雕的,别人都没有。 小孩子们羡慕极了,个个都围在周景渊身边,很想伸手摸一摸。周景渊却舍不得:“只能看,不能摸。手是热的,若是摸的话会把冰灯给摸坏的,摸坏了便不好看了。” 好吧,几个小孩也不是不讲道理的,就算不讲道理他们也不会对傅朝瑜的外甥不讲道理,如今宗室小孩儿们对傅朝瑜依旧爱得深沉。 有人问周景渊:“你舅舅还做了别的灯吗?” “没有了,就这一个。”周景成替他回答,其实他也想要,不过五弟对他没有像对其他人一样小气,今儿宫宴之前还给他提着玩了一会儿。 周景成为了待会散场之后还能玩,对这盏冰灯看得格外紧,见一个小孩偷偷摸摸伸出了手,立马上前拍了一下,凶神恶煞:“都说了不许摸。” 小孩儿怂了。 皇后也注意到,门外的小皇子小公主包括皇室里头的宗亲子弟都围在周景渊身边,唯有三皇子心情郁郁地站在一块儿,并不与他们凑成一块儿。 太后没注意到周景文,见别的孩子玩得高兴,还道:“小五真是受欢迎,看来这孩子脾气很是不错呢。” 皇后端起酒杯,笑着说:“是啊,小五性子绵软跟个姑娘似的,与谁都处得好,只可惜偏偏出身差了些,又摊上那样的母亲。” 想到傅美人,太后忽然没了说笑的兴致。 本来一心吃菜的皇上听到皇后这绵里藏针的话,顿时看了她一眼。 皇后莫名。 皇上冷不丁开口:“都是陈年往事了,总还提着作甚?五皇子是朕的血脉,x与太子同是亲兄弟,朕竟不知他出身差在哪儿了?” 皇后掐着手心,深吸了一口气,笑着说:“皇上说得是,妾身失言了。” 皇上没理她,他最烦心思深沉之辈。治国已是不易,吃个家宴还要听这些阴阳怪气的话,烦! 年后没过多久,便到了开科取士的日子。二月初五,三千余名考生齐聚一堂。 卯时前,傅朝瑜便收拾好一行装备,带上笔墨砚台、跟食物,趁早便跟陈淮书来了贡院门口。如今才二月,春寒料峭,天气尚且没有回暖,虽没有冬日那般刺骨的风,但也自有着一股凛然的寒意。 等待搜身之际,傅朝瑜却发现靠近他们的国子监监生似乎与另一拨人起了口角。那伙人也都是年轻人,与他们差不多大,两边都瞪着眼,似有火光,彼此都不服对方。 “看什么呢?”傅朝瑜扯过杨臻。 杨臻重又瞪了对方一眼,这才憋屈地跟傅朝瑜道:“青山书院的人瞧不上咱们国子监!” 虽然两边大多是权贵子弟,但是权贵子弟也分三六九等,譬如他们这边有一部分人便是来国子监镀个金的,青山书院的许多人却是实打实考上去的。与其说他们是瞧不上国子监,不如说是瞧不上国子监的监生。 可谁愿意被鄙视呢? 杨臻他们从前拉着陈淮书跟他们斗,毕竟他们这群高官子弟里面也就陈淮书能打了,但是陈淮书懒得掺和他们之间的纠纷,总是埋头看书不配合他们。如今有了傅朝瑜,杨臻等人感觉找到了主心骨。 “这回春闱,你可得给咱们国子监挣一个状元回来,好好打一打青山书院的脸!” 傅朝瑜肩膀上的担子一下子重若千钧。 好家伙,他们真敢说啊。 恰好陆晋安路过,傅朝瑜不知道他有没有听到这句,但一想到对方曾名噪一时,莫名臊得慌。 “……别说了。”傅朝瑜无奈。 “干嘛不说?怀瑾你也别长他人志气,灭自己威风,就要考状元!” 傅朝瑜一把捂住了他嚷嚷不停的嘴。 别叫了,心累。 因为舅舅要参加春闱,周景渊别提多想出宫了,但他知道自己不讨喜,便压根没提这件事情。可心中又实在担心舅舅,小脑瓜子琢磨来琢磨去,便想着找个东西拜一拜。 他除了拜他母亲的牌位,唯一能想到的便是他舅舅送过来的泥人了。那可是无所不能的孙大圣,应当能保佑他舅舅拿状元的。 周景渊不仅自己拜,还拉着周景成和两个小公主一起拜。 二公主拜了一会儿,睁开一只眼睛,小声问:“这个真的能保佑傅舅舅拿状元吗?” 周景成老神在在地道:“嘘,心诚则灵。” 他自然是希望傅舅舅拿状元的,当时候傅舅舅一高兴,什么好吃好玩的都一股脑塞进宫了,他们也能跟着沾光。 几个丁点儿大的小孩儿煞有介事地拜神,拜的还不是正经神,秦嬷嬷看在眼中只觉得哭笑不得。 这些孩子凑在一块还挺有意思。 贡院中,傅朝瑜一行人已经顺利通过了搜查,依次进了考场。 这还是傅朝瑜头一回进贡院,里头大是大,但简陋得很,内部都用荆席围隔,考生们坐在廊下答题。 没错,是在廊下摆了几千个小桌案,考生席地而坐,甚至都没有一个正经的号房。如今还是二月,天凉飕飕的,傅朝瑜庆幸自己听了先生的话穿了厚衣裳来,否则还不得冻死? 也就这会儿他还能神游天外,等到考题下来之后,傅朝瑜便立马收了心思,认真答起了题。 第53章 阅卷(一更) 进士科考试共三场, 一场“帖经”,考的是对经书熟悉与否;第二场考“杂文”,按题作诗、赋各一篇即可, 第三场便是傅朝瑜最为擅长的“策问”了, 五道时务策,考的大多是时政与国策。 第一场几乎并不能凸显差距,贴经而已, 只要将经书背熟弄懂, 应付起这门考试来简直得心应手。最多有些考生出于紧张犯了点小疏漏,或是字儿写得难看了些,或是一心心急记错了几个字, 不过第一场考试时间相对充裕,卯时开始,酉时收卷, 等到了下午, 多半的考生便已写完了。 等第二场诗赋时, 才是逐渐拉开差距的时候。 傅朝瑜原本在诗文灵气上稍逊别人一筹,但是他先生跟师兄其实擅长此道,尤其是他师兄, 傅朝瑜看过他先生师兄的诗稿之后, 再不济也比从前开窍了不少。且这回的诗赋选题也是大而空, 无非就是想让考生们写些歌功颂德的诗词出来罢了。这对傅朝瑜来说反而更好些, 他虽然不太喜欢拍马屁,但这并不代表他不会拍,相反, 傅朝瑜很擅长此道。 这第二场,傅朝瑜依旧顺遂。 等到了第三场的时务策, 考的则两道圣政,一道边防,一道税法。五道时务策,傅朝瑜与他先生都推算过了,大体也没有超过他们猜测的范围内。傅朝瑜一边研磨,一边心里打好了稿子,等开始在稿纸上写的时候便得心应手许多。 傅朝瑜旁边的考生见他如此神速,咽了咽口水,没来由地开始心慌起来。 他都还没有思路呢,这人怎么都已经写了两页纸了,他们面对的是同一道时务策吗? 越看,则越心乱如麻。 傅朝瑜若是注意到兴许还会放慢些笔头,免得叫旁人看了紧张。但是他如今全副心神都在题上,哪有精力管别的? 须臾,主考官携诸考官巡视廊庑。 今日足有三千多考生,从头巡到尾,只依稀几人让众位考官留下了深刻的印象而已,要么是因相貌出众,要么则是因风采斐然,要么,则是相熟之人的亲眷了。 日暮后两炷香燃尽,诸考生停笔交卷。 不交不行,考官都已叫停,两侧又站着兵卒,若是再动笔那便是违规了,几年内都休想再参加科举。 大多数人都舍不得交卷。本场时间有限,可题目却多,足足有五道,考场中还有些学子连一半儿都还没有写完,写完的亦是忧心忡忡,颇为不安。 闭场后,众人相继离了考场,三三两两地聚在一块儿讨论考题。 其他都好,主要是策论难得很,即便不少人买了国子监的科举参考书,但是策论这类考题就不是一朝一夕能够弥补得上去的。他们如今也只是尽力为之罢了,能否考上全看天意。 傅朝瑜同陈淮书走在一道,出来的时候不仅碰到了陆晋安,还碰到了另一位被众星拱月一般、一路捧过去的人。 傅朝瑜歪了歪头:“这位是谁?” 陈淮书认真看了好几眼才终于想起来:“好像是那位肃州刺史之子,叫王恩清。” “原来是他。”傅朝瑜总算能对上脸了。 第53节 年前这位王公子也是位红人了,凡诗会上都能听到官员口中念叨这位的名字。肃州为大魏西北边境,虽说地理位置紧要,但是毕竟是地方官,不比京官威风,怎么这位王公子反而将京官子弟给压下去了。 傅朝瑜好奇地问:“王家有什么来头吗?” 陈淮书失笑:“王家可是西北一带的大族,且王恩清还有一位厉害的姐夫,便是镇守边关的淮阳王。” 傅朝瑜定住,眼角处不自然地跳动了几下。 淮阳王,上辈子杀了他外甥的那一位。 傅朝瑜轻轻扯动嘴角,盯着王公子的背影,呢喃:“是么,那确实非等闲人。” 陈淮书毫无察觉,还道:“这位王爷跟圣上虽不是一母所出,但却格外亲近,很得皇家器重。且他常年镇守边关一度立下赫赫战功,在朝中地位一向非凡。” 傅朝瑜默默地听着,并未插嘴,心中却留下了个烙印。 ……淮阳王,日后若有机会,得好好查一查才是。 考场清场后,诸考官便开始批卷。 此次春闱乃是礼部右侍郎任主考官,原本该由柳照临这位左侍郎监考的,但他与傅朝瑜师出同门,得避嫌,只能让右侍郎冯鸣顶上。 柳照临压根不信任这位同僚,相处多年,他若是还不知道冯鸣的德行那就是真蠢了。冯鸣一向任人唯亲,若是由着他们来,只怕他的小师弟进二甲都够呛。 柳照临也并未等闲之辈,自己也找了信得过的一并塞进了考场。 冯鸣一如柳照临所想,到阅卷时,先不由分说地让人将自己熟悉的考生答卷挑出来,当众替他们“背书”。 冯鸣身为主考官,对于阅卷的影响自然是最大的,他都如此卖力地推荐,旁人也不好说什么,再看文章,确实尚可x,因而也不加制止,只是依旧挑他们喜欢的。私心人人都有,但也并非所有的考官都会在科举之上存有私心。 三千份考卷虽不少,却架不住考官人多,且礼部官员终日与文章打交道,一眼便能看出字好字差、诗赋优劣、文章好坏。 不出两日,所有文章便都阅完了,一份考卷最少需要三人阅览,决定是否留用,一旦意见相左,便得再添两人再阅。听着如此反反复复似乎很是麻烦,但过程其实快得很,毕竟大多数文章的好坏是客观的,不是主观的。 不多时,便挑中下了四十多份考卷。 冯鸣将自己看中的那份与众人挑出来的那些做了对比,默默将别人挑出来的往下压了压:“这些考生年纪甚小,为免其倨傲,名次还是降一降才好。” 无人反驳,整个考场成了冯鸣的一言堂。 只是当晚柳照临就听闻了此事,好脾气的柳大人气得鼻子都险些歪了。这冯鸣,真是十年如一日的欠教训! 等着瞧。 主考官们动作迅速,四日后便将结果呈到御前,给圣上过目。 皇上看到头名时,眉梢便挑动了一下,往下一翻,还是如此的出人意料,文章是不错,但是远远不到一甲的程度。 他不禁看了冯鸣一眼,复又继续翻,一甲三人,只有一人文章还算上佳,便是第三名的陆晋安,陆太师家的小孙子,这位从前也是名满京城的小孩儿,皇上一直记着这个人。只是这三个人里却没有,自己早就预料好的那一个。 冯鸣这个狗东西,私心不小啊。 冯鸣被圣上看得莫名其妙,难道排名有什么问题吗?可往年不都是这么排的吗?圣上从未在意过。 他心里直打鼓,却见皇上越翻越快,脸色也越来越难看,冯鸣已经不知道圣上究竟想看什么了。就在他提心吊胆之际,终于,皇上停了下来,抽出了其中一人的考卷,拧着眉头,开始细看起来。 看了半晌,拧起来的眉头竟然松开了。 冯鸣心痒痒,圣上这究竟看得是谁的卷子? 皇上没说,等他看完之后,便将这人的卷子给重新插了回去,抬头盯着冯鸣,意味深长地问道:“冯大人便是这样阅卷的?” 冯鸣:“……” 有……有什么问题吗? 冯鸣不得不认罪:“微臣惶恐!” “你确实该惶恐。”皇上冷笑两声,忽然起身将所有考卷丢到冯鸣怀里,语气中带着不容置疑地警告:“回去重阅,若再敢携带私心,你这礼部侍郎也不必做了。” 何至于此啊? 不是一直如此吗? 冯鸣脑门上的汗一下子便渗出来了:“是,微臣,领旨。” 冯鸣马不停蹄地赶回去,再次急召诸考官,重新阅卷。 他虽然不知道圣上究竟为了谁发这样大的火,但是他知道,这股无名火是正对着他来的。若是不趁早如了圣上的意,只怕真的官位不保。 圣上不会随意处置官员,尤其是有功之臣,可一旦决心料理,那也是一点面子都不给的,那个才下马的前京兆尹跟皇后娘家不就是活生生的例子吗? 有前车之鉴在,他不敢不重视。 可即便重新阅,冯鸣依旧不清楚圣上属意的究竟是谁,当时他站得远,只记得圣上从众多考卷中抽出了一张,却并不知道具体是谁,如今可叫他们如何找来? 冯鸣挨个细看了一遍,最后目光落到二甲末的一名考生头上。字迹出众,行文流畅,文章出彩,言之有物,这文章连他读起来都拍案叫绝,是这么一份么? 冯鸣左右为难,若不是,自己却还将这人的考卷放在头名,圣上是否会勃然大怒? 摸不准圣上的意思,才最愁人。是以这事儿一时半会儿也解决不了,便这么耽误了下来,原定好的放榜日子,竟迟迟不见礼部放榜。 三千多考生围在礼部跟前等待良久,却只等到了礼部传话,道考卷并未批完,需得再过几日才得放榜。 这就见鬼了,礼部阅卷一向都很快,怎么这回偏偏就不行了呢? 还不等众人打听,学子们中间忽然流传出一条内部消息——此次的主考官礼部右侍郎冯大人阅卷不力,先前评的名次被圣上否决了,圣上大怒,以批阅不公为由头,将其打回去重新排名。 这可是个重大失误。 究竟是怎样荒谬的排名,才会让当今圣上盛怒至此? 一时间,坊间议论纷纷。 傅朝瑜跟陈淮书也是本次春闱考生,自然紧盯此事。柳师兄不参与此次阅卷,傅朝瑜消息来源有限,只能寄希望于这届考生中有消息灵通的,能够代为打听一二。 结果他果然没有信错人,没多久,杨臻便待着新鲜出炉的消息来到他们这儿显摆来了: “内部消息,这回冯大人出于私心,将自己看好的人全举荐了上去,一甲三人中有两个都是他看好的,二甲前面也都是跟冯大人私交不错的考生。若是文章写得好也就罢了,可看圣上的意思,似乎那些文章根本就是有所不足,也难怪会被打回去了。冯大人也正是,今年春闱于去年不同,寒门子弟本就对世家意见大着呢,他还一点没有敬畏心,搞出这么一出,往后只怕是要被骂的。” 傅朝瑜听完之后,再次惊叹杨臻消息真快:“这样隐晦的消息,你是怎么打听到的?” “我昨晚上便听说了,今儿一大早,外头那些考生们也都在讨论,想必过不了多久便能人尽皆知。”杨臻信誓旦旦。 瞧瞧上一年发生了多少事儿,又是文刊,又是图书馆,又是国子监生源改革,或多或少都在影响科举局面,情势如此,冯大人还敢顶风作案,如今被人扒了出来实在不冤。 杨臻的猜想并没错,不多时,外头那些考生们果真都知晓了,尤以寒门子弟最为愤怒。他们十年寒窗,不就是为了科举入仕么,如今都走到春闱这一关了,却还要被主考官如此恶心。 科考不公,已是不争的事实,连圣上都觉得不公,打回去重阅,可想而知这个右侍郎过分到何种地步。寒门子弟本就卑微,往上的机会少之又少,就这般,还有官员死命压着他们不让他们往上爬,拼命的将他们往地上踩,谁能容忍? 读书人最受不得激,他们自发组织起来,联合写诗辱骂冯鸣。 傅朝瑜浑水摸鱼,趁机散布糊名誊抄的法子,更让众人豁然开朗。诸考生放言,从今往后科举需糊名以显公平,否则一应结果他们都是不认的。至于为何本次不糊名?呵,那该死的冯鸣已经领着考官们看过一轮了,如今糊名哪里还来得及?只怕他依旧还是会选对自己有利的人。 考生们不仅自己骂得开心,还将作好的诗词文章整理成册,一份寄给国子监,一份寄给长公主,一份寄给礼部,一份寄到冯鸣府上。 他们给冯鸣罗列了三宗罪,其一是“行卷”助长考生阿谀谄媚之风,不择优反择劣;其二助长抄袭,因众人合力扒出冯鸣看好的人里头竟有一人是个惯抄;其三则是抨击冯鸣大搞党朋之风,祸乱朝纲,罪大恶极。唯有推行糊名制,方可保他后世清名。 文人的笔,夺命的刀。 冯鸣从前写文章骂别人,却没想到有一日这回旋镖还能转到自己头上。待他看到这些学子们整理好的诗作,直接气得一佛升天,而佛出世。 这些人果真恶毒,尤其是最后一桩罪,简直将他往死里逼。 冯鸣再不敢耽误,再耽误下去他不以死谢罪都没办法收场了。冯鸣带着人连夜敲定好了最后的名次,再次送进宫。是不是那个人都已经无所谓了,若是再不定名次,他这官真要做到头了。 好在这回,圣上终于没有再发作。 礼部找准机会,翌日一早便突如其来地放了榜。 第54章 放榜(二更) 礼部的榜文是黎明时贴上的, 一路敲锣打鼓,惊动了不少百姓。 天明之后,傅朝瑜等也得到了消息, 安叔驾着马车, 带着傅朝瑜跟王纪美一同去看榜。 可惜他们到的有些晚,礼部南边的院子已经被围的水泄不通了,后来的人压根挤不进去, 只能眼巴巴的在后面干瞅着, 想着前头的人什么时候看完才能轮到他们。 国子监的一众师生人能来的都来了,不能来的也来了,就连杨毅恬他们没考进士科的都过来了, 傅朝瑜还瞧见了吴之焕。 吴之焕领着县学的几个同窗,也在焦急地往前挤,然而挤了半天, 队伍丝毫未动, 可把x他给急坏了。 傅朝瑜忙上前将人拉了回来:“这儿人多, 你便是挤破了脑袋也挤不进去,还是在这儿等着把。” 吴之焕身边的同窗之前也是参加过春闱的,很是不解:“之前春闱看榜也没有这般轰动, 不过都是瞧瞧自己或是相熟之人有无在榜, 看到便回来了, 怎么今儿反而停了这么久, 像是舍不得离开一般?” 孙明达揣着手站在一边,搭了个腔:“这回为显公允,礼部将三十位进士的考卷都贴了出来, 估摸着,这些人是在找有无人是浑水摸鱼硬选上来的。” 事实一如孙明达所言, 学子们挤在前面,不过是想找礼部的茬。先前冯鸣那件事还没过去,这回礼部放榜,众人心中多少有些不服。 然而一路看下去,却没有人敢再说什么不是了。主考官第一次有私心,但是第二回 排的名次却实实在在叫人没话说。 诗赋文章是好是坏,读过书的人一眼看过便知,尤其是一甲三人,实在是没得挑,他们看过之后也就只剩下羡慕了。这得多巧妙的心思,才能在短时间内写成如此精妙绝伦的文章? 冯鸣叫人盯着前头,见无人捣乱,这才放妥了心。 他已经顶风作案一回,哪里还敢再次乱来?冯鸣这些日子将三千考卷重新翻了一遍,优中选优选出的这一批文章,绝对没掺一点儿水分。 他甚至可以笃定,以往历届春闱,没有哪一次如这一次春闱一般公平公正,货真价实! 学子们也知道这一点,正因为知道,才越发憋闷。这三十位进士里头,有十一位考生并非士族子弟,其中有一人在一甲,还有几个人在二甲,而从前每回上榜的寒门子弟不过三四个,还都是在三甲中,是同进士。 他们承认寒门子弟学问或许不如士族,但也不至于差这么多,所以他们才会不服,才想反抗命运不公。今日之结果恰恰证明他们所言不虚,寒门子弟出头难,正是被人刻意打压的结果! 冯鸣本意是为了消解众人对他的怨气,却不知自己误打误撞,反而更激化了矛盾。 好在他此刻并不知晓此事。 看榜的人一多,总容易挤着碰着,安阳侯世子等一行人便被挤着了,挤他们的还正好是有仇之人。 ——一向瞧不上他们的青山书院那伙子人。 仇人见面,分外眼红。 国子监这边一点即燃。安阳侯世子等人明知道自己考不中还跑来干等着,不过是不想风头都被青山书院独占,过来支持一下自家人。 结果他们还没怎么着呢,对方就先挤过来,这不阴阳怪气几句都不行。 青山书院又一向瞧不上他们,嘴里也毒,两边人吵吵嚷嚷,眼刀横飞。 不过也就只有这些学生才做这种无聊的事罢了,青山书院的山长跟国子监的先生们压根懒得理会这些上不得台面的口角之争,反而“友好”站在旁边,有一句没一句地闲聊互相试探。 学生这边自然也都知道不能动手的,但气势上却都没输,青山书院抱着胳膊冷言冷语:“考没考的都来了,这是过来凑热闹的么?春闱可不是谁家人多谁就能上榜的。” 第54节 国子监这边同仇敌忾:“叫什么,待会儿便让你们输得心服口服!” 傅朝瑜往后退了退,以免待会儿波及到他。 结果千防万防,还是波及到了他,只因为青山书院方才得了消息,扬言:“那你们必定输了,我们陆晋安位列一甲!” 一甲……杨毅恬等人被唬到了,咽了咽口水,一句话都没敢说。 杜宁瞧不上他们这唯唯诺诺的样子,自个儿顶了上去:“一甲而已,又不是状元。” “哟,看来国子监还想出个状元?” 傅朝瑜又退了一步。 可杜宁那个憨货像是没脑子一样,一眼瞅到了傅朝瑜,兴冲冲道:“我们这边又不是没有能中状元的人!” 这人说的是谁,不言而喻。 青山书院的人嗤笑一声,就傅朝瑜跟陆晋安谁跟厉害这件事与对方争执起来。 傅朝瑜:“……” 不是,这群人一个两个的都跟他有仇吧?他招谁惹谁了? 正被青山书院学生反复提及的陆晋安本人也终于出来了,他是最早过来的一批人,也是最早得知结果的那一批。只是他方才一直在前面看文章,故而耽搁到现在。 文无第一,但陆晋安自认自己学问并不会差给谁,自然要看清楚自己究竟输在哪儿。见了傅朝瑜,陆晋安一反常态地主动开口:“恭喜。” 青山书院的人都愣了,有人准备发问,却见陆晋安身边的那位同学冲着众人摇了摇头。 傅朝瑜呆愣少顷,干巴地回了一句:“同喜。” 对方也是一甲是吧? 杨毅恬等人只觉得奇怪,这档口,杨臻身子灵活地从人堆里挤了出来,连帽子被挤歪了。他一手扶着帽沿,一手扯着袍子,等看到傅朝瑜几个人,眼睛骤亮,一边跑过来一边高呼: “怀瑾,你中状元了!” 孙明达快步上前,一把拉住杨臻:“你没看错?” 杨臻只觉得孙大人眼睛亮得吓人,不过这也可以理解,谁能想到呢,状元竟然是他们国子监的人。杨臻顿了一下,才昂首挺胸地回:“绝不可能看错,一甲三人,怀瑾是状元,第二是陆公子,第三是江南的一位学子。” 傅朝瑜深吸了一口气,凛冽的冷气儿从鼻尖渗透进五脏六腑,将他躁动的情绪抚平。 状元,他中状元了! 哪怕于官场而言,这仅是鱼跃龙门的第一道坎儿,可自己这回也是跃的最高、一举夺魁的那一个。 傅朝瑜原本还担心吏部试会有人做手脚,可如今有了状元的身份,想来若非有深仇大恨,寻常人是不会动到他头上的,他这段时间的努力终究没有白费。 傅朝瑜缓缓吐息,如释重负地朝着几位先生行礼,尤其是他先生,这段时间着实为了他费了太多心思。 他能稳得住,安叔却稳不住了,直接语无伦次地当场落泪。 王纪美也不遑多让,他带了这么多弟子,中状元却还是头一遭,哪怕是柳照临,当初也不过是二甲出身。进士科的状元可不仅仅是只有才学就够了,这回傅朝瑜中状元,中间不知道经历了多少他们不知道的事呢,好在结果是好的。 国子监这边仿佛打了一场天大的胜仗,欢呼雀跃声此起彼伏。 身边人得知这里有人中了状元,纷纷都来羡艳的目光。那可是状元啊,大魁天下,何等的风光? 唯有青山书院依旧不痛快,他们可不好当着陆晋安的面议论此事。但是让他们承认国子监赢了他们,更是不可能。众人依旧不走,坚持要看完傅朝瑜的文章,若是叫他们看出傅朝瑜的文章不如陆晋安,他们决不罢休! 国子监这边的几个学生可没有不揭人短的癖好,见他们留下,又是阴阳怪气了一顿。 反正短时间内,国子监于青山书院之间的梁子是不可能消除了。 等看完榜之后,已近巳时末。 国子监除了傅朝瑜,陈淮书亦在二甲前列,吴之焕也进了榜,在二甲后排。相熟之人,也就他们几个人在榜中,余下皆落榜了。 但这般结果已经算是不错了,三千多人只取三十,其中状元还落在了国子监,可想而知孙明达跟王纪美等一众先生今儿是有多高兴。 孙明达已经准备好了,今儿回去之后便将傅朝瑜跟陈淮书的名字刻在国子监的碑林上,这可是进士碑。 闹也闹了,笑也笑了,孙明达自个儿高兴完了之后便重新拉下脸来教训其他人,尤其是还要参加明经、明算、明法等考试的几个人。 马上就到他们了,不在家温书跑来这儿做什么,孙明达不客气地将他们都赶回去了! 傅朝瑜等人今日不知收到了多少句“恭喜”。他是状元,但凡见过他的,都过来道一声喜,没见过的,也过来认个人。 傅朝瑜没多久便认完了这一届所有的监生,其他倒压罢了,只是那位王恩清也在榜中。 尽管那些事情尚未发生,且上辈子他外甥也做错了些事,可是一想到安阳王之前手刃过他小外甥,傅朝瑜面对王恩清时,总觉得怪怪的。 好在两个人只是点头之交而已,并未深聊,且傅朝瑜看得明白,对方对自己仿佛也有些意见。 如此正好,省的日后还要虚与委蛇。 随后,礼部官员召集诸进士进内,由高中状元的傅朝瑜带领本届进士拜过诸考官,随即又入尚书省,拜见三位丞相。 礼部准备了三十匹x青骢马,三十位进士骑着马途径长安东街头,共赴曲江宴。 今日的长安城几乎万人空巷。 早在半个时辰前便有礼部的人敲锣打鼓,说一会儿有进士游街。这可是近两年来才有的风俗,以前科举考试从未这么热闹过。 人还未至,东街一带便早已挤满了人,二楼窗户尽数打开,姑娘们不愿在底下人挤着人,纷纷跑来二楼观赏进士风姿。 等了许久,才见一群人骑着高头大马,一路敲锣打鼓风头正盛地走近。 历届进士鲜少有少年郎,进士科考试难度太大,年轻人阅历尚浅,这不一定能考得过有饱读诗书者。但是这一届的考生年纪明显比上回的年轻了不少,模样也个顶个的俊朗,尤其是一甲前二名,犹如“双殊”一般,占尽了风头,看的人目不暇接。 人群跟着进士队伍往前涌,恨不得寸步不离。 姑娘们远远地看到一群人骑着高头大马,徐徐而来,羡慕到了极点:“什么时候咱们也能打马游街啊?” 进士游街暂且是做不到了,但是看别人游街却也有意思的很。 大公主今儿特意出宫,摆了一桌席面请相熟的几个贵女来这凑热闹。打他们这往下看,楼下的一切都一览无余,包括这些进士们。 宁安郡主盯着傅朝瑜的脸,再次想到上次那不能成的请旨赐婚,只觉得遗憾,同时又得意她们上回选了这么一个“才子”,当真没有选错。 她在那儿啧啧称奇,大公主却道:“你们也别只盯着他,那位陆公子一样相貌不凡,后面还有几个年轻的长相也不错,今年这届进士别的不说,仪容却是最出众的。 一甲第三名虽说已经三十多了,照样还算是个美男子,那胡子长在别人脸上不好看,长在他脸上却有一股斯文味道。 “我瞧着最出色的还是傅朝瑜。”宁安郡主瞧不中别人,嘀咕道,“也不知这位傅状元,到最后究竟便宜了谁?” 贵女们对视一眼,都有些春心萌动,但因矜持都没有似宁安郡主一般敢说。 便宜了谁,也不能便宜了外人啊。 傅朝瑜坐在马上率众人前行,或许是春风得意,又或许是终得所愿,他今日见周边的一切都是明媚鲜活的,连恼人的风也多了些温度,脸上不自觉挂着浅笑。 两侧的人直接看愣了,前面这位状元,未免太好看了吧? 姑娘们表达欢喜之意非常直白,直接对着人丢花,喜欢谁便朝谁丢。状元郎肯定是少不了的,陆公子也不差,后面那位俊俏公子她们同样喜欢。 傅朝瑜一时不查竟被人打了好几回,别看那花不重,扔在脸上也怪疼的。 打人可不能打脸,傅朝瑜死死护着脸,忽然脑门又中了一下。 傅朝瑜顿时烦躁起来,回头一看,陆晋安刚好也被迎面砸了一朵桃花,砸得他一惯端庄持重的脸色都维持不住了,傅朝瑜的心情瞬间平和了。 陆晋安诡异地理解了他的幸灾乐祸:“……快点走。” 傅朝瑜正了正色,勒紧了缰绳。再不赶紧跑,真就要被打得鼻青脸肿了。傅朝瑜还得要参加曲江宴,再不敢耽误,连忙加快了速度。 可这街上人流如织的,哪里是他能想快就能快? 众人愣是被围了足足一个时辰,连连讨饶之下,才成功逃出这条街。等到离开之后,脸上身上已经沾满了花汁。 众人心有余悸,决定往后再不招摇了。 对于最招摇的一甲二人,众人投以幽怨的目光。 傅朝瑜坚决不承认是自己的原因,他们被围,多半是陆晋安太俊俏了! 宫中,皇上也换了常服,准备去赴宴。 这回礼部做事,姑且算是公正吧,因而礼部尚书来访时皇上便给了他个好脸色。 只是礼部上下也不敢蹬鼻子上面,毕竟他们可是才犯了错。如今朝中百官心里多少有点数,知道圣上似乎想要扶持寒门。 皇上的确这么想,不过这所谓的扶持实则只是为了寻求两方平衡罢了。其实两方平衡远不如三方稳固,但如今想用寒门来牵制权贵已经是牵强了,他到哪里来找第三方? 寒门势弱,所以需要一步步扶持,可是皇上本人对于寒门子弟并未高看多少,如今提拔只出于政治需求罢了。寒门子弟若是位列高官,互相联姻,假以时日一样也会变成权贵。说到底,只要为官作宰是何出生已经不重要了,官就是官,民就是民,在利益与阶级面前不分出身。来日若是寒门子弟有如今的权贵之势,皇上照样得打压。 如今好歹起了个头,五年十年之内,寒门绝不会成为另一个世家。皇上心情甚好,尤其是,傅朝瑜这个状元或多或少与他有关,皇上自认于傅朝瑜有大恩,便不在乎显露真身了。 临出门前,他还不忘叮嘱宫人:“将几位皇子也一同带过去吧。” 也不知待会儿傅朝瑜见到他们父子几个,会惊讶成何种模样? 第55章 曲江宴 曲江宴乃是官方主持的宴会, 今科进士无一例外都会参加。 先帝时期,这进士科的曲江宴还有歌舞助兴,当时天下未平, 官员们却都能有如此闲情雅致。到本朝时, 皇上将一切旧俗给改了,不许设歌舞,连漂亮点的女眷都不许出现在园子里, 免得有些官员学子灌多了黄汤卖弄风流。席上的山珍海味也一减再减, 只留下寻常酒水菜色,果子的话稍微特殊一些的便是樱桃了。 暮春时节,长安樱桃刚熟, 正是鲜甜的时候。众人尝过,味道很是不错。 傅朝瑜作为状元,倒是没有受到更多的优待, 除去礼节上的寒暄问候, 傅朝瑜的待遇跟王恩清、陆晋安差不了多少, 陈淮书虽然是二甲,却也是二甲前头,且又出身不俗, 因而也颇受重视, 几个人都被主考官叫过去问话作诗。 作为主考官, 冯鸣最看重的无非还是王恩清, 安阳王对他有恩,此次又特意叮嘱他代为照看王恩清,冯鸣又一向欣赏王恩清为人, 这才起了让他做状元的心思。只是这心思没成,如今的名次也成了中流, 冯鸣深以为憾,几次三番提到王恩清的名字,极力将他引荐给同僚,言语之中也是指夸王恩清的诗,对旁人的诗作反响则一般。 柳照临觉得兴许是他上次受的教训还不够,所以才贼心不死。 不过,柳照临懒得很这人打擂台,没意思,他们师门从来不做这么张狂的事。 至于剩下的进士便待遇平平了。吴之焕混迹在人群中,虽然无人问津倒是也自娱自乐,与其它进士相处得甚是融洽。 只是这一出曲江宴,到底是让这些初出茅庐的进士们感受到了什么叫做人情世故。 推杯换盏之间,外头忽有人高唱圣上携诸位皇子到访。傅朝瑜等连忙整了整仪容,跟着众人一同迎接圣驾。 要来了吗?傅朝瑜看向前方,思索着要以什么面貌迎接这位皇帝陛下,他也想装一装,但是拿捏不准究竟是要装作一副震惊还是欣喜,亦或是感恩的表情,又或者几种复杂的情感杂糅起来,对傅朝瑜来说,有点太难了。 算了,没什么好装的,傅朝瑜放平心态。 须臾,皇上现身曲江宴。 太子与大皇子分立在皇上后侧,再往后便是三个小皇子了。 第55节 周景渊挨着周景成,他从方才出宫之际便急不可耐,眼下见到舅舅越发激动,暗暗伸脑袋对着他舅舅使劲看。 舅舅今天穿的衣裳真好看! 再一对比别的进士,还是他舅舅最好看! 周景文不爽地瞪了他们好几眼,却也无可奈何。周景文是不想出宫的,这次得状元的是周景渊的舅舅又不是他的舅舅,他压根不想赶这个热闹,可是胳膊拧不过大腿,父皇要来他也没办法。 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父皇总爱将他们三个人凑对,但凡做什么必要整整齐齐,周景文别提多难受别扭了,他每次都是被迫的那个,天知道他有多不想跟周景渊在一块儿,每次出门,受伤的那个人只有他一个! 好比这次,周景文又再次深切地体会到了什么是“舅舅与舅舅之间的差距”,眼下无比心塞。 皇上微微抬手,对众人道:“起吧,今日设下曲江宴乃是为宴请新科进士,诸君不必多礼。” 他匆匆扫过傅朝瑜,心想着这人待会儿会是什么表情,震惊?错愕?惊慌失措? 这人之前可是还逼着x他还钱呢,得知他的真实身份还不得被吓死? 众人起身,傅朝瑜坦坦荡荡地抬头,第一次与皇上以真实的身份相见。 目光平静,生不起一丝一毫的波澜,就好像早就有的猜想终于得到证实一般,除了好笑,还有一股淡淡的失望。 原来他姐姐真的就嫁了这么一个人…… 虽说相貌也不差,但是配他姐姐总还是不够,况且年纪也大了些如今都已是不惑之年了。身子应当也不会太好,否则上辈子便不会病死,虽然病死之前也被他外甥推了一把,但主要症结还是旧伤复发,可见不是个长命的。 不能看了,怎么瞧怎么不爽。 他姐若是没有失踪,扬州城什么样的年轻公子都有,更不至于叫她年纪轻轻就没了性命。 皇上好整以暇地等着傅朝瑜满目震惊地看着他,结果他期待了半晌却发现傅朝瑜那厮只是淡淡地看了他一眼,随即目光下垂避免直视他的龙颜,但是这一切都不是皇上想看到的,傅朝瑜这厮是不是镇定到有些诡异了。 皇上开始运气。 他这是什么意思? 期待依旧的好戏没开场就熄火了,再没有比这个更憋屈的了。 皇上不忿,期间特意点了傅朝瑜的名字:“状元郎瞧着甚是年轻,可及冠了,有无表字?” 傅朝瑜拱手:“回禀圣上,学生尚未及冠,不过家师早已取了表字怀瑾。” 周景渊神色激动,神气十足,他舅舅没及冠就这么厉害了,谁能比? 周景文心中腹诽不断,他觉得周景渊现在就像是个骄傲的小公鸡一样,别提多可笑了。 皇上暗示:“你这状元实在来之不易。” 傅朝瑜恭恭敬敬:“学生能得此殊荣,无非仰仗圣上与诸位考官爱护。” 皇上:……呵。 仰仗考官?那到底都还是同进士,这人实在不知好歹,到现在都不明白自己为何能考中状元。 皇上凉凉地扫过傅朝瑜,被众人簇拥着入了席。 当着众人的面,皇上当然不想暴露他跟傅朝瑜早已认识的真相。当初他斥责冯鸣有私心的时候那叫一个义正言辞,总不能到头来反被他们发现自己的这份义正言辞也是出于私心的吧? 皇上耐着性子,与众人谈笑风生,又耐着性子,听着众人写诗拍龙屁。 这等阿谀奉承之言皇上早就听腻了,提不起一丝兴致,基本左耳进右耳出完全不会放在心上。 倒是有真是心意拍马匹的,见皇上反应平平,颇为失望。平心而论,他们当真觉得自己写得诗非常之好,句句肺腑,连他们自己都被感动了,怎么圣上却一副无动于衷的样子呢? 原本准备大放异彩的人纷纷铩羽而归。 就连吕相都察觉到圣上兴致不高了,奇怪得很,分明圣上方才进园子时还瞧着劲头十足的,这短短一会儿功夫怎么偏就又消沉下去了?为了和缓气氛,吕相提议,让皇上选两个“探花使”,去遍访园圃,采摘最好的鲜花,供大家赏玩。这也是曲江宴的老规矩了,若是这两人率先采到名花,自然皆大欢喜;可若是园子里的旁人先采到名花,这二人便要接受惩罚了。 皇上听此眼睛微微一亮,目光掠过众人,停在傅朝瑜跟陆晋安身上:“既是规矩,大家乐一乐也无妨,如此,便由一甲前二位作为探花使,为诸君寻觅名花,如何?” 吕相松了一口气:“圣上英明,他二人容貌乃是众人之最,合该让他们前往。” 傅朝瑜同陆晋安出列,领命去了园中。 他们二人,一个俊朗一个清冷,简直如日月一般分明,光是站在那儿便是赏心悦目。就连冯鸣都不得不承认,他是有些本事在身上的,二甲点的这两个人相貌实在不俗。 转过了拐角,傅朝瑜才小声问对方:“若是没摘到好看的话,会有什么惩罚啊?” 陆晋安:“应该是罚酒作诗吧。” 傅朝瑜心想,也不是什么严重的惩罚,不还是作拍马屁的诗吗? 傅朝瑜离开后,一直不曾动弹的周景渊也大着胆子追上去,小跑着上前牵了牵舅舅的手。福安今儿也跟着出来了,见皇上没有阻止也赶忙跟过去伺候。周景成见状,也要跟上。 傅朝瑜见是这个小家伙过来了,伸手将他抱在怀里。 陆晋安见他如此干净利落地将孩子抱起来,稍稍愣了愣神,似乎没想过他竟是这般随性之人。 傅朝瑜冲着他颔首后,率先进了去了芍药园。陆晋安犹豫片刻,抬脚去了边上的兰草园。 四下里都没有外人,周景渊坐在舅舅怀里高兴地摇头晃脑:“舅舅,状元!” 他扶着舅舅的帽子,喜欢得不得了,真想把舅舅带着去逛一圈,让所有人都知道他舅舅是状元,可厉害了。 傅朝瑜贴着他的脑袋,笑着说:“状元郎如今缺了一朵花,景渊你带着四殿下替我找一点如何?” “我来找!”周景成自告奋勇。 “我也去。”周景渊也晃了两下脚,成功下了地。 两个小孩找来找去,最后找到了一朵粉色的芍药。花瓣细碎稠密,形态丰满,颜色过渡的恰到好处,有种富丽堂皇的华美之姿。 傅朝瑜欣然接过,觉得自己稳赢了。 等他回到宴会时,陆晋安也回来了,陆晋安找到的是一株君子兰。 二人都觉得自己的花最好,然而献上去后却都输了。 输给了一顿双色的山茶花,这花还是王恩清找到的。 三位丞相调笑道:“你二人既然输了,便该认罚。” 皇上抱着胳膊,幸灾乐祸:“的确要罚。” 柳照临不忍心他们欺负自己的师弟,上来说话:“圣上您可别罚得太狠,他们二人年纪小,脸皮可没有咱们厚。” “你自个脸皮厚,可别拉着旁人下水。”皇上笑了笑,目光落到他们二人手中的花上,沉吟片刻,道,“不过既然柳侍郎求情,那就罚你们,将各自的花带在在头上吧。” 傅朝瑜瞧了一眼陆晋安手上高雅出尘的君子兰,只见对方毫无压力地别在了冠上,丝毫不见突兀。 他这一朵却是淡粉色,颜色倒是其次,重要的是花朵很大,戴在头上会显得很怪。众人的目光都盯了过来,傅朝瑜挣扎了一下,不得不妥协,认命一般地戴在帽子上。 戴好后,傅朝瑜只等着众人取笑了,可半天却都没有听到动静。 就连原本看戏的皇上也没话说了,心中直纳闷,怎么这人非但没有被花给压了一头反而更显容貌出众? 少年簪花,不显女气,只显俊朗。 周景渊严肃地望着自己手上的小芍药花,忽然也戴到了头上。 傅朝瑜煞有介事地给他调整了一下位置。 一大一小模样相似,气质却不同,让人看着心里都软和了许多。众人先前也没想到,宫里这位不受宠的小皇子竟然相貌这般出众,不过这位小皇子家中有个厉害的舅舅,往后受不受宠还得是另一说。 柳照临大言不惭:“状元郎这相貌真是没得说,随我们师门,我们师门的一众师兄弟都英俊潇洒,器宇轩昂。” 众人都知道他跟今科状元师出同门,但是谁也没能反驳这句话,毕竟柳照临年轻的时候也能算个美男子了。话说起来,王纪美收的徒弟确实个个相貌出挑。 柳照临似乎看出了圣上似乎对他的小师弟格外看重,与其让风头给别人出,还不如给他小师弟出,是以,柳照临频频提起他小师弟,或是让他作诗,或是让他写文章,或是让他将这园子给画出来。凡是他提议的事,必定要带上他的小师弟。 傅朝瑜被迫开始活跃。他自然也不忘带上其余的进士,有活大家一起干嘛…… 于是这一届进士们做的诗比历届的进士参加曲江宴作的诗都要多,画的画比历届加在一块儿还要丰富,诸进士开口的机会也越来越多,因为状元郎自己说完之后,还挨个让众人也发言。太累了,原来被人看重是这样的感觉。 最后,连那些意图拍马屁的人也都乏了。再想拍马屁,也不能一直拍呀,同年们太卷,他们已经想不到什么好词了。 大概是今儿出足了风头,热热闹闹地曲江宴过后,傅朝瑜被允许送他外甥回宫。 等进宫后,皇上先前不能在人前说的话也终于能说了,他将傅朝瑜单独叫过x去,一开口便是阴阳怪气:“状元郎这性子实在沉稳,泰山崩于眼前而面不改色,着实厉害。” 傅朝瑜知道他另有所指,猜测自己今儿反应平平应当是惹上了这位,这位素来小性子生气也是正常。不过顺毛捋这种事,傅朝瑜信手拈来:“圣上仪表不凡,有帝王之气,学生早先便有了猜测。只是圣上一直未表身份,因而学生也不敢挑明。” 皇上满面怒容顿时一收,被哄得还有些高兴,却又不敢相信自己之前就暴露,他问:“你何时猜到朕的身份?” 傅朝瑜思考了一番,没有说实情,只道:“初次碰见圣上时,圣上与韩相公相谈甚欢,当时便有所怀疑了。而后几次见面,又见圣上见识非凡,对朝中之事了如指掌,越发笃定您的身份。” “初次见面就怀疑?那你还让朕还钱?” 傅朝瑜并不露怯:“一码归一码,即便您是圣上,欠的钱总还是要还的。” 皇上指着对方“嘿”了一声,心里却觉得傅朝瑜这性子着实对他胃口。若是换了他,肯定也会一直记着这笔欠款。 他八年前承诺要报答傅朝瑜,如今身份大白,他也得实现诺言不是? 可怎么封,找个什么由头封,却得细细斟酌了。 皇上消了火气,心平气和地同他说了一会儿话,叮嘱傅朝瑜日后多替他想几个丰盈国库的好法子。 国库之所以吃紧,那是因为先帝早年间并没能一举平定天下。等到了皇上即位之后各地仍有匪寇,四周邻国部落虎视眈眈,都想吞了根基未稳的大魏。皇上不得已继续南征北伐,但考虑到民间百姓疾苦,不得不免了两年的税,与民休息。期间军费开支全仰仗士族,这也是为什么世家权势如此滔天的原因。 如今内政已平,但是外患犹在边境未稳,国家仍旧缺钱,可皇上却不想一而再再而三地依仗世家大族,更不愿加重赋税。他对傅朝瑜如此器重一则是因为傅朝瑜是自己的救命恩人,二则也是因为傅朝瑜让他尝到了甜头。 傅朝瑜深知这一点,与其做个恩人,不如做个有用之人。 自古帝王刻薄寡恩,这位更是如此,只有有助于皇上方才能在朝中立稳脚跟,将来才能给他小外甥将路铺平。 二人心照不宣达成了共识,聊了好一会儿,皇上说尽兴了之后才放傅朝瑜出了宫。 离宫路上,傅朝瑜还顺手救下了一个小太监。 想不到宫里捧高踩低之风也如此严重,真不知是那位皇后娘娘是如何管理内宫的。傅朝瑜见着小太监被打得鼻青脸肿,救下他之后,丢了几两碎银子给他,让他去换些伤药。 小太监千恩万谢地离开了。 傅朝瑜回了农庄时先去看了一番土豆,后又收到了扬州来的书信,问他称为春闱如何。傅朝瑜写了回信,不过想着不等他这封信寄到扬州,他高中状元的事便会先一步传开。傅朝瑜高中状元本有一个泥金帖子,他虽人在京城,但是户籍却还在扬州,因而这帖子最终还是送去了扬州。 扬州的傅家除了几位老仆,还有几位堂叔表姑等亲戚,关系也算过得去,傅朝瑜想着,这消息传回去能叫他们高兴高兴也是不错的。 又过了几日,其他科考试陆续都结束了。 对于各科考生而言,个中滋味不足为外人道也,但是对于傅朝瑜来说,他只关心最后的结果。 其他几科比进士考试难度实在是低了好几档次,周文津自然是顺利通过,不仅通过了,还是明法科的头名。杨毅恬基础虽然差,但是天赋很高,考明算科不算吃力,杜宁仗着有先生恶补,终究还是有惊无险的通过了。 只要过了这一关,于杨毅恬跟杜宁来说,便已经是踏入官场。二人家世都不低,吏部那边多少会给些面子的,不会不给他们授官。 反倒是傅朝瑜跟周文津、吴之焕几个,纵然学问扎实,终究还是不大安心。担心归担心,但是这阵子各种谢师宴、赏花宴却是从来都没有断过,傅朝瑜听他先生提起过,这类宴会可能要一直持续到五月,等到吏部的“关试”过后,诸考生得到授官,还要迎接新一轮的宴会。 第56节 入了官场,就得学会这些应酬。 傅朝瑜几个就没有一个人喜欢这些事儿的,比起场面上的客套他们更愿意自己私下小聚。参加这些宴会,自然也是一笔不小的支出,周文津本来已经许久不曾抄书了,这些日子晚上回去又开始抄书,争取多卖点钱。 这宴会要是再这么开下去,他就真的要穷困潦倒了。还没做官就已经如此抛费,真做了官,还不知道要花多少呢,光是在京城租房子这一项,只怕就要花掉大半的俸禄。 不过有俸禄总比没有好,周文津还是盼着吏部的“关试”的。 去岁朝廷查了些地方贪官,皇上又下旨隔出了不少尸位素餐之辈,如今这些空闲大多由别人兼着,朝廷正是用人之际,所以这“关试”自然也就没有往后拖,半个月之后吏部便安排好考试了。 所有考生只有通过了吏部考,才会被授官。 吏部尚书最近为授官一事颇为费神,只是他没想到后面还有更费神的事情等着他。 听到上头吩咐,吏部尚书觉得这事儿简直匪夷所思:“让我将那位压下去?” 那位如今人气儿高得离谱,连圣上似乎都有些欣赏,他能压得住?吏部尚书怀疑那位主儿是在拿他寻开心。 第56章 授官(一更) 吏部尚书名张俭, 是诸尚书里头年纪最大的一位,年逾六旬,且一向身子又不大好, 平日里的事儿大多交给左右侍郎料理。同他一样身子不好的还有工部那位尚书。这两位尚书平日就跟吉祥物似的, 不怎么管事。只是这进士授官乃是大事,叫给旁人做不合适,张俭不得已亲自过问。 然而眼下张俭却后悔不已, 早知道就该直接撂开手交给旁人就是了, 也省得到头来轮到自己左右为难。 他在那儿一筹莫展,属下看了半天,没见尚书大人吱声, 便捧了一盏热茶上前:“大人难道有什么为难的事?” 张俭摆了摆手,不欲多说。 若是寻常的事情,还可以招人商量商量, 但这件事, 越少人知道越好。 再怎么愁人, 事儿也得先办了。吏部召集诸生考试,先选出一批人,这些通过考试的人便取得了官资的凭证, 即将等待吏部铨选。等待的长短因人而异, 因事而异。进士科的铨选几率自然更大一点, 也更快一点, 明经等科因为过考的人多,就得往后排,什么时候有了空缺什么时候安排。先帝在时, 有一位明经科的考生等了十年也没等到吏部授官,最后不得不放弃, 选择回乡教书去了。 按理说,栓选这事儿好动手脚,但是如今的问题就在于傅朝瑜是个状元,还是个颇受瞩目的状元,且人家也并非那么好拿捏的。他不仅有先生,礼部那边还有一个侍郎师兄,更不用说国子监这一届学生似乎都隐隐以傅朝瑜为首,且这一届学生里头多半非富即贵。虽然张俭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些人究竟为何会拥护一个商贾之子,为其鞍前马后,可事实如此,他也难办。 张俭又拿出吏部对傅朝瑜的评语,身、言、书、判无不上佳,这样的人,若将他放到苦寒之地任知县,或许是如了上面那一位的意,但是如何能堵住悠悠众口呢? 张尚书每日烦恼不已,最后只能用上了“拖”字诀。倘若回头实在是拖不住了,便只能以傅傅朝瑜商贾之子的身份压一压。士农工商,一个商贾之子能够科举入仕就已经是朝廷对他网开一面了,若在想更进一步,无疑是对其他人的不公。 傅朝瑜也只知授官并非易事,这些日子一直在等着。 他在吏部没有门路,却也没忘记打听,杨臻最是门路齐全,他又素来爱打听这些消息,每次打听完了都跑过来跟傅朝瑜他们分享。 于是众人惊讶地发现,陆晋安竟然是头一个被授官的人。 他并未留在京中,反而是谋了一个外放,地方倒是不好也不坏,但是他如此干脆利落的出京,还是主动外放,倒是让众人钦佩他的这份胆识了。 同为进士,傅朝瑜等还x去给陆晋安践行了。 陆晋安平日里话不多,临别之际也不知是喝了酒还是怎么的,话比平常多了些,问起了傅朝瑜的打算。 傅朝瑜无奈:“我能有什么打算,不过是先等着吏部的差遣罢了。” “你不争取?” 傅朝瑜想到了自己的土豆,随即摇头,土豆虽然长成了但还可以再养养,如今收成还不是最好的。如今吏部那边还没有结果,再等等。他应该能等到授官吧,总不至于这么多进士,唯独漏了他。 自己安分守己,就算搞事儿也是在背地里搞小动作,又没得罪过人,真不至于折腾他一个。 两个平时没怎么说上话的人,一人一壶,喝了个酩酊大醉。 几日后,陆晋安便启程南下了。 他这出京外放没什么不好,不过对于没有根基的人来说危险性还是大了些。陆家有陆太师坐镇,来日陆晋安若是攒了功绩自然能调回京中,但是旁人可就未必了,多少人被丢在地方一辈子都只能围着这一个地方打转,调动无路,晋升无门。 为了稳妥起见,傅朝瑜还是更希望自己能留在京城,主要是为了照顾他的小外甥,顺便还能多在皇上面前刷刷好感。 只是京中的缺儿,似乎不太好等。后面陆陆续续接连有人得了差事,傅朝瑜这个状元却一直没有动静。 崔狄这日从空中教完几个小皇子之后,跑过来问傅朝瑜要不要帮忙,他可问问兵部有没无差事。 傅朝瑜对他的好意心领了,但他在武术上面的造诣一般,也就骑射能看了。 没多久,杜尚书请他去府上吃饭,询问傅朝瑜要不要来户部,他听闻杨毅恬那小子一手算账的本事就是傅朝瑜教的,杨毅恬他肯定是要拉的户部去的,这样的人才留在别的地方也是可惜。 同理,傅朝瑜也是如此。 杜宁全程一言不发,默默干饭。 他也很好奇傅朝瑜究竟会去什么地方。 近来他跟父亲就自己该去什么地方也讨论了许久,讨论来讨论去,无果。他父亲提的好些地方杜宁都不愿意去,因而被他父亲一顿好排揎。 杜宁也并非一味想要顶撞他父亲,实在是连他自己也没想好。他之前一门心思就想着通过明经科考试,不被人甩下去,可是通过了之后又开始茫然了,他也不知道自己究竟喜欢什么。 傅朝瑜心中千头万绪,写过杜尚书好意,只说再等等。 若说前段时间,傅朝瑜兴许还觉得吏部并非有意为难自己,那如今便不同了,他能确定,吏部就是刻意针对他。 可他也并非束手就擒之人。 那头连柳照临眼瞅着情况不对,也坐不住了,特意来寻来他先生商量。 王纪美跟孙明达这两日都忙得天昏地暗,国子监今年开学也办了一场考试,额外多收了几百学生,这些学生还都是从寒门里头择优选取的,光是考题怎么出,诸位先生便商量了足足有半个月之久。这些日子学子们陆续开学,国子监一切走向正轨,孙王二人被这么一提醒,才琢磨出事情不对。 他们三人开小会的时候,傅朝瑜又一次进宫了。 圣上摊牌之后,傅朝瑜进宫反而比从前便利了不少,一般递牌子都能进,隔三差五就能进宫照顾小外甥。 只是他终究不能时时刻刻进宫陪着。原本傅朝瑜还准备调.教一番福安,结果福安自己开窍了,如今行事不知比当初稳妥了多少倍,也越发有一宫总管太监的风范了。 他能自己立得住,也省得傅朝瑜再费心。福安跟秦嬷嬷一外一里,将这翠微殿箍得如同铁桶一般,不过相较于秦嬷嬷,傅朝瑜还是更信任福安。 周景渊最近过得安逸极了,见到舅舅的频率越来越高,可他还觉得不够,恨不得天天都能看到舅舅。他那小脑瓜子连轴转,忽然想到了一个绝妙的主意:“舅舅,你以后能不能进宫教我们读书呀?” 皇子们都要去弘文馆读书的,比如三皇子。 他跟四哥不用去,乃是因为个头小,年纪也没到,可总有要去读书的那一日,这是逃不掉的。与其让别人教他们开蒙,周景渊更想舅舅教。如果每天都能见到舅舅,那他一定会非常非常非常用功的! 周景渊扒着舅舅的大腿,下巴搁在他的膝盖上,眼睛忽闪忽闪,可爱极了。 傅朝瑜点了一下他肉肉的下巴:“给你们教书的都是翰林院的高官,我如今都还没有授官呢,哪有资格给你们教书?” “可舅舅是状元啊。” 傅朝瑜可不敢想:“状元有很多,也就今年这一年值钱了。” 周景渊埋下脑袋,却没有放弃这念头,他打算跟四哥商量商量,说不定有转机呢? 四哥说过,弘文馆的先生上课又古板又无聊,能把人听得昏昏欲睡。这样的人都能当先生,他舅舅为什么不可以呢? 傅朝瑜在宫里待了一上午,到午后便离开了。 只是他前脚刚出翠微殿不久,后脚被人拦住去路,莫说傅朝瑜,就连福安都被吓了一跳,赶紧拉着傅朝瑜往后,呵斥一声:“你是哪儿来的太监?” 对方不管不顾地跪倒在地不住地磕头,磕得傅朝瑜直接愣住,半晌才想起赶紧将人扶起来。 “你别着急,若有难处直说就是。” 那小太监抬头,赫然就是上回傅朝瑜就下的那个被打得鼻青脸肿的小太监。 对方这回似乎伤的更重了,但他为的不是自己的事,而是他弟弟:“傅公子恕罪,奴才实在是走投无路了这才过来求您。若您有门路,可否帮奴才的弟弟一把?不论成与不成,奴才都铭记公子大恩,今后愿为公子肝脑涂地,哪怕上刀山下火海,奴才也万死不辞!” 说着,他竟然又跪下去磕头。 傅朝瑜见他头都磕破了,弯腰压住了他的前额。 小太监望着伸过来的手,到底没有再磕头。他的血若是脏了傅公子的手,便不好了。 傅朝瑜打量着他,忽然问:“你识字?” 方才那话,委实不像大字儿不识一个的人说出来的。 小太监怔住,随机点头:“是,奴才识字,奴才原在花房管账的,前儿花房送错了花得罪了贵妃娘娘,奴才被拉出来顶罪这才没了差事。” 福安听完,唏嘘万分,宫里的小人物就是这般,生死都在别人一念之间,这个小太监还算不错了,好歹保住了一条命。 傅朝瑜又问他为何拦路。 小太监抹了一把眼泪,将自己弟弟的事儿尽数告知。小太监叫临泉,他有个义弟叫临远,两人同姓,又是同一年被卖进宫的,在宫中无依无靠,只能相互扶持。临泉因为护着长得矮小、面目白净的弟弟,时常要被牵连挨打。前儿他又丢了差事还被贵妃娘娘打了板子,那些人趁他病着又去欺负临远,他弟弟被扒光了衣服仍在外面冻了半夜,第二天便发起了高热。 他将傅朝瑜给的钱都用光了才买了几副药,然而药灌下去一点用处都没有,若是再烧下去,只怕人都要没了。他今日听闻傅公子进宫,这才孤注一掷过来求救。 不论成与不成,他都得试试,总不能亲眼看着临远就这样没了,那孩子才十四啊。 临泉说完,又不争气地哭了起来。 不多时,他听到傅公子开口道:“不是说要给你弟弟看病么?” 临泉惊喜地抬起头。 傅朝瑜:“还不起身?” 临泉死死握着拳头爬了起来,鼻翼翕动,似笑非笑,似哭非哭。 他没有找错人,弟弟或许真能得救! 在宫中耽误了一番,等出宫之后傅朝瑜又被他先生叫过去了。 今日他师兄跑去吏部打探过,将近一大半儿的进士都已经定好了前程,只剩一些还没拿定主意的暂未选择。只是他们是有的选,傅朝瑜似乎却是没得选。 柳照临只纳闷一件事儿:“你有得罪吏部或者三省里头的人吗?” “并未。”傅朝瑜几乎肯定。如果说唯一得罪的兴许只有方家了,可傅朝瑜能够确认,不论是方家还是宫中都不知道此事。所以这事儿是谁出的手,为的是打压他,还是打压他的小外甥? 傅朝瑜神色凝重,当日回去之后便去了暖房,他不能坐以待毙。 长乐宫中,皇后正问起了吏部的动向。得知张俭一直拖着没有动作,皇后罕见地发x了火。 “这个张俭,年纪越大胆子却越来越小。本宫让他将傅朝瑜丢去西南,他竟迟迟未动一直拖延至今,若不是看他还有几分脸面,这吏部尚书的位置早该换人做了!” 崔嬷嬷挥退伺候的宫女,只留她与皇后在里间。 无人时,崔嬷嬷方才劝和道:“其实娘娘也没必要同一介商贾之子过不去。他便是高中状元又能翻出什么浪来?太子当日也去了曲江宴,并未听说圣上对这傅朝瑜另眼相待。” 皇后还不知道太子的性子? “太子从来没瞧得上傅朝瑜,先存了傲慢之心,哪里能看出来圣上对其究竟态度如何。自从傅朝瑜来了京城,圣上明里暗里给了本宫多少气受?” 更让皇后介意的是,皇上似乎开始疑心当年傅美人一事,不仅公然维护五皇子,甚至还在五皇子殿中放了御前的人,他这是为了防谁?皇后不敢赌,与其让傅朝瑜继续留在京城,不如直接将他调去地方,途中失足落水,惨死在任上,也不是什么难办的事。 崔嬷嬷不解皇后对傅朝瑜的忌惮,更理解不了她心头的恐慌,只能由着皇后的意思,再次联系上了张俭。张俭的妻子,姓方,乃是皇后的亲姑姑。 这个忙,他不得不帮。 第57节 皇后紧逼,张俭只好给傅朝瑜挑了一个西南边陲的差遣,并将此事转由尚书仆射附身,尚书仆射审完,转而又交给了门下省。 他本以为自己的动作已经够迅速了,没想到傅朝瑜的动作比他还要迅速,当日便挖了两盆土豆送进宫了。 第57章 土豆(二更) 太府寺与皇上关系紧密, 经由太府寺送进宫的东西,后妃这边一般是不知情的。奈何这次与上回送蔬菜是一样的,都是大张旗鼓送进大明宫与翠微殿, 连用的竹篓子都跟上回毫无二致。 皇后问过之后, 知道不过是新鲜的吃食,且听说翠微殿那位小皇子拿了东西之后便让人送去膳房,便没当一回事。 皇上一向不注重口腹之欲, 即便傅朝瑜送的东西再多, 也是无用。 等到西南差事成了定局,这人也就不成气候了。至于国子监那边是否反对,皇后并不担心, 左右她前朝也有人,这些人尚且不能拿国子监如何,但对付一个没有根基的商贾之子, 必然易如反掌。 一开始, 皇上确实没有多想。 傅朝瑜除了送两篓土豆进宫, 还呈上了一个小册子,只是皇上忙着处理朝政,便将那本小册子放到一边去了, 看都没看一眼。 土豆交给了成安。 成安从未见过这样新奇的玩意儿, 听说是海外的粮食, 还特意让太医院的人过来验了一下, 确认无毒,才交代膳房晚上做些菜给圣上尝尝。 等皇上批完了奏疏,发觉腹中已饥肠辘辘时, 天已经黑了。 他活动了一番筋骨,对外道:“传膳吧。” 俄顷, 宫人捧着盘子走近内殿,还贴心地将那几道新菜摆在了前头。 一道土豆烧鸡,一道清炒土豆丝,还有一道干煸土豆。 短短一下午的功夫,御厨暂且整治出了三道新菜。他们倒也试了别的菜谱,只是总觉得不如这三道味道好,便只呈了这些上来,其他的菜谱再斟酌斟酌,往后兴许还可以再用。 皇上瞧见面前多了些新样式,便知道这就是傅朝瑜送过来的土豆了。名字倒是古怪,土豆……听起来像豆类一般,不知口感如何。 成安见皇上盯着新菜,了然一笑,伸手夹了一块土豆到碗中。 皇上尝过,只觉得味道奇特,说是粮食,可是什么粮食是这个味道的:“这土豆吃起来怎么还有一股烧鸡味儿?” 宫人记得方才大厨说的话,回禀道:“回圣上,膳房的几位大厨试过不少菜,这土豆似乎与什么菜一起炖煮便是什么味道,炖的时间越长便越入味。” “倒是个不错的粮食。” 皇上只能如此评价,一连吃了好几块。别看这玩意儿不起眼,但却格外顶饱,起码比黄豆要顶饱。行军途中若有这样的粮食,倒也便利。 他这才想起来傅朝瑜送过来的小册子自己还没看。眼下正用膳,皇上也不至于连饭都不吃便跑去翻别的。慢条斯理地用完了晚膳,得了些闲暇时间,于是才坐了下来,叫小太监将案头的那本小册子给取来一观。 翻开第一页,上面赫然几个大字:土豆种植手册。 皇上忍俊不禁,他一个新科进士尽琢磨种地了,名字还起得挺像那么一回事。 除去这几个字像是傅朝瑜的字,剩下的却都不是他写的,皇上猜测这应当是他农庄里面的管事所记,一般的老农连字都不认识,更不用说还写的这么板正了。 上面记载的很是详尽,土豆如何育种,如何选地,查苗补苗,中耕培土,以及追肥和一些病虫害全都有所涉及。连皇上这个门外汉看过之后,都觉得对种土豆这件事情已经了然于胸了。 不过这土豆还真是神奇,小小的一颗种子竟能发许多芽,一个芽日后便能长出一株。育种也并不费事,但凡有些耐心的应当都能种的出来。 皇上不知不觉看了许久,直到翻到了最后一页,看到上面的亩产数字之后,他脸上漫不经心的神色顿时收得干干净净,连原本歪着的身子都坐直了,不自觉加重了呼吸。 殿中伺候的宫人只觉得奇怪,刚才不还好好的吗,怎么一下子就变了? 皇上已经移不开目光了,眼神一直死死同一处,几乎不敢相信自己看到的东西。 安叔在册子上记下了产量,表示他们如今的种子太少,不足以种满一亩地。但是按照平均的收成估算,日后种子足够亩产可达两千斤。 两千斤?这不是神农在世是什么? 皇上神色激动地合上册子,起身道:“备马,朕要出宫!” 成安为难地提醒:“圣上,宫门已经落锁了。” 皇上这才如梦初醒,往外一看,意识到如今已经夜深了。傅朝瑜的庄子在京郊,他即便这会儿出门了,到了农庄也是黑灯瞎火的。夜里干活,终究不必白天方便。 皇上重新坐了回去,摆了摆手:“罢了,明儿再去吧。” 反正那些土豆也跑不掉。 不过这事儿算是彻底绊住了皇上的心神,叫他惦念不已,心里眼里想的只剩下了土豆了。皇上甚至还让成安拿了几个土豆过来,放在手中端详。瞧着很不起眼的东西,偏偏亩产竟然那么高,比水稻高了几倍不止。若是大魏境内都种上这个土豆,岂不人人都有粮食吃了? 皇上一时希冀,一时怀疑,一时又涌起万丈豪情。若是在他当政期间,能够解决粮食问题,那可真是一件利在当代功在千秋的壮举。他虽不知傅朝瑜是从何处寻得此物,但若果真如他所言,那是天佑大魏。 这一整晚,皇上翻来覆去,辗转反侧,一直未曾安寝。他也想阖眼,但只要一闭上眼脑子里想的便是土豆,继而兴奋难眠。直到后半夜情绪平静下来之后,才得以渐渐睡过去。 翌日一早,天儿还没亮皇上便先一步起身了,等宫人们听到里头的动静过来伺候穿衣时,皇上连衣裳都已经穿戴整齐了。平日里朝会也没见圣上如此心急,唯有前线捷报传来时大概才会如此。 洗漱过后,成安本要传膳,皇上直接却懒得折腾,叫人准备了车便直接走了,一刻也停不了。 成安急得只好匆忙包了些点心一道带上。 宫中还有一位起得同样早,便是四皇子周景成。 昨日五弟宫里的人给他传了话,说是宫外的傅舅舅又送了些东西过来,还是好吃的,让他今儿过来尝尝。 周景成一向都对好吃的没有什么抵抗力,用贤妃娘娘的话来说,他这张嘴生下来就是为了吃,要不怎么把自己吃的这么胖,活生生吃成了皇子里头最富态的一个? 兄弟俩一碰头,便开始高高兴兴地分食。 这薯条的法子是傅朝瑜特意为小外甥准备的。土豆切成长条在油锅里滚上一滚,裹上盐跟各种调味料,热乎乎的,还脆脆的,带着一股咸香味,正合小孩子的喜好。 两人直接吃完了一整盘,周景成吃完了还想要,可怜巴巴地盯着秦嬷嬷:“嬷嬷,还有吗?” 秦嬷嬷不为所动:“没有了,傅公子交代过,这些油炸食物不能多吃,一人半盘便已经足够了,需得过两日才能再尝。” 还得过两日?不能每天x都吃! 周景成受不了。 这要是在他自己宫里,四皇子殿下直接就要开闹了,撒泼打滚之下他母妃肯定听他的。可这儿是翠微殿,秦嬷嬷还是父皇调过来的人,周景成刚想张开嘴巴干嚎,再触及到秦嬷嬷凛冽的目光之后,立马合上了嘴巴。 他抱住五弟,瑟瑟发抖。 五弟好可怜,若是他身边跟着这样一个严厉的嬷嬷,那日子过的还有什么意思?幸好他身边没有这样的嬷嬷。 这兄弟俩遗憾不能多吃点薯条的时候,皇上已经饿着肚子赶到傅朝瑜的农庄了,甚至他还有余力,半道上将司农卿跟三位丞相给捉了过来。 除了皇上,其他四人谁也不知道今日这出是为了什么。 “拙田小园。” 吕相等人仰头看着牌匾,只觉得这农庄名字倒是有闲情雅致。 傅朝瑜想来是猜到宫中有人会来,早早地让人守在门口处,等皇上一到便赶忙去叫了傅朝瑜。 傅朝瑜匆忙赶来时,却没想到来的人会这么多。正要行礼,皇上直接免了这些礼节,开口便道:“那土豆可还在?” 傅朝瑜便知道他是为了此事而来的:“如今都还在。” “挖了没?” “只挖了一部分,还有好些。” 皇上好不容易压制下去的兴奋劲又上来了,不由分说迈进了农庄:“速速领朕进去。” 众人面面相觑,听得一头雾水。 土豆是何物? 他们怎么从未听过? 傅朝瑜同安叔一左一右再前引路,皇上无心他顾,只一心记挂着新粮食,反而是韩相等人还有心打量周围。 这农庄跟他们从前见过的都不同,既精致,又朴实,入门之后的长道是青石板铺的,两边的小路曲径通幽,却是用石子铺成的小道,路旁是各式各样的景致,或以巨石点缀,或以兰草增色,或是直接造了一处种满苔藓的水池。路边都用篱笆扎上,篱笆上还攀附着藤蔓,姹紫嫣红的小花开得正盛。 是没有府邸里年的巍峨大气,却自有股田园之风,处处都透着生机。 自进农庄之后,众人便不自觉的放松了下来。 往右似乎是屋舍,透过月亮门依稀可见里头种着许多花,景色也有股野趣儿,若是待会儿圣上办完了事情,或许他们还能四下逛逛园子。 傅朝瑜领着他们进了暖棚,如今已经到三月了,暖棚里温度比外头高一些。 傅朝瑜指着地里种好的土豆,道:“这大半边的都还没有挖,昨儿只挖了另外一部分。” 他说完,便叫人过来挖土豆。谁料皇上已经迫不及待了,直接接过安叔手里的铲子,蹲下身自己先挖了起来。 吕相等人直接惊住,他们可不敢让圣上单独劳作,纷纷挽起袖子下了地。只是这玩意儿他们从前也没见过,往下挖的时候都不知道用什么力道,想要动手又怕伤着东西,左右为难。 皇上可就干脆多了,一铲下去,一连串的土豆连根拔起。 皇上抖了抖上面的土,这里的地用的是沙土,并不肥沃,可他手里拎着的这一串土豆却沉甸甸的,大的好比成年人拳头一半,小的或如鸡子,密密麻麻堆在一块,看得皇上挪不开眼。 不亲眼看到,他也实在很难想象一株杆子底下竟然能结这么多的土豆。那亩产两千斤,绝对所言不虚! 吕相等人一看皇上手里拿着的东西哪里还能不明白呢:“这是粮食?” 傅朝瑜回:“是海外的粮食,我父亲之前出海在别的地方寻来的。” 皇上听闻,第一反应便是兴许那个地方还有更高产的粮食,他忙追问:“你父亲只发现了这个,他如今可还在?” 傅朝瑜笑的有些勉强:“父亲留下来的便只有这个了,他如今还失踪着,一时半会只怕也找不到。” 原是如此……皇上遗憾不已。 不知道这土豆之前,皇上只是同情傅朝瑜早早便没了父亲;如今见到这土豆之后,皇上心痛的则是,这样一个大好人才竟然失踪了。 皇上遗憾了一会儿,而后又一头心思奔在地上,继续挥舞铲子。 这回众人都合力帮忙。 一株又一株土豆挖上来之后,今日来这儿的人无不惊叹。着实太高产了,这样高产的粮食简直犹如神物一般。 傅老爷留下来的种子并不算太多,皇上是愿意挖一整天,可眼下却没有这么多的土豆能让他动手,这半时辰后,所有的土豆便都挖出来了。抖了土码放在旁边,好似一个小山堆。 吕相等人见状,再次震惊到失语。这么一小块地方,收上来的土豆却比稻谷还要多上好几倍。他们也如昨晚上的皇上一样,神情无比亢奋,对着这批土豆恨不得顶礼膜拜。天佑大魏,果然是天佑大魏朝,否则怎会送来这样的粮种? 三位丞相互换眼神,傅朝瑜立下这样的功劳,张俭还要将人扔到了西南,圣上若是知道此事还不知道要怎么发火呢。 皇上心中再次涌起豪情万丈,看向傅朝瑜的眼神越来越满意,他先前还拿捏不定的封赏如今也终于想好了。皇上在三位丞相还未反应过来之际,再次丢下了一个炸雷。 他要给傅朝瑜封侯。 皇上说完,瞅了瞅傅朝瑜。 傅朝瑜知道这里还有几位大臣,唯恐他们反对,傅朝瑜遂很有眼色地立马跪下认定了这封赏:“微臣叩谢皇恩!” 第58节 第58章 封侯 在场众人无不震惊错愕, 以至于等三位丞相想起来要劝皇上三思的时候,傅朝瑜已经谢恩了。 皇上匆忙之间甚至连封号都想好了,就封为安平侯。意在助力大魏江山永存、百姓安居乐业, 辅佐君王平定四海, 扫荡群雄,扬国威于域外。 他与傅朝瑜,必是一对互相成就的明君良臣, 皇上如今越发笃定这一点, 且深信不疑。他对傅朝瑜本就很有信心了,再加上傅家还有个在海上漂着、看上去潜力无限的老父亲,皇上对他们一家的指望就更大了。一个土豆已是这般出人意料, 再来一个新粮种,还怕不能名留青史,创万世基业? 众人见皇上态度坚决, 便知不可再劝了。 傅朝瑜才十九, 尚未及冠, 便已位列从三品侯爵,享食邑千户,这是何等的荣光? 吕相毕竟跟傅朝瑜有些旧交, 他的外孙又一向跟傅朝瑜形影不离, 他最先站出, 道了一声恭喜。剩下两位丞相见他表态, 也纷纷道贺。 安叔已经喜得不知该如何是好了,傅朝瑜却还能稳得住,将土豆呈上去的时候傅朝瑜便已经想过自己极有可能会获得爵位了, 只是没想到皇上还挺大方,一出手便是侯爵, 总算没有辜负他前面的诸多努力。 司农卿等他们假模假样地寒暄完了,才按耐不住地开始抓着傅朝瑜问有关土豆的种种问题,他可有太多的问题要问了。 傅朝瑜来者不拒,他倒也不是卖弄,主要是想让三位丞相知道自己这个侯爵不是白得的,这个土豆确实值得起一个爵位。 “……土豆产量高,易于栽培,易于管理,对土壤要求也不高,诸位方才也看到了,土层深厚和土质疏松的沙壤土都可以种植土豆,甚至后者种出来的土豆更为光滑,品质也更好。我这暖棚里的气温比外头高上许多,若在室外,春夏两季都可以种植,且无需占用农田耕地,南北两边都可种植。唯有一点,不能连作,否则便会诱发病害。” 在傅朝瑜的卖力解说之下,众人对这土豆也越发的了解。不挑土、不挑位置、甚至都不怎么挑剔时节,更不占用耕地,最为重要的是产量还如此之高,这简直就是救荒镇灾的天赐粮种! 司农寺卿道:“所以如今的天气便已能育种了?” 傅朝瑜看出了这几位君臣眼中的渴望,颔首道:“有关土豆种植培育的法子,我已让人整理呈给圣上,若圣上与诸位大臣还有不解,可以问我府上的管事,先前土豆培育一事都是由他全权负责的。” 司农卿眼睛一亮:“哪位?” 安叔定了定心神,迈步向前躬身道:“回大人,正是草民。” 司农卿大人内心疯狂心动,此人瞧着也是个稳妥的,若是安平侯舍得来日他得试试能否将人要去司农寺。 他心里的算盘珠子打得飞起,但是第一次见面也不好直接将人拐走,只是客客气气地请安叔过两日前去指点。 给完爵位之后,皇上便让人将这些土豆全搬走,准备回去商议如何尽早将这批土豆种下。 种在哪儿,如何看护,x都是个问题。良种是有了,如今摆在眼前的难题是,如何在最短的时间内大批量繁殖育种。想到这里,皇上便觉得昨儿晚上吃的那顿土豆宴未免太过奢侈。 皇上召来了亲卫,一群人犹如蝗虫过境,没多久便扫荡了暖房里的所有土豆,傅朝瑜原本还想留下盆里种好的两颗给他外甥出宫来挖,结果三位丞相都不同意,皇上更是直接道:“如今种子少,让他们几个小孩子挖岂不是糟蹋了?他若想玩,等封侯的圣旨下来之后,朕放他们出宫玩上一日便够了。” 但这土豆乃是国之大事,绝不能任由几个孩子瞎折腾。 那仅剩的两颗到底没能保住,土豆被搬上车后君臣几个便马不停蹄地往宫里赶了,几个人先前还说要逛一逛园子,如今有了这等宝贝,里还记得什么园子不园子的? 傅朝瑜还有点失望,他好不容易修好的农庄竟没有想看的,若是这几位今儿看过回去能帮他宣传宣传,或许还能多些人注意到。不过,早晚都能等到人来的,等他封爵的旨意下来之后,到时候便可以在农庄中宴请众多亲朋好友了。 回宫之后,君臣几个只花了小半个时辰的功夫便将这事儿给敲定了下来。越是重要的事儿商议的人自然越少,司农卿能够参与还是因此事是他职责所在,越不过他。若不然,不知道多少人抢着要做这等功在千秋的美差,哪里轮得到他? 正事说完,皇上忽又记起一件,傅朝瑜中了状元已经有好些时候了,听闻陆太傅家的小孙子已经谋了外放的职,怎的傅朝瑜这儿却迟迟没有动静?皇上看向三省丞相,目光如炬:“吏部给安平侯定的差遣是什么?” 三人对视一眼,哭笑不得,颇为同情张俭,只怕那位老大人也不知道自己踢到了一块儿铁板上。 秉着死道友不死贫道的原则,韩相公坦然地将吏部尚书给卖了:“回圣上,吏部给安平侯定的差遣尚在审议,黎州临河县缺了一个县令的职,吏部让其顶上。” 韩相说完,久不闻回应。 抬头一看,皇上冷凝着一张脸,神色可怖,讥讽一句:“吏部尚书真是慧眼识金,给大魏的状元郎精挑细选选了这么一个边防要地,着实煞费苦心啊,朕实不知该如何嘉奖于他。” 嚯,吏部尚书要倒霉。 连司农卿也忍不住低头了,圣上明显发火呢,也不知张俭那厮能不能顶得住? 管他顶不顶地住,总归与他们无关。 四人没多久便退下了,半天过去,得了诏令的张俭惴惴不安地进了大明宫。 他一进门便觉察到不妥了,殿中除了成安总管竟连一个伺候的人都没有,这不是有要事商议便是要大祸临头。老尚书颤颤巍巍地进来,再看圣上的脸色,确定了自己是大祸临头。 皇上拿起吏部拟定的差遣,随手一掷,正好丢在张俭眼前:“今科状元傅朝瑜发配西南一事,张大人作何解释?” 发配?张俭听得提心吊胆。 这是正常的调令,圣上竟然说是发配?皇后娘娘还信誓旦旦笃定此事不会受阻,结果还未定下便被圣上半道上劫来,甚至还召他前来问罪,皇后娘娘竟害他至此?! 张俭俯身,信口胡诌:“恐是底下人的人弄错了,原定的是山东莱洲的知县。” “是么?可朕方才打听到消息却是——此事乃张大人一力促成,其他人压根连插手的机会都没有。真是多亏了张大人如此殚精竭虑,竟给朕的状元郎挑了这么一块风水宝地,为此还不惜疏通三省关系,张大人权势实在滔天,令朕畏惧啊。” 论阴阳怪气,皇上不输孙明达。 张俭吓得立马跪下请罪,只因皇上查到的东西太多了。 为难一个进士并不算什么大罪,可是勾连三省,这罪过可就大了,往严重了说,那便是死罪,他今日莫不是要交代在这里? 不料皇上还有别的等着他,竟直接问他:“你同状元郎并没有什么恩怨,有无人指使你?” 张俭老脸都快丢尽了,却还不得不将罪名担在自己身上:“圣上明鉴……是微臣出于私心,嫉妒状元郎才华,与他人无关。微臣家中也有子弟,却从未考中进士,傅朝瑜一介商贾之子却能高中状元,微臣心下不忿才起了这等歹毒心肠。” 皇上冷笑:“你还挺会避重就轻,死罪都被你说成了私心。也罢,让你活命也无妨,如今寒门子弟为了科举糊名一事争议不断,朕有心安抚学子,无奈朝中一直有人阻挠。你既犯了大过,便替朕办成这件事如何?事成之后,朕许你半年后风光致仕,今日勾结三省官员一事也一笔勾销,不会牵连你张家儿女。” 张俭神色一僵。 他想到了冯鸣,冯鸣是被那些学子们盯上的。如今科举已经考完了,各地学子按理来说应当已经陆续离开京城了,然而今年与众不同,不少学子依旧留在国子监图书馆里,每日写诗文抨击礼部侍郎。托了这些学生的福,冯鸣本来还算可以的名声已经彻底臭了。 冯鸣得罪的是学子,可若是他应下此事得罪的可就是满朝文武了,学子的叫骂固然可恨,但是朝中同僚的排挤更是可怕,纵然能保他性命,但是后患无穷。张俭万不敢应下,支支吾吾不作声。 皇上也不逼他,只是轻飘飘地说了一句话:“你的妻子乃是方家女是吧?此事,是太子所为?” 张俭后背一紧,冷汗瞬间渗了出来,连忙将太子撇清关系:“太子光风霁月,虚怀若谷,怎会与此事有关?” 皇上笃定:“那便是皇后了,是该好好查一查了。长乐宫近来有无人出宫,有无人勾结吏部,朕不信查不出来。后宫不宁,则前朝不平,朕这后宫早该整治一番。” 张俭吓得开始结巴了下来:“圣,圣上明鉴,皇后娘娘绝,不可能与此事有关。” 皇上半点没听进去,自说自话:“勾结后宫,欺君罔上,皆是重罪。皇后牝鸡司晨,更是罪加一等,你二人所犯之罪可都不小啊。” 说完,皇上含笑着扫向张俭,等着看他作何反应。 张俭失神地看着上首,圣上怎么对皇后娘娘也一点不顾惜夫妻之情? 皇上面容平静,似乎在说一件再寻常不过的事情一般,张俭知道,皇上是在逼他做抉择。此事若成,他在朝中也不剩什么助力了,他一蹶不振,皇后轻则自断臂膀。可他还有拒绝的机会吗? …… 垂头丧气地从大明宫出来后,张俭抬眼四顾,分明烈日当空,他却如坠冰窖。 人一旦狂妄起来,便离死不远了,他如是,皇后未尝不是如此呢?唯一庆幸的是皇上似乎并不想将此事闹大,但愿他的退让能让圣上收手,但愿皇后之位还能稳固如初。 张俭心如死灰,却不知皇上如今也心绪难平。 他无人可以诉苦,唯有成安能够信任,这些话若是同外头的大臣说传出去必惹得朝野动荡,但皇上不吐不快,他如论如何都想不通的是:“皇后为何能蠢到这个份儿上?” 成安都习惯了圣上说谁都是蠢了,恐怕在他眼里京城就没几个是不蠢的。 皇上最纳闷的是:“从前怎么没见她这般蠢钝?” 成安提醒:“您从前在外征战,与皇后一年才见几次面?也就这两年天下太平,您才在宫中长住。” 皇上无言以对,似乎是这样的。他从前一年到头回来的次数少,当时后宫一切都丢给皇后也没见出什么岔子。太子懂事,朝臣也算安分守己,他并未什么不满。如今想来,只怕这安分之下都是皇后的一言堂。前朝时,后宫干政之风盛行,他这位皇后该不会是想效仿前朝吧? 疑心一起,皇上便不准备轻拿轻放了,吩咐道:“你去查一查后宫的账,若有疏漏,直接找皇后身边的人审问就是了。” 成安正要下去,皇上又想起一件事情,叫住了人:“若能抓住皇后亲近的宫女,记得审一审当年傅美人一事。” 那案子所有的证人都已经死绝了,他一直怀疑此事是皇后所为,只苦于没有证据,且他也不愿意为了一个美人大费周章设计皇后。但这回不同,皇后染指前朝犯了皇上的逆鳞,若能顺x带审一审皇后身边的人,说不定能问清那桩悬案。 晌午过后,傅朝瑜封侯的消息便已传遍了后宫。尚书省封侯的圣旨已经拟好,圣上似乎并未有意瞒着众人。听闻是傅朝瑜献了良种,皇上为了嘉奖才封了侯爵。 至于那良种,似乎就是昨儿傅朝瑜进献上来的,宫中甚少有人见过其模样,那些种子如今都交给了司农寺培育,听闻兵部还派了人前去看守,足以见前朝对此事之看重。可没瞧见东西,众人还是无法想象究竟是什么样的良种才能换得一个侯爵。 “安平侯……” 皇后呢喃两句,神色陡然阴狠下来,“好一个安平侯。” 那傅朝瑜为何有这般运道?连老天爷似乎也在帮着他? 她才吩咐张俭将他外放,结果傅朝瑜转而献了良种,那授官外放一事多半成不了。她就知道这姐弟俩天生与她犯冲,凡是遇到他们,必定没有好事。可让皇后就这么认输,却是不能够了。她在后宫纵横多年,就连端妃都被她玩弄于股掌之间,难道还怕一个安平侯? 然而让皇后忌惮怨恨的是圣上。 圣上愿意给一个毛头小子封侯,却不愿意放过她的母家。圣上此举究竟意在抬举傅朝瑜,还是意在抬举五皇子?若是后者,她绝不能容忍。 只是皇后再生气,却也未曾与太子说过半句傅朝瑜的不是。她的一应动作,也与太子无关,这么多年皇后早已习惯了一意孤行。 皇后领着几个女官仔细商议,才刚有了主意,成安公公忽然带人前来。扬言宫中的账目出现了问题,皇上下令彻查,竟查到了六宫不少妃嫔处收受贿赂。 各宫都有,只皇后宫中更甚,尤其是皇后身边几个受宠的女官收受的贿赂最多。 皇后被这一变故弄得一时摸不着头脑,起身询问:“往年的账,怎么如今反倒是查起来了?” 成安公公道:“因昨儿有人同圣上说后宫开销大了些,圣上这才起了念头要对账。谁料对着对着反而查出了行贿之事,娘娘应当知道,圣上对行贿之事一向是毫不容忍的。” “别的宫也抓了人?” 成安言简意赅:“各宫都在彻查。” 皇后甚至想问问太后宫中有无情况,但到底理智尚存,没牵扯出太后。 成安说完,便站着不动了,摆明了就是想让皇后交人。 皇后褪去平日里的平静从容,整张脸冷若冰霜。 成安却只是笑眯眯地与其对视:“皇后娘娘,此事是圣上吩咐的。” 皇后冷色渐收,渐渐扯出一丝笑意:“既然是圣上要查,本宫自当全力配合,崔嬷嬷,将涉事的宫人女官都带出来。” 一日功夫,偌大的长乐宫便少了将近一半人。 成安也没将不相干的人带走,人押走了便点到即止。 成安走后,皇后望着空了一半儿的长乐宫,转身便摔了一整套瓷器。 崔嬷嬷正要劝,皇后忽然抬起头来:“去查查是否真的是为了查账。” 若不是,她就该想想别的对策了。 成安对外确实打着查账和受贿一事的幌子,在后宫大肆彻查起来,六宫都被搅得天翻地覆,贵妃端妃都被波及,只是不及皇后赔进去的人手多。众人都在抱怨那个倒霉催的在皇上跟前提账册的事儿,否则也不会带出这么多事儿。 皇后见其他宫中也落了难,稍稍安分了些,可不知为何总还是有些心神不宁,像是要发生什么大事儿一般。 宫中的权柄,看似掌握在皇后手中,可实际的掌事人,依旧是皇帝。 第59节 其他宫中的人不过是陪衬,皇上最想审的,还是长乐宫宫人。 刑部、大理寺等审问犯人的手段一出,再忠心耿耿的宫人也都被撬开了嘴。先前傅美人之事之所以半途而废,不过是没有证人。如今皇后宫中的人既然落网了,此事也一并审了出来。 等底下人将结果呈到皇上跟前时,皇上静坐良久,心中又一次浮现那个已经不甚清晰的身影。 他已对不住那人一次,兴许,还要再对不住一次。 成安陪伴皇上多年,岂能不知道他的心思,默默问道:“圣上,这招供的女官可要处置了?” 皇上也是动了杀心的,但还想再试一试皇后:“先送她去掖庭,看看皇后有什么动静。” 傅美人无辜,但是如此丑闻断然不可外扬,皇后即便罪该万死也该是病死,而不能以谋害皇嗣、戕害宫妃为由被赐死,若让皇后的所作所为泄露出去,太子必首当其冲。 太子并未犯错,皇上也不至于对太子动什么念头。 可皇后恶毒实在远超皇上的想象,尤其是皇后身后还站着一群朝臣,这才是最让皇上忌惮的。若继续放任不管,任由她影响太子,大魏江山社稷迟早要毁在方家人手中。他的千秋基业,决不能为一个女人所悔。 皇上已动了杀心,可他还想看看皇后背后究竟还有些什么人,故而暂时按兵不动,以皇后管束宫人不力为由,下令将其禁足在长乐宫,不许任何人探望。 不同于长乐宫,翠微殿里却一片欢欣。他们宫中与其他宫里压根没有牵扯,查账与受贿一事也牵连不到他们身上。听闻傅朝瑜封侯,整个殿内自上到下、就连过来串门的皇子公主都没有一个是不高兴的。 周景渊坐在杌子上,一手捧着牛奶,一手托着下巴,满脑袋的想法。舅舅成了安平侯,他是不是可以出宫看看舅舅的农庄了? 听舅舅说,他那农庄里头有好多好玩儿的。 要不要把宗室的孩子都领过去呢? 第59章 授官 因着傅朝瑜陡然封爵, 周景渊这位不受宠的小皇子一下便被推至人前了。 连贵妃也不得不承认,周景渊这个小猫崽子是有些运道在身上的,否则凭他一介冷宫废妃之子, 哪有今天的安生日子过?只怕往后他便要靠着他那位好舅舅平步青云了。 贵妃不愿意让儿子被一个出身不堪的人比下去, 因而对周景文的要求越发严苛。 周景文苦不堪言,心里恨死了周景渊。 都怪他,还有那个傅朝瑜, 好端端的干嘛去做什么安平侯?害的他没一天好日子过。 周景文写几个字便骂一句傅朝瑜, 但骂完了一抹眼泪,还得继续写,一想到只比他小几个月的周景成能在宫里四处撒欢, 比他出身差了千百倍的周景渊这会儿也在翠微殿肆意玩耍,周景文便欲哭无泪。为什么只有他一个人要受苦? 后宫因傅朝瑜封侯议论纷纷,前朝的那些大臣本也在意, 可惜很快便被另一件事给盖过去了。只因吏部尚书张俭忽然在朝中提议, 日后科举考试应当糊名誊抄, 以彰显科举公正公允不偏私。 张俭此言一出,朝中立马掀起一股轩然大波。 科举一向都是礼部主管,如今他一个吏部尚书越俎代庖, 指点江山, 简直是笑话。冯鸣不等自家尚书开口, 便先一步怒喷张俭, 真想不到啊,朝廷里面还有个叛徒! 他们死扛到现在都没松口,结果被这人一招给搅了局, 只知道拉拢学子,真是朝臣的败类。 高位的官员心照不宣地不作声, 中层的官员倒是一一跟着附和,矛头直接对准张俭。 科举向来如此,改什么改? 张俭自知理亏,更知晓自己如今插手日后多半会变成众矢之。可他没有办法,谁让他被圣上抓住了把柄呢?如今已是被架在刀刃上想下也下不来了,张俭只能被迫迎难而上:“向来如此,难道就是对的?” 冯鸣斥道:“好大的口气,科举取士之法乃是先帝时期定下的规矩,祖宗之法不可变,吏部尚书难不成已经忘了什么叫敬天法祖?” 张俭忽然词穷,他平日里也不是什么能言善辩的,这回出来说话还是被逼无奈,眼下脑子转不过来弯也想不出什么好词儿来。 还是孙明达见他力有不逮,这才出列:“冯大人别着急给人扣帽子,祖宗之法治的是祖宗之地,如今的大魏较之开国之初已是大有不同。祖宗之法可借鉴,可延续,却不能照搬照抄。若是因循守旧固步自封,只怕老祖宗瞧见了都得摇头叹息。如今变法改革正是民心所向,众望所归,尔等究竟在反对什么?若真如此不服,国子监倒也能再设一场辩论,诸位同僚与寒门子弟面对面辩论,看看谁更有理,孙某x今日回去准备人手,诸位可敢应战?” 冯鸣:“……” 怎么又是他?怎么老是他。 其他人支支吾吾地退下了,他们身为朝廷命官,干嘛跟寻常学子争论高低?他们还是要脸的。 一群人退下,只剩冯鸣一枝独秀,孙明达集中火力嘲讽:“孙某还听闻,冯大人每日都能收到骂您的诗稿,您猜猜,您因何被骂?” 冯鸣咬牙,他不想知道! 当日孙明达带给朝臣们的震撼还是不小的,以至于他如今出来冯鸣等人都还是一阵胆寒。此人能不对上尽量不对上,冯鸣悻悻地收回脚步。反正又不是他一个人的事儿,没必要他带头冲锋。他已经被骂的这么惨了,那些学子们个个不待见他,若是今儿他反对的恨了,兴许还要被骂,凭什么只有他被骂? 冯鸣退了。 余下众人见冯鸣这般不中用,暗自唾弃他的无能,可谁也不想被孙明达这块狗皮膏药沾上,更不想当众站出来,回头传出去被骂的可就不只是冯鸣了。如今那些寒门子弟学精了,成日聚在一起,正事不干就知道写诗骂人。被他们盯上,哪里能不臭?一旦被写进了诗里,兴许还得被后世的学子继续骂,那就真的是遗臭万年了。 众人彼此对了一个眼神,催促对方出言反驳,但到底没有一个人敢再开口。 谁人心里都有一本小九九,都盼着对方能当傻子,朝廷内部从来都不是铁板一块。 无人应战,朝中遂成了孙明达的讲堂,他开始引经据典大谈特谈变法的重要性。反正他都已经跟世家斗过一回了,也不差多这么一回:“春秋诸雄争霸,齐有管仲,魏有李悝,楚有吴起,秦有商君。古人都知道变法图强,如今诸位竟连古人也比不得了……” 孙明达掷地有声地说完,又开始阴阳怪气内涵起来:“诸位同僚一心维护自家利益固然能够理解,却也不好为一家之力不顾江山社稷之稳定。如今民间学子怨声载道,对礼部的抨击更是沸反盈天,若再不管,必会寒了天下读书人的心。诸位若是为了一己私利执意不改,被骂了那是罪有应得,可是拖整个朝廷下水、连累圣上清誉,便是不忠不孝,不仁不义之辈,被千刀万剐也难辞其咎!” 不忠不孝,不仁不义这八个字砸下来,谁敢再反驳? 冯鸣等人哪里还敢有气焰? 就连张俭也愣住了,今儿还有他发挥的余地吗? 皇上环视一圈,忽然有种孙明达可堪重任的错觉,张俭好歹是个尚书呢,竟然连国子监祭酒都比不上,不成气候。 不过,是时候收个尾了,皇上淡淡地扫了一眼张俭。 倒霉的老大人不得不顶着压力,再次奏请礼部改革科举,且为表决心他直言不讳地表示,倘若圣上不同意他便当场弃官回乡。张俭闭着眼睛念完圣上交代的最后一句:“微臣一心为天下学子筹谋,并无半点私.欲,还望圣上怜悯这些读书人,切勿叫他们寒了报国之心。” 说完跪倒在地:“圣上若不同意,微臣情愿一头碰死在这殿上。自来改革都是要流血的,今日我便做这第一人!” 又来?众人都傻了。 一个孙明达不够,还要再来一个张俭是吧?这是威胁谁呢? 然而张俭像是鬼迷心窍一样,做足了要死谏的架势,有人反对他便要血洒朝堂。 众人唯恐他真的不要命了,逼死一个老尚书,他们可不愿担这个责。可这事儿做的也忒恶心了,还起了个坏头,回头若是还有人死谏他们岂不是又被拿捏住了? 张俭这厮,决不能放过! 众臣心里立马达成共识。 有了张俭的神来一笔,科举是不得不改了。张俭力荐,皇上大为震撼,并且“勉为其难”答应了对方的请求,当日便让尚书省拟一道圣旨,下令从下一回科举开始推行“糊名”之策。虽然本来似乎就要改,不改不足以平民愤,但是被百姓逼着改,跟被叛徒逼着改还是不一样的。礼部除了柳照临之外,无不恨透了他。 只可怜了冯大人,这朝中似乎有人一直盯着他,他当日在朝会上的话再次被有心人传扬了出去,被骂了个狗血淋头。 这阵子冯鸣除了上值几乎不敢再出门,若是在街上被人逮着痛骂,他就真的没脸活在这世上了。 冯鸣恨极了这些挑事儿的学子,同时又恨自己沉不住气,若是当日没出头自然也不会落得这个下场。再有下次,他才懒得管这些破事儿,谁愿意管谁管去吧。总这样只有他挨骂,谁受的了?那些同僚倒是跟缩头乌龟似的,关键时候没一个顶用的,冯鸣也算看清了他们。 冯鸣再惨,却也只是外头的人骂他,而张俭也是朝中内部官员都对他深恶痛绝。他在朝中的人缘算是彻底的废了,只在外头收获了不少赞美之声。 可这赞美于他无用,张俭年事已高,圣上也不准备让他在尚书的位置上呆多久了,只怕要不了半年他便得致仕。前朝得罪了人日日被针对,私下又被皇后的人训斥,张大人实在是有苦难言。 当他愿意说这些恶心的话不成?还不是皇后害的? 皇后作恶,偏要他来承担后果,若不是他们跟方家绑在一条船上,谁愿意被人牵连成这样? 同日,封侯的圣旨与授官的消息一道传到傅朝瑜手中,作为侯爷他还新得了个府邸,过些日子挂上御赐的牌匾便可以入住了。 接下圣旨,成安公又带来吏部的消息,说是恭喜傅朝瑜得了实职,还是从六品的工部员外郎。 多少在京城做官的人一辈子也做不到六品官位,傅朝瑜年纪轻轻却已经是从六品的京官了,日后必定前途无量,成安公公待他更客气了几分。 这对傅朝瑜来说,确实是个意外之喜。他好生谢过成安公公,亲自将他送上了马车。 宫人走后,安叔才迫不及待地上前,与傅朝瑜一同盯着圣旨看。这可是封侯的圣旨啊,放进祠堂能够光宗耀祖了。 安叔提议:“要不咱们在农庄里头也修个祠堂?” 傅朝瑜哭笑不得:“不必,摆几个灵位就够了。” 日后有机会回扬州,再拜一拜就是了。两人对着圣旨好一通稀罕,而后便开始着手准备酒席了。双喜临门,自然是要办酒席的,傅朝瑜打算挑个合适的日子将自己熟悉的人都请过来聚一聚,顺带还能将踏着好吃好玩的农庄推荐出去。 摆酒席那一日,便是他这农庄开业的那一日。自己筹备了这么久,总不能一直默默无闻吧,还有陈淮书他们,到现在也没瞧见农庄修缮最后的成果,实在可惜。 傅朝瑜说做就做,当日便发英雄帖,邀请亲友十日后来此赴宴。 他不仅在外发了帖子,还特意送了几个帖子进宫,邀请小外甥跟他几个小伙伴一道出宫凑个热闹。 陈淮书等没多久便知道这桩喜事了,那土豆他们可都跟着种过呢,当初种的时候他们还没当一回事,没想到这土豆竟然能换侯爵。 真是一桩稀罕事儿。 杜尚书则整日里在家望儿兴叹。同样的年岁,为何人与人之间的差距竟如此之大?他不求杜宁能够封侯拜相,若能年纪轻轻不靠家里便就有个六品京官当一当,那他也就谢天谢地了。 杜宁不用想都知道父亲那眼神是什么意思,不服气的同时还真有一点羡慕傅朝瑜的好运,总觉得,天底下的好运到都被他傅朝瑜一个人给占尽了,有些人的运道真是不服不行。 同样烦恼的还有张俭。 自从上次朝会过后他便没过一日安生的日子,连日被针对,张俭便总想着致仕的事儿。直到这两日,外头又陆陆续续有人来吏部打听,问工部可还有空缺。先是陈国公家的人在打听,后面杜尚书家的也在打听,之后听说杨将军府上的那位公子也想走后门去工部,可他不早就已经被户部给预订了吗? 国子监考上来的人无不想要去工部,这也就罢了,还有那等寒门学子竟然也想去工部,连更好的缺儿都不要了,就要去工部,只要去工部! 张俭:…… 他现在就想致仕。 张俭怀疑这些人就是存心想要给他找不痛快。本来还有好些人没有授官,如今张俭心烦之下几天便将这些事情x全都处理好了。家世高且又难搞的这几个,陈淮书跟杜宁姑且就随他们去,杨毅恬便别想了,直接分给户部,免得户部又来跟他墨迹。家世低的,周文津这个明法科头名去了大理寺,其他人能往哪塞往哪塞。 倒是吴之焕因为进士出身,被张俭也塞去了工部,原本留给吴之焕的是个更好的位置,可他不要,张俭便心安理得地走后门给了旁人。 既然都那么爱去工部,便让他们一道,看他们能折腾出什么花来。 三下五除二将这事儿定后,张俭便不管了,往后如何随他们闹去,反正自己都快要致仕了,如今只盼着圣上能够网开一面让他顺顺当当地致仕,也盼着皇后娘娘能够高抬贵手放过他这把老骨头吧。 储君这条船,真不是一般人能上的。若早知如此,当初他一定谨慎再谨慎,绝不贪心求取那虚无缥缈的从龙之功。 皇后这阵子真没顾得上张俭。太子跟大皇子被皇上找了个由头派出去监察各地河道去了,没有一年半载回不来。皇后宫中的女官宫女等被带走之后,只放回了一小部分,剩下的则以收受贿赂为由被打发到了掖庭。 各宫之中,只有皇后折损的人手是最多的,且也只有皇后被圣上训斥,还被禁足在长乐宫半年,就连宫权都被分给了贵妃、端妃跟贤妃,可算是颜面全无了。 外头哪些风风雨雨,皇后知道的一清二楚,只是她每日还是吃斋念佛,诵读经书,似乎不关己事的模样。 唯有崔嬷嬷清楚,皇后娘娘远没有表面那般镇定自若。 这些宫女里不乏皇后办过事儿的,其中还有一位与朝臣们有些联系。皇后一直疑心会暴露自己的秘密,不过好在圣上没有怀疑别的,只审了受贿一事,否则这丫头早不知死了多少回了。 待这女官入了掖庭之后,皇后直接不声不响地送了她归西。 只有死人,才能守住秘密。 皇后被打压,宫人折损大半,挑选新宫人自然也就刻不容缓了。 第60节 她自己被禁足,挑选宫人一事自然是交由崔嬷嬷负责。一轮又一轮地选下去仍没挑过多少顺眼的。这日,又一批小太监进了长乐宫,崔嬷嬷一眼扫过众人都不大算满意,若说好用,还是原来那一批人好用,可如今人都不在了说这些也没意思。 崔嬷嬷从这群太监跟前经过,忽然在其中一个跟前停下,问道:“你从前在哪当差的?” “回禀姑姑,奴才先前是在花房管账的。” “会识字儿?” “略通一些。” 崔嬷嬷见着小太监生得标志又会识字,便先留下了。 掖庭里死掉了个女官,长乐宫中又多了一位小太监。 看着似乎是一点沾不上关系,皇后也觉得自己处理了一个心腹大患,晚间终于能安眠了。可事与愿违,这些日子皇后总是新生不宁,即便解决了那个女官,皇后还是觉得不妥。 崔嬷嬷格外着急,请来太医也无济于事,方家倒了,吏部尚书如今自身难保,太子如今又去巡察河道去了,崔嬷嬷也不敢擅自联系旁人,只能望着皇后日渐消瘦,想尽一切办法助眠。 这日,崔嬷嬷忽然想到,他们宫里新进的那个小太监从前是花房的,便将人带过来,问他可有什么花能让人有安神之效。 小太监倒是报了一长串的花名,崔嬷嬷见状便让他去花房取来。 花房送来的花平平无奇,也没怎么助眠,但因为太子殿下送了信过来,当晚皇后便睡了一个好觉,后来也没叫人断了花,只说继续送着。 又几日,傅朝瑜的农庄终于迎来了首次开园。 第60章 开园 为了赴宴, 周景渊今儿一大早便从床上爬起来了,从狗窝里把已经长大了些的福孙也挖出来,主宠俩换上崭新的衣裳, 兴致勃勃准备出宫。 在此之前, 他还让四哥将他舅舅农庄里有好玩好吃的消息传给了这些宗室小孩儿。 五殿下没有别的意思,他就是单纯地想要炫耀舅舅。 他们这回出宫是得了皇上允准,甚至还有御前侍卫护送, 排场极大。 皇上尽管不在乎几个皇子公主, 但他到底还是一视同仁。既然答应了让老四老五出宫,便没有忘记老三跟两个公主,要出宫便一块出宫, 谁也没落下。皇上想的是,反正他们年纪也差不多大,凑在一块玩一玩没准关系还能更加融洽。他记得从前老四与老五关系就不怎么样, 如今不也形影不离了吗?可见孩子凑在一处总归是好的。 皇上想当然这般安排, 甚至还觉得自己是个慈父。 被强行凑在一块儿的周景文还能说什么呢?只能骂骂咧咧地陪着他们一块儿出去, 可恶的是他母妃送他上马车的时候还在念叨,让他去了宫外多与那些大臣们来往,日后等他入朝还能积攒些人脉。 周景文对此已不想说什么了。他才七岁, 七岁!母妃为何会考虑的这般长远, 甚至要他去跟朝臣们打交道, 跟谁打?谁会搭理他? 本就闷闷不乐的小皇子, 上了马车后又听他们讨论了一路傅朝瑜,心情越发不美。此刻周景文的感受,大抵与皇后娘娘曾经的心意是相通的。 待几个小孩儿赶至农庄时, 时辰已经不早了。京郊的路并不好走,周景文坐了一路的马车也颠簸了一路, 脾气差极了,下车之后想都没想便先抱怨一句:“什么破庄子这么偏僻,竟也好意思待客?” 周景渊鼓着脸颊回头:“你不喜欢可以回去。” 周景文黑着脸:“来都来了,怎么回去?” 一开口就是针尖对麦芒。成安公公的大徒弟小顺子赶忙过来打圆场:“时辰不早了,里头的酒席没准都已经开了,两位小殿下还是莫要再争,赶紧进去瞧瞧吧,奴才听闻这农庄里头有不少好玩儿的呢。” 周景文一脸抗拒:“不就一个破庄子吗,能有什么好玩儿的?” 周景渊真是气坏了,仰着头大声道:“那你别玩!” “不玩就不玩!”周景文比他喊得声音还要大。 小顺子扶额,还没开始便已经闹翻了。圣上也不知道怎么想的,脾性不合的人硬凑在一块儿也没办法相处融洽,从未带过孩子的父母委实太自以为是了,真该叫圣上亲自看看自己儿子究竟是如何不对付的。 小顺子身心俱疲地哄好了三皇子,领着几个萝卜头进了农庄后,才发现里头竟来了好多人。他们刚到的时候还撞上了另一波人,小顺子站那儿瞧了瞧,竟然是成王一行人领着家里几个孩子过来了。 傅朝瑜听到消息过来迎客,他当日听闻成王等宗室送了贺礼来的时候还颇为诧异,赶忙补了些请帖送过去,原以为人家只是客气一番,没想到今儿还真过来了,甚至各家还都带了孩子。 陈家、杨家的小辈儿会过来傅朝瑜是知道的,毕竟傅朝瑜跟他们打过招呼,说这里有小孩儿玩的东西,但是这些宗室的孩子又是从哪里知道这消息的?难道小孩儿们内部也有消息网? 哦,他家的孩子也到场了。 傅朝瑜将成王迎到园子里后,便兴冲冲地去接他小外甥了。这些个皇子公主傅朝瑜都见过,相处起来也不拘束,跟他们打了声招呼之后,便牵着小外甥的手带领着他往里头逛去。 福孙被放下地之后,便摇着尾巴四处撒欢去了,傅朝瑜见小太监武川跟着它,也就没管。 周景渊走了几步后忽然看到,园子里有个人在等他,眼神温柔得不像话,仿佛透过他在看另一个人。 周景渊慢慢停下了脚步。 傅朝瑜将他往前带了带,蹲下来道:“这是安爷爷,先前跟你提起过。” 周景渊睁大眼睛看向对方,他比太后年轻一些,太后看着也慈祥,可周景渊依旧很难卸下心防。但这个人,他光瞧着便觉得亲近。周景渊伸手,牵了牵对方的手,眼睛弯弯,软糯糯地喊了一声“安爷爷”。 安叔连忙背过头,擦了擦眼角。 因不忍心吓着大姑娘的孩子,安叔赶忙将小殿下交给傅朝瑜:“公子带小殿下去里头逛逛吧。” 傅朝瑜知道安叔担心失态,也不强求,抱着孩子便进去了。 周景渊埋在舅舅肩上,露出两只眼睛,好奇地看着继续看着安叔。x 安叔越看他那张相似的面庞,便越是难掩悲痛。 傅茵当初也是他们带大的,多好的孩子,谁想到会是这样的结局? 周景渊也在问傅朝瑜:“安爷爷为什么不跟咱们一起走?” 傅朝瑜怜惜地摸了摸他的脑袋:“他太喜欢你了,一看到你便忍不住想哭。” 周景渊似懂非懂。 他们几个小孩子都是第一次来,不论见到什么都非常给面子的惊呼,听得周景文白眼都快要翻到天上去了,真是一群没见过世面的小屁孩。要他说,这庄子也就一般,除了大点儿,再寻常不过了。 傅朝瑜的庄子占地实在是大,分前后两院,前院一半儿是景致,一半儿是屋舍。 后院则是占地更广的农庄,原先这一块大多是田地,如今只留下几间暖房跟两片农田,另有一块竹林没动,剩下的全都改了,添了一个垂钓池,池边铺了一大块草地做蹴鞠场。眼下虽然没有人在蹴鞠,但是个人也忙着个人的事。 今日赴宴的大多都是国子监的同僚,还有这回科举认识的一些同窗们,年纪稍大些的便是国子监先生,还有他朋友家里头的长辈了。除了成王这些宗亲,剩下的都是傅朝瑜平日里熟悉之人。长辈们或是垂钓,或是在亭子里面做着饮酒对弈,不太掺和年轻人的事儿。 年轻人玩的花样可就多了,傅朝瑜在空地上支了一个烧烤架,众人头一次见这样稀罕的东西,又听说可以自己动手,个个都围在那儿,好不好吃不重要,重要的是好玩儿。 像崔狄这种性子沉稳的,便一直在玩飞镖。这东西傅朝瑜本来准备放在游乐场,但是看着有些危险,便拿了出来,正好崔狄喜欢。 再往后,便是傅朝瑜特意开辟的游乐场了,专门供小孩儿玩乐的地方。 傅朝瑜站在孩子堆里头招呼了一声,除了周景文其他孩子便都过来了。今儿来的孩子少说也有三四十,上到十一二岁,下到三四岁皆有,他小外甥是最小的那一个。 陈淮书拍了拍杨毅恬的肩膀,对着那边比划了一下:“怀瑾怎么跟个孩子王一样?” “大概是他主意多吧,寻常人哪有这么多的点子?”要是他再小上十岁,估计也愿意跟在怀瑾身边。童年时若有这么一个能玩会玩的领头人,日子不知该有多幸福呢。 傅朝瑜将客人留给朋友照顾,自己则做了甩手掌柜,将孩子们跟各家小厮带去游乐场中。 自进来之后,他身后的惊呼声便一直没停下来过,几个小孩儿都被眼前的游乐场给惊呆了。 给孩子做的东西,安全最为重要,其次便是色彩鲜明了。傅朝瑜自己给小外甥做的玩具便是鲜亮的很,这个游乐场亦是如此,刷的彩漆都是明亮的颜色,五彩斑斓各色都有,置身其中时,当真一时间都不知道看什么才好。 他将小外甥放到大象模样的滑梯上,自己跑去底部蹲下身,鼓励道:“试试?” 周景渊茫然地扶着两侧,往前探了探,尚未反应过来人已经穿过长长的滑道飞驰而下,滑到地上之后“咚”一下落地,屁股不疼,但是人还有点懵懵的,脑门上的碎发都被风吹的竖了起来,显得有些呆。 然后就被他舅舅拍了拍屁股薅了一下脑门,重新抱起来了。 “我也要玩!”成王家的大儿子兴致冲冲地上来,“噔噔噔”地爬上楼梯,坐在高处,尖叫着滑了下来。 太快了,快得不可思议。 成王府的小厮赶忙在底下接着。 后面的孩子见状也挨个爬上楼梯准备试试。 傅朝瑜将场地让给他们,顺带还介绍了一下旁边的各类玩具。 除去常见的秋千、跷跷板,秋千旁边是一个巨大的树桩,中间被挖空了,成年男子都可以蜷缩进去从一侧爬到另一侧,更不用说小孩了,简直畅通无阻。这个看似平平无奇的树洞探险却格外受欢迎,每个孩子过来都得爬一爬。 他送进宫的蹦床这儿也有两个,沙池也摆了个更大的,中间还有可以容纳三个人同时坐的旋转椅子。后面还有一个浅浅的水池,里头养着丁点大的金鱼,傅朝瑜告诉她们,今儿金鱼免费,他们若是捞着了可以带一条回家。 小孩子们再次惊呼。 金鱼不贵,可是捞金鱼的过程却很让人迷恋。 在小孩子们眼里,这里简直就是天堂,他们从来没见过如此多的好玩意儿,真不愧是五殿下的舅舅,从来就没有让他们失望过。这要是他们的舅舅该有多好,这样他们就能天天来了! 周景渊明显感受到了这些人的羡慕,高高扬着脑袋。哼哼,他就说嘛,舅舅是最厉害的! 傅朝瑜将他放下来,结果小家伙机灵得很,弯着腿就是不落地。 傅朝瑜看向他时,他便只睁着一双无辜的大眼睛,粘粘糊糊地道:“想要舅舅抱。” “可舅舅得去前头招待一下客人,总不好太冷落了前面的人。” “那我跟舅舅一起。”周景渊坚持。 傅朝瑜其实是想将他留在这儿跟这些孩子们一同玩耍的。他的小外甥听话是听话,但好像没有多少同龄的朋友,似乎还对交朋友这件事情比较冷漠,唯有对自己有超乎寻常的耐心与热情。傅朝瑜也是头一回养娃,不知道这情况是否正常,忧心小外甥日后交不到好朋友。他倒是也想狠心拒绝,但已触及小家伙这可怜兮兮的模样,便瞬间丢盔弃甲。 罢了,跟小孩子说什么道理?下次再教就是了,傅朝瑜直接抱着人离开了。 前头,周景文本不想跟那些小孩们掺和在一起,可他却看到了更让他接受不了的一幕。 ——他的亲舅舅,竟然任劳任怨地在给傅朝瑜招待客人?! 傅朝瑜走后,他舅舅跟其他几个人就像是今儿的主人翁一样,一会儿给众人烤肉刷酱,一会儿给亭子里头的人斟茶倒酒,一会儿还去找农庄里的下人要了不少蔬菜果子,他分明就没有把自己当外人! 周景文险些气糊涂了,他不由分说的把杜宁拉到了一边质问:“舅舅,你怎么能如此谄媚?” 他读了半年的书,说话也开始文绉绉的了。 杜宁被他问的莫名其妙,将手上的肉串递了过去:“你饿了?” 饿什么饿,气都气饱了,周景文没好气的拍掉他的手:“这是傅朝瑜的庄子,他自己不上心,你们替他招待什么客人?” 杜宁闲闲地看了他一眼:“有必要分得那么清?” 周景文难以置信地盯了他一眼,总觉得才几个月不见他舅舅就彻底变了模样。从前舅舅再心如死灰,到底还是对傅朝瑜不服气的,如今是发生了什么了?周景文质问:“舅舅,你糊涂了吗,当真甘心被他踩在脚下?” 杜宁如今再听这些心里已经激不起任何波澜了。他啃了一口自己烤的肉,真是美味极了,看来他也不是一无是处。吃完肉还不忘应付外甥:“你舅舅不仅如今被他踩在脚下,等日后进了工部还要被继续踩。” “什么?”周景文瞪直了眼睛。 杜宁坦然:“傅朝瑜进去就是从六品官,你舅舅进去只是从九品芝麻小官,还是托关系才有官儿做的,进去就比人家矮了一截。” 竟然连官阶都差了这么多,为什么,他舅舅家里不是权势挺高的吗,为什么还比不得一个家世低微的? 周景文神色恍惚,备受打击,似乎不能接受的样子。 第61节 杜宁也心疼这小孩儿,他已经看清了现实,但很显然他这外甥还没有看清差距。自己是懒得很傅朝瑜比较了,可外甥跟五皇子同是皇家子弟,想来往后总免不了要被比较的。但愿五皇子没有继承他舅舅的脑子,否则他二人日后一起上课,这小子还不知道该被打击成什么模样呢。 可怜见的。 杜宁想想都有些于心不忍,为了安抚大受打击又年幼无知的外甥,杜宁将他丢去了游乐园。 里头全是孩子,入目可见的是各式各样新奇的玩意儿,耳朵里听到的全都是嬉笑打闹的声x音,最是能感染旁人。 周景文看着这些人从高高的滑梯上一溜烟滑了下来,忽然坐不住了,等看到周景渊不在这个院子里,他便觉得玩一玩也无妨,反正他也不是很喜欢,不过给个面子玩玩罢了。 三皇子卸下了矜持,傲娇地让他舅舅也帮他抱上滑梯。 四皇子跟几个小公主都已经玩疯了,谁也没注意到三皇子也跑了进来。 三皇子小心避让着老四,指示他舅舅帮忙,将所有的东西一次玩个够! 没有一个孩子,能够平静地走出傅朝瑜的游乐园。今儿一大早嚷嚷着绝对不玩这里任何一样东西的三皇子,自从滑了一次滑梯之后便再也走不动道儿了。 孩子们在里头玩的高兴,大人们在外面各有各的乐趣。常规的酒席傅朝瑜准备了,不寻常的也备了不少。中间傅朝瑜还领着人亲自砍了些竹子,做了竹筒饭。 他这儿还种了葡萄梨子各式各样的水果,只是如今没有丰收,来日丰收之际,农庄风景更胜。 一场别开生面的酒席下来,宾主尽欢。 离开时,众人对傅朝瑜这个农庄仍然保留极大的兴趣,还纷纷试了傅朝瑜重金打造的水龙头。这东西轻轻一扭便能自己出水,这谁据说还是从山上引过来的,可神奇了。 各家吃饱喝足,对傅朝瑜的农庄给予了高度赞扬,只是离开之际遇到了点困难。 孩子们不乐意走,闹着要留下,家长们好说歹说,才把这些祖宗们诓骗住。 当时能哄,可到了第二天却哄不住了,昨儿玩得太尽兴,等第二天开始回味之后,想去玩儿的瘾又大了起来。 成王是最不耐烦被吵,偏他家孩子又多,侄子侄女外甥外甥女一大堆,闹起来压根受不了。也不知怎么的,他们还都跑到自己王府老闹。成王不胜其扰,只能偷偷联系傅朝瑜,表示自己能出钱,能否包场让家里几个孩子玩一玩? 其实除了孩子,他自己也挺想组个局烤肉的。昨儿组局的都是傅朝瑜这边的人,成王玩儿着虽然高兴,但是总归还是放不开。若是能自己组个局玩一场,必定能快活。 他备下重礼,傅朝瑜没收,却也应了他的请求,委婉表示他这农庄的后院可以包场,但是得自己备好小厮回头打扫干净。 包场价格不低,但是在成王看来,这可实在是太值了。 孩子们可不管值不值,只要他们能过去玩儿,一切都好说。京城的孩子们自然有自己的小圈子,传来传去,京郊有个游乐场便彻底传开了。 交钱就能去玩儿,一玩儿便是一整天,还能叫上别的小伙伴儿,轻松,快乐! 没去的小孩儿也忍不住了,纷纷央求自家家长包场,别人能玩,他们也要玩儿,要不回头伙伴聚会他们会被人瞧不起的。 谁能架得住小孩儿的歪缠? 傅朝瑜的农庄在他们的宣传之下,每日都有人来光顾,收入日渐丰裕。 宫中的四皇子也一直嚷嚷着要再出宫,其实那游乐园里面许多东西五弟那都有,但是两个人玩跟一群人玩,毕竟还是不同的。见识过了游乐园之后,等闲东西已经入不了他的法眼了。 三皇子对此表示嫌弃,但私底下却准备督促他舅舅也在杜家的庄子里建一个。 老五有的,他也得有! 他还要建的比老五的舅舅更好,更受欢迎! 杜宁收到消息,转头便抛到脑后了,他马上就得入工部,谁管得了这些破事儿? 只可怜了三皇子还满心期待,以为自己舅舅将他的话放在了心上,正积极准备呢。 四皇子牛脾气上闹着要出宫的事儿,连被禁足的皇后都听说了。这事儿与长乐宫并不相干,可是皇后却奇怪地发了大火,怒斥贤妃无能,连孩子都教不好。 崔嬷嬷心下犯疑,难不成是上次的事情没办妥,以至于皇后娘娘才记恨到了现在么,否则这段时间经常发怒? 不仅如此,每晚熟睡之际还噩梦连连,时常呓语。 崔嬷嬷昨儿听了一耳朵,差点没把自己吓死,赶忙将四周的窗户都关好。她原本是想提醒皇后娘娘梦话一事,可皇后不仅不记得还训斥了她一顿,训得崔嬷嬷一头雾水。 娘娘脾气这么冲,真的不用再请太医看看么?以往娘娘再生气,却也不会如此盛怒。 崔嬷嬷有心提醒两句,只是面对火头上的皇后娘娘,她也不敢自作主张了。 又过了几日,很快便到了傅朝瑜等入工部的日子了。 几个人凑在一块儿,打探工部几位上峰的性子,若是能得个脾气好的上峰,日后工作起来也能顺畅许多。 傅朝瑜还是希望能在工部打好关系,日后替他外甥收拢些人脉的。 工部与吏部类似,都有个年纪已高的尚书。不过工部不同于吏部,吏部两个侍郎都一心争个高低,工部这两位侍郎平日里相处起来尚可,只是一碰到大事就喜欢甩锅。这回接管傅朝瑜的是左侍郎郑青州,郑青州是个懒散的,做事儿不求有功但求无过,得知吏部要把这几个一看就不是什么好惹的新科进士塞到他手底下干活时,郑青州便打定主意当个哑巴,让他们平安混过这两年就是了。反正以他们的性子,想必也不会在工部留多久。 可右侍郎王桦却不赞成他毫无作为的态度:“你这样可不成,再过几日他们便要来工部,若不给他们点下马威,只怕日后你都降服不了他们。” 郑青州揣着手,狐疑道:“应当不会吧……” “怎么不会?就说这个傅朝瑜,年纪轻轻便成了安平侯,能是什么单纯之辈?且不说他还有个皇子外甥,跟宫里扯上关系便复杂了。还有这个吴之焕,他一介进士非得跟在傅朝瑜屁股后头,日后真起来了也是结党营私那块料。陈淮书外祖父可是老谋深算的吕相,听闻他兄长也是长袖善舞,他在陈吕两家耳濡目染,必定也心机深沉。至于那个杜宁,呵,以杜尚书那事事算计的性子,养出来的儿子能是蠢人?” 第61章 入职(一更) 入工部的日子渐近, 傅朝瑜等国子监出来的官场新人们,还去组团围观了一番新生首次集体活动。 孙大人与他先生苦心冥想才整出来这么一个招,趁着沐休日将整个国子监新生带了出来, 让他们替京郊一带的农户割油菜。如今正值五月份, 去年入冬前种下的油菜已经能收获了,孙明达早就对国子监学生四体不勤、五谷不分的现状深恶痛绝,是以便让他们下地帮忙。 将傅朝瑜等叫过来, 是为了给这些新生们一个现身说法, 意在告诫他们读书之外还得关注民生,孙明达先前就提醒过监生们,这冬油菜的法子便是傅朝瑜想出来的。《国子监文刊》, 也是傅朝瑜一行人带头办的。 死读书终究只是下策,脑子灵活变通方得长久。 当然,这些话都是背着人说的, 当着傅朝瑜的面孙大人还是很端着的, 全程都不怎么说话, 高冷地站在地头监察学生动向。 结果傅朝瑜也不跟他说话,傅朝瑜就跟在他先生跟前,给他先生倒水遮阳。 反正他们几个毕业了也不用下地, 乐得轻松自在。孙大人那儿让新入学的师弟们倒水就是了, 这些小孩儿们难不成这点眼力见儿还没有? 自己这些老人们就不跟他们抢表现的机会了。 结果这些新监生还真就没有一点眼力见。 孙明达见他们师徒眼里仿佛容不下别人的样子, 碎碎念个不停——好歹还是个状元, 如今都要入官场了,竟然一点人情世故都不懂,不知道顺手给他也倒一杯水吗? 他板着脸, 看向田里劳作的学生:“都没吃饭吗?人家农户若也跟你们似的惫懒,早就得去喝西北风了!” 说完看向几个娇生惯养的学生, 阴阳怪气:“读书读不过人家就算了,连割油菜都比不过人家,如此不知上进,回头出去可别说你们是国子监的监生,简直丢人现眼!” 几个学生欲哭无泪。他们真的努力了,连手都被割破了,孙大人不心疼就算了,还一个劲儿地说风凉话!怪不得人家提到王司业便说脾气好,说起孙祭酒便是摇头叹气,这都是有原因的。 学生们任劳任怨地割完了油菜,抬头一看,x已经毕业了的师兄们还干干净净、光风霁月地站在田头,反观自己,衣裳业脏了,发髻也乱了,站在他们身边那叫一个相形见绌。 学生们拼命往后挤。 傅朝瑜跟带着陈淮书等人前去围观,发现这些学生好像有意避让他们,他心下一转便知道是为了什么了,当即微笑着同他们道:“助人为乐,才显道德风骨,师兄等人从前还未曾做过这等为善事。先生说的对,一代新人胜旧人,师兄等实在比不得你们。” 新生们仰着一张天真单纯的脸:“真的吗?” 孙明达:“……” 傅朝瑜道:“自然,往后我等还要效仿诸位师弟多多下地务农。农乃天下之本,务莫大焉,你们今日所为,不仅师兄们以你们为荣,那些农户也会真心实意感激于你们的。” 傅朝瑜哄起人的时候,说话总有股娓娓道来之感,让人不自觉地信服。几百个没见过世面的小年轻们便彻底信了,先前孙大人教育他们的时候他们没听进去多少,现在师兄轻声细语地安慰他们,却让不少人感动到无以复加。 呜,师兄真好! 等到他们将油菜交给农户之后,对方再三感激他们,热情地拿出茶水招待他们,众人忽然觉得有些不好意思。 不过喝茶就免了吧,学生里面有不少家境不错的,看到那茶水就觉得难以下咽,与其叫茶叶,还不如叫做树叶呢。众人连忙让对方别忙活了,他们不渴也不饿,割完了油菜便得马上回去。 农户见他们实在是忙,便没好意思再留了,只是嘴上却还连连夸赞,道从未见过他们这样心地善良的学生,还絮絮叨叨地嘀咕这些油菜榨了油能多卖几个钱,回头给家里换些粮食吃,众人更觉得无地自容。 有监生问他们种了粮食,为何还要换粮吃。 老农笑着答:“能不能吃上粮食得看收成,收成好的时候能吃上几个月的粮食,但是冬春时节,不少人家只能吃糠麸秕稗了。种粮食的往往吃不上粮食,种油菜的家中也吃不上油。” 监生们百感交集,他们膳堂里头不收钱的、被百般嫌弃的饭菜,原来是许多人家求也求不得的东西。 监生们割完了油菜,都有些蔫头耷脑,一副受到良心谴责的模样。 傅朝瑜拍了拍他们的肩膀:“往后家里都种油菜,好歹能添一份进项。冬日还有暖棚种菜,也能多卖些钱。你们若是心疼这些百姓,可以多替他们想想法子。” 监生们茫然,他们能想什么法子呢? 傅朝瑜看着地里割完的油菜:“你们看这些油菜,原本不过是芸苔菜而已,所食用的是叶子,芸苔作为叶菜滋味其实并不差,只是实在太小了,不便于冬日储存。于是近两年来民间出现了个新品种,用芜菁跟苔菜杂交出来的白菜,体量大,易储存,日后冬日里只怕都是这白菜的天下了。足可见,这杂交之法大有可为,不论是蔬菜瓜果亦或是粮食,皆无不可为。诸位师弟日后若是感兴趣,可以一试。” 傅朝瑜的话,让不少人深思一动,“杂交”二字,第一次闯进了他们的认知里。 但大多数人听到这话只是望而生畏,他们许多人并不通农事,也不觉得自己能做到。 傅朝瑜见他们兴致不高,遂大方地邀请他们去自己的农庄里玩耍。这儿反正离他的农庄近,且今儿又没招待客人,傅朝瑜愿意领着这些新生们多玩玩。 众人眼巴巴地看着孙大人跟王大人。 他们一早就听说了这个神奇的农庄,听说这是如今京城会客游玩的新去处,还是一大群孩子们心心念念的乐园。任凭外头传得如何好,学生们反正是没去过的,他们日日呆在国子监都快长霉了,若是能去看看就好了,就是不知道孙大人同不同意…… 被众人殷殷期待的孙明达还能说什么呢?只能捏着鼻子认命了。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涌入农庄,架势还挺大,险些将安叔给吓了一跳。等明白这是国子监新生之后,安叔比傅朝瑜还热情。他们在京城根基浅薄,多交几个朋友总是好的,若是能交一群,自然更好了! 安叔招呼他们去后院坐下,便赶紧去准备吃食了。 见他们吃的津津有味,安叔一脸慈祥地站在一边。他前阵子半天在司农寺,半天回农庄,两处折腾。司农卿倒是很想留住他,不过安叔愣是没给人家一点儿机会。 傅朝瑜亲自给两个先生烤了一盘肉,他望着不苟言笑的孙明达,再想想方才见到的那些活力充沛的监生们,十分做作地叹了一口气:“这些刚入学的监生们都活蹦乱跳,但我们这群已经结业的老监生们,每每行动起来总觉得有些力不从心。读书是个辛苦活,但也不能不顾身子,既要考科举,便更得强健体魄才行啊。” 孙明达悠悠地尝了一口傅朝瑜进献过来的烤肉,知道这人又想折腾了:“又打着什么主意?” 傅朝瑜热情地给对方续上一盏茶:“学生是想着这学习也得劳逸结合。不若课间休息的时候拉他们去马场跑个三四五六圈。日积月累下来,身子想不健壮都难。” 孙明达皱眉:“跑圈儿能顶什么用?” 傅朝瑜言之凿凿:“自然有大用,一来可以强健体魄,二来也可以锻炼心智。若是这几圈都坚持不下来,将来又如何能在考场上坚持下来呢?” 说完,他又话锋一转:“其实这也不过是我一家之言,大人不相信便罢了,只当我没说过吧。” 孙明达皱眉:“少在我跟前阴阳怪气。” 傅朝瑜小声:“学生哪里敢?” 王纪美一直笑看这对活宝。他心里清楚,孙明达肯定会用这法子,别看他这会儿一副不赞成的样子,回了国子监便是另一副嘴脸,他早就习惯了。 监生们玩的不亦乐乎,还围观了农庄的水龙头,大为震惊。 临别之前,众人热情地与傅朝瑜几个告别,等回城之后还在三三两两地讨论着师兄,言语之中无不敬佩。 师兄真好,不仅学识渊博,还待人友善,更重要的是他竟有这么多好点子,简直无所不能。他们往后若能有师兄一半聪慧,也就不愁前途了。 第62节 不知师兄日后还能不能回国子监看看…… 孙明达静静地听着他们吹傅朝瑜,对这些监生的天真愚蠢表示同情。等过些日子,就让你们知道你们的好师兄给你们准备了什么好点子…… 闹过这最后一日,傅朝瑜便搬去侯府了。 他的府邸原本就是一处好宅子,无需改动什么。府邸位于平康坊,乃是一等一的好位置,临近东市,与皇城又近,上值格外方便。 傅朝瑜前两日便带着人去将那收拾了一通,安叔要守在农庄。侯府大是大,却少了点人气。傅朝瑜前些日子自个儿找了几个小厮一个厨子一个马夫一个园艺师父凑合凑合,暂且就这么多人了,以后家里人口多的话再添点儿。如今就他一人,伺候的多了他反而管不过来。 安叔不在,府里统管的是安叔从扬州接来的陈三娘。 陈三娘年方四十,原本在扬州管两个铺子,如今京城缺人,不得不关了铺子先紧着侯府差遣了。陈三娘一来,府里瞬间变得井井有条,竟有了些扬州傅家的风范了。 傅朝瑜对陈三娘肃然起敬,这样的厉害的管理人才在哪儿都是急缺的。农庄有安叔坐镇,侯府有陈三娘总揽,傅朝瑜连最后一点后顾之忧也没了。 翌日一早,傅朝瑜穿上官服,揣上大厨做的蒸包子便去工部正式上值了。 今儿可是他们初入官场的头一日呢,意义不同,傅朝瑜自诩见多识广也难免有些激动。就他们打听到的情况看,尚书大人年事已高,不爱管事,两位侍郎大人也是脾气不错的,因近两年朝廷缩短开支,土木工程营建项目一再减少,工部已经没有油水可捞了,有志向的都已调走,剩下的应当都是没有什么花花肠子的。 四个人在工部门口碰头,望着身着官服的对方都觉得新奇,挨个打量了许久。 吴之焕有些紧张:“待会儿会不会看到尚书大人?” 他其实更想问,尚书大人会不会找他们问话。 傅朝瑜镇定自若:“起码今上午不会。今日十五,朝会一般散得晚,他们应当还没回来呢。” 寻常朝会不过是几个丞相与皇上在内殿议事,其他官x员在外场候着,议完则散。但是本朝初一十五的朝会格外隆重些,五品以上官员都可以进内殿奏事,因而官员们回来的也就晚些? 杜宁挠了挠头:“你怎么连朝会都知道?” 傅朝瑜反问:“怎么,你连你父亲初一十五格外忙些都不知道吗?” 陈淮书投以鄙夷的目光,不孝子。 杜宁运气,憋屈,咬牙。 他跟傅朝瑜果还是生不合,就算出了国子监也一样。 四人被引进工部,没多久就边分了地方,四个人都挤在一间房,还是间年久失修的屋子,看得出前两日刚打扫过一遍,但这办公条件,让傅朝瑜几个仿佛梦回国子监。 难道他们就不能分到个富贵地方吗? 要说被区别对待,应当不至于,因为方才他们进工部衙署时发现靠前的几间屋子也不太光鲜,傅朝瑜等有一次感受到了朝廷的“贫穷”。 领他们进来的是工部郎中方徊。 今日尚书与两位侍郎都不在,没人管他们,方徊也不好将他们撂在这儿什么也不做,遂找了个一堆治河的档案来,让傅朝瑜三位进士先看看,回头写个东西出来。 等安排妥当了这三人,便只剩下杜宁了。 杜宁期待地看向方徊,他要做什么? 方徊犯了难,他是知道这位尚书府小公子的,国子监倒数第一吗,声名赫赫。不是方徊先入为主瞧不上他,实在是那次倒数第一的印象太深刻了,他家在四门学的侄子回去之后都念叨了许久。 给他什么要紧的差事方徊还怕他砸在手里呢,但这位父亲了不得,也不能得罪。方徊因而含笑着说:“工部后面的架阁库藏着历练来修路的档案,劳烦杜主事将这些档案都取来,仔细统计一下修路所耗只资,日后也好参考。” 杜宁一听自己也有活,立马心定了。 方徊怕他连这种事儿都弄不好,再三交代:“架阁库乃工部要地,惯常都是锁着的,我拿钥匙给你,你将东西取回之后记得再将门锁上,免得叫旁人进去了。里头的卷宗若是不用,千万别碰,碰乱了不好整理。” 说完,方徊更加担心了:“不如我先带你过去吧。” “不用,这点小事我能办不好吗?”杜宁接过钥匙,满口答应,兴冲冲就往架阁库跑去了。 方徊望着对方的背影,不知为何竟有些不安。 将近晌午,下朝过后的两位侍郎用过了饭,想起有两道治理河道的卷宗还放在架阁库,便一同过来取。 才刚走进,却发现门没锁,里头空荡荡全无一人。 王桦当即怒斥:“这群人做什么?取完东西连门都不锁。” 郑青州今日在朝中听官员吵架听得头疼,眼下也懒得管究竟是谁犯了错,催促道:“快些进去,先将卷宗找出来吧。” 王桦这才闭上了嘴。 卷宗就放在一楼,不过地方甚是靠后,还有一个硕大的架子挡着,不易寻到。然而王桦日日都要来此翻阅卷宗,对各卷位置一清二楚,直接走向屋内深处,果然在熟悉的位置翻到了卷宗。 郑青州将其取了出来,仔细比对查看。 王桦看了一会儿,不知为何又想起傅朝瑜几个人:“那四个新人今儿头一日来工部,你可想好了要给他们什么下马威?头一日不将他们拿捏住,以后想让他们乖乖听话,大抵是难了。” 聒噪! 郑青州直接将卷宗甩给他:“你自个儿瞧吧,我回去睡了。” 嘿,他这究竟是为了谁费心啊!王桦手忙脚乱地接过卷宗,正要骂人,应当被骂的那个却拂袖而去了。 “真是好心当成驴肝肺。”王桦嘀咕了一句,静下心来开始翻看卷宗。 那边杜宁也找到了东西,下楼时却还四处张望了一眼,他方才好似听到说话声,可下楼之后却又什么都没听见,应当是错觉吧。 不管了,还是早些把东西拿回去看要紧。 杜宁抱着卷宗小心地出了门,临走前还不忘着交代,重新将门给锁上。 锁得格外结实。 王桦看了将近两柱香的功夫。他原是想一直看完的,可后来实在内急,只好放下卷宗急匆匆准备先更衣。 方才看进去了之后还不觉得,如今一下子意识到,顿时尿意汹涌,再不能忍了。 王桦急匆匆赶了出去。然而等他到了门边,却发现门被关了。 他伸手推了推,那扇门纹丝未动。 王桦神色一变,费劲猛推一把,依旧没有动静。 锁了?门竟然锁了? 王桦憋得暴跳如雷,郑青州你干的好事?! 第62章 修路(二更) 午憩过后, 傅朝瑜四人忽然听到前院传来剧烈的争执声,不过没有持续多久,骂了两句便戛然而止了。 接着, 他们屋子前忽然多了几道凌乱的脚步声, 本来越走越近,结果却生生停在了不远处,而后又赌气一般地回去了。 杜宁迅速打开门, 只依稀看见一个气急败坏的身影, 却不认得是谁。 “鬼鬼祟祟的,谁啊?” 没人知道。 傅朝瑜扒在桌子上睡得脖子都疼,这会儿睡醒了还疼得慌。他琢磨着他们若是日后在工部混熟了, 定要搞一张小床过来。傅朝瑜回头看着陈淮书:“没听说户部哪位官员性情如此急躁啊。” 吴之焕想来八卦地很,一听到动静眼神都亮晶晶的:“声音粗狂,上午似乎没听过, 难不成是工部的尚书或者哪位侍郎?” 陈淮书也觉得奇怪, 得知他入工部之后, 陈燕青那厮日日都在饭桌上念叨工部的事情,陈淮书纵然讨厌他不愿意听,可也被迫听了许多有的没的。譬如工部的老尚书占着位置不肯走, 两个侍郎闲散没担当, 至于其他人, 都是一群游手好闲之徒。 这都是陈燕青说的, 虽说这家伙一向自视甚高觉得别人都是蠢货,但是他应当也不会随意评价他人,工部如此闲散, 陈淮书还以为其内部还算平和呢。 等到了下午众人才发现,工部内部的确很平和, 但是对着他们四个人的时候却未必了。 傅朝瑜等人顺利见到了上峰,工部那位左侍郎郑青州。 郑侍郎也不知怎么的,说话时总喜欢耷拉着眼皮,一副昏昏欲睡对什么都不太上心的样子,见了他们便说昨儿尚书大人病着了,今儿请了病假,这段时间应当不会过来了。 他旁边的是右侍郎王桦,王侍郎对他们便是格外不喜了。也不是说全部,他似乎只对杜宁有着强烈的怨气。若不是顾忌着今日初见,且他们还是工部的新人,没准王桦要直接冲上去抽他两个大耳光。 没见过这么损的新人! 他今日竟然——罢了,不说了。 杜宁挪了挪脚后跟,默默往陈淮书跟傅朝瑜那边靠拢了些,他知道四个人里头就自己不是进士,也知道自己是走后门进来的,可也没必要这么区别对待吧? 郑青州见王桦瞪人瞪得太过分了些,才给他使了一个眼色。 王桦稍稍收敛了些,却还是脸色臭得很,活像是第二个孙明达。 郑青州对着傅朝瑜他们也没什么好吩咐的,一个是皇上硬塞过来的,剩下的是吏部硬塞过来的,他也不能说什么,只能尽量勉励几句,而后叮嘱他们这些日子熟悉跟着方徊多熟悉熟悉工部的事儿,等过些日子再给他们找点能上手的事儿做。 傅朝瑜几个人虚心应下。 郑青州见状也没再说什么了,露个脸之后便回去做自己的事。他对傅朝瑜几个没什么要求,只要老老实实不折腾就行了,他们工部如今已经没什么油水,也不是多要紧的衙门,郑青州可不希望工部因为他们几个的到来而引起什么波澜。 两位侍郎大人一走,四个人迅速议论开来。 这工部当真奇怪,尚书请病假,两个侍郎一个懒得管他们,一个不喜欢他们,往后在工部的日子,似乎有些看不懂了。 傅朝瑜几个在议论上峰,两个侍郎也在议论他们。主要是王桦在说,郑青州被动接受。王桦对今儿的遭遇耿耿于怀:“先前还说给他们一个下马威呢,如今可倒好,他们先给了我一个下马威。真不知那杜宁是无心的还是故意的,胆敢将我锁在里头,方才若不是你拦着我非把他头拧下来不可。” 王桦这辈子都没经历过今儿这等憋屈的事,那架阁库平日里少有人经过,他x中午被锁在里头,当真是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 郑青州被他念叨得耳朵都要起茧子了:“行了,人家头一日来不懂规矩,自然是方徊怎么嘱咐他就怎么做了。看在杜尚书的面子上这事儿便这么算了吧,往后也别在他们跟前念叨了。” “这么丢人的事儿,谁乐意念叨?” 王桦嘀嘀咕咕,仍有不忿,幸好只有他跟郑青州知道,否则他的一世英名便彻底毁了。 都怪那个杜宁! 这一日过得平平淡淡,下午传梆声起,意味着到了散值的时辰。 傅朝瑜四个人倾巢出动,跑去大理寺接了周文津,又跑去户部接了杨毅恬后,几个人一块儿去傅朝瑜府上吃饭,顺便交流交流今儿头一日上值如情报。 不同于傅朝瑜,杨毅恬跟周文津都格外疲倦。 杨毅恬累是因为杜尚书对他期待甚高,一来便给他布置了不少任务,杨毅恬在国子监靠傅朝瑜,在家靠他祖母跟母亲,这还是头一次独当一面,身边一个熟悉依靠的人都没有,所以便有些蔫蔫的。 周文津则是因为大理寺那边缺人手,他便被抓了壮丁,入职头一日便被大理寺卿程端带出去办案了,这一日东奔西走,未曾停过。 唯一值得庆幸的是他受上峰器重,来日好升迁。他为了工作方便已经从京郊搬来了京城,赁了两间小房子,还将母亲跟弟弟妹妹都接到城里来。家中开销大,周文津不得不努力。唯有受到赏识,才能让家里人过上好日子。 两个累了一天的人眼下青黑,反观傅朝瑜他们四个却一副吃饱喝足容光焕发的样子。 周文津看得心里一梗:“工部那边不忙吗?” 傅朝瑜坐在摇椅上,悠哉地喝着茶:“忙啥,压根没多少人愿意搭理我们。” 周、杨二人露出一言难尽的神色。 第63节 人比人,气死人。 杜宁暗暗垂下眼睛,傅朝瑜他们仨没人搭理,总好过他被王侍郎厌恶吧,杜宁有些受伤,怎么他到哪儿都不受待见?可他明明什么都还没做呢。 傅朝瑜等人这一闲,便闲了整整十天,他们这十天将工部里里外外都摸清楚了一遍,上上下下也都熟悉了,甚至连前面办差的小吏叫什么名字他们都能倒背如流。 但是除了看卷宗、整理数据、写些文章之外,便没有别的差事了。 想他安叔,最近已经在司农寺混开了,颇有脸面。在农庄里也结识了一众皇室宗亲、高门权贵,各家为了包场无不要同跟安叔打好关系,安叔如今到哪儿都是个人物了。反观他这个皇上亲封的安平侯、堂堂的从六品工部员外郎,却整日缩在衙门里浑浑噩噩地过着日子。 这可不行,有违傅朝瑜入朝当官的初衷。 他跟其余三人商量一番,正好他们也觉得自己闲的都快要长霉了,遂一致决定跟郑侍郎请命。 没有差事,可以自己争取。傅朝瑜打算先接一个轻巧的差事,等他们上手之后,再一鸣惊人。 郑侍郎似乎早有预料他们会过来,但也依旧没当一回事,年轻人要闹多半是闲出来的毛病,找个东西给他们发泄发泄精力就好了。 郑侍郎从众卷宗最底下抽出一个已经有些积灰的册子,掸了掸上面的灰后丢给他们:“你们若是不想坐在衙署里头享清福,这儿刚好有份差事。光化门那儿有条南北向的大街,如今已经破败不堪了,工部早就准备修缮,三省跟圣上的批示也下来了。只是因为一些原因一直没动工,你们若是有能耐,便牵头将这事儿落实好吧。” 傅朝瑜敏锐地记下了“破烂不堪”这四个大字,以及“一直没动工”这句话,眉心陡然跳了两下。 这差事,应该不是他们能做的。 吴之焕迫不及待打开卷宗,见上面是工部的奏疏,后面还有三省宰相的批语,甚至还有皇上的御笔,虽只写了一个“准”字,可依旧看得吴之焕心神激荡。 这可是在圣上跟前过了一遍的差事啊! 接吧,接吧,吴之焕巴巴地看着傅朝瑜,期待万分。 郑青州将丑话说在前头:“这差事有些难,你们若是做不了也可以换别的,我这儿还有不少轻松的差事。” 然而陈淮书他们已经听不进去别的了,至于杜宁,他只想赶紧做点事儿,免得真的被坐实了自己一事无成靠走后门近来的名声。虽然这也是事实,可他杜公子也是要面子的。 就这个吧……他们疯狂暗示傅朝瑜。 傅朝瑜:“……” 他接下了这奏疏,随即便看到郑侍郎一脸“果然还是太年轻”的神色。 傅朝瑜顿时觉得有些不妙,总感觉是个坑啊。 可不论如何,他们总算是有了正经差事了。 如今长安城建筑大抵呈东西对称之势,以朱雀门为中心,东西两侧各有五条南北贯通的街道。其中中央的朱雀大街最为宽敞,路边有御沟,上覆以青石板,两侧还种有槐树,气势恢弘,外地进京的使臣、商贾等一般都是从这条入城的。朱雀街平常百姓都能行走,唯有御驾出行时会黄土垫道,泼水净街,暂为封闭。 这条御街也是傅朝瑜等平日里走的最多的街,晴朗时自然甚好,但下雨后便会黄土松动,泥水横流。朱雀街下雨天都会泥泞,更不用说其他街道了。 郑青州说的光化门大街,纵贯南北,乃是长安城西侧最外的一条南北向的大道。北边尚可,毕竟皇城在北边,但是南边儿的坊可就是差了,远离皇城宫城,路可想而知肯定不会好。 工部赶车的马夫都不愿意去那一块儿。 后来得知傅朝瑜等是要去修路的时候,一边儿赶车一边儿心疼傅朝瑜几人运道不好,偏偏选了这样的的差事。 吴之焕从马车里探出脑袋来,笑嘻嘻地跟对方凑近乎:“张叔啊,我听郑大人说这事儿筹备了许久,怎么会是苦差事呢?” 张老汉老神在在道:“筹备再久有什么用,上面拨款少,没钱,为了这事儿王侍郎不知道发了多少次火了。后来实在是钱不够,便懒得管这事儿了,省的出力不讨好。” 彼时,吴之焕跟陈淮书这两个人还觉得这困难可以克服。 修路而已,有钱有有钱的修法,没钱有没钱的修法,如今的情况不算是太惨。 然而等他们到了南边一带的永阳坊、平和坊考察后,才知道自己想的未免太天真了。 北边那一段路还好,尚能入眼,南边那段路已经不成路了,几乎看不出石板的踪迹,到处都是黄土,路段不平且窄,最后有一截甚至被挖断了。南城许多坊因疏于管理,不少地方已变成了农田。坊间环境也脏乱差,地痞流氓不少,路边随处可见脏污,下水道更臭不可闻。 这已经不单单是修路的问题了,甚至不单单是有钱没钱的问题了,便是拨款,那得拨多少款才能改变这种现状? 傅朝瑜几个心情凝重地站在路口考察了许久,一个个神色凝重,苦大仇深。 微风吹过,几个人干杵在路边发愣。 吴之焕三个人木讷地望着傅朝瑜,欲言又止,他们好像选了一个不太妙的差事…… 长乐宫众,好不容易得了进内洒扫差事的临泉也开始神色恍惚。 他是使了不少银子才来的长乐宫,最初进来也不过是为了报恩罢了。他们兄弟受恩于侯爷,自当结草衔环以报之。不过侯爷也没让他做什么,只是给了他银子,让他想法子进了长乐宫。 侯爷送他进来不为别的,只是为了打听当年傅美人一事,至于皇后还造了什么别的孽,侯爷也不在意,他只在意自己姐姐的清白。 他们原本的打算是,他进长乐宫,再想法子在花花草草上动点心思,侯爷说他知道有种花闻久了可以让人心神恍惚。并让他小心行事,若实在不行也不必强求,切莫贪进,免得伤了自己的性命。 临泉其实也没贪进,他才刚将那些花花草草搬进长乐宫,正准备坐等皇后过些日子被噩梦缠身,谁知道事情进展远远超过他的预料,皇后比他预想的“疯”得还要快。听闻这些日子经常在睡梦中惊醒,醒来后精神萎靡,情绪焦躁不安。 临泉百思不得其解,他知道有些花草或许有用,但x绝对没有这么有用。难不成,侯爷竟是天选之人,连老天爷也帮衬着他? 这一日,他照常去后院里头取花,接着便看到了一出让他永生难忘的一幕。 ——皇后宫里新进的太监总管竟然背着人,偷偷摸摸冲着一盆花下药! 临泉赶忙捂住嘴巴,急忙避开。 许久之后,他才重新缓和了心情,再次折返,若无其事地走了过去对着总管问了安。 那总管脸上半点儿神色也没有,冷静地将那盆下了药的花交给他:“拿回去摆着吧,记得放在皇后娘娘床头的高几上。” 临泉稳稳地接过了花,脑子却已经不够用了。 难道除了他们侯爷,还有人想要皇后疯得更厉害? 跟对方比起来,他这点手段怎么瞧怎么不够用。 第63章 激将法(一更) 临泉谁也没惊动。 他来长乐宫的目的不纯粹, 若是被人发现了,后果不堪设想。长乐宫的寻常宫人可以从宫里各处挑选,宫人们可以掏钱挣这个机会, 但是能不能选上还得各凭本事, 临泉自己便是凭借长得讨巧且识字儿才获得了这个差事。 但是像总管太监这种位高权重的,压根不可能掏钱贿赂贿赂便能进来。能在长乐宫里塞一个太监总管,眼下有这份能耐的人究竟是谁, 临泉想都不敢想, 左不过皇上太后加上端妃娘娘。 是谁没关系,各方势力博弈不是他这种小人物能插手的,而且不得不说, 这样反倒是省了他不少事儿。自己动手还得提心吊胆,跟着旁人直接闭眼做就是了,反正结果一样, 不, 是比他动手的结果还要好上千百倍。 他仅靠着送花, 几时才能成事儿?不像人家直接下药,简单方便快捷,不愧是上面派来的人。 就是厉害。 临安如今就一门心思讨好崔嬷嬷, 想要进内侍奉。临泉对是否是皇后算计陷害傅美人一事非常在意, 冤有头债有主, 侯爷不想冤枉了好人, 也不像放过恶人,就算要报复也得先锁定了仇人是谁吧。 他必须得给侯爷将这件事儿查个清清楚楚。 结束了一日的考察之后,宫外这四个人无精打采地回了各自住处。 以往他们还得去接杨毅恬跟周文津呢, 今儿实在是没有精力了。南城那边的情况让他们愁得连话都说不出来,暂时也不用再聚了, 各自回家洗洗睡吧。 夜间躺倒在榻上,傅朝瑜脑子里想的都还是今儿在光化门南大街上看到的那一幕。 从前在扬州城,他所居之处无不是扬州城最好的地段。之后来了京城,无论是国子监还是他的府邸,都是皇权富贵区,他的农庄虽在郊外,却也风景甚好,日日有人打扫不见脏污,这还是傅朝瑜见识南城一带。 这一带几乎可以算是长安城的贫民窟了,怪不得朝廷不肯拨款呢,给繁华热闹的地方修路那是面子工程,且这些地方本就商业发达,修路的获益无疑是巨大的,但是贫民窟可就不同了,就像那位吴老汉说的,吃力不讨好,谁愿意做呢? 可若是不做,难道要一直如此? 傅朝瑜翻了个身,他如今倒是有些钱,但即便全填进去也无济于事。况且,这也不仅仅是修路的问题,牵扯太广了。即便路修起来了,真的有人会感激吗? 悠悠一声长叹,今日注定是个难眠之夜了。 翌日去了工部,傅朝瑜脸上都顶着一对青黑眼,一看便知道昨儿晚上都没睡好。 好巧不巧的,几个人还率先遇见了王侍郎。 王桦昨儿就听说他们几个不自量力地从郑青州手里接过工部最难的一桩差事。王桦对郑青州这番动作算是稍稍满意了些许,郑青州此举姑且可以算是工部给的下马威了。 王侍郎不知道郑青州是为了图日后清闲,这才故意给了个难题让这四人知难而退,指望日后他们闭上嘴乖乖待在衙署莫要生事儿。在王桦看来,郑青州这是同他站在一块儿,替他出气。 这几个新来的仗着有张好脸,整日在工部游手好闲,结交小吏,勾得上上下下对他们还格外亲近,心机实在是深沉。兼之有上回杜宁得罪他的那件事在,王侍郎能待见他们才见鬼呢。眼下,他抱着胳膊便对傅朝瑜等好一通闲话: “郑侍郎也是,明知道你们是新人还给了你们如此难题。他难道就不知道,凭你们这点能耐压根修不了那条路,也接不下这个活么?” 说完,还阴阳怪气的扫了一眼杜宁。 他对杜宁的排斥,从来都不加遮掩的。不仅仅是因为杜宁得罪了他,还因为他觉得杜宁能进工部,全靠家世。离开家中扶持,另外三个都能名正言顺进工部,部唯独杜宁不行。王侍郎是个直肠子,喜欢就是喜欢,讨厌就是讨厌。杜宁若还是这么一事无成,只怕他永远都没办法对此人改观下。 杜宁越发惶恐了,王侍郎究竟为何看不惯他啊? 余下三人愤愤不平。虽然王侍郎说的也是实话,但众人听着实在是不痛快。他们都还没做呢,怎么就修不了了?陈淮书反驳了一句:“王大人这话,是不是说的太早了?” “太早?”王桦笑了一声,上下打量着众人:“你们昨儿也去瞧见南边的情况。难不成你们去外头考察了一遍后依旧对此事信心满满?若如此,那咱们工部这回还真是招了几个厉害的新人进来。” 虞部郎中闻言接了一句:“什么厉害的人?” “可不正是眼前这四位吗?”王侍郎揶揄道,“他们四个接了光化门大街那档子事儿,我方才劝他们将这事给放了,另谋一个差事。结果他们一个个的年轻气盛,竟把我的话都当成耳边风了,一门心思奔着光化大街去了。” 吴之焕想要阻止已经来不及了,王桦突突突便说完了,跟倒豆子似的,谁都没有他嘴巴快,转眼间便给他们定了性。 王桦不仅嘴巴快,还嗓门大,声音格外粗犷刺耳,念完了之后又加了一句风凉话:“且等着他们大发神威,看看能把那条路修成什么样子。有你们在,真是工部的福气。” 这明晃晃地嘲讽,陈淮书等人险些气坏了。 就连傅朝瑜也带了些愠色。 王侍郎觉得这位状元郎生气还挺有意思的,故意逗他:“不乐意就换呗,如何,换不换?你要是想换我就去跟郑侍郎说。” 傅朝瑜冷眸微眯,凤眼凌厉,冷笑一声吐出几个字:“谢过王大人好意,只是我们,不换。” 王侍郎合掌:“好,有志气!本官等着你们的好消息。” 说罢,他便轻飘飘离开了,只是那背影怎么看怎么幸灾乐祸。 虞部郎中走过来,见他们几个脸色一个赛一个凝重,摇了摇头:“你说你们跟王大人较什么劲儿,别看他嘴毒,他就是那样一个人,顺着他来便可以大事化小,小事化了了。” 虞部郎中让他们赶明儿跟王大人赔礼道歉,这事儿也就过去了,还劝道:“两位大人将这差事都给你们,无非就是让你们服软的。这事儿明摆着做不成,你们又何必死磕到底呢,况且谁也没指望你们做成,回头撞得头破血流又何必呢?” 傅朝瑜谢过他的好意,但并未接纳。 经过王侍郎这么一闹腾,整个工部都知道傅朝瑜这四个新人准备修路了。想着那点少的可怜的拨款,众人便对这些新人同情不已,这点钱能修的起来才怪呢? 若是能修早就修了,何须拖到如今。也不知他们是如何得罪王侍郎的,这回事情若是做不成,必定要被王大人当成乐子取笑。 人都有气性,傅朝瑜几个更是如此。 傅朝瑜本来还在摇摆,琢磨是否要推了这件事,如今被王侍郎这么一激,四个人一直决定要将此事做好。 若要修路,自然得先要画图了,傅朝瑜正拿出纸笔,准备让众人都想想昨儿各地的布置如何,谁料他们还没开口,吴之焕刷刷几笔过后,光化门南北两侧大致情况都已经被画好了。 第64节 徒手画图,还画的如此顺遂,三人目瞪口呆。 “你怎么记得这么清?” 吴之焕笑得腼腆:“x其实不论是什么路,我只要走过一遍便会记得。” 傅朝瑜拿着他画好的地图再三端详,发现自己能记得的吴之焕都画了;不记得了,他也画了。这样厉害的本事,用在这里多少有些屈才。 傅朝瑜狠狠夸了他一顿,接着便开始发散思维了。 他想到了后世的水泥路,混凝土造价低且易得,比起修石板路更为划算,且也更好走,易于维护。他倒是依稀记得混凝土的大致配方,但涉及到修路这样的大工程,具体配方还得再斟酌斟酌,不能贸然动手。否则这路修的不好,回头他们丢脸的还是他们。 四个人商量了一天,下值之后又拉着杨毅恬跟周文津一块儿商议。傅朝瑜对他的这些朋友们看的很清,这五个人里三个理想主义者,唯有周文津是现实主义者。 至于杜宁,他属于混沌状态,有待开发。 有了周文津,一切都不一样了,譬如陈淮书他们考虑的更多的是如何筹钱,如何解决修路这样的技术问题。可周文津打从一开始便对此事抱悲观态度,频频提出反对意见。 譬如南城一带地痞流氓甚多,是否会捣乱。 又譬如那边脏污不断,下水道更是堵塞不堪,贸然修路会不会致仕情况加剧。 更譬如,当地的百姓究竟愿不愿意让他们修路。考虑到修路期间兴许还得加宽路面,无论如何都得跟人打交道,凡涉及利益,必有扯皮。 再有便是,工部那两位看着便不好惹的侍郎大人,究竟可不可信,又能支持他们支持到什么地步…… 未知的隐患太多,周文津还是建议他们再斟酌斟酌,不要因为激将法便脑子一热答应此事。 周文津说完,方才还热火朝天的气氛瞬间低迷下来。 其实,他说的这些想法傅朝瑜也曾想过,甚至他想的还要更多。他想过这条路没修成的,也想过,这条路修成之后的结果。 抛去这些不利因素,即便他们的路修成了,光化门这条街在整个长安城可就是独一份儿了。试想想,朱雀街尚且都没有这样平整的路,若是城郊一带反而有这样“与众不同”的路,百姓会怎么看,朝廷会怎么想,言官该如何议论?这样的路存在的本身便会引起非议。 朱雀大街没有的东西,别的地方有了,那就是不该。 然而,这条路傅朝瑜是修定了。万事开头难,总不能畏惧人言便自缚手脚,那和懦夫有什么两样?他日后要做的事情兴许比如今难上千百倍不止,难道也要因为畏难而止步?凡事都轻言放弃,那他游历后世的价值何在,重新回到大魏意义何存? 傅朝瑜坚定回道:“若有困难,解决了便是。一月不成便花上三个月;三个月不成便花上六个月,总得先试一试方知成与不成。至于工部那边是否支持——” 傅朝瑜想到了郑侍郎跟王侍郎,计上心头。总不能活儿他们干了,好处都由工部担着吧,这两位侍郎大人总得给他们担一些言官的口诛笔伐吧? 他微微笑了声:“两位侍郎那儿,我会去说服。” 王侍郎用在他们身上的激将法,他们为何不能用回去呢? 第64章 分工(捉虫) 周文津只是基于现实情况给他们提了几声醒。可见他们这一个个不撞南墙不回头的架势, 也只能随他们去了。只盼着南城那边的百姓都是通情达理的,京中言官高抬贵手,不要寒了怀瑾他们的心。 周文津再没反对, 不过听他们讨论时, 偶尔也还会给几个意见。 傅朝瑜等明日要去同郑侍郎谈条件,前期的分工自然得做好,否则明儿拿什么来谈判? 初步定好兵分两路, 傅朝瑜跟陈淮书去研制混凝土, 吴之焕跟杜宁沿街道摸清楚周围住户的情况,拉拢坊正,尤其要打探光化门一带是否有富户。住的稍远一些倒也无妨, 日后都可以商量商量,看看能不能把路直接修到他们家门口。 只要这些富户们肯给钱,一切都好说。众人商议到最后, 竟直接睡在了傅朝瑜府上。好在傅朝瑜这儿地方大房子多, 别说住他们几个, 就是再来十个也住得。 李三娘等到了半夜,才终于听到里头说话声渐渐没了。 她想到过来之后安叔的交代,说让他盯着侯爷, 看看侯爷身边有没有合适的姑娘。侯爷如今都已经十九了, 从前因记挂着大姑娘的下落不愿娶亲, 如今大姑娘这都……总不能因为这事儿继续耽搁下去吧。这个年纪, 早该定亲了,否则这偌大的侯府总没人管着。不说侯夫人了,如今府里连个丫鬟都没有, 着实不像话。她虽然能暂管,却也不能管一辈子。 然而李三娘也瞧了快一个月了, 侯爷在外头是挺受欢迎的,她出门的时候也常听小姑娘提起侯爷名讳,听说京城的贵女中间也不乏有意者,无奈他们侯爷不开窍,到如今都还不着急呢。 快愁死人了。 翌日一早,几个人匆忙洗漱用膳,而后上值。 傅朝瑜这回直接拿着他们昨儿定好的方案找到了郑青州。 工部有位尚书大人,但是尚书大人占着位置却不管事,具体事项还得郑青州跟王桦拍板。这俩人做着一把手的事儿,却迟迟升不上去,想想也挺憋屈的。 傅朝瑜过来商议时,王桦也听到了动静,悄没声就过来了,依在门边儿看热闹。他一来,便听到傅朝瑜在找郑青州要人呢。 “嚯……”王桦笑得眼睛都弯成了一条线,“你们还真准备接这活儿啊。” 他昨日是激将法来着,没想到这四个小崽子还挺犟,也就新入官场的人才有这股子锐气了,等回头在什么地方摔了跤、吃了亏,这性子才能彻底改掉。较劲儿有什么用呢,只能将自己摔得遍体鳞伤。 王桦冲着郑青州使了个眼色,要不,将他们劝回去?这可是圣上看中的状元郎,若在他们工部名声扫地,他们也很难向上面交差。 郑青州翻了翻傅朝瑜递过来的方案,足足有三十页。 奇怪的是,此方案同寻常交上来的大有不同,前面十来页写的都是重修这条路的可行性分析。郑青州也是头一次接触这样新奇的字眼儿,一时间竟看得入了迷。 傅朝瑜在方案里头分析的头头是道,郑青州看着也觉得这条路竟然非修不可了。至于后头则是人员安排了,傅朝瑜明明白白列了一长串名单这修路的活以他们四个人领头,工部的人通力配合。只是这混凝土,又是什么东西?真的能修路么? 郑青州道:“你这差事,几乎要了工部一半的人。” 傅朝瑜坦然:“侍郎大人想必也清楚,这件事情并不好做,朝廷给的拨款又少,若是人手再不足,只凭我们四个人赤手空拳是绝对办不成的。” 郑青州重新往前翻了几页,嘴上问道:“我若真的把人交给了你,如此大张旗鼓地整修一番,回头若是路修的不好岂不是坠了工部名声?” 傅朝瑜将这问题入踢皮球一般重新踢了回去:“下官以为,侍郎大人既然将差事给了我们四人,便是相信我们有此能耐,能够将这条路修好。难不成,大人竟是故意为难我们,才给了这个注定要丢了名声的差事?大人高风亮节,何至于此?” 王桦忍俊不禁。郑青州啊郑青州,你也没想过自己有朝一日会被人问得哑口无言吧。 郑侍郎是没想过傅朝瑜会这么伶牙俐齿,不过,这方案他看过,确实有可取之处,连他也忍不住心动。 郑青州想了想,还是同意了。 他同意的太过迅速,反而叫王桦有些莫名。不是,郑青州他来真的啊,不是只为了吓唬吓唬这几个人吗? 傅朝瑜今过来可不仅是为了要人的,还想要郑侍郎给他们一个承诺:“光化门大街如何修缮,我等已经拿定了章程。大人既然点头让我等牵头此事,那这修路中间的细则便只有我们四人敲定即可。中间若是生了什么事儿,我们四个人事急从权,那自然也在章程之内。” 王桦咋舌:“你们要求倒还挺多。” “端看大人敢不敢答应了。我们是有十足的把握将此事做好,如今只恐这路日后修的尽善尽美,比朱雀大街都还要好。到时候引起非议,那我们四个岂不倒霉了?还望大人日后能替我们担下一二来,免得我们x四个树大招风,惹人妒忌。” 太狂妄了些,郑青州摇头。 王桦更是听得笑出了声,他大方替郑青州将这事儿应下来:“行,只要不过分你们尽管去做,外头若有非议我们替你挡着。我倒要看看,你们能把那条路修的多好?多招风?多惹人嫉妒?” 王侍郎本来还担心这几个人将事儿弄砸了回头无颜见人。如今再看傅朝瑜说这话,便觉得如此狂妄之人活该要在此事上跌一个大跟头。 就连郑青州也在琢磨。 傅朝瑜几个人性子太傲,还磨不平,他作为上峰也极为苦恼。郑青州并不想惹事儿,他甚至一向都爱躲事儿,可老天爷偏偏不放过他,给他塞了这么四个显眼包。 这事儿成与不成都没办法再低调了,郑青州有些后悔,早知当初就不该将这件事情甩给他们,弄得如今两边都骑虎难下。 傅朝瑜拱了拱手,满意地退下了。 剩下的郑青州合上傅朝瑜送过来的方案,纳闷地问:“你可知有一物,名叫混凝土?” 王桦茫然:“什么东西?” 郑青州见他也不知道,便没再问了。 傅朝瑜自郑侍郎这儿得了准信,第二日便接到了人手,也得了头一次拨款。 他们每每行动无不是大张旗鼓,打着工部的旗号,用着郑侍郎和王侍郎二位大人的名头。 这动静轰轰烈烈的,连隔壁几个衙署的人也在看热闹呢。 傅朝瑜与陈淮书有了第一笔钱,迫不及待地朝买了不少材料回来,开始研制水泥方子。 工部这边被带过来的都是些小吏,他们瞧见这玩意儿都是一头雾水。石灰石跟粘土都不罕见,其他的原料也便宜易得,但是都掺和在一起是什么东西? 傅朝瑜等如今就是为了试验,看看用什么比例混合才能得到最佳的效果。这样混合的是生料,等烧制成熟料之后,再加上适量石膏细磨成粉,便成了水泥。虽然研制配方有些耗时,但因配方简单,是以没过几日便也都成了。至于傅朝瑜前面所提到的混凝土,便是用水,水泥,砂,石等按照不同比例掺在一起而得的复合材料。 事成之后,众人大为惊叹。 工部的小吏们还是头一次看到稀奇古怪的东西,加水的时候分明是流体,但是干透了之后却坚硬无比。 傅朝瑜跟陈淮书得到了成品,这才分出心神过问另一边的事儿。只是,杜宁跟吴之焕那儿似乎遇到了更大的麻烦…… 大明宫中,皇上也正好听完了探子禀报的消息。 对于皇后所犯下的恶行,他虽早有预料,但每听到一次,心中仍是愤意难平。皇上原以为自己后宫和睦,皇后宽宥容人,直到如今这虚假的表象被撕开,他才知道内里有多不堪。 皇上给皇后下了点药,不是为了毒死她,只是单纯想知道皇后还隐瞒了哪些事。 近日,因皇后被禁足一事,朝臣们担忧不已,频频上书替皇后求情。皇上自然不会因为这点小事便牵扯朝臣,他们拥戴皇后兴许只是出于儒家的正统观念,并非是与皇后勾连串通一气。但若是皇后主动联系,那就不同了。 被打上皇后一派的烙印,皇上即便眼下不处置,也绝对不能容忍这些人继续留在朝中兴风作浪。如今皇上就在等着,等皇后几时按耐不住,将自己的底牌给露出来。 听完了这些不省心的事,皇上只觉得疲倦,随即便又召开杨直问起了最近卖书、卖玩具的收益。 唯有赚钱,才能稍稍缓解内心的不平了。 说起赚钱,皇上又想到了傅朝瑜。 自傅朝瑜入了工部之后,皇上便再也没有见到他,眼下便多问了一句傅朝瑜最近在做甚,怎么一点响声都听不见? 杨直还正好听说了,最近工部每日都有不少人进进出出,格外引人注目,他们不想知道都难。 “听说状元郎从郑大人手里借过来个差事,如今正领着人在修光化门那条大街呢。” 光化门大街? 皇上脸一黑:“郑青州竟这么会折腾人?” 他原是瞧着郑青州不错才把人放到工部,结果这老小子也在玩“排除异己”的把戏,委实可恶。 杨直忙道:“我见怀瑾似乎忙得挺高兴的,工部这回倒是出动了不少人,排场不小,应当不至于是郑大人故意折腾他们,并且,郑大人与王大人对此事都是鼎力支持的。” 话虽如此,皇上也不抱什么期待。 那条大街若是好修的话,工部早就修好了,还用得着等到现在?皇上是个偏心眼儿的,先入为主觉得是郑青州的错。 回头这路要是修好了,就说明他的状元郎有能耐;若是这件事情做不好,他也不觉得是傅朝瑜的错,全赖郑青州小心眼算计人。 傅朝瑜这儿的确遇上了难处。 杜宁与吴之焕倒是已经将周围坊间情况摸清楚了,甚至跟和坊正疏通了关系,他们已同意全力配合工部修路一事,鼓励百姓参与修缮,并且会尽力约束附近的地痞流氓,让其不要生事。 但也仅仅是尽力,若这些地痞无赖当真惹事的话,坊正们其实也是束手无策的。地痞无赖之所以嚣张且无人敢治,他们无非就是仗着背后有人。 杜宁也打听到了周围所有的富户信息,其中有一位最大的布商,与傅朝瑜一个姓,名叫傅松杨。 傅松杨老家正好就在南城一带,他在东市也有宅子不过平常住的最多的仍是老家这一块,一来住惯了,二来南城一带的老宅可比东市那边大多了,东市一带的房子,可以说是寸土寸金也不为过了。 杜宁有心上去拉拢,不料这位傅老板很不给他们面子,开头几次还让他们进了门,后来大概是看清了工部纯粹是来要钱的,压根不愿意再见他了。 第65节 傅朝瑜听说之后,备上礼,亲自登门拜访。 他比杜宁方便的一点在于,他也姓傅。 果然,傅老板虽依旧回绝了杜宁等进门,但却独独放了傅朝瑜进去。 第65章 建成 傅朝瑜不出意外地受到了傅老板的热情款待。 傅老板知道这位大名鼎鼎的状元郎, 听说原也是出身商贾,只不过家道中落了。不过有能耐的人不管到了哪儿都能绝地求生,如今人家不仅考中了状元入了工部, 甚至还成了安平侯。一介白身封侯, 在傅老板看来跟鱼跃龙门也没有什么两样。且这位贵人还是跟自己一个姓的,因而他见到傅朝瑜时便格外亲近些。哪怕知道他的来意,也没办法对他恶语相向。 傅朝瑜开口先不说公事, 而是与他聊起了生意经。 得知傅老板是白手起家, 傅朝瑜立刻表达出钦佩之情,引着傅老板说起早年间的经历。 傅老板的长子正坐在下头。他父亲总爱忆苦思甜,每回都得说这些故事, 乏善可陈,他们都不爱听。可这位傅侯爷却听得津津有味的,还时不时地提问两句, 勾得他父亲兴致大发, 讲得越来越深, 倒是真让傅大公子听到了些以往父亲并不曾提到的诸多细节。 这么一瞧,父亲当年确实挺厉害的。 傅老板说得口干舌燥,却还没有尽兴。难得有一人能与他说的如此投契, 还让他想起了往日筚路蓝缕的艰难日子。那会儿的故事, 如今家里这些小辈们都不愿意听, 也就只有傅侯爷能够耐心十足地听完了。 傅老板叹了一口气, 若是傅侯爷待会儿提到修路的事情,他也可以投一笔钱,以全他们二人同姓之宜。 只是再多也就没有了, 他家中虽富,可那些钱也不是大风刮来的。给朝廷办事儿修路, 得了好处他又沾不了光。 谁料,傅朝瑜这一日竟然提都没提过修路的事。 待他离开后,傅老板同儿子面面相觑。 傅家长子越发看不懂了:“难道他们来这儿,不是为了要钱的?” 傅老板也懵得很,他都已想好了要出一笔钱,谁知对方竟然没要。 翌日,傅朝瑜依旧登门,同傅老板聊了将近一上午,抛开别的不谈,傅老板觉得这位侯爷真的没什么架子,待人真诚不说,也是十足十的会聊天、懂说话,同他闲聊时傅老板毫无压力,不论说什么都说的格外起劲儿,等到散场之后都还意犹未尽呢。 傅朝瑜离开得太快,快到傅老板都没回过神来。 他昨天晚上备好了一笔钱,原本打算今儿交给傅朝瑜,算是他看在傅朝瑜的面子上给工部投的一x笔小钱,结果人家压根没要,他也压根没有给的机会。 傅老板再看向自己准备的那一笔钱,怎么看怎么难受,他的钱,怎么就不受欢迎了? 傅朝瑜出去后,杜宁也在着急筹钱的事,这一带也就傅家这么一个富商大户了,其他人家纵然能够筹到钱,但跟这家比起来肯定不够看的。他寄希望于傅朝瑜能早日拿下这位傅老板,无奈傅朝瑜不紧不慢的,事情也迟迟没有进展。 傅朝瑜深谙欲擒故纵的道理。 自己伸手要跟别人捧上来送给他们,是截然不同的待遇。 等到第三日上午,傅朝瑜则携陈淮书等人拜访了另一家。午后,又陆陆续续去拜访了几家别的小商贾。 傅松杨老爷自然也得到了消息。 父子两人在家中百思不得其解,傅老板对傅朝瑜今上午拜访的那一家意见尤其深,南城一带数他家排场最大,傅朝瑜第一个来他家拜访自然是应当的,可总不能因为他们拒绝了工部,便彻底泄了气、另谋出路吧? “我这钱都已经准备好了,他们竟然不来了?” 傅家大公子蹙眉道:“兴许是上回那位杜公子被拒绝了两回,是以傅侯爷便没觉得咱们家会出钱。前两日拜访,不过是因为两家同姓,且他刚好又与父亲说的投契罢了。” 一言以蔽之,人家兴许就没找他们要钱的意思…… 傅老板闻言,心中越发拧巴地难受了。 若回头这些人都捐了钱,唯独撂下他们一家,那他们家在城南算什么呢? 绝不可如此。 傅老板眼瞅着工部真的直接略过他们了,下了下狠心吩咐管事道:“你明儿去光华门大街瞅瞅,若是见到那位傅侯爷便请他们来家中一叙,就说,我有要事要商议。” 管事领命。 翌日,傅朝瑜依旧领着人在南城这一带闲逛。 他们昨日倒是拜访了不少人家,不过收效甚微,仅有一两家愿意出钱,但是他们能出的钱远不足以覆盖修路支出。 杜宁那个倒霉催的还在絮絮叨叨说个不停。 这回修路比上回办《国子监文刊》可难多了,上回是他一个人出去拉赞助,这回是四个人一块要丢脸。总这样被人婉拒,杜宁也觉得难为情。他更佩服傅朝瑜的好性儿,昨儿险些都被人赶出去了竟然也没生气,还是好言好语地解释清楚,体面地离开了。 杜宁对那人意见大着呢,同时也对傅朝瑜这脾气恨铁不成钢,怼他的时候倒是一点没有口下留情,碰到个外人怎么只会窝里横了?好歹如今是个侯爷,被人欺负成这样怎么也不还嘴,还不许他还嘴,真是气死人了。他打量着傅朝瑜,继续嘀咕:“若今儿遇到那等嘴臭之人,再不必给他们好脸色瞧了。好歹是个当官的,怎么被平头百姓欺负成这样?” 吴之焕笑嘻嘻:“你替怀瑾打抱不平了?” 杜宁脸色一变,立马咆哮:“谁会管他的死活?我只是自己看不下去罢了!” 傅朝瑜压根没注意他们在吵什么,正思索着傅家为何还是没有动静,抬头时便远远瞧见一位熟人冲着他们过来了。 见到傅朝瑜,傅家管事未语先笑,态度很是亲切地上前问:“侯爷与几位大人今儿是去哪儿呢?” 傅朝瑜道:“我等要去黄老板家中商议修路一事。” 管事一听,这果然是撇下他们家了,忙不迭道:“侯爷请慢,我家老爷有请,可否请侯爷移步至府中?” 峰回路转。 杜宁做梦都没想到有朝一日,他们还会被傅家再请回来。 当日傅老爷可是拒绝的十分果断,仿佛在没有回旋的余地,结果这才过了几日态度便大变样了? 得知傅朝瑜已经同两家说好之后,傅老爷这回不仅没有拒绝,甚至主动开口说自己要投一笔钱用作工部修缮光化门大街一事。 杜宁激动得脸都红了。 这么轻松就能得一笔钱,还是送上门来的,傅朝瑜怎么做到的? 谁料傅朝瑜竟然拒绝了,还说要让傅老板看过成品之后再做决定也不迟。 这倒是让傅老板更迷糊了,送上门的钱还能不要?傅老板执意道:“不必了,这些钱你们拿着便是。” 傅朝瑜比他还坚持:“还是看过之后再议吧,总不好让傅老板白出钱。” 傅松杨:“……” 这钱他还就不信花不出去了! 傅朝瑜果真领着傅老板父子二人去看了一番他们铺好的一小截混凝土路。 只有这么一小截路,却让傅老板父子二人大开眼界。他们可从未见过如此平整的路,马车行走在上面丝毫不见颠簸,雨天不会打滑,不见泥泞,走在上头不用担心弄脏裤脚,关键是这混凝土的路比青石板的要结实许多。 工部竟有这样的好物? 傅朝瑜看他们喜欢,便又卖了个好:“光化门这条路不是一朝一夕便能修好的,傅老板若是真喜欢,回头工部可以先给您家门口修好一截。” 傅老板心中狂跳:“我们家第一个开工,会不会太打眼了?” 傅朝瑜含笑:“傅老板如此支持工部修路,工部自然也该投桃报李。” 至于这样做日后会带来什么样的后果,工部又会不会召开非议,不是有郑大人跟王大人顶着吗?他们在前面绞尽脑汁,两位大人也该在后方替他们守好阵地才是。 傅老板到底没能扛得过傅朝瑜的糖衣炮弹,当天便让工部的人开工了。 他家在胡同里,距离主大街还有好一截距离,傅朝瑜直接让人将胡同上的路都铺上半边混凝土,等路干了之后又铺上了另外一边。这几日,工部的人来来往往,竟是为了给傅家修路的。傅老板每日出门都得听人议论,旁人越是议论,他的虚荣心便越是得以满足。千金难买他乐意。日后有了这噱头,还有工部攀上了关系,没准家里生意都能更好做些。 傅老板转过弯儿来,于是干脆利落地又给了工部一笔钱,还格外追加一笔,让工部将他府上的花园子也修一修,若都铺上这样的路,日后赏花也不会弄脏鞋子了。 真真是喜从天降,杜宁等人惊得合不拢嘴。傅老板可真是大款啊,他这一出手,眼下的困境便迎刃而解了,傅朝瑜干脆将人手分为两派,一派专门专门从光华门大街北侧开始修起,一派专门接私活给他们赚钱,最先接的便是傅老板家的私活。这可是大主顾,必须好生招待。 有傅老板这个活生生的例子在,其他的几家富户都陆续抛出了橄榄枝。 傅家这段时间可是出尽了风头,都是南城的富户凭什么他们家就能修水泥路,自家却不行?不就是投钱吗,他们也可以投,但是务必要让主道的那条街也通向他们家门口。 消息直接传到了工部耳中。 傅朝瑜这几个自从蹿出去了之后每日都在外头游荡,也不回工部坐班,王侍郎想找人问问进展都摸不到他们的人影。 后来还是方徊带了话回来,他们才知道前头的闹剧。 王侍郎勃然大怒:“他们竟敢拿着工部的拨款,先给一个商贾修起了路?虽说也是为了筹钱,但这事儿若是传出去像什么样,难不成堂堂的工部衙署还要先讨好这些商人不成?” 郑青州也头疼,他更头疼的是王桦的大嗓门。哪怕一起共事这么多年,郑青州也不能适应他的嗓门。 “如今计较这些还有什么用?当初你不是答应了他们事急从权么?” “可我没让他们如此胡闹?” 郑青州压了压眉心,很想把这摊子事儿甩到王桦身上。郑青州已经能预料到下一次大朝会的时候工部会如何被人嘲讽了,若重来一次,他绝对不会给这个差事给傅朝瑜,也不会企图磨一磨他们的性子。 他可真是,自作自受。 傅朝瑜不仅接私活,还越接越多,不过这些事儿最后都交给了工部其他人,他们自己则将重心放在光化门大街上。北边的都好修,不仅因为靠近皇城,路况本来就好些,住户也不缺钱,更因为这里的坊间管理甚是严格,有坊正支持,工部的一干小吏上手很快。加之他们之前在傅老板那条胡同口便已经历练过了,如今行动起来格外稳当。 北边那条路修得极快,又快又好,两边百姓每日都来围观。 他们x从未见过这样平整的路,还不等路干透,便跃跃欲试准备上去试试,然而没多久便被坊正赶走了。 工部每日都得派人巡查,在路未曾干透之际不许人上去踩踏。颇有违背,轻则罚款,重则逮去京兆府。 北边一切顺利,可到了南城一带,情况却急转直下。 南城一带太过混乱,各个坊间管理也不到位,偶尔还有地痞流氓做乱,工部修了一日,第二日早上一看却发现上面都是脚印。 杜宁这家伙一点就着,揪着坊正就要找他算账,被吴之焕赶忙拦下。 “找坊正有什么用,这些脚印杂乱无章,明显作乱的不是一个人,坊正就算能管大概也是不敢管的?” 几个人坐下,杜宁气不过,说要请家丁过来日夜看守。 陈淮书也在琢磨,要不要请兵部过来。怀瑾同崔狄关系不错,若是抽掉个人手,应当也不是什么大事。 傅朝瑜一直没吱声,等他们说完之后才问吴之焕:“你可有什么注意?” 吴之焕道:“若他们有心作乱乱,光靠那么几个、十几个人手是看不住的,不如,先抓住一个杀鸡儆猴试试?” 四人一合计,当天夜里便守在南城一带,没有回家。入夜后一听外头有动静,立马拿着火把追出去。 其余人三三两两的逃窜,唯有一个走得慢些,被捉个正着。 第二日一早,工部将此人带了出来,当着坊间百姓的面将他送到了京兆府。那人被捉走的时候还在叫嚣,道自己身后有人,威胁傅朝瑜等赶紧放了他。 杜宁这小子再忍不住,一个箭步冲上去当众给了他一巴掌:“呸!你什么排面上的人,也敢跟我们叫板?我过世的祖父是伯爷,我爹是户部尚书,我长姐乃是宫中的贵妃娘娘,外甥是当今第三子。于私,不论你背后之人是谁,我不感兴趣,更看不上!于公,你如今挑衅工部,妨碍公务,可是犯了重罪。管你的靠山有多大,如今犯了罪对簿公堂,他再有能耐也都给我憋回去!” 嚯……傅朝瑜瞅着杜宁,对杜小公子刮目相看了。 那地痞也不知是被打怕了,还是被吓怕了,哆哆嗦嗦竟再也没多说一句话。 第66节 杜宁收了手,冷声吩咐下去:“带去京兆府,我倒要看看他骨头有多硬!” 那人直接被捂着嘴巴,拖了下去。 四下皆静,昨儿晚上寻衅滋事的地痞流氓瞬间不敢动弹了。时人都是欺软怕硬的,碰到了比他们更硬的硬茬子,便心生畏惧了。坊正窝囊,是以他们欺负起来没有任何的心理负担。可是这位盛气凌人的小公子一出来,那通身的气派无不昭示着他不好惹,于是这些人也就消停了。 再不消停,没准下一个被关进京兆府的便是他们。听听对方刚刚说的话,这又是尚书又是贵妃的,他们谁能得罪的起? 有人唱白脸,自然也就有人唱红脸。 傅朝瑜站出来,言明这回工部修路工程量极大,急需人手,若是各家有身强力壮之人可以前来报名,他们会雇佣百姓修路,每日不仅包一顿饭食,还有一百文工钱。若是路修好后,中间没有脚印不见损伤,每个参与修路的百姓还可以额外再得一百文。 这工钱在如今的长安城中,已经算是“高薪”了。 警示还要与利益绑在一起,方才能见行见效。傅朝瑜知道仅靠着他们自己想来是挡不住趁机想要作乱的人。地痞流氓之所以称作是流氓,不仅在于蓝管,更在于他们本性恶劣。兴许能消停一时,但傅朝瑜始终不相信他们会收手。唯有让更多的人眼睛盯着,才能保证这条路能顺顺利利地修好。 萝卜加大棒,效果自然是显著的。随着工部让利于民,不少百姓都自愿报名过来修路。 原先工部需要再三协商才能解决的事情,如今倒是一下轻松了不少。挖掉的路段被重新填了起来,路两侧损坏的树也重新种了起来,这修路一事关切大多数人的利益,所以即便有反对的声音,也都被压了下去。 甚至于,每日晚间等工程队休息之后,各家竟还有人驻守在公路两侧,防止有人恶意踩踏,以致路段损坏、回头家里人拿不到钱。 有个调皮的小孩儿忍不住在上面摁了手印,都被自家家长拿着扫帚追了半里路。好在,最后工部没有追究,那家人也松了一口气。 事情似乎在朝着不错的方向发展,傅朝瑜等分工明确,与人打交道便让吴之焕来,若有冲突,文斗则派陈淮书,武斗则放杜宁。傅朝瑜则负责解决一些技术问题,他日日盯梢,也日日反思。不必说普通人,即便寻常六七品小官儿,若想在这天子脚下办成事情,何其艰难?如若到了地方,处处都是豪强乡绅,再要办事更是举步维艰。 他是恰好得了个安平侯的爵位,又有幸在国子监结交了一群非富即贵志同道合的朋友,若非如此,他一介官场新人又哪里能解决这些呢? 傅朝瑜无可奈何地感慨了一番自己的幸运。 众人齐心协力之下,南城这条路也终于算是修好了。因另一拨人给各商贾额外修路带来了不少进项,也因为这混凝土路造价实在是不高,即便路修好后两侧种上树,依旧还有一大笔余钱。 这本来就是为了修路筹的钱,留着还不知道是给谁呢。于是本来可以收工的工程队又继续工作了许久,顺手将南城一带的下水道给清理了一番,坊间内外都增加了许多出垃圾点,尤其是街道两侧,二十米便建一投放点。甚至,傅朝瑜还下令还在路边修起了花坛,不拘是家花野花只要长的好看都移栽过去。 种花种草不过是增添景观,傅朝瑜对南城一带的卫生情况很是担忧。 这里路边真是随处可见脏乱,下水道更是臭不可闻,长此以往,势必会污染地下水,届时,整个长安城的水质都会受到影响。其实,下水道污染这件事情并不仅仅只在南城有,各地都有,只是这边情况略重一些。朝廷有专门打扫污秽之物的机构,但是南城远离主城区,管理有所疏漏也在情理之中。如今只盼着他们见到干净整洁的街道之后,会稍微注意一些,尽量约束一下行为。 但这件事主要还是得朝廷倡议才行,傅朝瑜又有些手痒了,他许久没写文章了,今儿回去再写一篇吧。 远在宫中的周景渊这阵子兴致不大高。跟着崔狄练武的时候也闷闷不乐的,崔狄很快注意到了这个小家伙的不对劲,中场休息的时候带他去旁边询问他可是被欺负了。 周景渊摇了摇头,良久才失落地道:“已经好久没见到舅舅了。” 原来是想舅舅了,崔狄伸手搭在他的脑袋上揉了揉,语气也不自觉和缓许多:“你舅舅如今忙着修路,不过那路应当快修好了。” 周景渊抬头,抱着崔狄的手可爱地问:“那修好了之后,舅舅是不是就能进宫了?” “应该是吧。” 小家伙闻言,瞬间一扫倦怠,重又变得活力十足。 南城修路一事,很快便收了尾。一切修好之后,南城百姓望着平整大气的水泥路,不敢相信这竟然是他们南城的路。 这若是彻底干透了,在上面走一走,不知是何等的享受? 路虽然还没开封,可他们再看向周边的环境,竟悠然升起一股羞耻感。他们坊间脏乱的情况,似乎已经配不上这条路了? 于是不等工部的人开口,这两日南城一带路边巷口处积攒的脏污,一下子少了许多,甚至到了后来,便几乎不见了。 傅朝瑜等结清了最后一笔钱,便给工部那边打了声招呼,告诉他们这路已经修好了,并诚意邀请他们来参加明日光化门大街通路的剪彩仪式。 但因为修的实在太好了,所以傅朝瑜额外提醒两位侍郎得做好心理准备。 第66章 剪彩 消息带去工部时, 工部都快下衙了。 鉴于方徊一直夸个不停,王侍郎早就摁耐不住想亲自过去看看了,可是偏又拉不下这个面子, 一直忍到现在。 他是不相信方徊的话, 觉得方徊夸大其词。眼下听到傅朝瑜不知死活地带来这样的大话,王侍郎那破嗓子再次嚷嚷开了,一惊一乍, 犹如数百只公鸭在叫唤, 听得郑青州焦躁地捂住了耳朵。 可大嗓门依旧未绝于耳:“你瞧瞧,他是一x点教训都没吃到,还是如此的狂妄自信, 竟敢说自己的路修的比朱雀大街还要好?” 郑青州疲惫:“他能吃到什么教训?人也有了,钱也有了,路修得顺顺当当, 连老天爷都在帮着他, 他能受到什么教训?” 只怕以后还会更加胆大妄为, 更加不知天高地厚了。 郑青州甚至怨上了国子监,孙明达跟王纪美这俩老东西究竟怎么教学生的,他们在国子监就这么狂? 狂成这样, 这俩老师不管管? 王桦还在喋喋不休:“当初我说要叫他们回来别修这路了, 你偏不同意。现在可好了, 事儿都已经做下了, 回头若是被那些言官们知道他们最先给商贾修路,定然又要多嘴。哪些碎嘴子,整日只会挑人毛病。” “你可少说两句吧。”郑青州反驳, “明明是你先纵容的。” 王桦震惊:“竟还怨我不成?分明是你起的头!” “若不是你瞎掺和,事情不会闹成如今这样。” 两人之间的和谐瞬间被打破, 彼此甩锅,都觉得是对方的错。 但是明日剪彩,他们依旧还是要去的。两位侍郎虽不知道这剪彩究竟是什么仪式,但大抵也能猜到这应当跟新店开业没什么两样,热闹热闹也就过去了。虽然他们对傅朝瑜这几个人行事高调且胡作非为颇有微词,可这到底是工部的人,他们不得不出面支持。 内部矛盾可以内部解决,但是对外,工部必须是铁板一块。 兴许是工部这边的动静太大,又或是其他衙门这两日没事做,一直盯着这边。晚些时候两位侍郎下衙时,还碰上了不少人前来打探消息。其实他们也听到了明儿要剪彩的事,也准备过去凑个热闹。 光化门那边离皇城并不近,但是为了看热闹他们情愿早起,情愿多走这一遭。 纯粹看热闹还好,两位侍郎尚且能忍得住。可中间还有人明摆着带着恶意过来取笑,王桦再忍不了一点儿,直接让他们滚蛋,有多远滚多远。 郑青州无奈,王桦这厮还好意思说傅怀瑾几个人心高气傲脾气不好呢,要他说,工部脾气最不好的便是这一位了。 因为明日剪彩通路,傅朝瑜这日晚间依旧没有回去,找了一个临街的客栈歇了一晚。 他写的那篇文章昨儿送去国子监了,本来这一期的稿子都已经快要印好了,如今多了傅朝瑜的一篇,文丰书局正在加急排版。这也多亏傅朝瑜是国子监走出来的状元,又颇得孙明达跟王纪美看重,否则换了别人无论如何都得排到下一期,哪里还会如此大费周章地给他加印上去? 南边的坊正们也没闲着,趁着工部的人歇息去了,敲锣打鼓召集众人,吩咐道:“明日这光化大街通路,工部各位大人要来视察,保不齐也会来咱们南城一带。今儿你们回去之后将家里家外都再打扫一遍,明儿可莫要给咱们坊里丢人。” 有人质疑:“他们要去只怕也只会去北城吧?” “也对,北城那边可比咱们风光多了。” 皇城在北边,富贵人家也在北边,工部大人住的地方也是北边,像傅大人他们几个一样对南北一视同仁的毕竟太少了。他们能看得出傅大人他们对修路这件事儿的重视,也能看得出他们尽力在提拔南城,但至于其它官员,百姓们心里都有一杆秤,若是重视他们南城,南城一带也不会几十年如一日的破败了。 坊正叫停了他们的讨论:“先不管他们来不来,事儿需得先做着,不来也就罢了,总归这路修起来日后造福的都是咱们乡亲。可若是来了,咱们也不至于太跌份。” 这话说得也是实情。虽然他们一直不受重视,但是谁心里还能没个指望呢? 回去之后,众人都不约而同地将家中里里外外都打扫了一遍。 翌日一早,南城一带的百姓甚至都没有往外晒衣裳,大半的人都走出了家门,翘首以盼。 也不知道那些大人究竟来不来。 纵然大官儿不来,傅大人他们过来也是好的,他们都还没有当面感激过傅大人他们四个呢。 剪彩的地方位于南北向的光化门街与东西向金光门街交接之处。这地儿介于南北中间,也是光化门大道离皇城最近最方便的地方了。今日一早,傅朝瑜陈淮书几个便带着这些日子一同修路的工部小吏们整整齐齐地守在此处了。 昨儿得到回话,郑侍郎与王侍郎今日都会亲临。 杜宁等来来回回打量着路口,确保地上干净整洁,没有杂物,时不时打量着西边,眺望道:“怎么还没到?” 他都已经等得不耐烦了。 不仅仅是杜宁,就连工部带出来的小吏也激动难耐,他们跟着傅大人等在此修路,其经历真可谓一波三折。原先谁也没想到这条路竟然真的能修起来,可眼下,他们却真做成了工部这么多年一直悬而未决之事,众人心底也是自豪的! 辰正,金光门大街东侧终于传来动静。 工部一干人等回头望去,只见那条路上竟陆陆续续来了不少马车,一眼撇过,足有二十多辆,浩浩荡荡的,架势不小。 众人聚在一块儿,百思不得其解:“纵然两位侍郎跟几位大人加在一块,也没必要来这么多的马车吧?” 直到这些马车相继停下,车壁中的人走出来时,傅朝瑜等才意识到今儿来的人远不止他们工部。 六部官署里头都来了人,连他师兄柳照临都过来凑热闹。这里面一半是来看工部成果的,还有一半是纯粹看热闹的。 然而看热闹的急急忙忙赶过来,再一见四方交汇、泾渭分明的两条路,原本到嘴边的风凉话瞬间咽了下去。 两条路对比简直惨烈,他们来时的这条路虽然比不上朱雀街,但已经算是不错了,可是跟眼前这平坦到几乎没有任何坑坑洼洼的水泥路比起来,简直一个在天,一个在地。 石板路竟然输了?! 郑青州跟王桦也没想到傅朝瑜真没说大话。他们是见过方徊带回工部的那些混凝土块,虽然知道这东西结实,也比一般的青石板平整,但是他们从未想过这东西铺成道路之后会如此的恢宏大气。 不止是路修得好,造景也甚佳。两边笔直对称地种满了松树,隔五棵树便有一处花坛,上头点缀着蔷薇花,植株健壮,花开正盛,入目便是一片勃勃生机。 郑青州与王桦震惊地无以复加。光化门大街一事又岂止是工部的难题,在两位侍郎心里,它更是一块割不掉的腐肉。如今傅怀瑾几个竟然化腐朽为神奇,仅仅凭着朝廷的那点拨款修完了整条大街?! 傅朝瑜等迎面走来,对着众人行礼问安,复又恭敬地请郑王二人剪彩。 古时便有剪彩一事,不过从前剪裁花纸或彩绸,南朝有书:载立春之日,悉剪彩为鷰,戴之。但近日的剪彩与往常不同,傅朝瑜告诉众人,在别的地方这是建筑落成的必备仪式,需请德高望重之人前来剪彩,取其“纳福迎祥,取得头彩”之意。 众人不由自主地看向路边那条长长的红带子,原来这剪彩还有这样的讲究吗? 傅朝瑜将剪刀递给两位侍郎二人时,郑青州与王桦更是一脸春风得意,相互看了一眼,对整了一番仪容仪表,方才掸了掸衣裳,迈着四方步徐徐走至彩带前。 众人目不转睛。 两位侍郎轻轻一剪,长带瞬间分成三段,轻飘飘落在地上。 “礼成,通路!”杜宁等人立马在旁边放起了鞭炮。 鞭炮声一响起,周围不约而同地起了欢呼声。围观的百姓也入工部的小吏一般激动,从四面八方涌上来欢呼,毕竟,他们也是这条路的见证者。 郑侍郎莫名有些骄傲,对着诸位同僚道:“今日光化门大街通路,诸位可要上来试试?” 众人彼此交换眼神,虽然不服,可到底没有战胜好奇心。 试试就试试,他们立马坐着车上去了。 马车行过方才那条街,再走上新路,完全是两种截然不同的感受。到了光化门大街,马车行于其上平稳异常,甚至感受不到颠簸。 王桦看到他们诧异的模样,简直神清气爽,甚至提议大家多走走,好好感受一番这条修好的新路。 他不开口还好,一开口便有好事者提议要去x南城逛逛。北城路段本就好,没什么好看的,要看就去南城看。南城那等犄角旮旯的地方,他们不信路况也依旧如此。届时,看工部这几个人如何能嚣张得起来? 郑青州担忧地看向四人,傅朝瑜旋即给了他一个肯定的眼神。 郑青州心一定:“正好,我等也许久没去南城了。” 众人一拍即合,立刻驾车朝着南城出发。 第67节 两边也陆陆续续有别的马车行人走了上来,方才还寂静的大街瞬间人来人往,好不热闹了。 等到了南城,路旁边的人便更多了,且是成倍成倍地多了起来。 郑青州等人看得奇怪,探出头来问傅朝瑜:“这些百姓怎么都在围观?” 傅朝瑜道:“他们想是知道今儿剪彩会有官员来访,故而早早地守在这儿,生怕错过了这份热闹。这些百姓许多都是从头至尾参与过修路的,对这条路感情并不比工部浅。” 郑青州了然,再看这些百姓时,果然见他们神色里透着压抑不住的喜悦和激动。这条路的意义,对他们而言竟如此之大吗? 百姓们守在两侧,欣喜于自己终于没有白等,这些大人们终于来了南城了! 再见到熟悉的几位大人,更是激动。 找茬的人也愣是挑不出一点毛病来。他们并非没有来过南城,只是眼前这一幕,与他们想象中的差距甚远。路况比之北段丝毫不逊色,两侧依旧宽阔,树木花草也毫无二致,路边甚至多了许多木制的箱子,听说,那是扔污秽物的篓子,往后坊正每日都会派人过来收,用以维持街道整洁。 街道两侧的坊间也比从前干净了不少,各家门口扫的一尘不染,有的窗台上甚至摆上了几盆花,虽依稀可以看出破旧,但却透着些温馨。这里的一切,都让人意外,压根不像他们从前看到过的南城。 王桦遂与众人夸夸其谈。他在工部埋怨傅朝瑜四人的时候是真心实意的埋怨,如今吹嘘的时候亦是诚心诚意的自豪。王桦便是如此情绪外放之人,从不遮掩。只是他一开口,除了柳照临之外基本没有什么人附和。 不可否认,工部这回的差事做的意外地出色。不过,他们也发现了一件事——除了这条主干道,另有几条胡同也铺上了水泥路。想起前段时间传出来的闲话,听说工部当初动工的时候便是先给这些商贾们修路,虽然这么做只是为了筹钱,但是到底不敞亮。若要鸡蛋里头挑骨头,这便是唯二的骨头了。 另有一个心照不宣的问题则是,这条路修的着实太好,比朱雀大街都要好。朱雀大街那是御街,而光华门大街算什么?一个长安城的边缘地带,待遇赶上了朱雀街,工部想要做甚? 想要挑刺,总有能挑刺的地方。一行人各怀心思,逛完了南城之后便离开了。 傅朝瑜下去谢过诸位坊正跟百姓后,在众人依依惜别的目光中也准备回程了。南城一带经济比北城差了不止一截,日后所有机会扶持他定要助一把力。不过这些没影的事,现在说起来还为时尚早。 各坊坊正还真有些舍不得他们。 自从傅大人领着工部的人过来修路之后,他们这一代的治安都好了不少。如今傅大人叮嘱他们照顾好这新路,坊正们虽然毫不犹豫地答应了,但他们究竟能做到什么地步,他们自己心里也没底。主要得看朝廷支不支持啊,若是朝廷放任不管,这条路能维持几年也不得而知。 等人走后,南城还有百姓在问:“傅大人他们往后还会过来吗?” 各坊正沉默以对,他们也不知道啊。 傅朝瑜等挥别了百姓,同坐上了工部的马车。 杜宁跟吴之焕趴在窗边,迟迟不愿意放下车帘,遇上热情的百姓这俩人还会积极挥手致意。这回修路有别与以往,不再小打小闹了,反而让他们看清了不少民生万象,心态有了些许变化。 回衙署之后,柳照临诗兴大发,提笔便写下几首诗记下今日所感。 写完之后,他还不忘与朝中好友分享自己的新作。柳照临在朝中名声尚可,朋友也多。经他之口一宣扬,又有更多的人得知工部不仅修好了光华门大街,还顺带将南城还清理了一番,如今那一带已经焕然一新,至于那边水泥路这更是被柳照临夸的天上有地下无。什么“锦带盘松林”,什么“银龙舞坊间”,勾得人越发好奇那条路究竟是的什么模样。 但像柳照临这样一门心思吹的毕竟是少数,更多的人是不满。 与此同时,傅朝瑜的文章也在新一期《国子监文刊》上刊载了。自从傅朝瑜高中状元后,他在文坛的地位也不可同日而语了,不少学子心心念念盼着傅朝瑜的文章,可惜傅朝瑜去了工部之后,便很少再写文章,如今又在文刊上见到傅朝瑜的名字,立马便引起一小阵轰动了。 傅朝瑜这回写得长安城下水道与杂物一事。长安城建成已久,虽然前朝与本朝都大修了一次,也重新规划了排水道。但是距今也有十几年了,城内不少地方历时已久,宫宇朽蠹,各类生活脏污、污水堆积在下水道中,污水聚而不泄,长此以往恐怕会导致地下水污染,井水咸卤,不可饮用。若再不加治理,恐怕连北边的渭水都会受到影响。届时,长安居民不论富贵与否、家世如何,都没办法喝上干净无垢的水,恐对养生不利,折损寿数。 若说前头只是平铺直叙,后面几段话才是重击,这年头谁不想要长命百岁? 他们从前是对城内脏污一事漠不关心,毕竟这又不是自己家里的事,各人自扫门前雪就是了,还管得了别人会不会乱扔脏物品,左右也仍不到他们家里来。 可谁能想到,这件事儿的影响竟如此深远? 合着地下水也会受影响?合着他们还会被带累,以至于养身不利? 傅朝瑜这篇文章一经发出,立马引起富贵人家的恐慌,就连皇上也听闻了,急诏新上任的京兆尹和金吾卫将前来问话,得知长安城的弃灰于道、出秽污之物于街巷者不在少数,城中有些沟渠已是臭不可闻,河渠也或多或少受到影响时,皇上也淡然不下去了。 若是放任不管,早晚连累宫中,皇上自己也想多活几年,和不能让这些不讲究的人连累了自己的寿命。 外头议论纷纷,有人深信不疑,正打算上书进言,却也有不少人觉得傅朝瑜在危言耸听。于是等下一回大朝会上,工部便被牵连了,受到御史弹劾,言官倒是没说傅朝瑜那篇文章的事儿,只是对工部擅自大改光化门大街,致使如今光化门一带远胜朱雀门颇有微词。 好在郑青州跟王桦并非出尔反尔之人,一应非议都替傅朝瑜四个人担下来了。 后来还是孙明达看不过去,站出来说了几句公道话,才免了一场争端。孙大人一开口,争议不多时便消弭了,经过前几回舌战,孙大人已在朝中树立了威信,凡他开口就没见几个人有胆子敢接茬的,便是御史台的人也轻易不敢得罪他。 孙明达就看不上这些言官总欺负用心做事儿的人,路修得不好被问责,如今修的太好,反而也要问责这是什么道理? 皇上听他们吵了半天,对着公路也起了兴趣,他们只说了这路比朱雀大街还要好,却也没说究竟哪儿好。还有言官攻讦工部为了筹钱先给商贾修路一事,简直无稽之谈。 别说这事儿是傅朝瑜牵头,即便此事是跟皇上不对付的官员所为,他也不觉得此事有什么不妥。工部目的是修路,路修好不就行了,至于用了什么法子,只要不违法乱纪管他们用的什么法子? 他就看不上这群迂腐的朝臣,不知变通,只会给人扣帽子。 且这些扣帽子的,大多都是闻风言事,压根没亲眼见过那路究竟修得如何,不仅他们没见过,自己也没见过。 择日不如撞日,皇上决定立即出宫看看。 他还有良心,没忘记这条路是傅朝瑜牵头做的,念及傅朝瑜平生最疼的便是他外甥,于是很是大方的将三个小皇子一道带出了宫,一道亲身体会一下这水泥路的不同寻常。 第67章 出宫 近日对傅朝瑜几人来说, 略显平淡。 几x个人安分守己地每日点卯,缩在工部做些文书工作,默契地将外头的纷纷扰扰丢给两位侍郎。虽然王侍郎的闲言碎语他们也听了不在少数, 但是几个人都是厚脸皮的, 这点埋怨根本不放在心上,都是左耳进,右耳出, 万事随风去。除了王侍郎自己将自己说得气急败坏, 他们四人根本无人伤亡。 这会儿,傅朝瑜正在劳烦工部的小吏给他做一个可以折叠的床。 工部能工巧匠众多,只是工部事儿少, 他们的手艺很少能用得上,眼下正好便宜了傅朝瑜。 傅朝瑜找的工匠姓黄,人称黄老三 , 跟驾车的吴老汉年岁相同, 都已是年过半百了。不过人家有一把好手艺, 傅朝瑜只是稍微描述了两句后黄老三便明白了,拍着胸脯跟傅朝瑜保证:“不出三日,必能给大人做出来。” 杜宁跟吴之焕蹲在旁边看他刨木头, 嚷嚷着:“还有我们的。” 陈淮书默默地掏钱, 给周文津跟杨毅恬也都预定了一个。从前在国子监还有床能午休, 这会儿来了工部, 午休时间虽也不短,却只能趴在桌子上小憩,实在是不舒服。若是真能做出来可以收起来的不占地方的床, 再多的钱他们也出。 刚定好了折叠床的尺寸,方徊忽然脚步凌乱地从外头跑进来, 见着这四人还在此游手好闲,好悬没被气死,伸手一把将傅朝瑜拉了过来:“你们四个,快随我出去。” 傅朝瑜被他拖着就走,嘴上还不忘追问:“去哪儿呢?” “今日朝会,言官弹劾工部修路一事,圣上正好起了兴致,便带着百官前往光华门大街去了。郑侍郎才刚递了话出来,让咱们赶紧去那儿准备接驾。” 傅朝瑜瞬间明白了,怪不得急成这样,原来是皇帝要视察。 方徊带着这几个人连忙赶去了当日剪彩的地方,圣上若是带着百官来看水泥路,最先到的必然也是这里。 不多时,圣驾果然到了。 天子驾临,前后卤簿数百人之众,声势赫赫,浩浩荡荡。 方徊带着工部一干人等上前行礼。 御史们见工部都已经准备齐全,暗暗骂他们谄媚。 工部有品阶的官员皆聚于路旁,众臣一眼便注意到了前面几个少年。朝中不乏有认识傅朝瑜四人,但也有人只依稀听过他的名讳,却未曾见得其真人。但容色出众之人,哪怕在人群之中也格外出挑。方徊身边站着的四人不仅仪容出众,更显得年轻,想必便是此次主持修路的几个新科进士了。最前头站着的那个青年,仪容最好,官袍还是六品的官袍,想必就是大名鼎鼎的安平侯了,确实好相貌。 皇上也往这儿看了好几眼,不愧是他选出来的状元郎,穿上官服之后更显得清新俊秀卓尔不凡了。旁人穿绿服都会被衣裳压着,也就他能压着衣裳了,若是换了四品的红袍,定然更赏心悦目。 他感慨了一会儿,才将注意力放到新修的路上。 郑青州虽然有意提一提傅朝瑜等人的名字,可是眼下朝臣盯着、御史看着,他纵然提拔自己人也得先掂量掂量。郑青州只好按住心思不表,皇上主动开口询问他便不主动提傅朝瑜,只一心介绍这条刚修建不久的新路,极力邀请皇上前去试试。 皇上其实也好奇,立马让御驾上去走走看。 众官员亦步亦趋地跟上。 傅朝瑜悄悄起身,抬头之际忽然对上一张飞扑过来的熟悉小脸。 他家崽怎么也来了? “舅舅……”小家伙欢快地跑过来,一把抱住傅朝瑜的大腿,小脸蹭了两下满足极了,他好久都没有见到舅舅啦。 傅朝瑜下意识地把人搂住:“你怎么也跟着出宫了?” “不止是我,四哥他们也来了。” 傅朝瑜张望了一下,在不远处的马车上看到了四皇子鬼头鬼脑地钻出了半个身子,冲着傅朝瑜挥了挥手。 马车里还坐着周景文,周景文正一肚子不爽地抱着胳膊坐在周景成旁边。这次虽然他舅舅也参与了修路,但很明显,风头不在他舅舅那儿。他舅舅竟然也不知道争取,一味缩在后面,方才更不知道上前回话,实在是太丢人了! 周景文恼怒地瞪了他这个不争气的舅舅一眼。 吴之焕看热闹一般地拍了拍杜宁的肩膀:“你家这个小外甥似乎对你有些意见。” 杜宁扯了扯嘴角。周景文那个臭屁小孩儿,总埋怨他比不过傅朝瑜,可是身为外甥他几时比得过五皇子了?扫了一眼天真烂漫、一直粘在傅朝瑜腿边的五皇子,杜宁便一阵冷笑,他可从来都没见过周景文粘在他身上。 有了外甥,傅朝瑜很难再全心全意的观察皇上在做什么,管他们说什么呢,反正路都已经修好了,今日检查必不会出什么岔子,他还是好好陪小外甥吧。 前头有郑青州陪着,的确一点儿都不要傅朝瑜费心。 马车踏上新路之后,这平坦光滑的路面立马震慑住了没见过世面的君臣们。自诩见多识广的皇帝陛下也为之惊叹,虽然听旁人描述过许多遍,但等到自己行走在其中时,才能真切的感觉到这条新路同他们以前修的路差距是真的大。哪怕是朱雀大街垫上黄土之后也没有如此平整,这路纵然比朱雀大街要窄上许多,可两侧风景属实不差。 及至南城后,皇上震惊直接下了马车。 这还是他印象中的南城吗? 皇上叫来郑青州:“你们事先同他们打过招呼了?” 郑青州笑着摇了摇头,知道皇上指的是两侧干净整洁,不见昔日的脏乱:“今日事发突然,微臣怎能未卜先知与他们打招呼?先前傅怀瑾等人修路的时候顺便通了地下道,又倡议各坊处理好家中的污秽物,不许随意丢弃在路边。” 韩相公听着只觉得不可思议:“他们竟也愿意听?” 郑青州环视一圈,这些人究竟有没有将此事放在心上,一目了然。若非听进去了,今日周围断不会如此干净。 韩相公无论如何也想不通,这些话朝廷难道就没说过吗?甚至律法都还严令禁止百姓随意丢弃脏物,轻则罚款重则打板子,可这一类事总是屡禁不止,朝廷人手不够也管不到南城这一带。别说是南城了,北城也有脏物堆积的情况发生。 皇上也不大相信这些百姓们当真有如此自觉,于是将坊正带了过来问话。 坊正哪里见过这样的架势?天子仪仗,百官面前,他不过一介小人物而已,竟也被招来问话。坊正直接被吓傻了,一度哆哆嗦嗦说不出话来。 郑侍郎见他紧张,先安慰道:“莫慌,圣上只是问几句话罢了,你如实照答就成。” 坊正是认识这位郑侍郎的,当日剪彩的时候他们曾见过,还是工部的一位大官,与傅大人大人是一起的,听说还是傅大人他们几个的上峰。 既如此,说明傅大人他们等多半也在后面。 坊正仿佛像是吃了一颗定心丸似的,虽然仍旧紧张,但也不至于磕磕绊绊地说不出话来。皇上问什么,他便答什么。 待被问及坊间脏物时,坊正也没遮掩:“回圣上的话,从前南城一带的确是脏了一点、乱了一点,但如今大都改了。傅大人在各个坊里建了不少脏物投放点,坊间百姓被规劝后都能主动将脏物放到一块儿,这般也省的我们费心搜集了,只需将这些固定点的污秽物带去城外焚烧即可。至于街道两侧更没有人随意乱丢,这条路好不容易修得如此光鲜,大伙儿可都舍不得糟蹋。前两日有人摘了几朵花回去,都被大伙儿指着鼻子骂了许久呢。” 他们南城一带原本什么都没有,如今有了这么一条独一无二的路,还是他们南城百姓共同见证修过的路,多的是人小心翼翼地维护。 皇上起先还不信他们真能如此自觉,等到去看了一下新修好的投放池子,君臣等忽然没话说了。这里有两个池子,一个装的是干物,一个装的是湿物,分得很是清楚。 他们正打量着,忽有两个准备过来丢东西的百姓经过胡同口,乍一见这里站着这么多人,打头的那几个威风赫赫,气势迫人,自家坊正还点头哈腰地跟在一旁回话,二人吓得他们拔腿就跑,东西都不敢扔了。 君臣众人:“……” 他们有那么可怕吗? 但看到这几x个百姓,他们倒也相信了南城一带的百姓确实变得自觉多了,皇上问他:“朕听闻南城的沟渠也被通浚过了?” 第68节 “是,工部带着大家一块儿疏通过一回,在里头不知道挖出了多少淤泥杂物。” 也是那情形太过恶心,如今大伙儿才变得自觉起来,他们也担心那下水井有一日真的堵得严严实实,到时候整个南城都会臭不可闻。 皇上盯着路边的地下暗渠出神,他从前一心只盯着战事,从不会在意这些内务,尤其是长安城排水这等微末小事儿,可如今想想,若是这些小事都做不好,如何治理偌大的国家呢? 皇上招来京兆尹:“长安城排水井上次疏通是什么时候?” 新上任的京兆尹沉默了:“前年冬日,沟渠通浚一般定在冬日,一来冬日污水少,二来影响也不大。” 皇上也没问他们为何如今不通浚了,左不过没钱加上没人,不过如今朝廷有了些钱,这些事儿倒是也可以继续安排下去。 他当即下令,让京兆尹再招一批街吏,专管维护街道、沟渠通浚外加收集脏水杂物一事,并于下个月前在长安城所有坊里兴建几处脏物收集点,比照着南城这边来建,同时教化百姓不可随意丢弃脏物。 几个人都堵在这胡同里看了许久,出来时,皇上忽然察觉到这胡同口跟其他的不同,竟然也修了水泥路。水泥路往前蔓延,直到停在了一处府宅之前。 御史大夫阴阳怪气:“微臣听闻工部得了拨款,先给几个商贾修了路,想必这一家就是其中之一吧。” 坊正很不喜这位大人的语气,便维护了一句:“这位傅老板家中乃是南城第一富商,工部诸位大人为了筹钱才先给他家修路。而且傅老板也没让工部白干活,出了不少钱赞助修路一事不说,还带动好几家富户修了花园,听闻如今他们家中都换成了水泥路,雨天赏花都不湿鞋。” 皇上来了兴致:“去瞧瞧。” 诸大臣拦都拦不住。 入巷口的除了侍卫也就只有几位高官了,剩下品级不高的一概留在路边,傅朝瑜跟陈淮书等便是如此。 不过傅朝瑜求之不得,他抱着小外甥在工部打了一圈的招呼,好生炫耀一番后才带着吴之焕他们三人一起逗外甥玩。 周景渊高兴极了,有他舅舅带着,他在工部这群人里面简直如鱼得水。周景渊还有些小聪明,很想帮他舅舅跟这些同僚们打好关系,他听秦嬷嬷说过,舅舅出身差了些,所以比起那些名门望族行事更加艰难。周景渊早在今日出门时就下定决心,好好跟舅舅的同僚相处,让他们对舅舅好一点儿。 然而相处下来周景渊才发现,在跟舅舅同僚打好关系这件事上,自己完全没有用武之地。因为他不管做什么都能收到一众夸赞,光是从他舅舅怀里下去走两步路都能得到掌声,别人给了他一颗饴糖他回了一句“谢谢”,对方都能喜笑颜开夸他厉害。 小家伙有一瞬间确实觉得自己真是厉害坏了。 这个年纪的孩子简直招人的不行,肥嘟嘟地格外黏人,身子是软的,小手也是软的,身上还有股淡淡的奶香味。陈淮书握着他的手摇了两下,小孩儿便眉眼弯弯地冲着自己笑,乖巧极了。 这眉眼,简直跟傅朝瑜一模一样,但是是个圆润版的,陈淮书猜测,傅朝瑜小时候大概就是这样的。 杜宁看着也上手戳了戳小孩儿的脸颊,觉得好玩儿,只是刚碰一下,手便被傅朝瑜给拍下去了。 “别戳。”傅朝瑜白了他一眼,手怎么那么欠? 杜宁嚷嚷:“小殿下都没说不让碰。” 傅朝瑜干脆抱着孩子转了向:“去戳你自己外甥去。” 杜宁心塞。他外甥……他外甥不提也罢。从前杜宁还只是觉得他外甥有些骄纵,现在望着五皇子,杜宁又觉得周景文除了骄纵之外,还多了信口雌黄的毛病。杜宁仍记得从前周景文是如何描述五皇子的,什么木头桩子一般,冷冰冰,不讨喜,没意思;什么冷心冷肺,一天到晚阴沉沉的,一看就不是什么好孩子;什么冻猫子一般,瘦弱不堪,脏兮兮看一眼都嫌烦…… 这说的是五皇子? 杜宁望着对方白嫩嫩开朗又爱笑的样子,实在很难苟同,他觉得周景文大抵是嫉妒五皇子吧,嫉妒对方长得比他好,比他更受欢迎,可再怎么样也不能随意抹黑人家啊,太没良心了。 皇上只管将皇子带出来,却不会随时领着他们,如今更是直接将他们与大臣们丢在一边儿,后来连周景成也觉得无聊,匆匆跑下了马车也溜到工部这边,跟他五弟一块儿粘着傅朝瑜。 今日依旧是只有三皇子受伤的一日。 且说傅老板得知圣驾来访时,已经惊得要去祠堂里头拜一拜了,这已经不是祖坟冒青烟了,这是他家老祖宗都快升仙了,否则怎会如此庇护傅家? 傅松杨领着傅家一家老小,诚惶诚恐地出来接驾。 他大概猜到圣上为何会来他家中,应当还是家中修了水泥路这件事儿,是以傅老板还稳得住。诚惶诚恐地将几位请到他府里后,傅老板只是象征性地问了问可要进内用些茶水,果然便遭到了拒绝。 吕相客气地表示,他们只是过来看看园子的。 外头的茶水,傅老板敢上,他们也不敢给圣上用。 一行人随着傅老板直奔花园而去,他们进门之后脚下的路一直都是平整的水泥路,等到了花园中后,所有的小道都铺上了水泥,正中间还有一块空地也全是水泥,两边围了一个高台,看样子是用作了演武场。 不可否认,青石板路更符合众人审美,更有诗情画意,但是这种水泥路胜在干净整洁,也不容易积灰。 傅松杨大着胆子说了两句话:“从前的青石板路虽然好看,但是这个水泥路更耐用,尤其前两日下雨,往来下人走在这水泥路上,一点儿都不打滑。” 皇上问道:“附近几家富商府中都铺了水泥路吗?” “可不是,听说西市那边也有人想在家里铺这水泥路,只是如今工部收工了,不接活,他们想铺水泥路都没办法铺。” 皇上神色微动。 工部靠着给这仅有的几家铺水泥路,便能赚回修路的钱,甚至还有余力雇佣南城百姓疏通下水井、在路边种树栽花,期间不知道撒了多少钱出去。 仅仅这几家便如此赚钱了,若是将范围扩大到整个大魏的话—— 皇上深吸了一口气,心潮澎湃起来。看来,傅怀瑾与他注定要做一对流传千古的明君贤臣的。 皇上匆匆结束了这次考察,在傅老板念念不舍的目光中离开了傅宅,回程之际还不忘当着文武百官的面狠狠夸赞了一番工部。 做得好,自然要夸了,皇上从来都是赏罚分明之人。 他这番表态便已经证明了态度了,且众人都是有眼睛的,水泥路好不好他们还能不知道呢?若是不好,那些商贾们会在自己家里也铺上吗?不过话说回来,他们其实也挺想在自己府上也弄上水泥路的,这样雨天就不必担心脏了鞋子了,只是他们不知道该如何开口…… 圣驾回宫,傅朝瑜本以为自己要跟小外甥分别了,没成想他们四个没能回工部,反而跟着郑、王两位大人直接进了宫。 皇上有要事要跟他们商量。 那三个人还不知道皇上的脾性,以为要商议什么国家大事,激动地猜测自己今日进宫会不会得到什么重要的差事,是不是自此入了圣上青眼便能平步青云了。 三人越想越亢奋,心中升起无限期待。在他们三人眼中,圣上一直都是英武非凡、雄才大略之人。尤其是吴之焕,自从高中进士之后便一直有着浓厚的忠君爱国之抱负。 唯有傅朝瑜心中明白,这大概又是为了赚钱,他们这位圣上,已经彻底掉进钱眼子了。 第68章 授课 傅朝瑜也确实足够了解这位皇帝陛下。 进了内殿挥退两侧宫人后, 皇上便开始商议如何用水泥赚一笔大钱了。 光化门大街比朱雀大街窄一半都不止,皇上想要重修朱雀大街,甚至想将整个长安城的街道都铺上水泥路, 但是如此耗资实在巨大, 纵然他如今有些家底,也不能全耗费在这件事儿上,所以, 还是先赚钱后修路更保险。 皇上当即下令让x工部重修金光门大街。这条路纵观东西, 连接长安东市与西市,途径皇城外围,所经之处莫不是达官显贵之家。重修这条路, 为的就是拿下北边这一块的富贵人家。 他不仅让他们修路,还让工部尽力去接活,并且隐晦地表示——这条路修的时间长一点都无妨, 只要接到私活, 将修路的事儿暂且放一放都行, 孰轻孰重,工部需得知晓。 此事提得匆忙,可匆忙之间皇上却已经将人手都安排好了:“南城一带的百姓都是跟着工部一块修路修过来的, 他们对此事也颇为熟悉, 不用教都能上手, 若是雇佣工人可以优先选择南城一带的百姓。若依旧人手不足, 可以去兵部抽调,朕会安排工部与你们对接。” 傅朝瑜腹诽,兵部原是一块砖, 哪里需要便往哪里搬。上回种土豆如此,这回修路依旧如此。 皇上初步打算, 这几个月先在长安城内赚一波,等水泥的名声传出去之后,下半年便可以在京畿一带赚钱了,甚至南边也可以派官员前去,以修路的名义接私活。皇上的算盘珠子越打越响,觉得自己简直就是个经商的奇才。 陈淮书、吴之焕再加一个杜宁,三个人都没有跟皇上打过交道,皇上在他们心中的形象一向都是高不可攀的,结果今儿一开口,那种一直以来如日月山河一般伟岸、高不可攀的形象,骤然崩塌。 圣上怎么能开口闭口都是赚钱呢? 不是说赚钱不好,可他是圣上,一国之君,富有四海,为何独独对赚钱? 他们还以为让他们随行是要商议什么军国大事,结果竟然只是为了这个…… 一股巨大的落差感萦绕在心头,三个人闷闷地低着头,唯恐自己脸上的失落被人瞧去。 皇上吩咐,工部哪里还敢不应的?郑侍郎嘴上答应下来,心里却想着早晚有一日将这差事甩给旁人。若是甩不掉,也得今早多招点人手,否则工部这些人压根不够用。 要工部给朝廷赚钱可以,但是工部绝不能白出力,郑侍郎极力为工部谋划些好处:“圣上,工部原就人少,如此连轴转日日修路,只怕众人身体也吃不消。” 皇上也听懂了,他并非一味的抠门,遂许诺今年年底会给工部拨一笔“巨款”,用以奖励工部出力的上下官吏。 巨款能有多巨,郑青州跟王桦都不敢指望,不过有总比没有强。 一切商议过后,陈淮书等人失魂落魄地跟着郑侍郎离开了。 郑侍郎还以为他们是不想做事儿,很能跟他们共情。其实他也不想做事儿,他一个侍郎整天做着尚书的差事,却迟迟升不到尚书的位置,简直叫人心寒。这几个这回立了功,郑侍郎不介意对他们和颜悦色一些:“放心,也就这段时间忙一点儿,等底下人锻炼出来就好了。” 陈淮书三人露出苦笑,他们沮丧,并非为了这个,只是因为圣上似乎跟他们想象中的不大一样。 傅朝瑜被留了下来,他还多了多了一项差事,皇上准备将御花园也修条水泥路,从他的寝宫直接修到御花园就行,别处不用管。这事儿,他准备让傅朝瑜过来监工。 这倒也无妨,关键是后者,除了这监工皇上还准备让傅朝瑜进弘文馆,教三位小皇子读书。 傅朝瑜没想到接下来会是这样的发展,教他外甥跟四皇子他当然是愿意的,怎么还加了一个三皇子? 傅朝瑜问:“三皇子进学早,应当已经有了先生吧?” “倒也无妨,他进学虽早却没学到什么东西,你只管随老四、老五一块儿教就是了。老三的先生不只你一个,但是老四跟老五年纪小,还不适合请这么多老师,先就你一个人去开蒙就是,每逢四日上半天课,你上课的时候让老三也过去旁听就是了。” 皇上并非突发奇想,而是老四前段时间闹着要上课,还说要让安平侯教他们读书。老四愚钝,想什么旁人一眼便知,不过就是见傅朝瑜会玩也会带着孩子们玩所以才有了这年头。意图根本不在读书,只在玩乐,看来脑子跟天赋也都随了贤妃。皇上被他吵烦了之后,便动了让傅朝瑜进宫教书的念头,傅朝瑜聪慧又知变通,对待小孩儿似乎格外有一手,若是他来弘文馆,寓教于乐,说不定能掰一掰老四这不爱读书的臭毛病。 至于老三,听闻贵妃对弘文馆的先生颇为不满,皇上虽不觉得是先生的错,但也希望老三能跟着傅朝瑜学学,哪怕不能学到满腹经纶,好歹也要学一学为人处世吧。 傅朝瑜因心心念念外甥,便应下了这事。 他从主殿中出来之后,小家伙还在偏殿等候。见他出来后,立马撑着手从榻上滑了下来跑向傅朝瑜。 傅朝瑜牵着他的手,将他送回了翠微殿,还告诉他过两日自己便能进宫教书,到时候给他们俩皇子开蒙。 周景渊喜不自胜,欢喜得围着傅朝瑜乐得直转圈。 马上就要跟舅舅一起读书了,世上再没有比这个更幸福的事了! 福孙凑过来闻了闻,也凑在傅朝瑜鞋子边上转圈圈。 傅朝瑜回工部之后已经是下午了,他一回来便发现工部连气氛都变了,原本还能看到一些懒散的小吏,现如今所有人都开始忙忙碌碌。陈淮书三个人也忙,郑侍郎今回来了之后便加派了任务。除了要进宫干活的傅朝瑜,余下的人几乎都要去外头修路。 趁着这些日子天气晴好,翌日一大早工部便派人勘察金光门一带,着手过两日就动工。 南城一带的人也未曾想过他们这么快就来活了。昨日南城一带出了那么大的动静,朝廷的人离开之后百姓们三三两两地出来讨论。得知是圣上亲临,且圣上还进了傅老板家中,众人又与有荣焉。 他们南城何德何能,竟然能引来圣上与文武百官亲临?尤其是傅老板家中,圣上甚至亲自去瞧了一眼,这是多大的造化啊? 仅昨日一天,傅松阳不知接待了多少亲友,凡过来的无不都在追问他们家究竟是不是接了驾,傅老板毫不避讳此事,每每提起都倍觉骄傲。 南城将近有六户人家都修了水泥路,然而圣上却独独只来了他们家,岂非说明他们家入了圣上的眼。退一万步来说,即便圣上只是突发奇想那也说明他们傅家鸿运当头,这才招来了这样的大福气。 有这么一遭经历在,今后他们傅家的生意可是不用再愁了,更不用苦恼会被谁家打压,毕竟他们家可是在圣上跟百官面前挂了号的。傅老板因此春风得意,越发觉得自己聪明睿智,先前帮了工部一把,这么快就得到回报了。 南城的百姓也皆大欢喜,工部继续修路,他们还能继续接活。工部给的报酬一向都不低,今年光靠修路他们便赚了不少。 然而还没等到他们将金光门大街重修一遍,便先被各家截了胡。最先找工部商量的是成王家,成王爷平生最喜欢这些新鲜东西,他上回也见识过了水泥路,又听闻宫中要修,便立马要给自己府上安排一条。总不能到时候旁人都有他们家没有,那像什么话? 成王起了个头,后面的私活便源源不断地飘向了工部。 不管是文臣武将还是清流勋贵,总免不了要赶这份热闹。加之这水泥成本并不贵,工部的报价也不算太高,起先还只是高门大户给工部下了订单,后来稍稍富贵一些的人家见价钱不高,也心动了,试探着去工部报了个名之后,发现工部竟然也接了。 之后修路这件事情便一发不可收拾起来。凡是有些钱的,都想要在自家修上几条路,修水泥路俨然成了京中富贵圈的风潮。谁家若是没准备修一条,简直跟其他人没什么好交流的。 好笑的是,工部还接到了几个御史家的单子。 第69节 小心眼儿的王桦将这些单子压了下去,并叮嘱下属:“这些单子需永远排在最后一波。” 他就是这么记仇。 当初非议工部的时候可没见他们嘴下留情,如今还让工部给他们修路,呵,那就等着吧,只要他们等得起…… 陈淮书等先前修路的几个人如今每日忙得天昏地暗,带着工程队东奔西走,没有片刻消停。 傅朝瑜跟着他们忙过两日之后,便不得不另带着一队人马进宫。 带进宫的人都是手艺最精湛的一批,御花园与大明宫相去甚远,傅朝瑜其实挺喜欢御花园中那些青石小道,若x是都改了去,未免失了许多意境,反而不美。他与皇上商议过后,决定只将几条主道修一修。 皇上欣然答应。他在宫里修路不过是为了给民间表个态而已,凡是宫里有的,民间都趋之若鹜。要不了多久,这消息便能传到京城以外的地方,这门修路的生意自然也就越发红火了。 傅朝瑜虽说只是监工,但这是给皇上监工,丝毫都怠慢不得,傅朝瑜比从前修光化门大街还要忙上许多。且他除了要修路,还得备课,既是给他小外甥教书,傅朝瑜自然得用心准备。 为此,他还特意让人准备了一块小黑板以及一盒粉笔,以备授课之用。小孩儿的课本简单,但是如何在教的有意思的同时还能让他们学到点东西,便有些难度了,傅朝瑜见识过后世的课本,他并不打算按着传统的方式去给他们开蒙。 事情太多,便容易疲劳。 等这日成安公公来报,说让他下午抽出半天时间给三位小皇子授课时,傅朝瑜都还觉得有些头重脚轻,缓不过来。 午后,他用完午膳便强打起精神去了弘文馆。 弘文馆的太监一早便得了吩咐,见了傅朝瑜之后并将他领到课堂上,让傅朝瑜先准备着,三位小皇子待会儿便来。 傅朝瑜放下了黑板跟手中的一卷千字文,坐下来打量了一番教室,此处与国子监的教室没有什么两样,只是比国子监的略小一些。两侧无人,风吹着窗帘哗哗作响,声音很是催眠。傅朝瑜不由自主地打了个呵欠,随即挂上黑板,又徐徐在讲台上坐下。 他授课的桌案高度正好合适,傅朝瑜右手撑着额头,准备假寐片刻。 他就睡一会儿,等到小外甥过来的时候,再给他们讲课也不迟。翠微殿距弘文馆可是有好一截路程要走,不着急,他先眯一会儿。 傅朝瑜闭上眼睛之后,很快意识朦胧,不多久便睡了过去。 这一觉睡得香甜,等傅朝瑜迷迷糊糊有了些知觉后,渐渐听到耳边似有说话是,时断时续,声音渐渐清晰,貌似是他的小外甥。 小外甥? 对了,讲课! 傅朝瑜陡然清醒。 他睁开眼,而后便发现讲桌旁边多了三个小萝卜头。 四皇子跟他家小外甥撑得下巴,坐在讲桌对面炯炯有神地盯着他睡觉,旁边的三皇子自娱自乐,正玩得眉飞色舞。 他们都过来了,怎么不叫醒他?傅朝瑜伸手摸了摸外甥软乎乎的脸蛋,仍有些疲惫。不过想到自己今儿过来教书的,便又重新提起精神:“既然人都到齐了,便开始上课吧。” “傅舅舅,不用上课了。”四皇子道。 兴许是睡了一觉,傅朝瑜这会儿还有些回不过来神,愣了片刻才琢磨出来,看来这小家伙是真的不爱学习,先生跟前竟然敢说不用上课?因是头一日上课,傅朝瑜绝不会纵容他这惫懒的毛病,神色冷峻地道:“今日的课程已经备好,必须上完。” 四皇子摸了摸脑袋,憨憨地道:“可是现在已经傍晚了呀,要是再上课的话,岂不是要上到天黑?” 傅朝瑜绷不住了。 傍晚? 他飞快地抬头看窗外,只见眼下已是日傍西山,晚霞满天,弘文馆内也仿佛笼罩着一股橘色的落日余晖。他竟然一觉睡到了下课?! 傅朝瑜错愕不已:“你们怎么没叫醒我?” “舅舅太累了。”周景渊如同小大人一般叹道。 傅朝瑜有些心虚:“有人过来吗?” 周景渊摇了摇头:“没人知道。” 他让福安守着门口呢,不会有人看见的。 他们过来的时候便看到舅舅在睡觉了,周景渊不让四皇兄打扰,至于周景文,不用读书他可乐的自在,恨不得傅朝瑜天天上课睡觉。若是如此,他便再不排斥上课了。 起先周景文还觉得让傅朝瑜给自己上课是个耻辱,如今看来,竟还有意外之喜?父皇还是能慧眼识金的。周景文暗乐。 傅朝瑜无奈地拍了拍额头,都这个时辰了再说什么上课简直是无稽之谈,他只好放了两小只回去,自己则亲自送着外甥回宫中。 周景渊一跳一跳地往前走,哪怕舅舅下午并没有给他上课也无损于他的好心情,只要能一块呆着,不拘做什么说什么,他也高兴。 傅朝瑜牵着他的手,听他说起近日在殿中听着秦嬷嬷说了什么故事,跟着小太监又给福孙做了什么衣裳,还道自己在翠微殿的寝殿中划了一下身高,他比三个月前长高了一点点……傅朝瑜听完,心中遗憾自己能陪伴他的时间还是太短了,这些成长的点滴,他竟然都错过了。 舅甥俩放慢脚步,都不想这么快回去。 路上,周景渊还在草丛中发现了一堆蘑菇,小家伙自从性情开朗了许多之后,对周围的一切都产生了浓烈的好奇心。眼下光是这些蘑菇都能让他惊讶不已,甚至想要上去摸一摸。 小孩子探索世界的方式之一,就是上手。 傅朝瑜眼疾手快地拉住,真的好悬,差一点就被他揪到手上了。傅朝瑜自然知道这种蘑菇无毒,但蘑菇这种东西最好还是不要碰的好,保不齐下一个摸到的就是有毒的,傅朝瑜告诫:“不认识的东西不可以乱摸,万一碰到有毒的东西呢?” 周景渊咬着指头,目光不由地瞥向那朵蘑菇,可是,它真的好好看啊…… 傅朝瑜察觉到他的视线,孩子跟大人不同,于是他便学着孩子的思维重新表述了一遍:“有些东西瞧着可爱,但是不能乱摸,甚至不能多看一眼,它若是知道被你看到了,就长不大了,知道吗?” 这话漏洞百出,毫无逻辑可言,但是周景渊瞪着圆溜溜的眼睛依旧被唬到了:“看都不能看啊?” “不能。”傅朝瑜一本正经,“所以下回看到不认识的花花草草,记得别惊动它们,回来告诉舅舅,舅舅带着你去看。” 傅朝瑜说完,闭着眼睛忽悠:“舅舅带你去看的话,便不会长不大了。” 小家伙思考片刻,选择相信舅舅,遂重新拉着舅舅的手,装作不在意的样子,目不斜视地离开了。 回了翠微殿之后,周景渊在院中玩耍时无意间又在枯枝底下瞥见了一朵刚冒头的蘑菇,鲜红鲜红的颜色,亮眼极了。若是从前他肯定会忍不住摸一摸的,但是想到昨日舅舅的吩咐,小家伙默默地放回了树枝,同手同脚地跑回内殿。 他都没看见,小蘑菇应该不会长不大吧。 傅朝瑜头一日教书也不知道算不算是圆满结束,但他自己确实已经精疲力尽了。好在御花园的路已经规划好了,原先的青石板跟石子儿也都清理干净了,明日便可以铺混凝土。等正式铺路的时候,他的活也能清减许多。 只是快走到宫门处时,傅朝瑜忽然碰见一个熟人。 他恍若无人地继续往前,擦肩而过时,傅朝瑜手上多了一个不起眼儿的小纸条。 回家后,傅朝瑜才展开纸条。 临泉识字,这也是傅朝瑜为什么将他安插在长乐宫的原因。他一度怀疑姐姐的死是皇后所为,只是不确定,当年的一干证人死得死、亡得亡,他不确定此事是皇后算计,还是端妃贼喊捉贼,傅朝瑜只想知道真凶是哪个,知道以后,他才能给姐姐报仇。 如今,凶手自己跳出来了。 果然是她。 真是好一个母仪天下的皇后娘娘。 傅朝瑜攥紧纸条,丢进香炉之中,静静看着它燃起一团火焰,迅速焚烧干净,只留下一缕轻烟。 他阖上眼睛,平息再三,才压抑住心中凌虐的恨意。上辈子他的小外甥手刃皇后与太子,是否也是知道了实情才替母报仇?他外甥是做了不少错事,可他落到那样的地步,又何尝不是被人逼的?若能选择,谁又愿意满手鲜血?他的小外甥如今越是天真可爱,那些作恶的人便越是面目可憎。 皇后这条毒蛇,实在不配活在这世上。 第69章 谋害 听闻端妃抱恙, 大公主当即甩开外头的事儿进宫探望。 母妃自从流产之后一直体弱多病,时常头疼脑热,不过也不算什么大毛病, 喝几服药便能好。只是这回大公主前去探望的时却发现母妃虚弱地躺在穿上, 眼窝深陷,脸色灰白,往日梳得一丝不苟的发髻也散了, 平添了许多狼狈。 这是怎么了? 大公主连忙走过去, 还未开口询问,便被端妃紧握住了手,攥得生疼。 “是皇后, 是皇后杀了你弟弟!” 端妃神色骇然,她早有猜测,只是今日终于得到了证实。 大公主不由得屏住呼吸x, 理智地环视一眼, 幸好, 殿中除了几个心腹便没有旁人了。 这件事可大可小,如今兄长不在京城,这个节骨眼上还是不要生事的好, 但是看着母妃满眼恨意的模样, 她又将这句话咽了下去。对她而言, 为了一个尚未出生的弟弟冒险显然是不值得的, 大公主虽然遗憾弟弟未曾出生,但这么多年也释怀了,可母妃释怀不了, 那是她身上掉下来的一块肉。 大公主酝酿了一会儿,方才柔声安抚道:“母妃您身子不好, 太医都交代了切莫大喜大悲,也不知道是谁将这消息传过来的,会不会有诈?” 如今皇后落难,母妃这边这么快就收到了消息,怎么瞧都像是有人刻意借刀杀人。 “绝不会。”端妃喘着粗气:“是咱们的人打听到的。” 皇上能在长乐宫安插人手,端妃为何不能? 只是并非所有人都像临泉一样机灵懂得变通,他识字儿,脑袋瓜子又灵活,若不是为了护着他的弟弟,临泉绝不会落到如今这样落魄的境遇。 端妃看人的眼光不如傅朝瑜,她安插进去的人手一直无法接近皇后,也没办法探听消息,直到最近,她的人接触到了临泉,机缘巧合之下,也挖到了当年的消息。 日有所思,夜有所梦,端妃早就听闻皇后精神失常,可她没想到皇后的症状比她想象的还要严重,更没想到,原来傅美人只不过是个替罪羊,她甚至从未动过邪念,一切都是皇后操盘。皇后不仅杀了她的孩子,还借着她落胎一事解决了傅美人。 端妃既恨又悔:“我总以为傅美人心计深沉,她即便不是主谋也是个共犯,不曾想,这么多年竟错怪了人。” 这位傅美人,给大公主的印象不可谓不深刻。父皇对宫里所有的嫔妃都淡淡的,唯独对这位傅美人不同,高兴了去,不高兴了也去,印象中父皇爱生气,而这位傅美人似乎总有法子安抚。若说深爱肯定是没有的,顶多觉得对方比较合心意,但是这份不同也足够让人警惕了。 她一个宫女出身的低阶妃嫔,却将一众出身显赫的娘娘压得死死的,在后宫之中一枝独秀,这样心气儿高的娘娘们颜面何存? 一开始,还没有人真正动手,直到傅美人怀有身孕却依旧盛宠不减,父皇每每发火时还是会去她宫中坐一坐。这样的特殊,保不齐日后会有什么大造化。大公主本以为只有母妃等人着急,却不曾想皇后比她们还要着急,甚至不惜亲自做局杀了傅美人。当真是狠心,连自己人都杀。不过,兴许皇后压根也没将傅美人看作自己人,这才设下一石二鸟的计划,如此歹毒,怎堪做一国之母? 这里头纵有冤案,大公主也只觉得眼下不宜动手:“母妃,报仇不急于一时,眼下皇兄不在京城,还是等他回来咱们再另行商议。” 可端妃半点也听不进去:“皇后失势,此时不报仇,更待何时?” 大公主疲惫不堪:“可您动手了,父皇岂会不知?” 皇后先被禁足,后被夺权,宫中人只说皇后被人连累,可大公主却觉得,皇后兴许真的要倒,就算母妃不插手,皇后也迟早要倒,所以他们为何要插手呢? 可端妃压根听不进去:“他即便知道我也不怕,你那未出世的弟弟也是他的孩子!” 大公主望着决绝的母妃,心中实在不安。这件事太巧了,像是请君入瓮一般,勾得他们与皇后母子斗起来。难道,幕后之人想要坐收渔翁之利?是谁操盘的,那位出身尊贵的贵妃?亦或是不显山不露水的贤妃? 不怪大公主想不到五皇子身上,朝中压根没人支持五皇子。 端妃报仇心切,翌日便有了动作,她利用皇后如今禁足,无法掌管宫中诸事,大肆揽权。贵妃与贤妃手中的权利渐渐也收到了端妃手中。 得知皇后似有发疯的预兆,端妃干脆点了一把火,散播了不少谣言,让皇后疯得更厉害些。她不在乎皇上会不会知道,就算知道又如何,杀人偿命,她为了自己儿子报仇本就是理所应当。 不久,皇后宫中的一应供给被迅速更换,每日饮食份例一落千丈。就连皇后宫中的宫人的月钱,也被端妃找了一个冠冕堂皇的借口给削减了。 谁都看得明白,端妃跟皇后这是彻底对上了。两边斗法,脑筋灵活的已经在开始捉摸如何战队了,不过似贵妃、贤妃等妃嫔仍隔岸观火。太后与皇上不知为何没有表态也没有制止,态度暧昧,她们这些局外人也不好主动涉险掺和进去,否则怎么死的都不知道。 皇后几次三番被挑衅,却依旧隐忍不发。 逼得端妃甚至在后宫放出话来,暗指皇后私德不修才会被禁足,皇上早已不喜皇后,迟早都要废后。 端妃在宫中企图逼迫皇后发疯漏出马脚,傅朝瑜在宫外也没闲着,悄悄叫人放出风声。 第70节 不多时,坊间能说的故事又多了一样,讲的是前朝大皇子与废太子斗法,结果废太子因母家倒台孤立无援,最后惜败于大皇子。这故事隐射得不可谓不强,本朝不也有大皇子与太子之争吗? 因这件事隐射本朝,所以纵然有人议论也是悄悄地议论,不敢放在明面上,没多久,大皇子与太子治水之事又被翻了出来,都道大皇子亲民爱民,治水期间同百姓小吏同吃同住,反而是太子殿下目下无尘,依旧端着架子,被百姓所不喜。 这就差没有指着太子的鼻子说他不得人心了。 大公主听到了风声后怕不已,连忙让人查明此事,可惜这些小道消息摸不着边际,也寻不出源头,压根查不出究竟是谁放出的消息。 无奈之下,大公主只好暂时压着,又放出《女谈》新选题,又借着京城几家贵女择婿一事,强行转移一下民间风向。 此法确实有效,但是先前太子跟大皇子的事儿仍旧被有心人记在了心里。 已经落败的方家人实在不能忍受大皇子踩着太子扬名,且皇后最近也不知为何,竟一点消息都没有。太子名誉受损,她难道不该联系群臣替太子分辨吗?大皇子一派剑指储君之心已经人尽皆知了,皇后竟然还能坐视不管? 方家借着最后一点余力,将消息递进长乐宫,让皇后赶紧出手,以免传言越传越广,最后群臣百官还真以为太子不受宠想要另谋靠山了。 朝中也被搅弄得乌烟瘴气,纵然太子与大皇子都不在京城,可也不耽误两边人明争暗斗。 皇后一直在极力忍耐,她是有些糊涂了,最近也克制不住脾气,但是这不代表皇后蠢,看不出来有人在算计她,想要让她自乱阵脚。可即便知道,皇后如今也快要按压不住性子了,她憎恨一切,尤其看不得端妃一派的人洋洋得意。 竟敢拿大皇子跟他的太子比,他也配? 这种不受控制的状态不仅皇后心慌,崔嬷嬷更是担忧。她找了太医开了无数安神的方子,一剂一剂地喝下去,皇后的病情依旧没有好转,反而越发严重了。皇后似乎意识到什么,再不肯喝一口药。 可面对嚣张的端妃,皇后也不愿意服输。端妃不是想要从她手中夺权吗,那就得看看她究竟有没有本事了。 端妃下场,在皇上的意料之中,毕竟端妃与皇后不睦已久,大皇子与太子在前朝也是水火不容。但皇后如此能忍,却是皇上所料未及的。虽然皇后也谨慎地反击了,但仅限于在后宫之中搅弄风云。 宫闱局、奚官局、内仆局、内府局……一开始皇上压根不敢想象,这些内廷署的掌事人竟然一大半是皇后的人,还有不少是端妃的人。 两边的人斗法,却让皇上将这些人名给记了下来,费心一一拔除。前头十几年,后宫都是皇后把持,皇上对后宫并不在意,可经历这一遭后,他忽然觉得后宫还得得多放些自己的心腹才好,省的有人沾了权利,便越发不知天高地厚了。 成安这阵子已经不知道料理了多少人了,皇后与端妃斗红了眼,暂且不知道自己的人是被皇上拉下马的,都以为是对方所为。 不过,皇后如今的反应远远没让皇上满意。他叫人下的剂量不小,寻常人吃了这么久的药,早疯得差不多了,皇后竟然还能忍受不去联系朝臣,连皇上都佩服她的毅力了,于是皇上干脆又让人加重剂量。x 他也知道皇后怀疑端妃在药中下毒,现如今已经吩咐下去不准再送药,但是这种东西未必就要以药入口,换了别的法子,一样能神不知鬼不觉地掺和在饮食当中。 药虽然下了,但是皇上也担心皇后疯得太过伤及无辜,加派了人手死死监查长乐宫,又在弘文馆附近安排了守卫。 贵妃与贤妃宫中他倒是不担心,不过老五那边还是得多放几个人,若是一个没看住被皇后害了去,他跟傅朝瑜的君臣之谊估计也走到头了。比起一个心狠手辣已妄图从他手中夺权,且如今已没有任何用处的皇后,傅朝瑜这个脑子灵活可以助他国富民强的朝臣显然更为重要。 皇后本就被刺激得不轻,如今加重了剂量,纵然她本人拼命压制,可终究还是摁耐不住了。最近这几日,她频频梦到从前死在她手下的亡魂,皇后从来不后悔杀了这些人,她也从不害怕所谓的阴司报应,问题是连日的噩梦已经让皇后不堪其扰了,精神几近崩溃。 这日,皇后难得撑着病体,想要去园子里走一走。 崔嬷嬷也想让出去晃晃,放松一下心情,不想这长乐宫已经不是他能控制的住的。 皇后才刚进了后院,便听到两个工人在议论。议论的还是皇后失宠,皇上要废后的消息。 皇后停下了脚步,废后。废了她,想要立谁,端妃? 皇上想要让大皇子取代储君之位? 皇后癫狂地长笑了一声,她苦心经营的一切都付出东流,凭什么端妃却能踩着她上位? 崔嬷嬷吓得赶紧让人押住了这两个小太监,将他们押下去严加审讯。 料理完了两个太监后,崔嬷嬷才担忧地看向皇后娘娘。她最担心的皇后娘娘会因此而失控,结果,也恰恰如她最不想见到的一样,这两个太监已经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皇后疯了。 她终于不想忍受了。 皇后知道自己落难了,也知道皇上对她已经不念旧情,但她即便失势也由不得端妃放肆。端妃不过是仗着有大皇子才如此嚣张,左右她如今已经失势,便是一命换一命也无妨。 只要没了大皇子,储君之位便可以一直安稳下去了,还有那三个皇子,若能解决,最好一个也不放过。她可以死,但是其他的皇子也必须一个不留。 她抱着必死的决心,崔嬷嬷拼死命拦也拦不住。 可怜崔嬷嬷,作为皇后跟前唯一能说得上话的人,到头来竟说什么都没用。 长乐宫当日便有了动作,皇后直接联系前朝,下令刺杀如今在外巡视河道的大皇子。 在后宫杀人还要各种各样的谋算,在外杀人便简单多了,只要将人解决了后面不论造一个什么样的缘由都好,天高皇帝远,谁还能查到什么蛛丝马迹? 即便事发,皇后也决定一力承担此事,绝不牵连太子。 皇后执意如此,哪怕崔嬷嬷搬出太子爷无用,她已已经彻底被恨意蒙蔽了双眼。 皇后的狠毒,出乎皇上的预料。虽然他早就知道皇后绝非善茬,可是每一次,皇后都能让他为之骇然。并且这一次,终于皇上直接看明白了皇后在前朝的影响。 不愧是中宫皇后,真不愧是承恩公府倾力扶持的皇后娘娘。 “御史台为了皇后费尽心思弹劾大皇子,吏部与皇后勾结也就罢了,连兵部左侍郎竟然是皇后的人,江宁、扬州、苏州一带的官员竟然都听命于皇后?整个江南,原来竟成了皇后的天下?好,好得很。” 左卫上将军秦德回禀:“右骁卫将军也与皇后有所联系。” 右骁卫掌宫禁宿卫,是禁兵之一,这样的禁军里面竟然有皇后安插的人手。 皇上怒意竟然诡异地收了起来,随即咬牙。 真好,皇后的手原来已经伸到禁军里头来了,这么多年他只盯着前朝,只在外南征北战,竟然丝毫都未发觉自己身边也被安插了眼线。 成安守在下头,心想着皇后娘娘这回大概是活不成了。圣上钓鱼,还真钓出了一个大鱼来,要不是那药下得足,兴许这辈子都别想知道禁军之事。别的都能忍,但是这回插手禁军是扎扎实实犯到了圣上的逆鳞。卧榻之侧,岂容他人酣睡?皇后手伸的太长,难不成要造反吗? 对于皇上的不表态,成安猜测,他大抵已经在琢磨有什么体面的死法了。 皇后的指令自然没有真传达出去,在半道上就被人截了,如今宫外不好说,但是宫里已经是皇上做主了。 与此同时,与皇后有联系的几个官员,都不约而同地以贪污之罪下了狱。想要一个人入狱还不简单?即便没有确切的证据,进了天牢也能找出证据来。为了不引人注意,便一次审一个,早晚都能将他们一网打尽。 外头不声不响地没了几个官员,宫中的内侍署也不声不响地换了一次血。 皇后的病情越来越重,后来崔嬷嬷劝了两句之后,竟直接被皇后赶出了长乐宫。 崔嬷嬷心慌意乱,不得已赶忙让人带信给太子殿下,让殿下无论如何回宫一趟。皇后娘娘这情形实在是不对,想来是早就被人所害。 崔嬷嬷被撵出去之后,已经管不了长乐宫了,更不知道,皇后迟迟等不到大皇子丢了性命的消息后,决定孤注一掷,拉所有人下水。 御花园后山处,周景成正拉着他五弟捉迷藏。 母妃这段时间也不知为什么不许他外出,周景成实在是憋坏了,今日才好不容易偷偷溜了出来,准备拉五弟一块出去玩的。 福安其实也不想让殿下出去,近来宫中的风向很不对,舅老爷再三叮嘱他一定要看好小殿下,绝不允许小殿下外出。然而秦嬷嬷对此却放心的很,她知道皇上已经派人在殿下跟前护着,且还有心钓鱼,仿佛生怕皇后娘娘不够疯一样,因而并不担心。 周景成最后还是磨着周景渊答应了同他一块儿去玩捉迷藏。 两个人直接跑去了御花园,周景成霸道,不许旁人跟着,只有他们兄弟俩个在这儿玩。一时猜拳输了,轮到周景成来找,他背过身,大声道:“五弟你赶紧藏好,我马上就能找到你,我开始数啦,十,九,八……” 周景渊一开始急急忙忙一直在张望,等周景成从十开始倒数的时候才眼睛一亮,寻到了一个极好的位置,哒哒地跑过去藏好。 然而他才窝进了假山后,忽然身后冒出来一个人,一把捂住周景渊的口鼻。 周景渊“呜呜”两声,伸手扑腾,着急地蹬着腿。 还不等他挣扎两下,一道白影闪过,周景渊只听到一道凄历的惨叫声起,他整个人便摔了下去,在草地上滚了两圈才堪堪停下。 周景渊撑着手,从地上爬了起来,回头见那犯了事的太监刚准备逃,不知从何处跳出来几个侍卫,一把将其擒拿住。 一切都发生的猝不及防,那太监显然也没料到自己做了螳螂,后面还有黄雀。 周景渊没管那个太监,一心一意地抬头盯着方才救了自己的那只白猫看。 白猫跳上了树枝,抱着前爪,居高临下地盯着周景渊,眼神之中透露出了然与疏离。它似乎认得周景渊,但同时对他也不感兴趣。树影斑驳之下,它那张圆圆的猫脸上竟然多了几分神秘莫测之感。 周景渊直勾勾地盯着它,这只猫猫他认识,从前母妃画过! 第70章 下线 作恶的小太监被几个侍卫捉去, 一切发生得太快,周景渊眨了眨眼睛,还有些懵。 那人好像要害他, 但是猫猫救了他, 之后还跳出来一堆不知道打哪里来的侍卫,这些侍卫难道是一直跟在他身边的吗?可为什么他一点儿都不知道呢。 是父皇的人? 然而最让周景渊在意的还是那只熟悉的猫猫。 他仰着头,目不转睛地看着树上。猫猫依旧高冷, 对眼前这个小屁孩爱答不理, 尽管这个小屁孩对它张开手让它跳下去,可它还是端着一副冷若冰霜的表情。 猫猫好特别呀,周景渊更移不开眼了, 肥嘟嘟的手臂执意张开,圈出一个圆形:“你认识我母妃吗?一定认识吧。你要不要跟我回翠微殿,我有一只狗狗名字叫福孙, 是我舅舅送进宫的, 会偷袈裟, 你想不想跟它一起玩?” 白猫表情臭臭的,竟然敢拿那只蠢狗跟它比? 后面传来几道脚步声,猫猫弓着身子, “蹭”地一下跳去了旁边的树梢上, 顺着围墙边眨眼间便走了, 快得周景渊压x根追不上, 只能委屈巴巴地留在原地急切张望。 它为什么不能留下呢,分明是母妃的猫猫啊。 “五弟!”周景成咋咋呼呼的声音从从假山后面钻了出来,人未到, 声先至,下一刻, 他蹿到了傅朝瑜跟前,一把抱住周景渊。 “咳咳——松,松手。”周景渊被他紧紧搂住脖子,脸色涨红,险些透不过气来。 秦嬷嬷赶忙将四皇子给拉开。 周景成被拉开之后还想抱着他五弟,然而周景渊已经学机灵了,扯着秦嬷嬷的衣裳往后躲了躲,问道:“四哥,你也被人捂嘴了吗?” 周景成脑子灵光了一点,听到了这个“也”字,立马哭了起来:“五弟,你是不是也差点被人害了?” 他抹着眼泪,又可怜又无助。天知道他刚刚有多害怕,叫天天不应,叫地地不灵,他甚至都想不通这宫里为什么会有人要害他,明明他什么也没做。若不是那群不知道打哪儿来的侍卫,他可能都已经不在这里了。 周景成从抽泣转变为嚎啕大哭:“五弟,刚才好吓人……” 他都快要被吓死了,如果他死了,就再也见不到母妃,见不到弟弟了,连不讨喜的三哥都见不到了。 周景渊迟疑片刻,最终还是从秦嬷嬷身后站了出来,踮着脚尽力抱着他四哥,小手拍拍他的肩膀,安抚道:“四哥不哭,不哭。” 秦嬷嬷简直惊奇。 她是知道圣上派了侍卫过来,更知道圣上有心钓鱼,所以才有恃无恐,不担心小殿下会出事儿。可是小殿下自己不知情啊,他受了这样大的惊吓竟然也能不动声色,甚至还有余力安慰四皇子?这孩子可真是省心得让人心疼。 周景渊还真没有什么担惊受怕的情绪,反正有惊无险,坏人都已经被捉住了,剩下的事情不是他能管的。他人虽然小,但是也察觉到了些什么。 且周景渊如今全副心神都被那只白色的猫猫给吸引住了,很是遗憾它不能留下来。若是它能留在翠微殿,这样就可以跟福孙做伴了。舅舅送来的黑犬跟母妃曾经画里的猫猫,正好可以凑成一对。 周景渊惦记着这件事儿,回翠微殿之后便将他母妃的遗物给翻了出来。 当初他们在冷宫什么也没有,后来母妃靠着做绣活拿出去卖钱,才渐渐换来了一些东西,这副画就是母妃生前留下来的。画上是一只体态优雅、身量细长的猫猫,之所以周景渊觉得那是他母妃的猫,是因为今日遇见的那只猫跟画里的猫一样,尾巴上有一个小圆点。 肯定是母妃曾经养过的猫! 虽然它不跟自己回来,但是周景渊依旧对它抱有浓浓的好感。 周景渊迫不及待地拿着画与身边的人分享:“母妃的猫猫,我今天看到了!” 第71节 没有人在意这只猫。 福安还沉浸在小殿下险些遇害的情绪当中无法自拔,看到他们家小殿下如此天真烂漫,便忍不住破口大骂:“丧良心的东西,心肝都坏透了,怎么能对这么小的孩子下手,也不怕遭报应!” 秦嬷嬷皱着眉头:“在殿下面前胡说八道些什么?” 福安愤愤不平地闭上了嘴,本来就是。 两人其实心里都很清楚这件事情是谁做的。最近宫中很不太平,皇后与端妃已经在明面上开始斗起来了,各宫都龟缩起来,生怕这把火烧到自己头上。就连御花园修路的那群工人都已经停工了,原本早该铺好的路愣是停了好几日。他们家舅老爷也没有再进宫,连弘文馆的课都停了下来。 一切都透着诡异与不平常,最诡异的是皇上与太后,都斗成这样了这俩也不管?太后不是一向看重皇后吗,这回都被端妃压成这样了,竟也不吱声。 翠微殿因此处处小心,尤其是福安,恨不得时时刻刻将小殿下关在院子里,可绕是如此,还是被人算计到了。幸好最后没有事儿,若不然,他都不知道该怎么活。 翠微殿势弱,几乎没有任何权利,即便福安这几个月在后宫汲汲营营,那点手段跟皇后与端妃比起来还是不够看的,他们纵然想要报仇却也没有门路,只能吃下这个闷亏。 可这不代表贤妃会忍受。贤妃本是坐山观虎斗,压根不愿意掺和皇后与端妃的烂摊子事儿,可这不意味着她软弱可欺。孩子是她的底线。 贤妃不知道皇后到底是装疯还是真疯,反正她如今认定了皇后是借着这件事铲除异己,若是此刻再忍,她岂不成了乌龟王八了?贤妃立马对皇后发起猛烈的攻势。 后面的贵妃也惴惴不安。她最近一直将三皇子拘在身边,没有叫皇后有可乘之机。可是眼瞧着贤妃和五皇子出事,她心中的担忧便更甚了,都道唇亡齿寒,这次是贤妃和五皇子,下次焉知会不会轮到他们。 皇后听说是疯癫了,可疯癫之人便能为所欲为吗? 临泉眼瞅着后宫的事态越发不受控制,有心再添一把火,让这滩水搅的更浑一些。他记得,皇后准备对大皇子动手的消息被人压着,所以端妃还不知道吧? 很好,便宜了他。 得益于临泉前段时间表现良好,时常不动声色地讨好那位太监总管,且他又“身世清白”,曾被贵妃所害赶出了花房,不像是任何一派的人,这才被缺人用的崔嬷嬷与那位太监总管联手提调到了内殿。 皇后这段时间的病症越来越重了,随时随地都能胡乱说话,脾气大不说,人也越来越恍惚。临泉在墙角偷偷听了一耳朵,对皇后做的烂事儿早就一清二楚。他知道这殿中也有端妃的人,如今的长乐宫已经变成个筛子了,各方势力都塞了人进来,混乱之下其实也好动手。临泉不费吹灰之力便将这消息传到了端妃耳中。 可想而知,端妃听闻此事有多愤怒。 她的孩子已经折了一个在皇后手中,如今皇后连大皇子也不愿意放过,实在没必要再给她留什么颜面了。 端妃领着众妃于御前,长跪不起,以皇后“构陷妃嫔、残害皇嗣、戕害人命”为由,请求皇上严惩皇后,以平后宫之愤。 只有所有人的利益都被侵害时,这些平日里勾心斗角的妃嫔才能联合一体,同气连枝,专心对付她们共同的敌人。上一回是傅美人,如今是皇后。 后宫之中,有几个是善茬? 皇上正好处置完了外头的事情,将这次浮出水面的皇后一党都隔除的干干净净,一个不留,顺便安插自己的人手进去,方便日后对其的掌控。才刚得了空闲准备了结此事,结果端妃便领着人前来闹事。 闹事也就罢了,还翻出了旧账。 皇上沉默半晌,暗道端妃不懂事。皇后失德不仅是皇后的事,也是皇家的事。有些东西可以私下解决,只有端妃这等脑子不灵光的才会企图将事情闹大。 此事在私底下解决,不比闹得满城风雨要强? 真是多此一举。 加上这阵子端妃也上蹿下跳,没个消停,皇上对她印象也不大好。谁会喜欢这等胡作非为的人?皇后固然狠毒,端妃也不是什么好东西,都是一丘之貉罢了。 皇上以雷霆手段镇压了此事,将端妃等一众妃嫔禁足内宫,不许旁人议论分毫,违者斩立决。 如今宫中各方势力加在一块儿,也不足以跟皇上来扳手腕,唯有宫外的大公主,兴许还能靠着旁门左道想想办法。 皇上不想要皇家名声扫地,众位妃嫔纵然不愿也无法。这个后宫看似曾经是皇后做主,但是皇后再有本事,不过是背地里耍些招数,用以隐瞒麻痹皇上,一旦这个招数不管用了,这后宫的主人也就只能易手。 皇后如今疯了,不懂这个道理,可是端妃不会不懂。 正因为明白,她才不服。就因为她是皇后,就因为她的名誉关切到皇家声誉,所以无论她做了什么恶心的事,都依然能名正言顺地坐稳皇后之位? 凭什么呢? 凭什么她行的恶事不需承担骂名,凭什么她的孩子无辜被害不能真相大白?就凭她是皇后?可她配当这个皇后吗? 端妃被禁足后依旧不服,怨气一日比一日深重,如今她已经认定了皇上是在有意偏袒皇后,越发怨气滔天。 大公主好不容易才进宫一趟,看到母妃这状态头都大了:“母妃您还是别惦记着跟皇后作作对了,您听我一句劝,父皇不会放过皇后的。” 端妃发狠:“他若是不会放过皇后,便不会将我x们禁足在宫中,这分明是明晃晃地袒护皇后母子。就因为人家是中宫皇后,就因为人家的儿子是储君,我的孩子便是无辜被牵连也不能说一句冤!” 大公主扶额,母妃自从得知弟弟被害真相之后便有些魔怔了,她不止一次说起过父皇一定会严惩皇后,可母妃愣是听不进半句。如今被禁足了还这么有精神,眼瞅着还是不放过皇后,想要揭发她的恶行,大公主对此当真是心累。 试想想其它妃嫔都猫在宫里不插手,是她们不想吗?分明是畏惧父皇啊,谁会这么不要命,明知父皇不愿意戳破皇后的恶行还要迎难而上? 只有她母妃了。 大公主叹了一口气:“母妃您就不能不掺合吗?” 端妃恼怒:“那是你亲弟弟!” 得了,大公主也不敢说什么,再说下去她就真成了没心肝的东西了,她大概也知道母妃叫她过来想要散播什么了,她只提醒一点:“即便日后皇后倒了,父皇也不会因为皇后牵连太子,因为太子并未犯错,皇后的罪名与他扯不上任何关系,他依旧还是尊贵的太子殿下。所以母妃您闹归闹,别将自己跟皇兄掺和进去,您也不想皇兄日后被太子党疯狂报复吧?” 端妃神色清明了许多。她心疼自己那未出世的孩子,但也同样心疼别的儿女。所有的儿女,再她这儿都是一样的重要。 大公主难得说了一句重话:“您想让皇后名声尽毁,也不是不行,女儿在宫外多少有些人。只是,此事不可以借着皇兄跟未出世弟弟作为名头,您若实在气不过,不如,将目光放在五皇子头上?” 前头他皇兄跟太子的流言蜚语好不容易被她压下去了,大公主这辈子从来都没有像这几日一般为了她皇兄跟母妃殚精竭虑过。大公主实在不想自己在外头担惊受怕,母妃却在宫中拼命拖后腿了。若一定要闹,还不如在可控的范围内让母妃闹个够。她算是明白了,母妃就是不愿意见到皇后干干净净,没有一丝污名地去了。 端妃确实瞬间冷静了下来,神色微动:“你指的是傅美人……” 大公主点了点头。 端妃思索起来:“只是以傅美人为名头,一样要牵扯出你弟弟。” 毕竟当初傅美人之所以被打入冷宫,就是因为残害皇嗣。为傅美人伸冤,便意味着皇后才是真正设局者,意味着皇后杀害了她的孩子。 大公主哪里不知道这点呢,只是她还是坚持道:“那不一样。以傅美人为由头,总好过以弟弟为由头。若日后太子一派真的恨上了旁人,那就恨五皇子吧,要不就恨安平侯。” 大公主想到那位年纪轻轻的状元郎,有些愧疚,但不多。她跟傅朝瑜没仇没怨,可是如今为了保全自身,不得不祸水东引了。 端妃并未拒绝。 端妃虽然被禁足,但是在宫中尚有些气候,大公主在宫外也有势力。 皇上能制得住后宫大概的动向,也能以雷霆手段镇压妃嫔,却对这些小道消息没法儿制止。其他人或许为畏惧皇上的手段,三缄其口,但是端妃铁了心报仇,她根本不怕得罪皇上。 恰恰是这等不要命的,闹出来的事儿才最让皇上头疼。 若不是端妃手上还算干净,皇上都恨不得直接将她跟皇后关在一处了,她竟敢将傅朝瑜跟老五也牵扯进去。甚至放出谣言,道这回皇后落难乃是安平侯所为,当年傅美人进宫乃是方家算计,后来傅美人陷害皇嗣也是子虚乌有之事,完全是被皇后陷害。 如今安平侯得势,便下了这么一盘大棋,为的就是替姐报仇,扶持五皇子上位,前段时间大皇子与太子斗得水深火热是因他而起,如今皇后被冤魂索命、以至于神色恍惚几近疯魔也是他的谋划。 这流言传得跟真的似的,就连傅朝瑜本人听完了之后都得愣一愣神。 他记得,自己隐藏得挺好的啊,究竟是谁放出的风声,手法比他上回玩得还要溜? 傅朝瑜本想澄清,但是这流言传开了反而能破除她姐姐身上的冤屈,他想了想,还是决定算了。上回端妃等妃嫔铩羽而归,还被圣上禁足,令傅朝瑜十分失望。他生怕圣上会压住皇后的恶行,让皇后病逝、姐姐蒙冤。傅朝瑜这段时间绞尽脑汁想法子为他姐姐正名,如今这流言一出来,反而让他松了一口气。 大不了日后太子回来,他来承受太子的怒火就是了,只是姐姐受怨已久,不能再让她背负骂名了…… 外头流言不断,反而让皇上生了好大一场气。 在皇上看来,傅朝瑜性情纯善、品行高洁,老五更不用说,今年才将将四岁,连耍心眼的本事都没有。将这对舅甥俩掺和进来,端妃也是妥妥的黑心肝! 为了护着老大,端妃心底已经烂透了,跟皇后也差不到哪里去了,后宫高位妃嫔,没有一个好的,估计贵妃与贤妃也不是什么好东西。 然而这事儿还不能不管,再传下去,皇家的名声跟傅朝瑜的名声就真的救不回来了。 长乐宫中,被赶出主殿的崔嬷嬷正紧盯宫中动向,得知四皇子、五皇子出了意外之后,她便吓得惶惶不可终日。偏偏这会儿太子殿下在外头回不来,若是太子在京城,皇后娘娘断不会连一个可商量的亲人都没有。 这一切,倒想是早就做好的局一样,一点一点斩断娘娘的羽翼,还将娘娘弄得如此疯癫。从前崔嬷嬷只怀疑是端妃,这些日子被赶出来,脱离了疯疯癫癫的皇后,脑子忽然清明了不少。 一个不敢细想的念头在她脑中疯狂涌动,只要一想到幕后之人可能是那位,她便后怕不已。 就在崔嬷嬷叫人再催一催太子回京时,长乐宫中的管事太监找到了他,轻而易举截获了她手上的信。 “别白费力气了,你便是写了太子也收不到。” 崔嬷嬷错愕地抬起头,愣怔地看着眼前的人。这太监总管,是她引荐给皇后娘娘的,她与对方是同乡,亦是故交。 他竟然…… “别瞧了,你们的确着了别人的道。”太监总管只撂下这么一句,便叫人将崔嬷嬷带下去了,手段冷酷,看不出半点儿情分。 崔嬷嬷脸色灰败,全程一言不发,快被带出院门的时候,她才回头,不甘地看了一眼身后的人。 原来是她害了皇后娘娘。 若重来一回,她绝对不会引狼入室。 崔嬷嬷被抓,皇后也以精神失常为由,被转送去了皇家寺庙。 这阵子尘埃落定,能挖出来的人已经挖出来了,挖不出的皇上也不急于一时,藏得深的人,怎么可能轻轻松松逮到?解决了前朝的叛徒,该停的药自然也就停下了。 不过皇后服用的药还是太多了,如今神色仍不正常,时而清醒,时而糊涂,瞧着反而比之前在宫里更疯了。 可怜人必有可恨之处。糊涂的时候,皇后好像能看到从前那些被她害死的宫妃皇子化为冤魂,找她索命。傅美人并不算什么,皇后对傅美人还算是手下留情了,惨死在她手上的人命,没有一百也有几十。 杀人如麻,对外却是一副菩萨心肠。 被派过来押送皇后的宫人听到皇后发疯时的话都觉得心惊胆战,这么丧心病狂的人,到如今才疯真是个叫人费解。许多人别说杀人了,就是杀一头猪也得做几宿几宿的噩梦,皇后却能数十年如一日的摆出一副悲天悯人的模样来,这心性,当真厉害。 若不是疯了,谁也不知道皇后这般恶毒。 只是她也有清醒的时候,每当皇后清醒之后,她便清楚地意识到,自己离“病逝”已经不远了。 她们都以为是端妃,可是仔细想想,端妃哪有这个能耐?太子被调出去,她被送出来,哪样事端妃能够插手?皇后最不愿意联想的人,恰恰就是最可能的人。 数十年的情分,他要害她?他竟然要害她?! “我要见圣上。”皇后开口。 左右宫人一言不发。 皇后神色癫狂:“本宫的话都不管用了吗,本宫要见圣上,速去禀报。本宫是皇后,是太子的生母,圣上的发妻,他怎能如此对我?” 宫人直接捂住了耳朵,不听不想。 他们只负责做事,不负责传话。 或许是疯症起来,皇后在马车里头咆哮,嚷嚷着自己无罪。她的确从来都没觉得自己有罪,身为皇后,她替皇上替太后管理后宫本就是理所应当,哪一个上位者手上没有鲜血,圣上没有吗?太后当x年为求上位,没有吗?凭什么他们,可以自己就不行。她管理后宫,没有功劳也有苦劳,为什么圣上就是看不见! 皇上要为了几个外人,将她囚禁至此,真是好狠的心。他厌弃了自己,日后太子又要如何自处呢? 她想要联系言官替她说话,然而眼下她身边一个可用之人都没有,只能随着马车,一步步走向死亡。 等到了皇家寺庙后,皇后神色再次恍惚了起来,又一次分不清自己身处何处。 寺门被打开,皇后抬起头,看见一群人逆光而来,手上似乎端着鸩酒、匕首还有一条白绫…… “皇后娘娘,选一样吧。” 第72节 第71章 丧礼(一更) 心腹将皇后的死讯带回来时, 皇上只是默默地坐在了榻上缓了一下,旋即便释然了。 他们之间的夫妻情分早就在皇后企图染指前朝时便被消耗地干干净净。皇上自诩明君仁君,但他绝不容忍后宫的女人利欲熏心, 退一万步来说, 纵使他不介意,可母强子弱终究也不是什么好事儿,长此以往只会对江山社稷不稳。 无论如何, 皇后都得死。 他也是为了大魏江山, 才不得不如此。皇上自我安慰了片刻,逐渐给自己开脱,没多久便将这事儿给放下了。 “后日再对外宣布皇后薨逝的消息吧, 就说皇后突发恶疾,不治身亡,再召太子与大皇子回京奔丧。” 心腹了然。 这是要让皇后清清白白地走了, 看来皇上还是看重太子的, 外头传得那样厉害, 圣上却依旧还是护着皇后的清誉。要说圣上有多在乎皇后,绝无可能,不过是为了储君稳固罢了。 现阶段, 皇上对太子还算满意, 虽比不得他从前, 但也算是个守成之主了。比上不足, 比下有余,为保社稷安稳,皇上并不打算更换储君。 皇后的事情解决, 傅美人的事儿却也不能再压制了。这件事儿被端妃跟大公主一掺和,一度闹得沸沸扬扬, 且又跟皇后、安平侯、五皇子相继扯上关系,若是解释不清日后有的闹腾。 皇上固然能权衡利弊,强行将此事压下去,继续让傅美人担着骂名,可思来想去,他还得用傅家,尤其是放不开傅朝瑜,这小子点子实在太多,他又实在欣赏,还是给他个恩典吧。 当日,皇上便下旨追封傅美人为淑妃,澄清傅美人陷害皇嗣一事,并替皇后拉了一个背锅的。如此,既全了淑妃的名声,也保了皇后生前的体面。至于外人信不信,皇上也管不了了,反正明面上皇家颜面保得住就是了,他们想怎么猜也只能在私下议论。 远在苏州治水的太子,不多时便收到了京城的飞鸽传书。 得知母后病故,太子既惊且怒,一度怀疑这是不是阴谋。他不敢相信自己母后竟然病逝了,他离京之前母妃虽有些小病症,但绝不致死。太子无论如何也接受不了,惊惧之下立马舍下手中的差事,快马加鞭奔向京城。 大皇子也没耽搁,他虽然厌恶皇后,恨不得她早死,但是皇后名义上还是他的母亲。若是太子赶到京城他却迟迟未至,那些言官肯定会编排他。 这次是回去奔丧的,大皇子走的时候没有一点儿不甘愿,太子已在崩溃的边缘,大皇子却迫不及待,他愿意奔着丧,他恨不得现在就能回京奔丧。从没想过,奔丧还能奔得这么心甘情愿,这么满怀期待。 不过话说回来,皇后应当也不是一朝一夕就没了的。这么要紧的消息,他们在江南一带竟然一点儿风声都没听到,稀奇。 且不提两位皇子如何,端妃得知此事之后大为不满。 她为了揭露皇后无所不用其极,甚至不惜触怒皇上,可到头来却还没有伤及皇后分毫,她却被夺爱会了宫权,手下的人也被清了个干净,可谓元气大伤。 端妃越发笃定皇上包庇皇后,更对皇上不顾及她未出世的孩儿而憎恶不已。那不仅仅是她的孩子,也是皇上的孩子。难道一条活生生的人命,还抵不过所谓的皇家威仪吗? 端妃大发雷霆,精疲力尽的大公主被叫过来时,才发现殿中人人自危,恨不得都夹起尾巴来做人。 唉……何必呢,总跟死人较劲做什么?大公主觉得自己实在是辛苦,在宫外劳神费力,进了宫还得绞尽脑汁地安抚母妃。她如此小心谨慎,到头来只怕也没有一个人会感激她。 但是母妃还是得劝,皇后已经病逝了,她的母妃绝不能出事。 大公主知道母亲最喜欢听的就是皇后“死”了,三句话不离“死”: “母妃,皇后都已经没了,她都成了您的手下败将,你又何必对一个死人耿耿于怀呢?人已经死了,具体什么名目死的有关系吗?人死如灯灭,活着的人是惋惜也好唾弃也罢,死了的人是绝对看不到的,既如此,还有什么好追究的得呢?” “我只是不服你父皇对她的维护!” 大公主无奈:“母妃,您试想一番,若是父皇当真维护她便不会让她死了。父皇身为天子,若想保住一个人还不简单?” 说句大不敬的话,皇后是谁杀的大公主用脚趾头想想都能明白。母妃身在局中想不通,她则不然,大公主从一开始便看的很清楚,只是她人微言轻,而且母妃不听劝,她便是看明白了也没什么用。 大公主好说歹说劝了半天,端妃的情绪才渐渐好了些。 大公主临走前再三交代端妃最近安分一些,最好便是装病,避过这段时间,尤其要避免日后太子回京再与太子对上,将一切往安平侯身上推。 皇后身亡,宫中表面上悲痛,实则私下都在欢呼雀跃。皇后的势力基本上被根除了,原先长乐宫的宫人都被打散到各地,如今早已经不成气候了。各宫收到皇后去了的消息,不由得盯紧了皇后的位置, 后位不可空悬,皇后去世,继后会花落谁家呢? 就连平日里不争不抢的贤妃,如今都开始暗暗替自己谋算了。她家世并不差,为人也谦和,在宫中口碑一向都好。若是另择继后,她也是有力人选。如若她当了皇后,那她家老四便有造化了,还是天大的造化! 贤妃兴冲冲地在殿中畅想今后风光,刚兴奋完了,便看到周景成正在逗翠微殿的那只黑狗。他大抵也把自己当成狗了,趴在地上撅着屁股,跟黑狗一般“汪汪”地直叫唤,活像是个小傻子。 贤妃:“……” 罢了,这份造化他们担不起。 贤妃退了,贵妃跟端妃等却信心十足。 说到底,也就只有翠微殿安静如故。这边大多都是听大明宫调过来的人,本质上还是御前的人,立谁为皇后对他们影响并不大。只要圣上一日安稳,他们便能得一日清闲。 唯二悲喜交加的,也就只有周景渊跟福安了。 周景渊这阵子也不知是不是被那只白猫给刺激了,频繁给他母妃上香,平素遇到什么、吃了什么都会跑去他母妃的灵位跟前细细诉说一通,今日还特意换了一身干净衣裳去给母妃报告——害了他的皇后已经没了,从前的冤屈也洗刷干净了。 周景渊莫名坚信,母妃肯定能听到他的话。 福安抹了一把眼泪,本来还觉得皇后清清白白地去了尤嫌不够,可是见殿下这天真的模样,只能压下所有的不甘。他们算是什么排面上的人物?先前在冷宫的时候谁都可以欺负,如今能报仇能洗冤便已经很不错了,不能再奢求其他。 傅朝瑜与安叔等却在偷偷庆贺,晚些时候对着姐姐的排位上了三柱香。傅朝瑜对皇后没有一丝一毫的敬畏之心,得知她死了之后还立马从酒窖里取了一壶酒,也给他姐姐满上了三杯。 傅朝瑜一身素衣立于灵位前,俯身摩挲着姐姐的名字,低声呢喃:“如此幸事,自当庆贺。” 安叔叹息:“今日不仅洗刷冤屈,还追封淑妃,大姑娘泉下有知,应当是能安息了。” 傅朝瑜牵起嘴角,颇有几分嘲讽的意味。 其实封不封妃根本无所谓,只要罪名洗清了就行,就算是成了淑妃又能如何,那么多的苦都已经吃了,如今得一个封号便能一笔勾销?怎么可能。天家无情,总x以为能用这种小恩小惠收买人心,然而傅朝瑜一家根本不在意这些给活人看的虚名。迟来的正义本就不是正义,更何况它们也没得到所谓的正义,刽子手不还清清白白么? 可作为苦主的他们不能有任何怨言,反而该感恩戴德,日后也得尽心竭力地替天家办事,做最得力的助手跟最忠心耿耿的臣子,如此,才能护住他的小外甥。这么想想还真是不服,姐姐当初在后宫,应当比他更憋屈千百倍不止吧…… 不过,安叔想到那些流言,问道:“公子知道外头那些留言是谁散播出去的吗?” 傅朝瑜愣了愣,道:“应当是大公主吧。” “不是端妃吗?” 傅朝瑜闷了一口酒,摇了摇头:“她没那个脑子。” 经临泉打听到的消息来看,后宫的那些妃嫔心眼儿有,但是脑子却没多少,容易意气行事,不如几个皇子公主,心狠手辣不说,还都喜欢祸水东引。 安叔看着一声不吭饮酒的公子,有点担心,但是又没什么法子,只能又说了一句轻松的话:“姑娘封妃,皇后又下去了,想必往后小殿下在宫中应当能过的更好些。” 傅朝瑜动作一顿:“……肯定的。” 不论皇后究竟是怎么死的,总之她已经死了,傅朝瑜让临泉打听过了,长乐宫如今的宫人没有被波及到,但是从前的那一批,要么像崔嬷嬷一样直接被了结,要么发配到浣衣局之类的,这辈子也没什么指望了。曾经赫赫扬扬的长乐宫,一夕之间树倒猢狲散,衰败得比当初的承恩公府还要干净利落。方家尚且有几个庶子在朝中做官,家中姻亲也没有断掉,可是长乐宫就不同了,凡是皇后动用的势力都被清洗了一遍,这也意味着,以后宫中会太平许多,小外甥那边受到的威胁也会小很多。 这次皇后薨逝,受到最大影响的应当是太子。 虽然明面上,皇后并没有担一份责任,但是宫中的势力是没有了,日后太子若想继续在宫中行事,可就难了。 傅朝瑜知道太子并不会轻易落败,可他并不担心,只要他还活着,便不可能放任太子登基。太子上辈字没能登基,这辈子亦然。 这辈子太子若要恨,那就恨他吧,且让他看看这位太子殿下究竟多有手腕。 傅朝瑜的好友们得知了傅美人的事情,也暗暗替傅朝瑜高兴。可惜国丧期间,他们也不能聚一聚,近来朝中风向紧张,工部修路的工程都给耽搁了,陈淮书这几个新人也被郑青州再三警告,不许他们再有别的动作。 郑侍郎带了这么多的新人,从来没有哪一回像现在这样紧张过。 皇后病逝第十日,丧礼进行到了大殓和成服。成服日,按惯例是要行祭奠之礼的,群臣衰服入临奉慰,傅朝瑜这个安平侯自然也混迹其中。 奉慰时,傅朝瑜终于再一次见到了太子。 许是因皇后病逝被打击到,太子殿下远不如往日风光,神色似乎也多了几分阴鸷。 傅朝瑜走近时,二人目光在空中交集。 太子攥紧了拳头,眼中有暗芒闪过。 傅朝瑜淡淡地收回目光。 往后大概是不会太平了,不过对付他也好,总比对付个孩子强。 第72章 皇贵妃(二更) 皇后无端病逝, 太子心中始终都有一根刺。 偏偏他之前被父皇派到了宫外,京城中的动向一概不知,母后也不知为何, 竟然一点消息都没有传过来。等到了京城之后, 大悲之下,太子险些病倒了,这两日才渐渐地缓过来, 拉着心腹开始复盘这两个月的事。 太子能确信, 端妃与大皇子肯定插手了。 纵然父皇极力压制,太子还是听说了。当日端妃携众妃跪在御前要求严惩他母后,太子庆幸父皇将这件事情给压住了。他是知道母后行事风格的, 自然也知道她手下犯了不少人命,此事若是传出去了,他这个储君也颜面无存。 端妃此举, 不过是为了将他们拉下水, 扶持老大上位罢了。 至于傅朝瑜, 太子原本并不确定他是否有这个本事,直到听闻父皇给他姐姐洗刷了罪名,还封为了淑妃, 太子便觉得此事多少也与他有些关系。 对付老大或许还要费不少功夫, 但是对付没有根基的傅朝瑜, 太子觉得应该还是轻而易举的。 得知太子想法的张俭连忙出声阻止:“殿下, 万万不可!” 太子冷冷地看向对方:“为何?” 张俭一个头两个大,他其实是不愿意跟傅朝瑜对上的,不止是不想跟傅朝瑜扯上关系, 他甚至都不想跟太子扯上任何关系。上回吃的教训已经足够多了,张俭好不容易得了一个平安致仕的机会, 他自己分外珍惜,不愿意再生事。 张俭自己年纪已经大了,再经不起任何风浪,他诚心诚意地劝太子:“殿下,如今皇后娘娘才刚薨逝,丧礼都还没有走完,朝中各方都盯着您这儿,多一事不如少一事。那傅朝瑜是新晋的安平侯,听闻圣上对他格外器重,殿下还是不要同他对上得好。” 太子嘲讽道:“不过是看在新粮种的份上给他几分薄面罢了,你还真以为父皇有多看重他?” 张俭一脸难色。可怜的殿下,只怕他还不知道自己父皇有多偏心吧。想来也是,毕竟谁能想到做父亲的不偏心自己儿子,反倒偏心一个外人呢?就上回他跟皇后算计傅朝瑜这事儿,圣上那偏袒到极点的模样能说他不看重傅朝瑜? 不看重傅朝瑜,能把皇后都禁足了? 天真! 张俭道:“如今外人私底下都猜测,皇后娘娘去世乃是与淑妃有关,外头流言纷纷,屡禁不止,这会子您若是再跟安平侯对上岂不是坐实了那流言?对您的名声也越发不利,还会失了学子的心。” 傅朝瑜可不仅在圣上跟前有分量,在天下学子跟前也有分量。新粮种一旦面世,他在天下百姓面前都有分量,说句不中听的,甚至高过储君。 太子这回并未反驳。她已经失了母妃,绝对不能再失了储君的威望。 说到这儿,其实张俭心里也犯嘀咕:“之所以不让您动手,也因为微臣曾经与他对上过。这个傅朝瑜有点邪性,不管遇到什么都能化险为夷,殿下还是小心些吧。” 太子再一次露出轻蔑的表情。 张俭知道他是不信的,其实没有亲身经历他也不信。这样的人若是能收为己用,自然更好。倘若日后成为敌人,还不知道有多麻烦呢。 不过,这些都与他无关了,张俭如今肯提醒太子殿下,不过是为了保全自身而已,等过些时候消停下来他便主动致仕,不会等到皇上想起来再发落他。 届时,他便与太子没有什么关系了。说实话,张俭早已经后悔上了太子这条贼船。 因为张俭的劝阻,太子决定暂且观望,并不准备立马动手料理了傅朝瑜。 除了傅朝瑜,太子还怀疑一人。 自他回京之后,发现不少人都因为贪污受贿被关到了大牢里,原本的差事已经换了别的人。偏偏犯事的人都是跟他母后有关,如今换上去的人既不是他这边的,也不是老大那边的。 第73节 太子心中隐隐有猜测,只是他不敢相信。况且,如若父皇当真做的这么绝,应当不会还保全母后的声誉,更不会在母后丧礼上对他格外亲近,甚至于一同回来的老大压根未曾得到分毫的注目。 应当……不会是父皇。 太子在丧礼上的功夫修炼不到家,连傅朝瑜身边的郑侍郎也察觉到不妥了。 回工部之后,郑侍郎便将傅朝瑜叫过去告诫两句,让他趁着皇后丧礼结束,最好赶紧将宫里修路的事儿给解决了,别再往后拖。拖得越久,太子能够动手的几率也就越大。 郑侍郎平生最怕麻烦,如今傅朝瑜是他工部的人,傅朝瑜出事儿,便意味着工部出事儿,郑侍郎只想安安分分地过日子,并不愿意参与任何党争。 傅朝瑜心头一暖。 虽然这位郑侍郎似乎总喜欢折腾他们,但是为人还是不错的。 想到杜宁最近修路修得挺高兴,对营造工程之事很是感兴趣,傅朝瑜觉得他日后将他留在工部也未尝不可。往后若有机会,便让杜宁多多请教请教郑侍郎x吧。 傅朝瑜回衙署后,杜宁几个立马围上来。他们官儿小,身上也没有爵位,压根没有进宫的机会,只能在这里干着急。傅朝瑜一回来,他们便追问在宫中有无人欺负他,言下之意指的就是太子。 傅朝瑜摊开手:“大庭广众之下他们能做什么,我这不好好生生的回来了吗?” 吴之焕忧心忡忡:“你还有心思说这种话,就怕有人背地里耍什么阴招。” 陈淮书抬头:“我让我家里人盯着些。” 杜宁紧随其后:“那我也让父亲多多留意。” 人都有好恶,都有亲疏远近。太子固然是储君,可傅朝瑜还是他们的朋友呢。若是储君对上朋友,那自然是要帮朋友的,不论是对事还是对人,哪有不帮自己人反倒帮一个外人的道理? 傅朝瑜领了他们的情:“回头请你们喝酒。” 陈淮书警告:“如今是国丧,你别做得太过。” 傅朝瑜点点头,表示自己知道,他庆祝肯定只会私底下庆祝,谁会知道?让他给仇人守丧,傅朝瑜做不到,他在人前能装,人后实在难掩憎恶。 晚些散值的时候,傅朝瑜还碰到了从大理寺出来还一脸倦容的周文津。 瞥见他这神色倦怠的样子,傅朝瑜都吓了一跳,这模样跟他之前见到的太子也不遑多让了。 不过一琢磨,傅朝瑜也明白了,最近犯事儿的官员太多,官员的案件大多都交到了大理寺手上。大理寺日夜审案,想必工作量也是极大的。又听闻大理寺卿程大人很器重周文津,不论办什么都得带,也真是难为周文津了。 傅朝瑜与他并肩而行:“你自己悠着点儿,别累坏了身子。” 周文津苦笑。他这阵子状态确实不对,不仅仅是劳累过度,也是因为见识了太多的丑恶。那些犯事儿的官员没有一个禁得起彻查,贪赃枉法对他们来说是常事,欺压百姓更是司空见惯,他们手里的肮脏事周文津如今想想都觉得慎得慌。周文津见到了太多的冤屈,心里一度消化不过来,以至于对这些上位者渐渐产生了排斥。 不过这些龌龊东西他并不愿意多提,免得脏了怀瑾的耳朵,周文津还不忘关心外头的传闻:“都在传皇后之死同你有关,太子不会信以为真吧?” 傅朝瑜想到了太子今日看他的神色:“估计是信了。” 周文津蹙眉,那些狗官不过是仗着自己手中有些权利便胡作非为,更别提那些位高权重的了。他在大理寺还没能彻底站稳脚跟,陈淮书他们在工部亦然。若是这回太子斗起来,他们几个小鱼小虾能挡得住吗? 周文津又开始提前忧虑了。 傅朝瑜也在琢磨太子会下什么样的死手,结果皇后丧礼之后,满朝文武却被另一件事情牵绊住了。 ——有人提议是否要立后。 这个绝妙的提议自然是大皇子叫人折腾出来的。他母妃若是能够再进一步自然最好,若是不能也无妨,宫中不论是谁做继后对太子都是不利的。 大皇子如今就是趁他病要他命,就想给太子不痛快。太子所依仗的无非就是嫡子的身份,若是这身份没了,自然也就没有嚣张的本钱了。 只要立了后,对太子无疑是致命的打击。只要太子不痛快,他便痛快了。 傅朝瑜花了几天功夫将御花园的路修好之后,便跟陈淮书他们静静的围观这场立后之争了。 理由都是冠冕堂皇的,中宫不可一日无主,贵妃、端妃、贤妃等都未曾单独掌管过宫权,让她们代管六宫始终不是一个长久之策,为了六宫稳固还是早立继后为好。 太子险些气红了眼睛,他母后尸骨未寒,这些人竟然打着上位的心思了。他必然不肯让大皇子等人如愿,一旦端妃上位,对自己百害而无一利。 如此吵吵闹闹了好几日,皇上始终没有表态。 弘文馆还没开课,傅朝瑜却先被领到了御前。 皇上叫他过来,只为了发发牢骚。最近立后之事风波不断,实在叫人烦心。朝臣各怀鬼胎,跟他们讨论没有任何意义,也只有傅朝瑜,才能让皇上暂且卸下心防叨叨两句。 傅朝瑜听了一肚子的牢骚后,终于凝练了一条最有用的信息——皇上不愿意立后,甚至从未想过这么快立继后,他不会退让。 真是遗憾啊。 若能立后,太子也不足为惧了。可惜,皇上还是不愿意放弃太子,亦或是,他不愿意放弃稳定。 既然已确立皇上不愿意立后,那傅朝瑜也不准备劝了,他对于自己的定位很清楚,不掺和任何党派与储君之争,忠君爱国的纯臣、排忧解难的能臣,只有这样,才能保全自己与皇上这份“纯粹”的君臣之谊。眼下傅朝瑜便开始贴心地给皇上出谋划策了:“圣上实在不必为此事烦心,若是暂且无立后人选,不若另立一个皇贵妃如何?” 皇上还是头一次听到这样的称谓:“皇贵妃?细细说来听听。” 傅朝瑜记得,后世的朝代中便有皇贵妃这一妃嫔等级。他给皇上详细解释了一番,这皇贵妃是皇后之下第一人,若无皇后则由皇贵妃代领后宫,享金册金宝。日后有了继后,再讲权利交还给皇后就是了,其实这就是过渡时期名正言顺地后宫管事人。 这般,既有人统领后宫,又不会真正代替皇后,还能堵住前朝官员有关六宫无主的争议,三全其美。至于人选,皇上自己定就是了,选一个皇上自己信得过的,日后小外甥在宫里也能多一重安稳。傅朝瑜算是看明白了,整个后宫唯有挨着皇上才最安全。皇上或许偏心,或许性子冷淡,但是只有他的人当权,才能最大程度的保护所有的小皇子跟小公主。 皇上听傅朝瑜一通扯,顿时觉得这主意妙极了,看傅朝瑜的眼神都在发光。 怀瑾的脑袋究竟怎么长的,莫不是天生就是为了给他排忧解难的? “皇贵妃……”皇上越琢磨,越觉得这是个极好的点子,当即在纸上写下几个人名。 傅朝瑜竟然没想到自己在皇上心目中的地位已经高到这个份儿上了,连这种事情都不避讳着自己。那日后算计太子,岂不是更方便了? 信任若不能为己所用,还要这份信任做什么? 傅朝瑜在纸上瞄到了一个熟悉的名字,且他敏锐地察觉到,皇上记下这个名字时,端详的时间有些久,圣心意在这一家吗? 傅朝瑜全程一言不发,等到皇上自己琢磨完了才开始拍马屁起来。傅朝瑜其实很会讨人喜欢,譬如孙明达,他觉得讨孙大人喜欢就很容易,但是傅朝瑜懒得做。从前跟皇上相处时,傅朝瑜也是率性而为,不过现在不同了,他得尽力拉拢皇上,最好能在时候的对弈当中,能让这位稍稍偏向自己一些,哪怕只有一点,也就够了。 君臣相处得分外融洽。 皇上满意,打定了主意以后多多召见傅朝瑜;傅朝瑜也满意,觉得自己可以提前疏通疏通关系,给他小外甥找个靠山。 唯一不满意的是这次进宫没能见小外甥,傅朝瑜还不知道这段时间丧礼小外甥有没有受委屈,反正上次奉慰的时候见小孩儿蔫蔫的,看着傅朝瑜都心疼死了。 但愿弘文馆早日开课,他好亲自见见外甥。 回了工部之后,傅朝瑜等人被勒令禁止参与修路。 前头太子跟大皇子盯上了修路,都想安插进人手分一杯羹,郑侍郎思来想去,还是决定让傅朝瑜他们不要出头,于是找了一个建福田院的差事丢给他们。福田院乃是官办的救济机构,与后世的福利院类似,救济的都是关寡孤独废疾不能自养者。 郑侍郎给这个差事,本来是为了让傅朝瑜他们低调点儿别惹事,结果这几个人转头就给他惹了个天大的麻烦,叫郑侍郎悔不当初。 早知如此,还不如让他们修路呢。 第73章 案件 傅朝瑜他们离开衙署的时候, 郑侍郎盯着他们再三交代,不要惹事,再惹事就罚他们去通下水井。 傅朝瑜等还真没想惹事, 他们安分守己, 向来都是事儿先惹他们的。 属于是被动反击了。 这回的福田院准备建在南城一带的通善坊,不过不是x光化门大街那边的西南边儿,而是启夏门一带的东南边儿, 都是长安外城郭坊里, 远离城中心,一般人若是没事也不会特意到这地方来。 上回修路是个没人愿意做的差事,这回也一样。 不过傅朝瑜等其实也挺乐意接这活儿的, 一听就知道这是个功德无量的差事。不过他们事先也没去过京城一带的福田院,准备就近去一家逛逛,看看别的是怎么建的。不去还好, 四个人买了些点心进去一瞧, 满心的欢喜犹如被泼了一盆冷水。 福田园的情况, 真的不容乐观。 先不说里面的鳏寡孤独过的是什么样糟糕的日子,单说这些照顾的小吏跟大婶们的态度便很是有问题。他们过来的时候还见到一个小吏在打骂一位老人家,关键是那老人家脚上还带着脚镣。 傅朝瑜看他还要动手, 上前攥住了对方的手, 直接反剪在后, 顺便踹了他一脚:“老实点。” 动手的人直接懵了。 不是, 这都哪里跳出来的人? 杜宁这个暴脾气根本忍不了了,冲上去便是一顿喷:“那老人家年纪都已经这么大了,又不是犯人, 你为什么要锁着他?锁着他也就罢了,你竟然把他关在屋子里打他, 你家里莫不是没有老人?良心都被狗吃了不成?” 小吏被人揪着脖子一顿怒骂,吓得话都说不齐全了:“冤,冤枉……” 吴之焕跟杜宁待久了,骂人的时候也变得凶神恶煞:“冤枉?你敢说方才打人的不是你?” 小吏咽了咽口水:“几位管老爷,小的这也是被逼无奈,那老头有些痴傻,他家里人都不要他了送到这儿来,因这病的缘故每日要犯两回,每次犯病的时候都会打人,非得要用锁链把他给锁了才行。我方才是给他送吃的,结果他把饭菜都给打翻了,我是一时气不过才打了他两巴掌。” 打了他之后,对方才会消停了。若是不打他,还不知道要闹到什么时候呢。他们这边本来就人手不够,吃的也不多,结果送过来的饭菜却被打翻了,他岂能不气的?本来照顾这些生活不能自理的人便已经够烦人的了,这老头不仅生活不能自理,更何况他还是个傻子疯子,打他不是再正常不过的事了吗? 小吏虽不知道这四个人究竟是什么来头,但看他们身着官服就知道肯定不好惹,且四个都是年轻人,还是年轻气盛之人,他可不准备把自己交代在这儿,遂指着那个老头道:“几位大人且看看吧,他发病的时候是真的会打人的。” 然而那位老人家这会儿却又好了,看到屋子里来了这么多人之后害怕得躲了起来。瞧他胳膊上的有新伤也有旧伤,便知道他被虐待也不是一时的事儿。他在四处找可以藏身的地方,脚镣拖在地方发出刺耳的声音,配着他满身脏污还有打落了一地的饭菜,场面叫人心里有股说不出的难受。 小吏嚷嚷着:“他刚才还在发疯呢!” 老人家瑟缩一下,将脑袋都埋了起来,显然是平时被打怕了,一听到这声音便畏惧。 杜宁一把拍向他的脑袋:“再嚷嚷揍死你。” 小吏憋屈地闭上了嘴,觉得这死老头可真有心机,明明刚才还疯着,这会儿却又好了,这不是坑人吗? 陈淮书嗅了嗅,那饭菜还有股不容忽视的馊味儿……这福田院简直是糟糕透顶。 几个人提溜着那个小吏,将整个福田院转了一圈,越看越心里越难受。这里的条件实在太差了,差到了点。照顾的人没几个,男子由小吏照顾,女子由院里的两个婶子照顾。小吏爱打人,两个婶子也一样的,他们对此振振有词,傅朝瑜只问了一句,她们便有好几十句等着他们,什么自己辛苦、任劳任怨,什么这里的人大多不能自理且精神也不大好,换了谁来照顾都是如此。 其实里头接济之人也并非都是精神失常,那毕竟是少数,更多的是残疾的,还有一些孤儿,女孩尤其多。 傅朝瑜在角落里发现了一个七八岁的小女孩,手上还抱着一个不满周岁的女婴。见人过来时,女孩儿格外抵触,仇视地盯着他们所有人。 傅朝瑜并未逼她出来,留下点包子便离开了。 他们光顾着问里头的情况,福田院内外部构造几个人愣是一点都没看清。从福田院出来之后四个人对视一眼,一股巨大的无力感弥漫在众人之间。 他们要建的,难道就是这样的福田院吗? 这样的东西建造起来,有什么意义? 四人一言不发地在大街上游荡,都没想好接下来做什么,正迷茫着,刚好又撞上了另一桩事——进昌坊出了一桩人命官司。 案件有些特殊,母亲杀了女儿,去京兆府告状的却是女儿的叔叔跟祖母。 京兆尹带着人过来捉拿的时候,大理寺的人竟然也在。 傅朝瑜迅速跟周文津对了一个眼神,周文津无声地回复:办案路过。 大理寺来这边捉拿一个小官,听闻这边有命案,周文津便随着几位大人一起过来了。 傅朝瑜等人也留了下来,周围都是街坊邻居,一听说这家母亲杀了女儿,纷纷唏嘘不已: “难为她了,想必也是累极了才会出此下策。这样的孩子若是换我们家来养,肯定是养不了这么大,她一个寡妇竟然能把孩子养到成年,还养得这么好。” 第74节 那孩子叫芸儿,生的秀美,头发乌黑发亮,身上穿得衣裳也干净,一看便知道被照顾得很好。相反,照顾她的母亲身上穿得衣裳却已经浆洗得发白了。 旁边人接话道:“养这么大有什么用,不还是死了吗。可怜了秋芳,白白沾上了人命官司,兴许连她自己这条命都要被搭进去。” “可她不是还有个已经嫁出去的大姑娘呢,她没了,剩下的那个大姑娘也可怜,娘家一家子都没了。” “这能怪谁,怪只怪他们家人命不好,摊上这么一个傻女儿,造孽……” 傅朝瑜等人默默听完,大概明白了怎么一回事。 这位名叫秋芳的女子早年间丧夫,一个人将两姊妹拉扯长大。姐姐如今已经嫁了人,妹妹却是个痴儿,疯疯癫癫不说还离不得人。就因为这个女儿,秋芳在夫家一直不受待见,可她一直默默忍受,对女儿更是千万般好,尤其心疼小女儿,宁愿自己吃苦也不教小女儿受一点罪。不知如今怎得忽然动了手,下手狠绝,听说是直接用一包毒药毒死了女儿。 张婆子自述,她今儿过来串门的时候刚好目睹儿媳杀人,立马嚷嚷着让人请京兆府的衙役来捉拿儿媳,她要为她那可怜的孙女儿报仇,讨回公道。 这会儿张婆子还在对着秋芳喋喋不休地骂着,嘴里的话也是一句比一句难听:“你这个烂心肝的东西,不仅克夫,还克自己的女儿!可怜我那小孙女,被你连累地从娘胎里出来便带了毛病,好不容易熬到了十八岁偏又被你个毒妇给害了,你趁早下去给她陪葬去。” 张婆子不仅骂,她还左右开弓,直接甩了秋芳两个大耳刮子。若不是京兆尹和大理寺的人拦着,她犹嫌不足,没准还想活活把人打死。 秋芳失魂落魄地跌坐在地上,脸被打肿了也不分辨,呆愣愣地像是死了一样。 傅朝瑜看着直皱眉,若不是听到街坊邻居嘴里对这个张婆子没什么好言语,众人都险些误以为这是个正义凛然的好祖母了。疼惜女儿的母亲选择毒死女儿,向来刻薄的祖母却扬言要为孙女报仇,真是匪夷所思。 周文津也看得心里窝火。 他最近办的案子太多了戾气很重,一眼就能看出谁在无理取闹。几次想要开口,却因为这案子是京兆尹的案子因而不便出头。况且,他也人微言轻,能做的实在有限,便是出手应当也无用。 少戾气,不言语,从心过活,这本是他的处世之道,可为何如今他却总想发声,总想打破…… 秋芳被人拉走,期间一言不发,直到她的大女儿淑兰过来见到母亲被衙门的人带走,跪在地上求衙门的人放过她母亲:“母亲最疼的就是小妹了,她为了小妹吃了多少的苦,绝不会无缘无故伤害小妹的。” 张婆子一把将她拉开:“事实就是你母亲毒死x了你妹,我亲眼见到的,你母亲也承认了还有什么好辨的?快滚到一边去,别耽误衙门办案!” 京兆尹的人见没人再拦着,轻轻松松就带走了秋芳。 当然,秋芳自始至终也没有反抗就是了,小女儿的死似乎也带走了全部的精气神,她虽然人还没事儿,但是也已经一心求死了。总之这状态还是不对。 傅朝瑜走到周文津身边,问她:“京兆尹会审清楚原委吗?” 周文津点点头:“应当会查明真相的。” “可是,”傅朝瑜有些担忧,“如果那位母亲当真有难言之隐,但她又的确杀了她的女儿,夫家那边执意严惩,那位母亲又一心求死并不辩解,这般,京兆尹会怎么判?” 周文津想到自己这些日子办的案子,心中一沉:“大概,会被判流放吧。” 傅朝瑜等人站在街头默默良久,最后干脆一同跟去了京兆尹。 周围百姓见状,也纷纷跑去围观。这一带的百姓都是明白事理的,秋芳平素跟他们相处的也很融洽,为人善良谦和,这么多年都将孩子照顾得面面俱到。单看外表,一点儿都看不出她家小女儿有病的样子。这样坚忍的母亲却杀了自己的女儿,不少人都不相信,他们更愿意相信自己的眼睛,相信自己的判断,相信秋芳这么多年的为人处事。这里头肯定有冤屈。 然而案件审完之后众人才知道,人确实是秋芳杀的,秋芳对此供认不讳。那毒药是她今儿早上从药铺里面买回来的砒.霜,一共买了两份,一份先喂给女儿,一份留给她自己。结果没等到她自尽张婆子便破门而入了,直接逮了一个现行。 如今查清楚孙女儿确实就是她害的,张婆子越发有理了:“就该判她死刑才能泄民愤。这样恶毒的人若不将她杀了,留在这世间终究是个祸患。” 大女儿淑兰哭着求秋芳:“母亲,您快解释解释究竟是什么原因,再快说给他们听啊!” “还能是什么原因?不过是她嫌弃你妹妹脑子有问题,养了这么多年终于嫌烦了,不想养了。” “肃静!”京兆尹没听她嚷嚷,反而让人继续查。 这一查,还真查出来了张婆子一家不少事儿。别看这张婆子嚷嚷的厉害,实则她一家才是最恶心的人。欺负秋兰母女三人的事她就没少干,这回张婆子小儿子在外欠了赌债,母子二人便想着用小孙女抵债。他们家这小孙女虽然是个傻子,但是被秋兰照顾的很好,不发病的时候看着乖乖巧巧的,像个正常人,若是发病了最多也是闹两声而已,秋芳舍不得打,旁人却不会舍不得,直接锁起来就是了,她一个姑娘家又没什么力气,翻不出什么浪花来。 这样的人不适合做正经媳妇儿,但却也能生孩子。 母子俩一合计,便联系上了坊里的一个老员外,对方用三十贯换芸儿给王员外家的傻子儿子配婚留后。这样的姑娘娶回来就是生孩子的,不必当人对待。傻子配傻子,再合适不过了。 两边一拍即合,张婆子直接越过秋芳答应了这桩婚事,并且强行将小孙女儿锁在家中,准备择日成婚。 秋芳企图带女儿逃跑,失败了几次反而被打得遍体鳞伤。她也想过要出去告状,结果还没到衙门,就被张婆子给揪回来关在屋子里。秋芳知道那户人家的傻儿子,蠢笨不说,如今都已经四十好几了,生得面貌丑陋粗俗不堪,说几句话便要流口水。那一家人也都不是什么好东西,仗着有钱没少欺负人,且一家子都是色中饿鬼。 而她的小女儿如今却只有十八岁,长得花容月貌,平日里既善良,又贴心,这样的女儿,她如何肯将她嫁到王家去?这简直比杀了秋芳还要难受。 秋芳求饶过,也反抗过,甚至拼命想要杀了婆家与王家人,但是换来的只是跟恶毒的毒打,他们甚至还从那个王员外家里拿来了一根铁锁,将秋芳跟她的女儿锁住。 目睹女儿被锁在床边,因发病闹人被王家人打了两巴掌,像个畜生一样对待时,秋芳直接崩溃了。她在最无助的时候,都没想过要将女儿锁起来,她女儿是人,即便傻了些,也不该被如此对待。 秋芳这两年身子已经不好,患了重病,家里的钱也不够买药,最多只能活一两年。她一死,小女儿更是孤苦无依。夫家没有一个人靠得住,秋芳不愿意自己的女儿沦为生孩子的工具,被人欺负糟践。 芸儿清醒的时候也明白了她要面对什么,偷偷告诉母亲,她不想活了。 秋芳走投无路,今儿趁着张婆子不在的时候,偷偷逃出去买了砒.霜回了家。 小女儿格外清醒,乖乖吃下毒药,安心死在秋芳怀中。秋芳自己也是求死的,只是没有来得及死。眼下她并不替自己辩解一句,只想要被判死刑。 案件令人唏嘘,但是秋芳杀女已是不争的事实,京兆尹权衡利弊之后,按例判处秋兰流放。 张婆子还在叫嚣着要判死刑。这跟死刑没什么两样,像秋芳这样的身子骨,在流放途中兴许便已经死了。 有人骂张婆子不是人,竟然拿孙女卖钱。 张婆子叉着腰怒骂:“你才不是人,我儿媳妇身子不好养不了孙女,我不给我孙女找一个富裕点的人家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她被饿死?除了王员外家,还有哪一家能养得起这个傻子?” 张婆子扯着大旗,振振有词,她是死者的奶奶,为孙女说亲似乎也行得通。 秋芳被带走的时候,旁边还有张婆子的辱骂声。 傅朝瑜等人看过之后,拳头都硬了。散场之后,几个人一边往回走,一边讨论此案。 杜宁最为不忿:“那个老太婆才最应该判死刑!” 周文津看傻子一样给了他一个眼神:“她罪不至死,但秋芳杀女已是既定事实。” 陈淮书同情道:“可是她也太惨了,听她大女儿说她还得了重病,想来也是实在没办法才出此下策,能不能帮帮她?” “怎么帮?京兆尹都判了结果,便是到了大理寺应当也不会改。”周文津神色平静,至于心中平不平静便只有他自己一个人知晓了,“杀人偿命,法不容情。得益于她是死者的母亲,才没有判死刑!” 他像是在说服自己一样,疾言厉色。大魏律法严苛,京兆尹这案子也是按例判的,大理寺肯定不会重新量刑,起码不会为了一个升斗小民重新量刑。 杜宁跟傅朝瑜挤眉弄眼。 这家伙怎么了,感觉很奇怪。 傅朝瑜回了一个嫌弃的眼神,默默将手搭在周文津身上。周文津跟其他人不同,他比他们所有人都要更理智,因家庭关系他的每一步都走得格外稳健,一切选择都以自身利益为出发点,可以说他是最现实的一个人了。被逼成现在这样,该说不说还是如今的世态太残忍了,残忍到自幼见识过了人情冷暖的人也快要透不过气了。 周文津口口声声说没得帮,可傅朝瑜却觉得,他会改变想法。 傅朝瑜在心中盘算这个案子,又想到了今日看到的福田院,一个念头渐渐清晰起来。 几个人一路骂着张婆子一家,一路往前找了一个小摊子准备吃点东西垫垫肚子。傅朝瑜几个人闲逛了一天,如今又被张婆子气得半死,早就饿了肚子叫唤了,周文津也差不多。 不远处,郑侍郎正与大理寺卿程端并行。傅朝瑜几个同周文津交好,工部与大理寺的人都听说了,还经常看到傅朝瑜几个来大理寺接人,还跟同窗似的,幼稚得很。两边的新人玩得好,作为上峰免不了也亲近了许多。这会儿两人闲来无事,正好都说起了自己这边的新人。 程端对周文津满意极了,夸赞周文津来大理寺之后任劳任怨地给他办案,连这会儿都还在外头办案没回来呢,整日操劳,恨不得连饭都不吃,叫他这个上峰看着都心疼。 郑侍郎脸上多少有点挂不住,于是吹嘘傅朝瑜这四个工部新人也如何如何勤勉,先前修路的事儿他们就办得极为妥帖,今日又领了新的差事,想必也还在外头奔波劳累,真是可怜见的,他这个侍郎看着都不忍心呢。 两人自夸了一番,又互相谦让一番,甚觉满意。 刚互相夸赞完,转头就看到他们口中任劳任怨、辛苦办公的五个人围在路边的一个小桌上埋头吃馄饨,吃得满头大汗。 杜宁吃着吃着忽然觉得有人盯着他们x,抬头一看发现是郑大人跟大理寺卿,当即咧嘴一笑,格外热情地招呼道:“两位大人要不要来尝尝?这家的馄饨可好吃了,他们家的馒头也不错,远近闻名,简直一绝!” 第74章 外援 郑侍郎跟程大人脸上都挂不住, 说了一句“不必”后,便各自分开了。一人往左,一人往右, 默契十足, 就是分别的时候都未曾打过一声招呼。 杜宁咽了一口小馄饨,纳闷:“方才不还聊得好好的吗?” 不懂,杜宁觉得这些高位的大人一个个可古怪了, 喜怒不定的, 每次他都是拿热脸贴人家冷屁,扫兴极了。结了帐,他们也得各自分离了。 傅朝瑜跟周文津顺路, 路上顺嘴又问起了程大人的妹妹。 周文津自然是知道这位的,他还见过呢。他自进大理寺后,便被分到程端手下做事儿, 程端对周文津几乎是看做徒弟一般, 知道他家境不好偶尔还会让他来府上用饭。一来二去, 周文津对程家也熟悉起来。 程端有个未出嫁的妹妹,眼下已经将近三十了。不过听说风评甚好,待人宽和, 如今程家都是她在掌家, 因为其管家有方且赏罚分明, 府里上上下下无不对其言听计从, 就连兄嫂也对她格外信服。程姑娘年轻时也曾有过未婚夫,可惜先后碰上了父亲离世、母亲离世跟祖父离世,程端被夺情, 程姑娘便主动替兄长一年接着一年的守丧,硬生生将婚期给耽搁了下来, 男方也不愿意这么长久的拖着,原先的婚约便这般没了。 程姑娘倒是不着急成婚,哪怕拖到现在也不见她着急。最难得的是程家人也不催,程大人知道自己妹妹年岁尴尬,同龄的人他瞧不上,年岁小的他又觉得不成熟,怎么着都配不上自己妹妹,思来想去。不成婚也行,反正程家家大业大,不至于养不了一个姑娘。 傅朝瑜听完之后,对这位程姑娘多了几分好奇。 喜欢律法啊,应当是个严厉的性子吧? 送周文津回家后,傅朝瑜还逗了逗他家小妹。傅朝瑜不知为何格外受小孩欢迎,小露了一手便引得小孩儿惊叹连连,临走的时候小孩儿期期艾艾想要让他留下。 傅朝瑜哭笑不得。 一日闹哄哄地结束了,傅朝瑜回家写了一篇文章,翌日送去给他先生,又听了一嘴国子监的趣事。听说如今这批新生都要跑操,早上三圈,晚上三圈,有些人故意磨蹭还被孙明达拿着棍子在后面追,学子们每每叫苦不迭。另有一批监生联名请求在国子监内开辟了几块地,让他们种些果蔬,没想到孙大人竟也同意了。 傅朝瑜摸了摸下巴,孙大人实在变化很大。 孙明达监督完学生跑操后,正好回了博士厅,一眼瞅见傅朝瑜在此,很是意外:“你不在工部,跑来国子监做甚?” 傅朝瑜惊讶他怎么回来的这么快。 王纪美向来都是最护着弟子的:“他被郑侍郎派出来做事,正好路过国子监便过来看看我。” 孙明达腹诽:“平常又不是没得看。” 他们师徒三人没少聚,但是回回都不带他,可恶得很。 不过孙明达没多久便发现,傅朝瑜这回是带着文章过来的。他一琢磨立马便懂了,原来不是为了看他先生,而是为了送文章给《国子监文刊》的。他就说么,傅朝瑜那小子怎么会平白无故地看他先生?何至于孝顺至此,果然是有目的。孙大人心里平衡了不少。 傅朝瑜等人这些日子看了京城这边所有的福田院,越瞧越糟心,最后连修建新福田院的差事耽误了下来。 陈淮书都快气死了。别看杜宁总是咋咋呼呼,实则情绪最容易激动的反倒是他。就京城福田院管理现状,他们即便建了一个新的也依旧还是这副死德行。上面的人不愿意改,底下的人手又不够,福田院救济的人虽然多,但那地方简直跟牢笼一样,真进去了的话压根没有一点尊严可言。 后来王桦不知打哪儿听说他们整日在外面游手好闲,奔来走去,气得跑去郑青州那儿狠狠地告了一状。 郑青州不得不捏着鼻子将四人臭骂一顿,让他们好好当差,不许贪玩儿。 众人答应的好好的,但无奈他们四个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天生反骨,该怎么做还是怎么做。 不多时,新一期《国子监文刊》中有人匿名发了一篇文章,正好关于秋芳母女二人的,因案情奇特,充满悲剧色彩,立即引发剧烈的讨论,张婆子跟王员外一家也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有人觉得秋芳不该落得如今这样的地步,她靠着买豆腐辛辛苦苦将一双儿女抚养长大,尤其对小女儿疼到了骨子里,不论去哪都带着,生怕她走丢了、被人欺负了。她宁愿自己吃苦,也不让女儿受罪。期间,夫家未曾伸过一次手,如今见她得了重病,便想要借着她的女儿再捞一笔钱,实在可恨! 这门亲事若是真的成了,那芸儿才真的是痛不欲生。她又并非完完全全的痴,大多数时间都是乖巧的,也有自己的想法,只是天性比较单纯,发病的时候有些难以掌控罢了。若是秋芳有的选,他们相信这样一位母亲绝对不会选择毒死自己的女儿。可现实是,这母女三人都没得选。 大女儿已经出嫁,夫家条件也不好,丈夫瘸了一条腿,还有两个嗷嗷待哺的孩子。秋芳自己没钱治病,几乎是已经等死的状态了。小女儿天生有傻症,但又生的漂亮,留在世上只能被人欺凌。一个没有娘家没有母亲的又生的漂亮的女孩儿,嫁给一个好色鬼是什么结局,不言而喻。 不少人同情秋芳,设身处地的将自己放在秋放的位置上,没有人能够比她做的更好。他们希望京兆尹重审此案,从轻发落。 可是也有人觉得杀人偿命,本就是理所应当。如今京兆尹考虑到秋芳杀得是自己女儿而非外人,已经是网开一面了。被杀害的小女儿有什么错呢?她本来是可以活着的,哪怕嫁到那个赵员外府上配一个大她许多的,依然可以活着。只要活着,就够了。痴儿的命也是命,若是为人父母可以擅自杀害儿女,势必会引起骚乱。所以,秋芳绝不可以轻饶,必须严惩以警醒世人。他们大魏的律法一向严苛,不可因一人修改律法。 此案一经《国子监文刊》传播,闹得沸沸扬扬,满城议论。 第75节 京兆府日日都有百姓前来此处询问秋芳的近况,最后京兆尹见事态逐渐扩大,影响太广,顶着压力将此案移交给大理寺复审。 周文津身为程端的得力助手,对此案的动向一清二楚。大理寺几位大人商议之后,并不打算更换判决。这是人命官司,纵然中间有隐情,但若是处理不好便不能向上面的人交代。 得知此事后,周文津心里闷闷的,他这些日子想了许多,越想越觉得不甘,这份不甘伴随着无奈与自我唾弃,几乎无孔不入,只要稍稍停下便会被其吞噬。 他跟着程大人去看过秋芳,秋芳被关在牢中,大有不吃不喝、一副要将自己活活饿死的模样。程大人去巡视牢房,周文津则留了下来。 透过牢房,他静静地瞧着这个似乎已经决定自杀的母亲。对于出身卑贱的人来说,活着一世难道就是为了体会苦难的吗? 周文津不忍心,忽然开口叫了她一声:“你的长女很担心你。” 秋芳徐徐睁开眼睛,无力地吐了一口气。 “你这病并非治不了,拖成这样只是没钱买药罢了。”从前她们一家挣下来的钱都用在小女儿身上,秋芳自己拮据度日也是因为小女儿多病,这么多年才没有攒下一笔钱,“找人借一笔钱调理好身子,日后也能跟你大女儿才能好好生活,你大女儿夫君生了病,她过得也苦,如若你也去了她便真的孤身一人。” 秋芳苦笑,两个孩子,哪个她都对不住,她是天生的苦命人,两个女儿投身到她腹中实在是罪孽。 周文津于心不忍:“你是认罪了,可害了你们的人如今还在外逍遥,你就不恨吗?” 秋芳蜷缩起来,却还是没x有说话,恨,如何不恨?可是她已经没有机会了。当初没能杀了这两家人反而被打得半死,如今凭着她这幅残躯,一样报不了仇,外面也没有人会替穷人报仇。 从牢记走了一圈后周文津一直心中郁郁,散值后,他还见到了秋芳的长女淑兰。 淑兰抱着才不过六个月的孩子跪在大理寺前,请求他们网开一面。后日大理寺便要复审,外头有人叫嚣着要判她母亲死罪,淑兰怕极了。她娘家只剩下母亲,若是连母亲也没了,她真不知道自己还能不能撑得住。 无人搭理她,两侧的官吏甚至都不肯看她一眼。寻常人的生死,在律法面前显得那般渺小。先帝时期因天下未定,各地争斗时有发生,动辄打架报复,命案频发。姓如今的律法一律从严从重,为的就是震慑百姓,维护稳定。当然,从严从重只是针对寻常百姓,官僚士绅乃至皇家又是“另一套”律法了。眼下这个案子,对于京兆府跟大理寺而言已经是从宽发落了,没有人会设身处地替她们母女三人着想,在他们看来,这不过是一起再寻常不过的案子罢了。若不是有人推波助澜,甚至都不会惊动大理寺。 周文津驻足良久,眼睁睁看着淑兰跪了半日,最后攒满失望地离开。 他未回家,而是一直在街中游荡,望着来往的行人放空大脑,他入大理寺究竟是为了什么,只是为了当官的吗,那他跟从前自己所鄙夷的那群高高在上、利用身份加害百姓的官员有什么两样呢? 街中有人与他擦肩而过,提到了秋芳的案子,两人都在感慨秋芳母女可怜。 “听说明日便要复审了,你去看吗?” “有什么好看的,恶人逍遥法外,好人反而受尽委屈,看着也是白白受气。当官儿的只会帮当官儿的,要不就帮有钱人,再不就是偏袒恶人,反正不会帮可怜人。” “说得也是。” 两人一脸嫌恶地离开,显然对这世道失望透顶。 周文津沉思片刻终于有了决断,他加快了速度准备去工部。然而还未走几步,便碰上了傅朝瑜一行人。 陈淮书见他神色不好,担心地问:“文津,你没事儿吧?” 周文津摇了摇头:没事。“” 傅朝瑜走了过去:“可是为了那个案子?” 周文津低头,小声道:“后日复审。” “走吧,找个饭馆边吃边聊。”傅朝瑜开道,领着他们就近找了一个酒楼,订了一个包厢。 然而饭还没吃,便先碰到了一个熟人。 傅朝瑜抬眼一瞧,对面是一位瞧着二十来岁的女子,不施粉黛,头上钗环也少,一身湖蓝色的衣裳生生将年龄给抬了上去。面容素雅却不显老气,反而有种冷静沉着之态。 程阑见周文津脸色有异,率先问道:“可是在大理寺碰到了什么事儿,脸色这么差?” 周文津窘迫,怎么撞上程姑姑了?程端认他做小弟子,程阑便让周文津叫她姑姑。程阑虽然为人冷淡,但是对家中小辈还是极关心的。如今见到了,便上前问了两句。 傅朝瑜眼睛一亮,原来这位就是程家姑娘,程端的妹妹。他主动问好,并道:“我们正要商议一桩案子,听闻您擅长律学,不知可否点拨一二?” 程阑扫过众人一眼,目光落在傅朝瑜身上,大概猜到了他们所为何事:“为着近日闹得甚凶的砒.霜杀女案?” 傅朝瑜颔首。 程阑思索片刻,正色道:“随我来。” 这酒楼与程家有些关系,程阑叫人清场之后,毫不犹豫便上了二楼。程阑压迫力太强,不苟言笑的样子比孙大人还要吓人,远不是一般人能比的,傅朝瑜等乖乖跟在后头。 对于秋芳这案子,程阑自然也听说了,她不仅听说了,还密切关注甚至劝说兄长从轻发落。可惜,此案近些日子引起轩然大波,大理寺并不准备冒险改变判决。程阑有心斡旋,不想这几个年轻人也同她一样。 她不便出头,正好让这几个年轻人去试试。不过,程阑倒也担心他们会不会因此而得罪人,可见他们兴致高昂的样子,到底没有扫兴。 一人计短,二人计长,有了程阑加持几个人立马开始商量对策。程阑甚少说话,点了酒菜之后便一直在关注这几个年轻人,她在京城也见过许多初入官场的年轻之辈,然而眼前这些跟她从前遇到的都不同,生机勃勃,带着一股不服输勇往直前的劲头,与她这死气沉沉的性子全然不相似。尤其是那个傅怀瑾,这几个人能够聚在一块儿,应当都是这一位的缘故。脾性不同、家世不同、行为处事不同的一群人,若是没有一个共同的好友,实在很难聚成一团。 傅朝瑜洽洽是那个共同的好友。 程阑不愧是多年研习律法,她见傅朝瑜等一直在企图用秋芳的经历来淡化她的杀人的行为,便觉得不妥。程阑在众人兴冲冲的讨论中放下了茶盏,轻轻扣响桌面:“淡化罪行不可为,给她找理由也万万不可,你们说的这些或许可以打动百姓,但是应当改变不了大理寺的官员。律法条款不可以更改,但是可以结合具体情况加以分析。” 傅朝瑜从善如流:“您觉得该以什么为突破口?” “《左传》有云:宽以济猛,猛以济宽,政是以和。” 杜宁傻眼:啥意思? 余下四人不由得深思,这话的意思他们自然懂。用宽政补充猛政,用猛政调剂宽政,便是所谓的宽猛相济。一味地严刑峻法不可取,这个概念的核心可以结为一句话——具体问题具体分析,律法不可以变,但是适用的情况可以变,这可太灵活了。 四个人精神一振,仿佛被打通了任督二脉一样,从前不甚分明的地方豁然开朗,迫不及待地迅速讨论起来。 杜宁持续发懵,不是,他们到底说得啥? 程阑包容地坐在一侧,直等他们讨论完了,才又抛出一个问题:“秋芳与她大女儿不善言辞,自辨不了,所以,该由谁做这个讼师呢?” 众人眨了眨眼睛,他们其实只是凭着一腔热血对律法条款并不熟悉。一向不爱出头的周文津却站起来,掷地有声:“我来。” 傅朝瑜笑了笑:“我们都可以。” 周文津擅律法,他则擅长诡辩。 翌日,坊间忽然有一千余名百姓联合上书,请求大理寺从宽处理秋芳一案。 听闻此事是秋芳长女得高人指点,挨家挨户地请人留了名,摁下手印。秋芳善良大方,乐于助人,为了女儿受尽委屈苦楚,认识她的都不愿意看她落得流放的下场,那流放说到底跟死刑也没什么两样了。人家本就生了重病,再将她流放实在是太可怜了些。他们联名,不为别的,只是为了给可怜人留一条后路罢了。 因此事闹得太大,最后连三省尚书跟刑部都惊动了。复审当日,三省丞相与刑部尚书竟不约而同地跑来大理寺坐镇。 郑侍郎也听说了这件事,因为工部也有人想去围观,不过他心大,并不将此事放在心上:“这都是大理寺的事情,跟咱们有什么相关?” 王桦一想也是,又念起了几个新人:“傅怀瑾他们如今可还安分?” 郑侍郎点点头,满意道:“安分着呢,每日出去修建福田院,想必这回是真的改过自新了,要不了多久便能交差。” 王桦紧皱眉头,这么安分,怎么反而感觉有些不安呢?但愿是他的错觉。 大理寺外再次人满为患,上回事情闹得这么大还是方家触犯了众怒。百姓皆心系于此,各衙署的官员却格外头疼,甚至是厌恶。 傅朝瑜他们过来占位置的时候,还听到有几个眼熟的官员在议论此事。 “真不知道他们在闹什么,这么屁大点事儿非要弄得满城风雨,不过就是个死了丈夫的寡妇而已,她自己都不想活了,这些人究竟在闹什么?” “兴许是想让她无罪释放?” 方才那人嗤笑一声:“怎么可能?他们闹得越大上面的人便越是不高兴。你且瞧好了,今日多半还是维持原判,保不齐明日便要流放。这案子拖的已经够久了,上头早就在催促,今日无论如何也得结案。至于这些百姓,不过是些无x头苍蝇吧,压根改变不了什么。” 傅朝瑜瞥了他们一眼,真的改变不了么? 第75章 复审(捉虫) 正堂内, 程端居中,三省丞相与刑部尚书外加京兆尹分坐于侧听审。 今日虽是大理寺办案,但是这案子的影响已经远远不在大理寺所控的范围内了, 否则三位丞相也不会辛苦跑这一趟。 大理寺复审, 按律例复问其款状,所有人证物证一一带去堂前审问一遍,以免其中有什么冤屈。 这对大理寺来说, 只是一个常备流程, 但是对于秋芳跟她大女儿来说,无疑又是一场精神上的折磨,且还是漫长的折磨。秋芳精神比之上回被抓去京兆府时还要略差一些, 整个人瘦了足足十斤不止,瘦骨嶙峋,唇无血色, 但是人好歹还活着。许是她想到了自己的大女儿, 又许是她想要让张婆子家跟王家身败名裂, 故而并未真正将自己饿死在牢中,只吊着一口气,准备迎接最后的判决。 张婆子一家从来不觉得自己有什么错, 上了公堂之后全程都在指责儿媳恶毒。她那嚣张的样子都能把围观百姓给气死。 明明他们才是罪魁祸首, 若是没有这桩婚事, 若是他们肯稍微帮衬一把, 这母女二人也不会落得如今这个地步。 但是此案人证物证俱在,且秋芳早已经招供了自己的所作所为,是以刑部尚书等便觉得没什么好审的了, 决定维持原判。 程端叫停。 四位大人不解地看过去。 程端其实也有些为难情,但是这些年轻人执意如此, 还有一个是他带出来的小徒弟,程端又不能狠不下心将他们骂回去,只能给他们一个机会:“此案虽然人证物证俱在,但是牵扯甚广,有近千人替秋芳求情,更有人愿意充做讼师,替秋芳打官司。” 还有这么闲的? 韩相公有些好奇:“敢问是何人?” 话音刚落,人群中走出两个年轻人。众人一看竟还是熟人,一个最近在工部混得风生水起,一个被护犊子的程端时常带在身边寸步不离。 傅朝瑜与周文津今日并没有穿官服,而是着一身常服,不以官身替秋芳辩驳,只是以一介寻常百姓的身份。 韩相公来了兴趣:“你们想要替她说情?” 傅朝瑜道:“并非是我等替她求情,而是上千百姓替她求情,我们二人只是将百姓未尽之言转述一遍罢了。” 二人说好,傅朝瑜率先开口挑动民意,比起周文津对律法的精通,傅朝瑜则更擅长搅动人心。 他负手而立,请了姐姐淑兰上场,一问一答之间,将秋芳母子二人的境遇再次展现在围观百姓跟前。 秋芳无疑是疼爱女儿的,从前婆家逼她改嫁想要拿一笔彩礼,秋芳愤然拒绝。之后独自养育儿女时,也曾遇上主动求娶的,可是考虑女儿年幼,又担心继父对她不利,便彻底绝了改嫁的念头。这么多年来,秋芳靠着自己养活了一双女儿,不仅给长女备好了嫁妆,更对小女儿关怀备至。 傅朝瑜又请来了邻居,像众人诉说她们母女二人的点滴小事。那真是闻者落泪见者伤心,毫无疑问秋芳是爱女儿的,还将女儿疼到了骨子里,她从来不会把女儿当作一个痴儿,而是小心翼翼地维护女儿的尊严,尽全力让她像个正常的孩子一样养到成年。芸儿小时候有人骂她是傻子,秋芳都能为了女儿追他追了三里地。可是命运总会对穷人施以暴行,秋芳重病,小女儿也被恶人算计,婆家跟叔叔联手逼得一个双九年华的姑娘嫁给一个年逾四十,连吃饭都会口水横流却还色.欲熏心的恶心家伙,当真是面目可憎! 秋芳本来无悲无喜地跪在那儿,听了傅朝瑜对张婆子的诘问,再忍不住放声痛哭。但凡想到芸儿会嫁到王家被人糟践,她便痛不欲生,她好生生一个女儿,如何肯让她受这份罪? 张婆子被傅朝瑜一通指责,差点没有指着她的鼻子骂。关键是傅朝瑜的话说得绕口,张婆子想要反驳却找不到可以反驳的点,最后只能咋咋呼呼的胡搅蛮缠。 张婆子一家的恶性已暴露无遗。本来觉得张婆子逼嫁没有太大问题的百姓,也不由得将矛头指向了张婆子一家。 “那芸儿确实漂亮,这样的姑娘嫁过去实在是叫人不忍心。” “还是亲祖母呢,竟如此狠毒。” “她要是不恶毒,也不会十几年不伸一次手了。” 张婆子被集火,羞恼异常,大声驳斥道:“胡说什么,我这是给我孙女找个安身之所,除了王家谁还能养得起她?” 傅朝瑜冷笑:“你儿媳妇难道养不起?她靠着自己不仅养活了长女淑兰,还养活了小女儿。养活一个人并非难事,也不需要你口中富贵逼人的王家来搭救。说到底,不过是王家图色,你又图王家那点彩礼钱还赌债罢了,那点龌龊心思何必说得这么冠冕堂皇?她们母女二人如今天人永隔,全赖你跟王家将人逼上绝境!” 张婆子恼怒:“这事儿跟你没关系!” 眼瞅着张婆子已经千夫所指了,再说下去更会惹得民心煽动,刑部尚书忽然叫停。 他并不想改变判决,当然也深知跟傅朝瑜吵架只会被他带到阴沟里,这家伙跟孙明达一样擅长诡辩,遂转向周文津:“《律法》有云:诸以毒药药人及卖者,绞;即买卖而未用者,流二千里。这一条,想必你也学过吧?如今官府网开一面,然律法就是如此规定,难道你们觉得律法有错?” 周文津垂首沉思片刻,点了点头,道:“律法自然不会有错,只是周朝《吕刑》有言:‘刑罚世轻世重。’对于刑罚的的适用应当辩证来看,不同时期、不同背景,依照形势需要,其刑罚轻重程度应当也各不相同。秦朝一味以严刑峻法统治百姓,反而危及自身,以至民愤滔天。汉朝汲取秦二世而亡的教训,所以才有董仲舒‘王者之道,任德不任刑’之说。历朝历代的史料皆可证,唯有德主刑辅,宽猛相济,才能使上不违于法意,下不拂人情,则通行而无弊矣。” 第76节 陈淮书几个悄悄隐在百姓中间,听到周文津这振聋发聩之言激动得想要鼓掌。这句话就很好地化解了刑部尚书的质问——律法没错,但律法是死的,反而用律法的人是活的,怎么援引律法以至政通人和,才是执法者应当考虑的事。 杜宁停得一头雾水,但是莫名其妙感觉很厉害的样子,回头看了一眼程阑,发现对方微微颔首,颇为满意。 他也跟着高深莫测地点了点头。 不满意的是刑部尚书赵盛,本朝以严刑治罪犯,如今这两个黄口小儿之言,简直是对律法的挑衅。他示意程端管管,然而程端觉得徒弟正出风头呢,不想打扰,装作没看见。 赵盛憋着气,决定亲自上场与这两人辩上一辩了:“那不过是前朝律法,你们想用前朝之法妄议本朝之事?” 傅朝瑜提醒:“本朝亦有宽猛相济之法,太.祖皇帝便曾说过:‘治国有二机,刑德是也。’” “几时说过?” 周文津镇定道:“在开元三年夏三月颁布的政书之中,大人若是不信,可以亲自查看。” 三位丞相面面相觑,原来这两个小子今日是有备而来,这么早的政令他们究竟是什么时候翻到的? 底下的陈淮书松了一口气,自然是他们昨晚彻夜未眠翻到的。有了太.祖皇帝的话,这所谓的“宽猛相济”便师出有名了,不再只是前朝之言,也是本朝先帝所倡导的为政之道。 只是这些显然不足以说服赵盛:“堂下之人纵然有苦衷,但是毒杀幼女已是事实,若是一味宽宥,难保日后有心作恶之人不会有样学样。” 这便轮到周文津了,他话不多,但是涉及律学总能说得头头是道:“宽猛相济其本质便是区别对待,依据罪犯犯罪缘由、平日表现、事后态度、社会影响等诸多方面进行总体权衡,进而选择从严或者从宽处理。究竟是从严还是从宽,这是诸位大人的选择,若是十恶不赦之人自然该从严从重,但是秋芳毒杀幼女的前因后果、她平日里的表现、案发之后的态度却都是众所皆知的,还望大人重新考量后,慎重决断。” 赵盛还有话要说,可是已经开口的周文津并不打算让他打x断自己的话,接着道:“另外,本案中的责任人并不只有秋芳。” 赵盛嗤笑:“你想将她婆婆一家也牵扯上?” “远不止于此。”傅朝瑜看向京兆尹,接着道,“秋芳走途无路选择毒杀女儿,再用砒.霜自尽,乃是因为京兆府所管的福田院失职,未曾尽到该尽的救济责任。” 正在观摩这俩人斗刑部尚书的京兆尹头皮一麻,等等,怎么扯到他头上了? 傅朝瑜他们这些日子走访京城福田院的证据:“近日我等调研了京畿一带所有的福田院,里面的条件可谓恶劣,被救济者无论男女老少,大多衣不蔽体,形容消瘦,备受摧残。福田院内提供的饭是馊饭,六七个小孩儿同挤一榻。院中常有患病的老者被小吏用铁链栓住,每日殴打不止,过得犹如牲畜一般,这哪里是福田院?分明是人间炼狱,不知诸位大人可曾去福田院看过,又是否知道里头境况?” 堂下的百姓倒抽了一口凉气,虽然他们明白福田院的环境肯定不会好,但是差到这个份儿上,还是叫人揪心。 被明晃晃质问的京兆尹更是坐立难安。他上任才多久,前一任京兆尹留下的烂摊子都还没有解决完呢,哪里有心思管这些事儿?京兆尹无言以对,半晌才磕磕绊绊道:“是吗,大抵下面的小吏对院里救济的人有点不尽心了。” “何止是福田院里的人不尽心,他们对外头的人也从未尽心过。太.祖皇帝创办福田院的初衷便是‘以廪老疾孤穷丐。’敢问大人,死者芸儿患的痴症,是否在老疾孤穷之类?” 京兆尹:“……!” 京兆尹进退维谷,京兆府若被牵连进去,这事儿可就大了。京兆尹敢回吗?他不敢。 赵盛见京兆尹已经被逼入绝境了,连忙开脱:“死者有母亲,她母亲能够养活死者。” 傅朝瑜厉声:“赵尚书不要顾左右而言他,如今我只问一句,死者芸儿所患病症,在不在老疾孤穷之中,属不属于福田院救济范围之内?福田院有无尽到救济之责?” 堂上鸦雀无声。 程阑巡视一圈,嘴角牵起浅浅的笑意,后生可畏。 京兆尹擦了擦脑门上的汗水,他知道自然是在的,但是也知道这件事一旦应下来了,秋芳母女的惨案便需要福田院一并承担,这就等于将责任分摊到朝廷身上了。而京兆府跟福田院办事不力,更会引发众怒,不能应,绝不能应。 百姓们似乎意识到了什么,就连秋芳母女也听明白了,这两个少年原来是这个意思! 没有人能回答傅朝瑜,三位丞相深知后果,刑部尚书无权回应,京兆尹则左右为难。 傅朝瑜等了许久也没等到回话,有些嘲讽地笑了一声,道:“秋芳犯下如今的罪孽实属无奈,若但凡有一人伸以援手,不拘是她夫家还是福田院,她们母女二人都不会过的如此悲惨。可现实是,没无一人管她们一家人死活。夫家为了彩礼钱,不惜逼婚,让十八岁的孙女委身给四十余岁、好色貌丑之辈,伙同王家人殴打、幽禁秋芳母女二人,并施以私刑。福田院坐视不管,未曾尽救济之责;京兆府巡视不力,未曾及时察觉母女二人被幽禁、被逼婚的困境,以至于死者芸儿主动求死,母亲秋芳含泪毒杀女儿,才造成这等人伦惨剧。” 傅朝瑜意味深长地道:“是以本案的后果,不应该只由秋芳承担,还望几位大人,三思。” 一句重话,叩在所有人心间。 赵盛坐在上首,目睹底下百姓面的怒火,便知道今日这个判决大抵要改了。 张婆子见众人沉默,顿觉不妙,刚要开口便被后面的衙役打了一板子,被打得直挺挺地跪在地上:“大理寺审案,岂容你放肆?” 张婆子吓得立马趴了下来,再不敢叫嚣一句。只是她不明白,方才她骂了这么多都没人管她,为何如今她还没开口,便被人打了? 三位丞相外加刑部尚书赵盛、程端一合计,改流放为徒两年,为了堵住傅朝瑜这张能说会道的嘴,甚至允秋芳每年至伏腊之时归家。 淑兰当即请求缓两月入牢,因有好心人筹钱可以给她母亲治病。 为安抚民心,程端也允了。 傅朝瑜等人终于松了气,无论如何,这已经算是最好的结局了,他们不能奢望一点处罚也没有,毕竟,不论死者是否一心求死,秋芳终究是杀了人,况且她也没办法证明是女儿求死的。能将刑法减到两年,已经是诸位大人网开一面了。 傅朝瑜与周文津回过头,冲着程阑笑了笑,赢得了一场案件的两个少年一个比一个意气风发,仿佛打赢了一场胜仗。 程阑还是神色淡淡的,但熟悉的人都能看出来,她那眼角里都透着轻松惬意。 淑兰激动拉起母亲,前去拜谢傅朝瑜二人。傅朝瑜哪里肯受这个礼,连忙将母女二人扶了起来,这案子的受害者自始至终都只有她们母女几个。 周文津望着绝处逢生的母女二人,感觉自己终于做了一件有意义的事,原来开口发声也没有他想象中的那么难,他亦可以靠自己所学尽力化解冤案,可他瞧着瘦弱的秋芳还是觉得唏嘘:“死者既去,生者能做的无非是替她将日子过下去,日后出了狱,一切都会好的。” “是……”秋芳又悔又愧。若是她们绝望的时候,也有这样的好心人替他们说话,芸儿是不是也不用死了? 秋芳要罚,张婆子跟王家大理寺也不准备放过,张婆子及其小儿子被打三十大板,罚三千贯,正好将其所收彩礼全部上缴,至于王家是否会找他们要,那便是他们私下解决的事了。王老爷子也被罚了钱,王家参与此事者尽受二十大棍,当日执行。 养尊处优的王老爷还是头一次被人这般戏弄,众目睽睽之下被打完了板子,等被人搀起来时,看着张婆子一家的眼神几乎要吃人。不过王老爷不敢,周围人如今都在等着抓他的错处,他若是敢说一个字,多半会跟张婆子母子一样险些被砸死。 傅朝瑜目睹两家人被打,这两家人如今还有劲儿,很好,他们大概还不知道,那群贵女们已经磨刀霍霍准备报复了。自从傅朝瑜的文章登上了《国子监文刊》后,此案的听众便越来越广,他听崔狄提过,连崔妙仪也听说了,如今正拉着宁安郡主准备憋个大招。 以暴制暴虽然不可取,但却最有效。王家仗势欺人,但是这群贵女们的势力显然更大,摁死他跟摁死一只蚂蚁一样简单。 张家与王家的报应还在后头,但如今案子了结,不少人却先一步结伴跑去了福田院,准备看看这里是不是真跟今儿说的一样。 京兆尹一见他们跑的方向,拍了一下大腿:“不好!” 他准备让人去拦,然而已经拦不住了。 工部,正在处理公务的郑侍郎忽然被人打断思路。 来人是方徊,跑进来时气喘吁吁,鼻吸都快要喷到脸上了。 真是一点儿都不讲究,郑侍郎慢条斯理地往后撤了一步,不咸不淡地问:“什么事这么大惊小怪?” 方徊狠狠吸了三口气,喘了许久,终于能攥着拳头说出一句完整的话了:“大人,傅怀瑾他们好像得罪人了!” 郑侍郎掂量了一下自己在朝中的身份,还能端得住,闲闲地问了一句:“这又得罪谁了?” “京兆尹跟刑部尚书。” 郑侍郎笔头一顿,震惊地望着方徊。 方徊犹豫了一下,不知该说不该说:“好像,还得罪了三省丞相。” 须臾,一声咆哮从工部衙署中传出,惊起了满树鸟雀,其凄厉程度让人胆寒。 第76章 下场 傅朝瑜四个人被紧急召回工部。逼问之下, 郑、王二人才知道这几个人最近干的好事。修福田院他们是一点儿都没上心,反儿对大理寺的案件尽心竭力! 好,真是好样的!郑青州险些被他们给活活气死, 指着四个人的鼻子臭骂:“你们是嫌工部的事儿不够杂, 还是嫌工部得罪的人不够多?想着法儿去外头找仇家是不是,不跟人结仇不痛快是不是?别给我装死,说话!” 傅朝瑜三人低头不敢作声, 唯独傻大胆儿的杜宁天不怕地不怕, 回了一句:“可是那苦主一家太可怜了,若不帮她们岂不是太没良心?” 郑青州戳着他的脑袋,笑得面色狰狞:“骂我没良心?” 杜宁被戳得往后退了好几x步, 他可没有说这话。而且郑侍郎的劲儿真的太大了,比他爹的手劲儿还要大,真看不出来, 明明郑大人身板挺瘦弱的…… 王桦还在旁边煽风点火:“向来工部来的新人就没有一个像你们一样会惹事儿, 真是不知天高地厚, 好好做完郑大人交代给你们的事儿不就得了?非得耍心眼,出风头,工部上下迟早都要被你们带累死。” 他不说还好, 他一开口郑侍郎又怒气噌噌地往上冒, 像是煮沸的水壶一样, 劲儿大得很:“如今你们得罪了京兆尹, 可别指望工部会给你们善后,你自己闹出来的事儿自己负责,被人恨死了工部也不会给你们多说一句话, 明儿就给我滚去通下水道井!” 吴之焕瓮声瓮气:“可是,建造福田院的差事还没有做完呢。” 总不能半途而废吧。 郑侍郎都气笑了:“多亏了你们还记得这些差事。” 四个人再次低头, 不敢再惹他生气。 “滚——”郑侍郎中气十足地怒喝一声。事情都做完了,这会儿扮乖给谁看? 四个人听话地滚了,然而郑侍郎这口气还没撒出去,等傅朝瑜几个走了之后,他还坐在屋子里面暗暗生闷气。 王桦也陪着他,今日他们闹出来的事情不仅仅是他们个人的事,也是工部的事。外头的人提起傅朝瑜都知道他如今在工部当值,这闹剧工部推脱不得的。两位侍郎不禁庆幸他们四个并非都上堂给人家辩论,否则四人齐上,这事便越发解释不清楚了,倒显得他们工部人多势众故意惹事一般。天地良心,工部一向安分守己,整个衙署所有人加在一块儿都没有这四个人会闯祸。 郑侍郎心累极了,长长叹了一口气,再没觉得哪一年像今年这么累过。他跟王桦商量:“不如派人前去京兆府问问,若他们需要人手可从工部这边抽掉。今后京兆尹的事儿,咱们多帮衬着些也无妨。” 王桦啧了一声:“咱们自己这边修路还缺人呢。” “那能有什么办法?总得先给他们擦屁股吧。” 王桦烦不胜烦。 傅朝瑜等被赶出去之后,又重新琢磨起修建福田院的差事。这差事他们如今不得不做,且还要没有一丝疏漏地做好,若是这回再惹怒了两位侍郎,那可就真的要去被罚通下水井了。这活儿他们上回在南城通过一回,那腥臭味儿如今回想起来还令人作呕,几个人都不想再经历第二遭。 晚些时候,杨毅恬气咻咻地跑过来,质问傅朝瑜他们干这样的大事怎么能不带着自己,他也可以出一份力呀。 陈淮书反问:“你如今有空随我们一块儿瞎跑吗?” 杨毅恬无言以对。 周文津出来是因为他得办案,傅朝瑜几个人能出来是因为有差事在身上,可他不行。最近有几个官员抄家,户部尤其忙碌,他与杜尚书在重新整理工部的各项数表。自从杨毅恬上回不小心画了几张不同于如今户部所用的表格之后,杜尚书便越发觉得他有能力了,是以使唤得也就更厉害。 杨毅恬一个人在户部本就压力不小,如今被加重了担子,整日战战兢兢,生怕自己做错了事。做错了事挨骂倒是其次,他只是不希望看到杜尚书对自己失望。家中父母长辈从来没有对他抱有期望,也就只有杜尚书总觉得他有天赋,愿意时时带着他、领着他,还给他分配了这么多的任务。然而户部的事情再忙,却也没有跟朋友们一块做事来得重要,杨毅恬再三交代:“下回你们要有什么要紧事,可不能丢下我。” 傅朝瑜安抚:“放心,肯定少不了你的。” 为了安慰杨毅恬,晚上他们又聚了一回。 周文津趁机拿出了今日写好的文章,这篇文章几日前便已经着手在写了,只是今日经历了那一桩复审之后他又有别的感悟,回去之后删删减减,终得成稿。周文津文章里讨论的便是他们在堂上提的“宽猛相济”一说,本案恰是个不错的切入点。 他写这篇文章本意是想在发在《国子监文刊》上,然而傅朝瑜却觉得,这文章或许可以在更专业的文刊上面刊登。傅朝瑜问他:“你就没想过,要创办一个专门关于律学的文刊吗?” 周文津顿了一下。他其实是有想过的,但是现实不容他幻想。创办一本文刊前期耗资实在巨大,且律学又不似进士科关注的学子众多,本身律学的学生就少,这便意味着他们文刊的受众也少,日后即便弄出来了只怕也是入不敷出,无法维继。 “想也无用,一来没钱,二来这文刊也赚不到钱,于我而言简直是痴人说梦。”周文津格外坦诚。 傅朝瑜却道:“或许,可以请程姑姑出山?” 周文津没想到他会说这么一句。 傅朝瑜是个行动派,既有心跟程阑交好,又确实钦佩她的远见卓识,翌日便让周文津约了对方出来,将创办律学文刊的想法提了提。 程阑很感兴趣,却也担心受众的问题。 不过傅朝瑜都已经给他们想好了:“其实不必写得多深奥,可以面向百姓出一本普法类的文刊,分析一些百姓喜闻乐见的案件,寓教于乐,继而达到普及律法的目的。想必您也知道,如今民间的百姓有很多是不懂法的,那些律令对他们来说太晦涩拗口了。若有一本文刊能告诫百姓何为律法,引导他们自觉遵守法律,一心向善,想来民间的一些冤案惨剧也能少上许多。” 程阑摩梭了手中的律书,目光落在傅朝瑜身上。 第77节 她必须承认,这个年轻人很会说服人心,怪不得他身边总是聚着一群人。 周文津劝说也在旁劝说,他也觉得傅朝瑜这主意极好,若程阑答应,他必定倾力支持! 程阑见他们一个比一个能劝,连周文津这个平日里稳重的都开始能说会道起来,只好“勉强”答应。 傅朝瑜也满意极了。他先前从周文津处听说过,程阑自己也写过许多关于律学的手稿,本人对于律学的造诣不浅。创办文刊这等事,对她来说手到擒来。程阑与大公主一样,有人有钱还有闲,她还有大公主所没有的冷静睿智,心怀天下。更为重要的是,程阑与程端是亲兄妹,大公主办的《女谈》没人管,是因为对朝廷来说这样的文刊上不了台面,但若是普法的文刊,需得朝中有人支持,再没有人比程端更适合了。 傅朝瑜深知自己势单力薄,所以他得团结一切可以团结的力量。 傅朝瑜在这儿拉拢程阑,宁安郡主等人也没闲着,得知秋芳一家的事儿之后,以宁安郡主跟崔妙仪为首的一众贵女便开始惩恶扬善了。 这年头逼婚太常见了,大理寺不能惩治逼婚,但是这些位高权重的贵女们可以。那王家,对付起来其实也不难。他们如此狂妄不过是仗着自己家里有几个钱,能够压得住先前的那些恶行罢了。崔妙仪等人稍稍动用了关系,便将他们家的生意给一网打尽了。这年头商不与官斗,因为压根斗不过。显赫一时的王家,不过几日便沾上了麻烦,欠下了大笔债券,家中生意一落千丈,没有一个人敢伸手帮衬。 先前王家欺男霸女的事儿也终于压不住了,终于有人告到了京兆府。京兆尹恨极了这群惹是生非、害的京兆府颜面扫地的狗东西,正愁没有由头折腾王家,如今有了罪名二话不说便开始查起来案,甚至有牵扯出不少事儿,王家上上下下凡是犯事儿的皆锒铛入狱,他们的罪名可不轻,京兆府也没准备高抬贵手,折腾人的手段更是层出不穷。 偌大的王宅,一夜之间倒得干干净净,后来连家门口的红木大门都被人拆掉卖去换钱了,如此,还堵不住这巨大的窟窿。 王家父子几个人被关在一间牢房里头,短短两日便受尽了折磨。 天色昏暗,几个衙役从牢房里头钻了出来,互相看了对方大腿一眼,仍然觉得头皮发麻。虽然被废的不是自己,可是想想就觉得可怕,那得多疼啊。 有人胆战心惊:“不会死人吧?” “死不了,就是人废了,以后的日子也甭想好过了。只怪他们作孽太多得罪了贵人,要是安分守己谁愿意做这种断子绝孙的事儿?” 几个人互相安慰,他们也是拿钱办事,那王家父子几个要怪就怪他们太好色了,好色又管不住自己,那就只能强行斩断了。 至于张婆子母子二人,对付起来就更方便了,他x们既然喜欢打人那就以暴制暴。宁安郡主雇了人将张婆子母子打断了一条腿,如今天天躺在床上哭爹喊娘。不仅没人伺候,还要面对无休无止的催债。张婆子还有两个儿子,不过这俩儿子儿媳如今都不愿意摊这趟浑水,恨不得跟他们划清界限,以证清白。张婆子骂完了催债的,又骂儿子儿媳,起初还能骂得中气十足,两日后母子俩被催债打怕了,才渐渐没了嚣张气焰。 她老伴儿早死,自己瘸腿躺在床上,家里但凡值钱的东西都被抢走了,又没有儿媳过来伺候。张婆子饿得实在难受,不得不拖着病体跑到二儿子家讨口吃的,然而她还没摸到儿子家的门,便被二儿媳妇赶出来了。 张婆子气得心口犯疼:“你敢这么对长辈,就不怕我去衙门告你们不孝?” 二儿媳直接对着地上泼了一盆洗脚水,冷笑:“你去啊,你都把人家衙门害的这么惨了,还指望衙门管你们的事儿?快别做白日梦了。” 张婆子愣了愣,旋即又想耍蛮不讲理的老一套,摊在地上撒泼打滚骂儿子儿媳不孝,结果愣是没有一个人愿意过来看她演戏。知道了张婆子将孙女活活逼死之后,街坊邻居都恨不得离她远远的,谁还愿意管他们母子二人的事。 闹了半天,除了丢人还是丢人。张婆子闹得嗓子也哑了,一瘸一拐地回了自己家后人已经饿得发昏了。还没等她人爬上榻,便被小儿子质问:“饭呢?” 张婆子压着火气:“你二哥没给。” “怎么搞的?”小儿子本来就因为腿疼心情烦躁,如今饿狠了没看到饭更是暴跳如雷:“连你儿子媳妇都辖制不住,要你有什么用?” 张婆子也恼了:“你就这么跟你娘说话?” 小儿子狠狠地道:“你还有脸说,要不是你我也不会变成如今这般田地!” 他的腿废了,再也站不起来了,因而对造成这一切的张婆子恨之入骨:“要不是你非要将那傻子嫁到王家,我也不会被打断腿。咱们家变成现在这样都是你害的,老不死的害人精,你怎么不拴根绳子直接吊死得了?” 张婆子气得头晕眼花,看着他儿子靠在床边那副尖酸刻薄的样子,那些所谓的慈母心全不见了,她变成现在这样都是为了谁?这么多儿子,没一个是靠得住的,这个小的更是如此! 张婆子用尽全身力气,上去就直接甩了他一耳光。 然而她那小儿子哪里像几个大儿子一样好脾气,被打了一巴掌之后,直接在床上跟张婆子对打起来。 听闻张婆子那间老宅时常传来母子二人的互殴声,没多久,母子俩便饿得受不住了,终于豁得出去脸面去天桥下乞讨了。可不讨喜的人哪怕乞讨也惹人厌,经常被几个乞儿欺负殴打,短短几日张婆子便没了从前的嚣张气焰了,学会缩着脖子做人了,衣衫褴褛地窝在胡同口,指望来往的行人能给她一个铜板让她吃上一口热乎饭…… 淑兰听闻两家遭遇后,领着母亲去妹妹的坟前祭拜。 母亲病好之后精神也不见好转,尤其不愿面对妹妹。她似乎在责怪,责怪自己没有多撑一日,只要等到好心人帮衬一把,或许她们母女二人便不用自尽。可淑兰知道,根本没有这个假设,若是没有这桩命案,根本不会出现这么多的好心人。像她们这样的穷苦人还有很多,便是好心人愿意帮,又哪里能帮得过来呢? 天助自助者,淑兰只能用自己为由头劝说母亲振作。她需要母亲,需要帮助,需要母亲撑过这两年平平安安的出狱。妹妹没了,但日子还得继续过下去,穷苦人家,总有吃不完的苦头等着他们。 这桩轰动一时的案件,到此才算是落幕。 可留下的影响却远不止于此。这些天不知多少人涌入福田院,果真发现这地儿跟傅朝瑜说的一样恶心下作,那些小吏压根没把接济者当人,连他们这些非亲非故的看着都觉得心寒。负责此事的京兆府再次被推上了风口浪尖。 皇上听说此事之后,也不知道如何想的,竟然将一道口谕将傅朝瑜给宣进宫了,神秘莫测地说了两句话。 傅朝瑜也有些心动,不过想到他的第一堂课还没有上呢,不如趁此机会,让他们好好上一课,因而提议道:“能否带上几位小皇子?” 皇上想着带上他们也无妨,便同意了。 翠微殿,得知此事的秦嬷嬷立马从衣橱里头取了几件新衣裳,转头问乖乖站在旁边的小皇子:“殿下喜欢穿哪一件?” 周景渊手指一点,毫不纠结地选择蓝色,他舅舅喜欢穿蓝衣裳,他也要跟舅舅穿一样的! 蓝色也不错,显白。 秦嬷嬷顺势拿了这件,给小殿下换上,果真又白又好看,于是又挑了一顶好看的帽子戴上。再一打量,好一个玉雪可爱的小殿下,秦嬷嬷看得满意极了。 谁能想到在宫里摸爬滚打、心眼子多得吓人的秦嬷嬷来了翠微殿之后,最喜欢做的事儿竟然是打扮五皇子?打扮小孩儿确实有瘾,一经开头便止不住了。 不过周景渊戴着帽子总觉得拘束,出了大殿之后便悄悄将帽子给揪下来了,拿在手上悠闲地提溜着。 福安看着领头的小太监,不由得钦佩起来。长乐宫倒了之后他本还在担心临泉的去处,想着要不要将他带到翠微殿来,结果人家不声不响地竟然巴结上了皇宫宫里那位太监总管,直接去了御前。虽然如今做的都是传话的差事,是个最微末的太监,但好歹也算是御前的人,以后未必没有大造化。 父子四人顺利汇合,外加一个傅朝瑜,偷偷溜出了宫。 周景渊兴奋地跟在舅舅身边,连他四哥说了什么都没听见。好些天不见,怎么感觉舅舅瘦了? 傅朝瑜也一样,心疼外甥守丧,总觉得那小脸蛋都不似从前一样圆润了。 舅甥二人可心疼对方了。 东城的福田院今儿人满为患,京兆尹特意将好事儿的人都赶出去,又抽出一部分人手出来打扫福田院。郑侍郎也领着人过来帮忙,一伙人热火朝天地重整了一番福田院,总算是让场面好看了些。虽然是亡羊补牢,但是补了总比没补好。 郑侍郎亲自过来帮忙,京兆尹大人的脸色也好看了许多,没有再执着于傅朝瑜闹出来的事儿。 打扫完了,京兆尹还不忘将小吏召集在一处,叮嘱他们:“这阵子每日都得给我像这样勤加打扫,被褥铺盖都拿出去晒一晒,若下次再让我看到那被褥里头都生虫了,你们便收拾收拾东西滚回家吧。” 这些事儿倒是不难,难的是另一件,有人大着胆子道:“这两日总有人冲进来闹事儿,拦都拦不住。” 京兆尹也烦这些人,闹什么闹?真这么关心福田院的事儿,怎么不见他们过来捐钱帮忙?一个个的没什么良心,反而只会挑他们的刺儿,他没好气地道:“对外就说福田院这两日修整,让他们回去!看他们这样子也知道这股牛劲儿维持不了多久,拖个五六天就没人管这事儿了,这么简单的道理还得让我教你们?” “是吗,京兆尹大人真会解决问题啊……” 幽幽的一道熟悉的声儿,惊得京兆尹跟郑青州立马回头,这一眼,两人险些吓死。 第77章 小学 淡淡的尴尬萦绕在众人之间, 周景渊微微晃了两下舅舅的手,不懂他们为什么都不说话了。 京兆尹缓过来尴尬劲儿,便跟郑侍郎对着皇上行了礼, 两人都有眼力见儿, 知道皇上是微服出访,并不准备张扬,打过招呼之后便默默站在皇上身后了。 皇上冷笑着瞪了京兆尹一眼, 到底没发作, 但是这也足够京兆尹难受的了。 郑侍郎落后一步,将傅朝瑜拽到一边瞪了他一眼:“就你有能耐。” 他好不容易才让两边的气氛和缓了些,结果这家伙转头就跟圣上一块儿砸场子了。事儿都已经闹在了圣上跟前, 此番过后京兆府别想再留一点颜面了。 傅朝瑜无辜。 郑侍郎真想锤他一拳:“待会儿再跟你算账!” 周景渊害怕这个凶凶的大人,有些不安。傅朝瑜对外甥一向溺爱,索性将他直接抱了起来:“乖啊, 郑大人说笑来着。” 他捏着小孩儿的手腕, 冲着郑侍郎挥了挥手。 郑侍郎:“……” 他觉得这家伙没救了, 在圣上跟前也这么没礼数,孩子什么时候不能抱,非得在圣上在的时候x抱, 可显着他了, 这么有能耐他为什么不去大明宫里头抱, 怎么不一次抱个够? 郑侍郎这回是关心则乱, 实则皇上压根没有注意到后面的事儿,甚至都没有追究京兆尹表面一套背后一套,更知道福田院变成这样也不是京兆尹的错, 他的愤怒不是对着京兆府,只是多少有些无可奈何的愤怒罢了, 不会牵扯别人。 今儿暗访,若是没有京兆尹,皇上行动更便利些,带着他们总觉得带着几个累赘一样,皇上走一步这些人便跟一步,最后皇上实在嫌弃对方烦,开口赶人:“你站后头,让傅怀瑾过来。” 京兆尹心中一梗,卑微地让出了位置。 郑侍郎看得心惊胆战,圣上怎么这么会给傅朝瑜拉仇恨。他赶紧端详京兆尹的神色,幸好,幸好,对方似乎没有生气。 京兆尹其实没有郑侍郎想象的那么生气,他能被提到这个位置上全是因为得皇上信重。自己坐镇京兆府才多久,这段时间光顾着给上一任擦屁股了,都还没来得及施展拳脚。这福田院也是上一任留下来的烂摊子,京兆尹知道圣上不会将这些事情算在自己头上的。 圣上虽然有时候翻脸不认人,但只要不犯原则性错,一般都是轻拿轻放。 傅朝瑜跟在皇上身边,一边引路,一边悄悄观察周围。这福田院虽然已经从头到尾打扫了一遍,被褥饮食也都换了,就连里头照顾的人都换了一遍,但是有些东西是替换不掉的,譬如那些瘦骨嶙峋的老者,又譬如这些被接济的孩子们。 他们满是警惕地盯着傅朝瑜等人,见他们靠近了些,纷纷缩到屋子里,生怕被打。 就连皇上这样对后宫冷心冷情的人看到了这一幕,都有些鼻尖发酸。他开疆扩土,平定乱世,自然不单纯是为了自己雄心壮志,更是为了让天下的百姓能够安居乐业。然而事实却不遂人愿,天子脚下尚且有这样可怜的一群人,更不用说其他地方。看似一片繁荣的大魏,内里其实根本经不起推敲。如今闹出来的福田院,不过是冰山一角罢了。 他们要做的,尚且有很多。 周景渊也暗暗攥紧舅舅的衣裳,这里的小孩儿,跟从前在冷宫的他简直一模一样。 周景渊深有感触,后面的三皇子跟四皇子却有些接受不了了,他们这一路走来看过断手断腿的、满面红疮的、精神失常在院中哇哇大叫的、躺在床上生活不能自理,两个小孩被吓得瑟瑟发抖。 他们从未想过这世上还有这么可怕的地方,他们只想回宫…… 傅朝瑜见到了上回他们看的那个小姑娘,小姑娘怀中仍然抱着小孩。傅朝瑜朝她走过去,那小姑娘还记得傅朝瑜,上回就是他留下几个包子,让他们饱餐了一顿。但即便如此,等傅朝瑜靠近些小姑娘还是抱紧弟弟,紧张到浑身僵直。 傅朝瑜弯下腰:“这是你弟弟吗?” 小姑娘点了点头,目光落到他怀里的周景渊身上,复又看了一眼自己怀里的亲弟弟。 一样都是男孩儿,可是她的弟弟跟眼前这位小公子却是天差地别,他的弟弟瘦得跟小猴子一样,这位小公子却白白净净,跟观音座下的小仙童一般,连脚上穿的小靴子都是一尘不染的,应当没怎么下过地。小姑娘不由得心疼起了自家弟弟,孩子与孩子之间的差距,为何竟这般大…… 皇上好奇地问了一句,这福田院收养的女孩常见,男孩却不多见。 京兆尹还算尽心,已在这短短几日时间里在那福田院里头的人员情况给摸清楚楚,解释说:“这姐弟二人命苦,双亲病死了,家里亲戚不愿意收养他们,将他们姐弟二人一起送到了福田院。” 皇上问:“这里头的孩子大多都是父母双亡被族人遗弃了?” 京兆尹:“也有约莫一半儿的孩子是家中养活不起,被父母遗弃的。许多孩子染了病,原先的家庭负担不起,便扔到这不管了。” 郑侍郎摇了摇头:“真是狠心。” 皇上揉了揉眉心,一时间思绪万千不知该说什么。从前福田院的情况着实糟糕,改自然得改,京城各家福田院都得改。可如何改,着实是桩费钱的麻烦事。皇上嫌花钱,却也没打算坐视不管,没吱声不过是在想对策罢了。 傅朝瑜如同上回一样掏出来不少零嘴儿,还是孩子们最喜欢的饴糖。这是他方才在路边随手买的,价格便宜,味道一般,三皇子方才见到他买这些遍嗤之以鼻。可这种入不了三皇子眼睛的糖,确实福田院孩子们梦寐以求的。 傅朝瑜挥了挥手里的糖,不多时便引来了许多小孩。傅朝瑜让他们排队,叫三个下家伙上前给他们分糖。 郑侍郎又不赞同了,三位小殿下是何等的身份,傅朝瑜敢使唤他们? 郑侍郎有心阻止,可是瞧见圣上管都没管,一副习以为常的模样,他自己也不便开口,只是暗暗给傅朝瑜记上一笔。 周景文不愿意,抱着胳膊迟迟不愿意动手。这些被遗弃的小孩在他看来比宫里的太监还不如呢,脏兮兮的,他可不愿意碰。若是知道今日出宫是来这种地方,他无论如何也不愿意出门。周景成则是有些害怕,因为这些孩子里头有一个脸上有胎记,从眼睛一直蔓延到脖子,鲜红一片,可吓人了。 周景渊却胆大,直接从他舅舅手里接过了硕大的糖袋子,撅着身子吃力地拖到中间,扒开绳子小手往里一掏,立马掏出了一堆,挨个给小孩儿们发糖。他才丁点儿大的个子,却跟个小大人似的,发糖的时候有条不紊,将每个小孩都照顾到。碰到年幼比他个子还矮的,周景渊便很有私心地给了他一块大的,还摸了摸他的脑袋,心中很是满足,这是个比他还矮的弟弟呢…… 周景成见他们感恩戴德地捧着饴糖,迫不及待地塞进嘴里后露出幸福的模样,心中忽然涌现出莫名的情绪来。自己看不上的东西,原来是别人求之不得的。他在暗中观察,很快便注意到了那个半边脸上都是红色胎记的小孩。 第78节 对方吃得正开心,发现周景成的目光后,大概是因为有糖的缘故,冲着周景成笑了笑。 周景成吓得赶紧躲在父皇身边。 皇上仍在思考福田院的解决之策,无暇顾及其他。 隔了一会儿,周景成又偷偷瞄了一眼。对方似乎并不介意他的躲避,又或是习以为常了,没有任何伤心失落,依旧在品尝嘴里的美味,吃得很是陶醉。他没生气,周景成对了对手指反而有点不好意思,偷偷挪到五弟身边,商量道:“五弟,你待会儿能不能多给他一颗?” 周景渊奇怪地抬起头:“四哥为什么不自己给呢?” 周景成羞赧:“我不敢。” 他还是有点害怕。 周景渊不怕,反正糖有点多,他很快便美滋滋地开始发第二轮分发,并且很靠谱地偷偷给那个胎记小孩儿多拿了一块。对方握着糖,眼睛又亮了几分,脸上重新焕发了活力,还冲着周景成憨憨笑了一声。 周景成低头,觉得他好像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目睹这一切的皇上一言不发,对比了三个小皇子,那个最大的反而最让人失望。老三这肯定是随了贵妃的,性子独不说,还没有什么仁爱之心,好在他非嫡非长,往后也不必对他有什么指望,别再长歪就行了。 傅朝瑜见皇上似乎还挺喜欢看的,于是趁着气氛还不错问起了几个大孩子:“你们如今最想要什么?” 郑侍郎想阻止他胡说八道都没来得及。 有了两块糖的情谊,抱着弟弟的女孩儿坦言:“想要赚钱。” 周景文“嗤”了一声,庸俗。 皇上淡淡地瞥了他一眼。 后面有个大孩子也开了口:“我想要读书。” 皇上面色稍霁:“哦,为什么呢?” “先前管事的大人家中孩子进学了,那位大人很高兴,还给我们吃了一口肉哩,是新鲜的肉,没有馊味儿!想来读书应当是个很光荣的事儿吧,否则那位大人也不会如此高兴。” 皇上跟京兆尹笑容僵在脸上,同时笑不出来了。 偏偏那些孩子们像是打开了话茬一样,开始x七嘴八舌的讨论起来。 “听说读书可以当官儿。” “当官儿好,要是当官了便再也不愁吃不饱了。” 还有女孩子道:“那我也想当官儿。” “女孩子是当不了的。” “凭什么?”小女孩儿不服气,转向傅朝瑜求证,“女孩子真的当不了官吗?” 傅朝瑜心想有什么不可以的,他的后世还听说过有女皇呢,不过这等大逆不道的话他可不敢说,瞄了一眼皇帝,只道:“宫中也有女官。” 小孩子好糊弄,拍着手道:“太好了,那我以后便想去读书然后进宫当女官!” 傅朝瑜想说,进宫一点儿也不好,宫墙之内就是个吃人的地方,等级压迫与剥削一点不见得比外头少,但是当着皇上的面,傅朝瑜只能将真心话给咽了下去。 皇上百感交集,此情此景,他要是不答应这些孩子们的请求那也太没有良心了。可就国库而言,他要是敢贸然答应,户部跟三位丞相头一个不同意。真是左右为难,想他堂堂帝王竟然要为几个钱子发愁,连完成几个孩子的心愿都不行,啧,憋屈! 这会儿便轮到贴心的傅朝瑜建言献策了,他给皇上一个胸有成竹的眼神。 皇上略一迟疑,想到前几次傅朝瑜的绝妙点子,心下一动,莫不是傅怀瑾又有主意了? 既然他们君臣要说话,那剩下这几个人便明显碍眼又碍事儿了。皇上转过身,神色自若地让京兆尹跟郑侍郎留在这儿,他跟傅朝瑜去别处福田院看一看。 京兆尹还想跟着,皇上嫌弃道:“带上你反而是个累赘。” 京兆尹大人生生停下脚步,别提多伤心了。 皇上是个绝情的,说不带他便不带他,马不停蹄地领着傅朝瑜跟三个孩子准备去西市瞧瞧。 周景渊糖还没有发完,可是看着舅舅要走,立马就急了。郑侍郎笑眯眯地走过来,格外慈祥地冲着周景渊笑了笑,比对待傅朝瑜的时候态度不知轻柔多少倍:“小殿下不如将糖交给微臣,微臣替你发。” 周景渊瞪大眼睛,吓得后退了好几步,被后面的东西绊倒,一屁股坐了下去。 仰着头往后一看,正好对上他舅舅往下看的脸。他刚才就是被舅舅的靴子绊倒,这会儿坐在舅舅的靴子上,整个人跟个团子似的。 傅朝瑜轻轻松松将他抱了起来,冲着郑侍郎歉意地点了点头:“大人莫怪,小五认生。” 周景成溜了过来,对着五弟疯狂使眼色。 周景渊小脑袋一转,指着脸上有胎记的孩子:“舅舅,把糖交给他吧。” 那孩子都愣住了,等到郑侍郎将糖袋子交到他手上,周围的小孩儿兴冲冲围在他身边时,他才如梦初醒。刚想要道谢,然而那几个小公子已经离开了。他捏了捏手里的糖,有些不习惯被人如此郑重对待。 郑侍郎贴心地问:“若是不想分,可以让其他人帮你。” “不——不用。”他想的。小孩儿摸了摸脸上的胎记,感受到了周围同伴的热情,心中沉甸甸的情绪忽然松快了不少,鼓起勇气道:“大家排好队,挨个儿过来领。” 里头热闹的声音,便是隔着两扇墙也依旧能听到。周景成趴在马车上,觉得下回可以再来这儿逛逛,若是下回再过来,他就多带点东西,宫里好吃的好玩儿的可多了。 周景文全程冷漠,见他只知道注意这些没用的东西,心中划过一阵躁意,拍了一下车壁:“同样是皇子,凭什么老五就能跟父皇坐在一块儿,你却只能单独坐在后面的马车,也不嫌丢人?” 周景成挠了挠头:“可是三哥你也坐在后面,要丢人咱俩一块儿丢。” 周景成:“……” 算了,他跟傻子说什么。 然而那个傻子在给周景渊开脱:“五弟是被他舅舅抱过去的,傅舅舅跟父皇肯定是有事儿要商量,咱们掺和什么?” 周景文已然不想说话了,他也知道是傅朝瑜跟父皇商量,可老五又听不懂,为什么也能跑过去,说来说去不外乎是父皇偏心! 周景渊确实听得一知半解,但他敏锐地察觉到,舅舅好像打着什么坑人的主意。 傅朝瑜知道朝廷钱不多,所以他的打算是想让这群人自给自足,在福田院旁边兴建学校,或者,说是技校更为贴切一些。由官府召集工匠教这些孩子一些手艺活,如今工艺种类繁多,常见的比如纺织、刺绣、织锦,再到陶器、漆器、木雕,又譬如酿酒、酿醋、制糖,凡此种种,不一枚举。手艺精湛的人绝不会轻易将这些本事交给外人,但朝廷也有官营作坊,那些匠人吃着皇粮,让他们过来授课也影响不到他们的利益,应该不至于藏私。 福田院有好些是手脚健全之人,能够学会并且能做出来。只要他们能学会,朝廷可以在京城及地方开设单独的商铺,专门卖福田院所做的手艺品,对外在编几个感人肺腑的故事,鼓励百姓献安心,支持福田院救济者自立自强,到时候也不怕那些人不买。 皇上听傅朝瑜说起这事儿,眉眼一松,心情顿时舒畅不少。 他觉得这法子可以一试! 傅朝瑜打量着皇上的脸色,又加了一句:“其实不只福田院的孩子想要上学,平民百姓的孩子一样能读书,若是官府能办一所小学,让适龄儿童入学读书识字儿,也是造福百姓的好事。” 如今的小学教育,主要在家庭和塾馆完成,所学大体两类,一是“洒扫、应对、进退之节”,二是“礼、乐、射、御、书、数之文”。平常百姓家庭没有贵族家学的条件,也交不起私塾高昂的学费,故而百姓家的孩子大多都是不识字的。若能兴建小学教育,对文治当是一大功。 皇上何尝不知道此事对江山社稷有功呢,但现实则是:“如今国库不允许,朕也是有心无力。” 傅朝瑜唇角微扬:“上回大公主的文刊选了绣娘,在民间引起热议,不如这回再选一个’京城十大慈善家’,若有些虚名在前面搁着,想必哪些商贾也愿意慷慨解囊吧。” 慈善家? 皇上不愧跟傅朝瑜认识这么久,立马明白傅朝瑜的意思,甚至已经替他给完善好了方案,先用这个慈善家的名头勾着人上套,再放出兴建小学跟福田院学校的消息,吸引京城商贾投钱。最后他再勉励两句,或是亲手写个牌匾以作奖励。 若是京城这边运作良好,明年还可以在整个大魏境内评“十大慈善家”,皆是小学缺钱一事,便可以迎刃而解了。 他怎么没想到这么好的点子呢?真是妙极!皇上拍着傅朝瑜的肩膀,那叫一个十二分的满意,真不愧是他看重的人! 臭味相投的君臣两人相视一笑。 傅朝瑜将小外甥往怀里搂了搂,大公主上回算计他,他还没有还回去呢,正好这回丢个天大的馅饼给她,傅朝瑜不信她不接。大皇子在军中势力匪浅,大公主若是再同商人走得近,端妃一派既有兵又有钱,他不信那位太子殿下能坐得住。 第78章 嫌弃(一更) 君臣二人商议一番之后, 再次下马车之后已然换了一副面孔。 君臣相合,皆是一副春风得意之态。 等到了西市的福田院,见到这里的情况比东市的还要差一些时, 皇上虽然有些失望, 却还能稳得住。索性这只是暂时的。只要计划能成,要不了多久这里便能改头换面。 皇上再跟几个小吏问话,傅朝瑜则领着三个小孩儿给他们上课。 除了他小外甥从前在冷宫的时候受尽苦楚, 其他两个孩子都是衔着金汤匙出生的, 有荣华富贵加持,他们根本想不到寻常百姓过的日子都是什么样的。今日来这儿,只是为了看他们能否生出一些同理心来。他家小外甥当然是最棒的, 四皇子表现尚可,三皇子便不尽如人意了。这小家伙高傲得很,对外头的这些小孩不屑一顾。 傅朝瑜抱着胳膊盯着他看了一会儿, 看得周景文一肚子不爽, 张牙舞爪地问:“看什么看?!” 正走在前头的皇上闻言回过头, 阴测测地警告:“周景文。” 一字一顿,吓得三皇子一哆嗦,瞬间怂了, 再也不敢跟傅朝瑜顶嘴了。可他心里却还嘟囔着, 更加确定了父皇偏心。 傅朝瑜也没指x望这个小皇子能改好, 更没指望他成人成才, 他对三皇子往后长成什么样子不感兴趣,若不是怕他暗地里折腾小外甥,傅朝瑜甚至都不想带他出来。这会儿他既然不愿意改正, 傅朝瑜便只给小外甥跟四皇子上课。 第79节 课便是京城以外的穷苦人家日常吃什么,用什么, 穿什么。傅朝瑜自然没有故意渲染,但是民生艰难四个字从这些衣食住行里便能一览无余。对于没有家资的穷苦人家来说,一点小小的意外,便足以让他们一整个家庭支离破碎,是以,才有会福田院这种救济机构的诞生。 傅朝瑜给他们捋了捋福田院产生之源,历代几经更名,以及太.祖皇帝为什么重新设立起来。 两个小孩听的格外认真,“福田院”写个词在此之前只是一个陌生的名字,但是今天之后,这三个字却在他们脑中渐渐清晰了起来。 皇上亦然。 他一向自诩大魏已经是一个太平盛世了,朝臣们也每每上书吹嘘,这些话皇上听着确实高兴,但他还不会盲目自大到以为如今的天下当真海晏河清。远的不说,只说京城吧,时有乞丐流民,每到冬日苦寒之际,更有许多百姓活活被冻死。皇上难道不知道这些吗?他自然知道,甚至还可以想见其它的百姓过得都是什么日子,也明白自己离一个仁君圣主还差得远呢。 父子几个被傅朝瑜带着在偌大的长安城里逛了一整日,直到傍晚才回了宫。 分别之际,皇上望着闹哄哄的三个小孩,想到今日傅朝瑜给他们上的课,觉得偶尔跟他一块出门挺好的。要不下次再去点远的地儿看看。 朝中除了郑侍郎同京兆尹,并没有知道皇上的任性之举。 郑侍郎临晚了还将傅朝瑜叫过去臭骂了一顿,不仅骂傅朝瑜懒散没有礼数,对着几个小皇子没有敬畏之心;更骂傅朝瑜行事没有章法,不知道给京兆尹脸面。得亏那位大人是个心胸宽广的,这要是换了一般人早就把他给恨死了。 傅朝瑜也冤枉:“微服私访是圣上的主意,想怎么看也是圣上的意思,我哪里有能耐左右圣上的决定?” 郑侍郎阴阳怪气:“你没有这能耐,还有谁能有这份能耐?” 今儿在福田院,圣上对这臭小子的喜爱有目共睹。后来这臭小子还单独跟圣上去了别处,也不是中间有没有说些什么。郑侍郎这两日实在是被吓得够呛,他也摸清楚傅朝瑜这完全不按常理出牌的套路了,只尽量跟他说:“你要是有良心,还肯体贴我跟王大人,以后闹事之前好歹知会我们一声。再这么不声不响地搞事,我跟王大人早晚都要被你们给活活气死。下回若再犯错,别想我们再给你善后!” 郑侍郎恶狠狠地警告。 傅朝瑜漫不经心地点头,他记得郑侍郎之前貌似也说过不给他们善后来着,可见这话也不必放在心上。 当然,傅朝瑜绝不忍心让他们气死,这样刀子嘴豆腐心、看着满腹算计实则护犊子护到极点的好侍郎,除了他们工部别的衙署谁家还有呢?傅朝瑜讨好地冲着郑侍郎笑了笑:“下官一向敬重大人,怎会让大人为难?” 郑侍郎:“……呵。” 傅朝瑜唯一遗憾的就是郑侍郎不是尚书,听闻他们工部的尚书大人病愈回来了,只是那位大人神出鬼没的,也未曾召见傅朝瑜几人,都没拿他们当个正经人,傅朝瑜等也不会往他身上使劲儿。也罢,还是巴结巴结郑侍郎吧。 回了宫的皇上自然也没闲着,马不停蹄地召集三位丞相进宫商议,对于赚钱这样的事儿,三位丞相与皇上一向都是同一战线的。虽偶有小心思,但在大是大非面前他们一向拎得清,否则也不会稳坐丞相之位了。再说,这件事反正也不必朝廷花钱,国库不亏就行,如若今天皇上说的是朝廷自费,那他们无论如何都得据理力争一番了。 事情敲定之后,大公主也被招进宫。皇上三言两语便将这件事情交代清楚,抛出诱饵,询问大公主想法。 第79节 大公主心头狂跳,想都没想便接了这差事。直到从大明宫出来之后,她这激动难耐的心情还是没有削减半分,她的《女谈》一向被认为难登大雅之堂,可就是这样一本难登大雅之堂的东西,却能解朝廷之困,更能替父皇分忧。 此事能成,京城商贾必会对她感恩戴德。来日将这评选推到大魏民间,各地的商贾也都会对她抱有好感。诚然,商人的社会地位并不高,但却是最有权的一波人。她若是牢牢抓住了商贾,等于抓住了大魏一条命脉。 这可是天大的好机会!曾经可望而不可即的权利,如今已经唾手可得了。大公主心肠澎湃,野心犹如野火一般在旷野中恣意燃烧蔓延,隐隐有燎原之势。 皇上下令之后,也能想到此番老大跟太子必有一争,他不耐烦看到两个儿子一起犯蠢。正好西南边境有人作乱,皇上直接让老大带兵前去御敌了。 大皇子听闻此事,在他父皇那儿表明了决心之后,屁颠屁地朝带兵出发了。这两年,大皇子就没怎么待在京城,都是隔几个月被皇上名正言顺地赶出京城,不过他没多想,总以为是父皇器重他,还让他精兵呢。 父皇能登基,便是因为跟随先帝南征北战,立下赫赫战功,如今父皇对他委以重任,岂不说明父皇心里更看重他? 大皇子不日便启程,反而傅朝瑜听闻此事之后恍惚了一下,上辈子大皇子是因为什么出局来着? 若他记得没错的话,但是就是征兵西南回来之后摔伤了腿,之后太子趁此机会多番下手,这才将大皇子彻底踢出去的。不知道这辈子,还会不会跟从前一样。 大公主也清闲不到哪里去,兄妹二人一个比一个忙。 可天下无不透风的墙,大公主风声还没有放出来,太子那儿却已经先一步收到了消息。得益于张俭劝阻,太子看似已经打消了对傅朝瑜的针对,但对大皇子与端妃却还是恨之入骨,时时针对。这段时间两边的人都对工部修路这件事情垂涎已久,企图从中分一杯羹。无奈工部的郑侍郎跟王侍郎都是个滑不溜手的,太子跟大皇子轮番上阵,都没能从工部手里撬开多少好处。 工部鸡贼得很,听闻已经准备让太府寺的人也掺和一脚了。 太府寺可是杨直管的,杨直那厮是父皇的走狗,忠心不二。让他插手,说不定要将修路的钱全都送到父皇的腰包里。杨直仗着父皇撑腰,平日里看着仿佛很好说话,可一旦涉及到利益便分毫不让,是个名副其实的笑面虎。有他坐镇,太子跟二皇子几乎可以料见,这修路的差事他们已经分不到一丝一毫了。 两人在修路这件事情上都没捞到好处,太子也不至于心里失衡,可问题是,父皇转头便给了大公主这么大的甜头。给大公主甜头,无异于扶持老大跟他打擂台,父皇这是对他不满了吗? 太子却不得不提防。老大跟大公主这对兄妹二人绝非善茬,若是放任不管早晚要酿成大祸。尤其是明嘉,一个姑娘家却有这么多的小心思,甚至比端妃还要可恨。太子不准备轻拿轻放,对付老大还要掂量掂量,对付大公主便容易多了,太子没多久便注意到了大公主的亲事,准备在这上头做一做文章。 太子很快便从太后入手,想要将大公主嫁出去,大公主不知打哪儿听到了动静,她的事业才有起色,太子却想让她前功尽弃,大公主如何肯认命?这两人私底下斗得天昏地暗,嫌隙越来越大,彼此的抵触与恨意也越来越浓。 一晃几日过后,程阑的律学文刊终于算是定稿了。 她听了傅朝瑜的意见,尽量用浅显易懂的话来编制文章,前面的许多篇都是以离奇曲折的故事入题,引人入胜,后面结尾才开始点题普法。至于深奥一点的文章倒也还有全都放在了后面。周文津那篇写好的文章也一并放在后头。 程端捧着妹妹刚弄出来的东西,看得认真又细致。 这文刊做出来之后,程阑也没准备能一鸣惊人。这么多年来,律学一向都是不温不火,总不至于刚出来本文刊便能成为香饽饽吧。不过,x推广律学这件事情也不必急于一时,普法这件事情更是得潜移默化,循序渐进。 程阑等得起。反正她也不准备结婚生子的,她有大把的时间奉献在律学上面,相信有生之年,定能够以自己的绵薄之力助推律学发展。 这动静不大,却也依旧传到了皇上的耳朵里。 程端被召进宫之后,还以为是近来的两个案子有所争议,正琢磨着该如何回禀,便听皇上问起了他妹妹新创的文刊。 程端一头雾水,难道圣上是觉得这本文刊不应该由个人牵头,想要收归朝廷?他揣测圣意,自以为摸清楚了皇上的想法:“不过是家妹胡闹之举,圣上若是觉得不妥,微臣便让她放了这文刊,移交给刑部或大理寺。” 不想皇上却摆了摆手:“折腾这些做什么?交给她同交给朝廷没什么两样。” 程端越发迷糊了。 皇上咳了一声,压低声音道:“朕打算封你妹妹为皇贵妃,代皇后掌中宫之权。” 此事他琢磨许久,也叫人细细地考察过程阑。程阑此人,性情清冷,赏罚分明,待下宽严有度,且程端还是他的人,又一向用着放心。程阑身为程端的妹妹,最适合执掌宫权了。其实皇上心头还有点别的想法,那《女谈》之前都是小打小闹,这回他虽然将差事交给了大公主,但是到底觉得不妥,只是没有更好的方案罢了。若是程阑日后能扶持文刊,兴许还能将大公主的文刊挤下去。明嘉跟老大已长成,这些年胃口愈发大了,吃相难看。 程阑看样子心思也不在养育子嗣上,让她管这些,再好不过了。 皇上的算盘打得精,程端却如遭雷劈,让他妹妹入宫当皇贵妃? 天可怜见,他连大妹妹两三岁的人都看不上,更不用说圣上了。虽然圣上龙章凤姿、仪表堂堂,看着也不老,但是他比妹妹大了十二岁啊。 程大人内心无比嫌弃…… 第80章 慈善(二更) 心中再不平, 程端也不能说什么,只好默默领旨。不领旨还能怎样,难道他还敢当面说:圣上您年纪太大了, 我瞧不上吗? 出宫之后, 程端长叹一声。 皇贵妃一事非同小可,他不知道圣上怎么就想了这么一个叫人哭笑不得又挑不出错的主意,皇后之下, 众妃之上, 既不占皇后之位,又能替皇上名正言顺的管理后宫,还能在身份上天然的压制宫中所有妃嫔。这样一个皇贵妃若不是他妹妹当, 程端肯定得说一声妙,还得赞叹圣上的巧思,可偏偏为何是他妹妹呢? 虽然不愿, 可程端回去之后还是第一时间将这件事情跟妹妹说明了。 程端说得小心翼翼, 每说一句, 都要悄悄打量妹妹的神色。 程阑微怔,意料之外却又在情理之中,后宫总归是要有人管事的, 只是没料到的事, 圣上竟然会选她。想来也对, 若是选个年轻的姑娘, 只怕也压不住这群趾高气扬的妃嫔。 程端原还担心妹妹生气,不想自己说完之后,妹妹却一点反应都没有。程端满腹不解, 自己先憋不住了:“妹妹,你不生气么?” 程阑静静地翻着书, 闻言抬头打量兄长,挑眉:“我气什么?” “圣上年岁比你大了一轮。” 他妹妹今年生日过完之后才到三十,皇上却已经四十好几了,比他年纪都还大呢,程端自己想的都觉得嫌弃。 程阑放下书,淡淡地道:“年龄并不是问题。我虽并不打算成婚生子,不过若是圣上需要我代管后宫,便遂他的愿好了,就当是还了圣上对咱们家的恩情。” 程端沉默,他倒是一时忘了还有这件事。先帝时父亲被罢官革职,直到当今圣上上位才查清了冤案,还了他们家的清白。也正因为如此,程端才如此辛苦替皇上卖力。可他们家只他一个人去报恩就够了,如今牵扯上他妹妹,程端总觉得懊悔。 在程端看来,他家妹妹浑身上下没有一处缺点,谁来当他的妹夫都是高攀了。 程阑大概也看出了他的别扭,安慰道:“兄长不必为我觉得委屈,来日我进了宫便是众妃之首,掌管公务之余,还能利用皇贵妃这层身份推广律学。圣上既然信任咱们兄妹二人,这点要求肯定还是能应的。” “可宫中还有端妃娘娘她们,都并非善茬。” 程阑含笑着望向兄长,她自问也不是什么善茬,倘若手段绵软,也不至于能压制满府下人与一众族亲了。 程端不甘心地闭了嘴,其实他除了发两句牢骚之外并没有别的法子。圣上都已经开了口了,难道他们家还能违抗圣旨不成?只是心里多少有些过不去,总觉得自家吃了亏。 相较于程端,程阑全程接受良好,甚至已经琢磨着要带哪些人进宫了。圣上宁愿从宫外选,也不愿意提拔宫中的妃嫔,做这个皇贵妃,可见他对六宫妃嫔是不信任的。既如此,程阑便也不担心譬如端妃之流给自己使什么脸色,自己这重身份天然便能压制这些妃嫔。 她无心宫斗,只想借着这种身份好办事,但她向来也不怕跟人斗。至于生儿育女,程阑更不放在心上,若是日后有了孩子免不了要被人怀疑,又哪里还能那么方便的做事呢? 几日后,一道圣旨发往陈府,正式封程阑为皇贵妃。 傅朝瑜早就猜到了会是这么个结果,跟他不同,周文津却是对此始料未及。骤然听闻此事,也如程端一样又惊又乱,生怕程阑委屈。 二人接着请教的名义溜进了程家,见到了程阑。 周文津还是情绪低落,他担心程姑姑也是如此,没想到人家可比他豁达多了。周文津一时有些茫然,半晌又问:“那律学的文刊,还要做吗?” “为何不做?”程阑回得理直气壮,“我如今已是皇贵妃,做起这些岂不更是信手拈来?那文刊都已经印好了,只等一个吉利的日子便可以发售。” 傅朝瑜灵机一动:“不如挑您进宫的日子吧。” 届时万众瞩目,还能顺利给律学文刊拉一波关注,多好! 程阑失笑,这小子还是一如既往的滑头:“也罢,便依你吧。” 程阑入宫是做足了准备的,家中一切自有兄长照顾,但是周文津初入官场,又无家底支持,她兄长公务繁忙有些小事只怕也照顾不过来,且周文津又不是会告状的性子,受了委屈只怕也只是默默忍受,程阑对此很是担心。故而,她私下还交代傅朝瑜多看护着点儿。 作为回报,她自然也会好好照顾宫里的那位小殿下。 程阑封皇贵妃的圣旨一出,不仅周文津吓了一跳,朝野内外也是哗然一片。 他们吵了这么久的皇后之争,竟然被圣上如此轻易就化解了,如今挑的这个人完全不在先前众人推选的范围之内,仿佛是横空出世一般。虽说皇贵妃没有占着后位,但也差不了多少了。位同副后,代皇后行使中宫之权,这不就是实际上的皇后吗? 太子正好给大公主挑了一个夫家,暗暗说动太后,想要促成这门婚事。结果这事儿还没成,反而听说了皇贵妃即将入宫,一应礼节比照着皇后略减一等,虽说住得不是长乐宫,却也是离大明宫最近的含章殿,尚未入主中宫,班底却已经给配齐了,还都是父皇的人,且含章殿的太监总管与一应女官人数也跟从前长乐宫的人数一致。 太子一时间竟看不透多了这么一个皇贵妃,于他究竟是有利还是有弊了。显然,这位皇贵妃是父皇的人,其实只要不是端妃上位,对太子来说影响都不大,只要没有继后,他永远都是中宫嫡子。对于这突然冒出来的皇贵妃娘娘,太子暂时不准备动手,打算静观其变。 倘若她能安分守己的、不插手东宫,也不摆皇贵妃的谱,太子尚且能够容她。 真正容不下她的是端妃跟大公主。 端妃与大公主一心上位,尤其是大公主,野心渐大,卯足了劲想要让母妃当皇后,结果半路杀出来一个程阑,倒是让她们的百般筹谋全都付诸东流了。 大公主这段时间别提多憋屈,一方面要自己端得住,仔细处理父皇交代的事;一方面还得劝说母亲,让她不要一来便跟皇贵妃产生冲突。忙得焦头x烂额,分身乏术,情绪越发不好,冷不丁又听闻太后想给她说亲。 大公主乍一听说亲便皱起了眉头,再一听这里头仿佛还有太子的手脚,压制许久的情绪一点即燃,竟毫不留情地当场回绝了。 热热闹闹的场子,一下子便冷了下来。 太后跟几位太妃也是好心,这才拉着孙女儿过来介绍亲事,谁想到这孙女儿竟然一点面子都不给。太后的脸便有些拉不下来,她道:“哀家同几位太妃都觉得此人品行相貌都还不错,况且你年纪也不小了,总不能一直耽搁着。太子跟大皇子在你这个年纪早已成婚,整个皇家也就只有你如今还拖着,你想拖到什么时候?” 大公主深吸了一口气,暗自后悔自己方才没有憋住,强行让自己冷静下来:“皇祖母,皇家的女儿不愁嫁,孙女儿如今还不着急成婚。” “胡闹!”太后听到这话便怒了,“男大当婚,女大当嫁,千百年来都是这个道理,你如今到了年纪还不说人家,外人会如何非议你父皇母妃,如何非议大魏皇室?你身为公主享受天下奉养,怎可意气用事?” 大公主正想解释,然而太后正在气头上,压根不愿意听她辩解:“过些日子哀家便叫那孩子进宫,你们见过之后再看看是否合眼缘,若是此人不行,那便再找下一个。总归无论如何,今年之内必须将亲事给定下来,不可再拖!” 太后一槌定音,不容大公主反驳。 大公主带着怒火出了未央宫,一路疾行,直到回了住处才没忍住发了火,还处置了两个犯了小错的宫人。 她才刚刚尝到了权力的滋味儿,怎么能心甘情愿的嫁人生子?不用想也知道,这回的事儿必然太子闹出来的是。 很好,大公主坐在桌前,笑得森然,真以为她会忍气吞声? 伺候的大宫女有心提醒,当初劝端妃娘娘不要同太子对上的,是她们殿下;如今一心与太子扳手腕的,也是她们殿下。可见某些事儿真正轮到自己头上的时候才知道厉害,到那时,再多的理智也都会化为乌有。 好在太后并非立马就让人进宫,这几日的功夫足够大公主调查清楚了,同时,评选京城慈善商的消息,也顺利散播了出去。 评选的标准便是为慈善事业所投花费,这可不是随便哪个人都能编造的,每笔钱需得由官府的人做公证,如此才有入选的资格。 鉴于福田院最近闹出来的动静有些大,如今说起慈善众人头一个想得便是这里了,当天便有一位茶商同京兆尹搭上关系,吐露出想要投钱修缮福田院的意思。 京兆尹大为惊叹,还真有人这么着急过来送钱的?真是天上掉馅饼的大好事! 京兆府要花钱的地方多了去了,可因为有圣上交代,这会儿他便“勉为其难”给这位茶商介绍起了福田院技校跟小学的两件大事。 茶商若有所思,而后选了第一件,他愿意承担福田院学校全部的开支。 善人! 京兆尹恨不得拍着他的肩膀跟对方称兄道弟,真是天大的善人啊! 有人解决了福田院拨款不足的问题,便等同于解决了京兆府岌岌可危的名声。他立马安排京兆府同工部合作,率先开工。 在使唤工部这件事上,京兆尹再狠心不过了。 可怜工部所有的官员小吏都在连轴转,修路的事儿还没忙完,又得忙建技校的事儿。 整个工部如今最闲的便是傅朝瑜他们了。 新建福田院他们已经画好了图纸,由他们几个集思广益,最后让吴之焕画稿。这新建的福田院不仅住的地方比从前的好,里头大院里面还有不少玩乐戏耍的东西,比照着傅朝瑜的游乐园。 傅朝瑜不在意这些小玩意儿是否流落到外头去,连他那游乐园如今都有人仿造了,早晚能仿成一个一模一样的。不过他靠着这个几乎已经赚回本了,名声也打出去了,倒也不在意别人抄不抄的,只要有人玩得高兴就行。 福田院的孩子们虽然出身贫寒,可傅朝瑜还是希望他们能拥有一个正常的童年,尽可能的给他们弥补遗憾。 图稿画好之后,没两日功夫便已经招好了瓦匠木工,还有一群从周围百姓中临时雇佣的帮工。傅朝瑜也不太懂建筑,反而是杜宁跟吴之焕对此颇有钻研的劲儿,请教了方徊之后一门心思想要修一个最大最漂亮的福田院。 傅朝瑜跟陈淮书每天在那儿监工就成了,反而成了工部最清闲有福之人。 第80节 傅朝瑜也没压榨这些帮工,中午吃完午饭之后,还让他们休息半个时辰,省得下午上工时劳累。 他们四个人也休息,将做好的折叠床拿过来,就地休息。还别说,这在树下跟一群人集体午憩,吹着小风,避着太阳,当真别有一番滋味…… 郑青州这日暗访,发现他们几个在树荫下悠哉悠哉睡着觉,差点自己活活气死。 他们忙得脚不沾地,这几个人竟然在树下睡大觉?是可忍孰不可忍。 郑青州二话不说便将他们轰走,让他们都跑去修学校。 工部忙成这样是谁害的? 他傅朝瑜动动嘴皮子就惹出了这么多的事儿来,还想着在旁边高枕无忧,做梦去吧! 傅朝瑜被毫不留情地赶走,他可不敢惹盛怒之下的郑侍郎,一点脾气都没有,麻溜地跑去干活了。 翌日,皇贵妃册封大礼行过,程阑正式入主含章殿。才刚歇了歇脚,便听宫人禀告,六宫妃嫔与皇子公主皆在外等候拜见。 第81章 立威(捉虫) 六宫妃嫔其实并不多, 能够排得上名号的半只手都数的过来,妃嫔之中,亦有尊卑。 从前皇后之下按理来说便是贵妃。贵妃家世显赫, 又育有皇子, 无奈三皇子生不逢时,有大皇子与太子这两个已成年的压在头上,贵妃在如何费尽力气想让儿子出头也是白费心机。而端妃凭借大皇子之势稳稳地压贵妃一头, 成为皇后之下名副其实头一人。 皇后去世, 最有希望更进一步的便是端妃。可一朝梦碎,现成的便宜却被别人给捡了,可想而知端妃有多恨。不仅是端妃, 其余妃嫔其实也是不服的,今日与其说来拜见,不如说是前来试探一二。 同他们相比, 几个皇子公主便单纯多了, 当真以为今儿只是过来问安的。 几个孩子一下地, 便发现对方都穿了新衣裳。有新衣裳自然都好看,可是几个人一对比,周景成却发现一件事儿:“五弟, 为什么你的衣裳看起来比咱们的都好看些?” 周景渊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衣裳:“可能是秦嬷嬷手艺比较巧吧。” 贤妃默默观察, 叹了一口气。那衣裳除了料子好, 别的也就一般, 主要得益于五皇子长得一张漂亮可人的脸,便是穿个粗衣麻布也显得精神。再一瞧她那胖儿子,便是穿得再精细总还是有股地主家少爷的气质, 跟人家真的没法儿比。人无人的差距,就是这么遥不可及。 不过好就好在并不是只有她儿子比不上五皇子, 贵妃的三皇子同样也比不上。贤妃如今是死了心力争上游了,先前她让家里打听了一番,这位初进宫的皇贵妃娘娘并非善类,也不缺手段,贤妃掂量掂量自己的本事,决定暂避锋芒。 可不是每个人都似贤妃这般识大体,端妃与贵妃便不服,凭什么这皇贵妃一入宫门,圣上便将她们的宫权给收了?这两人直到进了含章殿见到皇贵妃之后仍一肚子不平,说起话来也是拈酸吃醋的。 端妃与贵妃一唱一和,拿着皇贵妃从前被退婚的事情取笑,又话里话外嘲讽程阑年纪大。 众妃嫔闻言却是一句话都不敢说,偶尔被她们两人点名,只能讪笑着点点头,反倒比她们两人还尴尬。 程阑却也不恼,不紧不慢地稳坐上位。等她们俩人说够了之后,程阑才笑地看着端妃与贵妃,端起了茶:“哟,与诸位妹妹说说笑笑的一时间竟忘了时辰,多亏了诸位妹妹善谈。也好,今日既见了,日后也不至于生分。” 贵妃颇为得意地起身,心想这皇贵妃也不过如此,这么快便招架不住想要端茶送客了。 只是她才刚起身,又听对方慢条斯理地道:“我这人素来是规矩大过天,今皇后仙逝,中宫无主,本x宫承蒙圣上看重坐上了皇贵妃的位置,自当殚精竭虑,替皇上守好后宫。今后还望各位妹妹也能各守其分,各司其职,每日晨昏定醒一律比照从前规制来。不过,这一日两趟终究是麻烦了些,早起诸位妹妹先来请安,傍晚便派几个小皇子与小公主来这儿吃顿便饭吧,诸位便不必忙活了。” 贵妃震惊地看向程阑,她怎么敢拿三皇子做文章的? 三皇子便是贵妃的命脉,贵妃当然不肯:“小皇子年幼调皮,白日里读书也忙,只怕不方便给贵妃娘娘请安。再说,从前皇后娘娘在世时,也没这规矩。” 程阑从容地道:“从今往后,便有这规矩了。” 周景渊瞅了一眼程阑,这个皇贵妃娘娘好像有点凶。 瞧着贵妃一肚子不痛快的模样,程阑“好心”提醒:“圣上前些日子叮嘱家兄,让本宫进宫之后好生教导诸位皇子公主,想来,圣上对先前皇子公主的教导之事是有所不满的。贵妃若有异议,今日便可去同圣上说明。本宫想着,圣上应当很乐意同贵妃商量三皇子之事。” 众人不由得沉默下来,谁会脑子不清醒跑去跟圣上讨价还价?圣上对她们这些宫妃可从来都没有好脸色瞧,尤其是贵妃,为着三皇子不爱读书不听话的问题,圣上多少次与她不对付? 如今若再去生事,贵妃都能想到自己会被嫌弃成什么样。可恨这个皇贵妃,竟如此轻松便借三皇子拿捏住了她。 贵妃不服,但因为顾及周景文,再没敢多说一句话。 程阑又看向端妃,今日大公主与太子皆不在,听说都是外出办事。不过究竟是有事还是瞧不上她这皇贵妃,她心中清楚。 程阑缓缓开口:“大公主年纪也大了,听说近些日子,太后娘娘跟诸位太妃都在筹划着大公主的亲事?本宫这儿倒也有几个人选,俱是端方持重的好孩子,来日可以与太后娘娘一同商议斟酌。总该找个称心合意的,早日将大公主嫁出去,否则拖个一两年,大公主岂不和本宫一样生生将年纪给拖大了,白白遭人耻笑。” 刚刚才耻笑过皇贵妃年纪大的端妃后背一紧,什么意思,她难道想插手大公主的婚事? 程阑笑而不语,态度暧昧。 她不说话,端妃反而觉得她就是这个意思,端妃这人好拿捏,一儿一女都是她的软肋。程阑拿大公主的婚事做筏子后,端妃脸色便拉了下来。可偏偏程阑只说了这么几句,她身为皇贵妃如此说来也不是错,端妃想要回怼都找不到可以回击的点。 端妃投鼠忌器,怂了。 贤妃看得目不暇接,越发笃定这位皇贵妃娘娘是个狠角色,瞧她多有能耐,三两句话便让端妃和贵妃闭上了嘴,往后还是不要得罪她的好。 程阑也乏了,让宫女送客。 一群人三五结伴地离开,方才还喧闹的含章殿顿时安静了下来。殿中只剩下了程阑自己,还有被留下来的周景渊。 程阑打量着这个小孩儿,个头比寻常的孩子矮,不过被养得极好,唇红齿白,可爱得很,让人不自觉地卸下心防。只是这娃娃自己的警惕心反而挺强,被留下来之后像是被定住了身子一样,僵硬地怵在原地,那双乌溜溜的眼睛时不时往程阑身上瞥。 他以为旁人看不见自己的小动作,一直鬼鬼祟祟地暗中观察。 怪好玩儿的,程阑心想。她对揣测人心手到擒来,更不用说这种天真的小娃娃了,程阑慢悠悠开口:“小五跟傅怀瑾生得还真是相像,真不愧是舅甥俩。” 这招果然好使,还在警惕当中的小家伙立马抬头,小声地问:“娘娘认识我舅舅吗?” “何止认识?他还拜托本宫关照你来着。” 原来是舅舅朋友! 刚刚还紧绷的小家伙立马没了疏离,满是谨慎的小眼神也重新变回了从前的模样,透着一股天真劲儿,整张脸上都写着“愉悦”二字。舅舅也太担心他了吧,还拜托皇贵妃娘娘照顾他,他其实自己能照顾好自己的…… 程阑乐了,这模样,若是屁股后面长尾巴的话指不定已经摇圆了,程阑冲他招招手:“过来让本宫瞧瞧。” 周景渊乖乖地迈着小步子凑了过去,还被这位不苟言笑的皇贵妃娘娘摸了一把脸蛋。 软乎乎的,怪可爱的,程阑评价。 周景渊仰着脖子,愣愣地望着她的手,手指修长白皙,没有指甲,他记得别的娘娘不仅养着长指甲,还会用凤仙花染上鲜亮的颜色,但是皇贵妃娘娘手上干干净净的,甚至连首饰也没戴。 程阑克制住再摸一摸的想法,初次见面,做长辈的应当端庄,她道:“往后每日你都得跟其他的小皇子小公主一块儿来含章殿用膳,可有什么忌口的?” 周景渊摇头,只要好吃他什么都吃:“舅舅说了,小孩子不可以挑食。” “还挺好养活。”程阑摸了摸他圆圆的脑袋,终于道,“先回去吧,明儿傍晚再来。” 小家伙看了她一眼,被走过来的秦嬷嬷牵住了手,重新回了翠微殿。 皇贵妃进宫当日,京城各大书铺里头多了一本新文刊《律案惊奇》,这里头说的不是音律,而是律法。在书铺的掌柜卖力的吆喝中,众人得知这文刊乃是宫中的皇贵妃娘娘主编,大理寺卿程大人审核,说的是古往今来各种离奇的案件,包括前两日闹得沸沸扬扬的投毒案,也在其中。 一个皇贵妃,一个投毒案,便足以赚够眼球了。 许多人不论平日里是否关注律法,先买了一本再说,他们正对皇贵妃娘娘好奇得很,文章如见人,他们虽见不到皇贵妃,但是见一见皇贵妃写得文章也是一样的。 仅这一日,那本《律案惊奇》的文刊便已经快要卖断货了。这样的受欢迎,大大出乎所有人的预料,从前关注律法的人并不多,周文津原本还以为不好卖呢。 陈淮书跟杨毅恬几个连银子都准备好了,想着这书若是实在冷清,他们回头可多买几本送给家里亲戚,好歹支持一下周文津。 结果皇贵妃厉害,压根没让他们操一点心。 买了文刊的人回去一看,发现案子确实通俗易懂,又离奇得很,勾着人一直看下去。通篇没有什么大道理,但好像道理又全在案子里头。那街边巷坊的说书人倒是又有了新的故事,纷纷将原本手头的东西放一放,准备这些日子先就着这本书来说。 足足有十个案子,他们能说上好几天呢。 这事儿也算是迎来一个头彩了,只要这一波让此文刊扩大名声,来日再继续维持文刊水准,今后也不怕会卖不出去。 傅朝瑜还跟周文津说笑打趣:“你如今可不缺润笔费了。” 周文津有些不好意思,皇贵妃知道他家境贫寒,所以给他的润笔费确实不少。周文津也不知该如何报答她,只能尽力写好文章,做好程大人吩咐的事,让皇贵妃娘娘在宫中不必太过忧心。 傅朝瑜几人也没闲着,没多久完成了福田院学校的图稿,今日召集了人马,准备动工。 今儿一整日悄悄在暗地里观察的几个小孩儿似乎有些看明白了,但是他们还不敢相信这一切,福田院还能建学校?那建好了之后,他们能上学吗,学校要束脩吗? 几个孩子互相推搡,最终推了上回那个小姑娘前去。 她站了出来,等傅朝瑜忙完之后才小心地跟上来,确保自己不会耽误旁人的事,期期艾艾地开口询问:“大人,我们……真能上学吗?” 傅朝瑜刚好收拾完东西准备回府,低头一看,身边多了一个小姑娘。再往后一瞧,门边伸出了十几个小脑袋。他一望过去,那些小孩儿便受惊一般地又把脑袋给缩回去了。 傅朝瑜被他们逗得直乐,却没忘记回答这个勇敢的小姑娘:“能,所有的孩子都能上学,不仅能学读书写字,还能学一门手艺,来日自己赚钱养活自己。” 小姑娘愣怔片刻,脸上的红晕像是水墨画一样自面颊晕染开,黑黢黢的小脸立刻熠熠生辉:“真的吗?” 傅朝瑜的心,好像被牵动了一般。 这些孩子并非不懂,他们只是被生活的重担压的太久了,如今稍稍给了点x希望,便足够让他们焕发生机。 傅朝瑜将手搭在她额前,温柔地道:“是啊,是真的。” 第82章 监工(二更) 这一整日, 傅朝瑜等都没能得闲,郑侍郎当真厉害,他自己忙的跟个陀螺似的, 却还不忘挤出时间来看看傅朝瑜几个人有没有偷懒。 傅朝瑜不止一次看到郑侍郎自己都快困得萎靡不振了, 却还有心思找他们的茬。这样坚持不懈的劲头若是不用在他们身上,傅朝瑜其实还挺佩服的。 他担心郑侍郎把自己给累死了,还劝他道:“您何必多跑这一趟呢, 有这个空多歇歇也是好的, 我们绝不会偷懒的。” 还说不会偷懒?郑侍郎冷笑一声,方才他过来的时候傅朝瑜便更几个孩子一块在说笑。 都多大的人了,好歹是个安平侯, 怎么一点架子都没有,先前跟瓦工说笑也就罢了,现在连几个孩子都能跟他一块说说笑笑、亲密无间, 真有出息! 除了郑侍郎, 王侍郎也在暗暗盯梢, 工部上上下下,除了那位老尚书就没有一个闲人。老尚书众人说不得,但是傅朝瑜几个想偷懒那也是绝对不可能的, 就算圣上同意, 他们也不乐意。 都是工部中人, 那就得同甘共苦! 傅朝瑜没法子, 晚上还刻意多留了些时辰,直等到天色昏暗才回了家去。他回去后颇为遗憾自己不能进宫上课,听说弘文馆都快要开课了, 可他却被工部的事情绊着脚,压根没办法给小外甥他们上课。 如今只能寄希望于手头的事情赶紧做完, 他已经好久没能做玩具送进宫了。 有郑侍郎盯着,事情推进得很快。得知工部建的学校往后不花钱也能学东西,福田院的老老少少除了行动不便的,几乎都倾巢出动,力气大的便搬砖、搬木头,搬石块,力气小的,便提着水去和稀水泥。 水泥这种东西他们都是头一次见,掺了水之后软乎乎的,没曾想等它干下来之后却十分坚固,众人瞧着地基一点点打下来,纷纷围在旁边惊叹连连。 这可是属于福田院的学校,往后他们就能在这里头学手艺了,听说会有各式各样的匠人们来这儿手把手地教他们。稍微大一些的孩子都知道这意味着什么,如今想学一门手艺对穷人家的孩子来说太困难了,他们压根没有门路找到好师傅,即便找到了也未必能学会。可如今,他们竟然能跟着先生学各种各样的手艺。 他们聚在一块儿,开始讨论自己往后要学什么。 “我要当个木匠。” “我想当个铁匠。” “我什么都想当,若是先生愿意教的话,我准备都学一遍!” 一群本被抛弃的孩子,因为这小小的技校忽然之间就对自己的未来有了无限的期许。 第81节 傅朝瑜在一旁静静地听着,小孩子有小孩子的世界,他并未参与他们的讨论。 临近傍晚,傅朝瑜等回工部禀报工作,等回去时,刚好碰到郑、王两位侍郎带着方徊在讨论新建的小学。 昨儿又有商贾主动捐钱,说要投钱新建小学,甚至已经同京兆府那边说好了。后头又陆陆续续有好些商人说要出资,有了这笔钱,那小学不仅能建起来,未来三五年内的开销也都不用愁了,即便算上饮食、算上先生的俸禄、林林总总的全都加在一块,也尽够了。 圣上大喜,立即让工部着手新建一座小学试试水,若日后成效不错,再推广开来。 其实比起福田院的技校,朝廷上下更在意的是这小学,这小学可不是为了扶持福田院,而是对所有的京城百姓开放,意义重大,连礼部也掺和了进来,一举拿到了小学的管理权。 今儿早上朝中讨论选址的问题,礼部等自然想要就近,最好直接办在东市附近,礼部管理起来也方便。其他人也都附和,虽不知道这小学究竟能建成什么样,但若是当真有用的话,他们还是更愿意惠及自己子孙。 郑王二人据理力争,还拉着孙明达跟他们一块儿舌战群雄,最后将选址定在了南城,便是从前傅朝瑜等修路的地方。 力压一众朝臣后,郑侍郎也曾反思过自己为何会变成现在这样。他从前可是最怕麻烦,最不愿意跟人起口舌之争的,朝中的争执能躲就躲,这会儿却连性子都变了。不仅是他,王桦也变得彻底。 不过除了懊恼之外,更多的还是目的达成的得意。 他们并不愿这小学沦落为从前的国子监。 傅朝瑜见他们讨论得正起劲儿,听了一会,原来是讨论建地大小以及是否要建造学舍一事。 傅朝瑜忍不住插了一嘴:“自然要建造学舍了,兴许有人为了求学,愿意辗转半个长安城让自己的孩子入学读书也不一定呢。与其让他们早晚走读,不如多建一些学舍,也好让他们有住的地方。这小学本就是为了穷苦人家而设的,富贵人家的孩子在自己家里学就是了,哪里用得着来小学同旁人抢名额呢?既然是为了贫苦百姓而建的,总得多替他们想些,可不能忘了初心。” 郑侍郎觉得这话说到了点子上,但他最近很是看不惯傅朝瑜这伙人,虽说认同了,但是嘴上还不忘挖苦:“你又知道了?” 傅朝瑜讨好一笑,凑过来时又看到他们画的四平八稳的图纸。好是好,但就是太平了,傅朝瑜指出:“之前新建福田院的时候,我们还增了一个游乐场。这个虽不好设在小学里头,但多添一个蹴鞠场应当还是不错的。” 王桦烦他烦地要命:“建那种东西不就是玩物丧志?” 傅朝瑜友好提醒:“王大人,那叫劳逸结合,死读书可是不对的,如今连国子监都改了。每日早晚还会提溜着监生出去跑几圈,月考过后也会办一场内部马球赛,听说如今监生们的体质可是越发好了,不信您问问孙大人。” 王侍郎听他提到国子监,想到今日孙明达好歹还帮了他们,没了言语。不过他也没给傅朝瑜什么好脸色就是了,等他汇报了今日的进程之后,便赶紧将他赶走。 留他在这儿别提都烦人了。 屋子里没了外人,方徊才又拿起图稿问:“要不下官再改一版?” “改吧。”郑侍郎揉了揉眉心。 不改日后这家伙又得嚷嚷。这家伙别看一副听话又好说话的样子,实则别提有多倔了,若是不称了他的意,保不齐他又在别的事上闹出点什么幺蛾子来。 翌日,修改好的图纸呈到御前后,皇上一眼便看出了端倪:“这蹴鞠场是傅怀瑾的主意吧?” 郑侍郎心都跳慢了半拍,虽然早就知道圣上对傅朝瑜格外看重些,但是这两人什么时候竟然熟悉到这个份上了? 郑侍郎问:“圣上是如何看出来的?” 皇上乐道:“除了他,还有谁能这般特立独行?” 郑侍郎听出了一份微妙的亲昵,这让郑侍郎产生了浓浓的不安。圣上对待朝臣,哪怕就是对待心腹,一向也都是公事公办的,不会带多余的情绪。如今对傅朝瑜却格外不同,他虽不知是何缘故,却担心有朝一日这份特殊没有了,届时像傅朝瑜这样与众不同之人又该何去何从呢? 帝王之心,深不可测,傅朝瑜同皇帝交好,焉知不是福祸相依啊…… 政事处理之后,皇上想到了皇贵妃昨日下令,让宫中几个小皇子小公主前往含章殿用膳。眼瞅着时辰不早,皇上也起身去了含章殿。 殿中恰好准备用晚膳,几个小家伙都已经净了手坐在桌前,菜还未动,皇上来得正是时候。 程阑领着祝皇子公主拜见之后,引着皇上入席。 除礼节性的问候外,两人甚至都没有多余的寒暄。其实昨日册封礼时他们二人才第一回 见面,如今是第二回。两次见面俱是公事公办,倒不像是夫妻,反而是上下级一般。程阑私心里更喜欢这样的相处方式,不必掺杂什么情分,反而纯粹许多。 皇上摆明了不会给恩宠,但是面子和尊重却是给的足足的,他还指望程阑能够给他管理好后宫呢。 皇上问过宫务,程阑对答如流,仅两天功夫,她便将宫中的事情理清楚了,不少事上重新分派了人手,一切都井然有序。皇上暗暗庆幸自己没看错人,席间,这二人也都秉持“食不言”的规矩,默然用饭。 周景成x目光飞快地划过好似例行公事一般的父皇,又划过不苟言笑的皇贵妃,觉得今儿的饭菜实在难以下咽。想到这儿,他反而羡慕起五弟了,五弟坐在皇贵妃身边怎么还吃得下去?他难道就不觉得皇贵妃冷冰冰不好接近吗? 要是他坐在中间……咦,不能想,更吃不下去了。 周景渊牢记舅舅的交代,当真一点不挑食。程阑给他夹了两块鱼腹,见他吃尽了之后,仿佛感受到了投喂的乐趣。当然,她也没有厚此薄彼,其他几个小皇子小公主也都夹了菜,让他们不必拘束,反正往后都是要来这儿用晚膳的。 周景文心中不服,周景成却暗道倒霉,他真的不想来皇贵妃这儿,在这儿吃饭一点都不痛快,而且饭前皇贵妃还会考问他们功课! 甚至还给他们布置了作业! 他母妃从来都不会管这些事儿的! 周景成方才原本想要闹的,可是皇贵妃轻轻瞥了他一眼之后,周景成便怂了。 有些人,即便一言不发,也能将人治得死死的。 好不容易等饭吃完了,周景成琢磨着自己是不是能走了,便听到皇贵妃在跟父皇提起他们的功课。 父皇捏了捏眉心:“老三照常跟着弘文馆的先生一块学,只是他学得比旁人差些,回头你若能教便多管管,不能教,便罢了。老四老五这儿……” 周景成身子一抖,耳朵竖了起来。 “他们原本是傅怀瑾教的,只是工部这些日子着实太忙,等忙过这段时间再让傅怀瑾进宫教他们读书写字就是了。反正他们年纪还小,也不指望他能学多少东西。” 周景渊听了舅舅的名字,轻轻地靠了过来。 程阑捏着他的小手,又看向两个可怜巴巴的小公主:“那公主们的功课呢,总得再请两个女先生才是。” 她既要处理公务,又得写文章,也没办法再管两个小公主的教育。 “那就请吧,你看着安排就是。” 说完,皇上直接就离开了,连留宿都不曾提,也不太在乎两个小公主是否能学到什么。 不过为了给程阑立威,皇上之后又让人敲打了膳房,吩咐每日给皇贵妃的例菜再足足添上一倍。 宫中虽有人奇怪皇贵妃为何不受宠,但见皇上如此关心含章殿的事儿,也无人敢触皇贵妃的霉头。人家不论有宠无宠,背后站着的人可是圣上,谁能跟她较劲? 又过了些许时日,傅朝瑜的技校建成了,工部在南城的第一所小学也落地了。剪彩当天,工部、礼部、京兆府等官员齐聚,整个南城百姓也都跑过去围观。 第83章 小学(捉虫) 有上回剪彩的前例在, 这回诸位大人对剪彩这件事儿都接受良好。 学校摘了牌匾,因建址在永平坊,故而便叫“永平书院”。先前关于的小学的名字朝中也是争过一回的, 众说纷纭, 各有心思。后来皇上怒斥众人闲着没事,连这种东西都能吵得起来,并力排众议直接以“永平坊”命名, 众人方才作罢。 傅朝瑜他们那位工部尚书赵大人终于肯出来走走了, 同礼部尚书外加京兆尹一块儿剪彩,三人同站一处,另两个不论为人怎样, 起码外表是儒雅不凡的,唯有他们这位赵尚书老态龙钟。 杜宁跟吴之焕凑成一团,拉着傅朝瑜跟陈淮书偷偷编排赵尚书:“平日也不见这位赵尚书出门, 如今有了露面的差事他反而来得比谁都要急, 也不害臊。” 他们本来是想要让郑大人剪彩的, 结果赵尚书不请自来,也没有人敢说他的不是,可赵尚书先前都没有过问过此事, 亦没有对小学跟福田院上过半点心, 如今即便有了成绩也跟他没关系, 倒也好意思凑上来。 真不要脸。 傅朝瑜打量着若无其事的郑侍郎跟王侍郎, 再瞅见已经剪完彩、正眉飞色舞地跟众人训话的赵尚书,后者正大谈特谈工部建此学校乃是造福于社稷,还大言不惭地将工部的功劳揽在自己身上。 傅朝瑜:“……” 有点讨厌。 陈淮书想起来:“我们来工部已经好些时候了, 从未听闻工部哪位官员提起过这位赵尚书,应当是大家都不喜欢。” “这么抢功劳的人, 谁又会喜欢他呢?”吴之焕对此不屑一顾。 杜宁好奇:“我瞧着他年纪也挺大了,怎么还没人让他致仕?” 陈淮书解惑:“他是两朝老臣,同先帝关系亲厚,还曾做过当今圣上的老师,虽只教了半年却也是师父。圣上如今也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反正他早晚都得退的。” 不仅工部,吏部也有一位张俭也准备退下来,不知道最后会便宜了谁。 傅朝瑜等还在说人家是非,没多久却被百姓跟孩子围了起来。上回他们在这修路与周边的百姓都熟起来了,方才那两位尚书说的话虽然好听,但是百姓们听不懂,而且他俩高谈阔论的也没说到重点上。百姓们正揣着满腹不解,他们不敢问旁人,却知道傅大人他们从来不会说这些虚词,故而特意过来询问清楚。 傅朝瑜四个被团团围住,听了两句之后便明白他们在担心什么了,百姓们担心的是束脩。 朝廷招收小吏要的大多是识字的人,寻常百姓自然也愿意送孩子来这小学读书,别说是孩子,便是已经成年了都想进去学个字,只恐束脩太高,他们花费不起。 傅朝瑜耐心地道:“诸位不必担心,小学束脩并不贵,也不必买束脩礼,只半年交四百文就够了。这四百文仅是学费,若是要住学舍的话还得再加一百文。学校有膳堂,一日三餐另外花钱,早上一文,早晚各两文,若是早晚在家用饭的话,还能更省一些。” 众人听来都惊了,没想到束脩比他们想的远要便宜许多。 有人盘算着家里的积蓄,问道:“交了钱就能去里头上课吗?” 傅朝瑜点头:“对,文房四宝都已经准备好了,入学便发,也在这四百文里头。” 家里有孩子的已经彻底心动了。这几个月以来他们不少人跟着工部修路,一日便能得一百文钱,京城还有那么多的路要修,所以这活还有得干,起码年底之前是断不了的。有些人住得近,并不需要将孩子放在学校里头,半年四百文对他们来说也不是出不起;稍远些的,大不了咬咬牙再出一百文钱就是了。进了学校不仅能读书识字,便发笔墨纸砚,简直太划算了。 “这膳堂的饭菜真比我们在外头吃的还便宜呢。” “就是,早上便是去外头买几个馒头也要好几文钱呢,回头我便让孩子过去读书!” 赵尚书远远见到被众星捧月一般的傅朝瑜,轻轻冷哼一声。 郑侍郎在旁听得真切,面无表情地扫过赵尚书后,郑侍郎便准备邀请这回为学校捐款的五位商贾上前,以示感激。他们为小学花费不少,总不能让他们也隐于人后吧。 赵尚书一听他竟然想让商贾站到台前,顿时面露不悦:“你让他们来做什么?” “永平学院之所以能建成,全靠他们给的钱财。” 赵尚书仍然极尽轻蔑:“这些人给钱也不过就是图名而已。如今让他们过来,没得叫百姓觉得这清贵之地沾染了商贾的铜臭之气。” 以往但凡是他反对,郑侍郎都会给他面子顺着他的话往下说,然而这回郑侍郎却一反常态地坚持:“这原是事先定好的流程,不可改动,还望大人恕罪。” 赵尚书一脸错愕。 然而郑侍郎已经领着诸位商贾上台了,当着南城百姓的面坦言永平书院之所以能建成,都是因为这几位老板慷慨解囊。 杜宁带头鼓掌。 周围百姓见状,也纷纷跟着鼓掌,他们不知道这些老爷们为什么捐钱,只知道自家孩子日后能上学多亏了这些老爷。还有,往后孩子们若还想继续上学,也得靠这些个老爷。 傅松杨一如既往紧跟工部步调,这回他亦投了不少钱进来,与其他几位一同站在这儿接受瞩目。虽说自己从前做生意的时候也被人奉承过,但是那种奉承谄媚跟如今真情实感的感激比起来,实在是不值得一提。 望着底下数不清的面孔,傅松杨心潮起伏,连眼睛都开始湿润了,很没出息。不过扫了一眼旁边几个,发现他们比自己更没出息后,傅老板的腰板便又挺起来了。 他不是最差的! 热x热闹闹的剪彩仪式结束之后,永平书院还敞开大门,让众人进去参观。对此,郑尚书又有了一肚子的牢骚,但并没有人搭理他,就连礼部的人也不搭理他。 礼部尚书觉得教化百姓是礼部的事儿,他一个工部的尚书在这指指点点的是什么意思,难道想要越俎代庖?这学校即便是工部修的,日后也不由工部来管。 礼部尚书全程高冷,柳照临也对赵尚书没什么好脸色,赵尚书嘟囔了两回没人搭理也就只能闭了嘴。 今时不同往日了,郑青州这小子如今已经长进了,竟然敢跟他扳手腕,还没上位就想着清算自己的上峰,未免太不自量力了些。 郑侍郎还真没有那么多的心思,全程忙着引荐众人入校。今日不仅有百姓,有官员,更有礼部请过来的先生,其中最差也是明经科考出来的考生,因家世低微未等到合适的差遣,正好被选进来当先生。 小学课程设置比其他学院要简单许多,孩童入学之后,先学音韵、训诂和礼节,等稍大一些再细分六艺,不过考虑这里头大部分都是出身贫寒的学子,故而在课程的选择方面还是以实用性居多。 第82节 这些先生们原本都是等待做官之人,骤然成了先生,教的还是一群小孩子,心中难免有些想法。不过真进了学校看了一眼之后,才渐渐改变了想法。无他,这永平书院修得着实太好了,讲课的学堂宽敞明亮,约莫六十余间成排连在一起,足足能容纳几千学生。后头是先生的教舍与学生的学舍,窗明几净,井然有序。 再其后是膳房跟一个巨大的蹴鞠场,孩子们看到这蹴鞠场时,纷纷惊呼出声。 傅朝瑜告诉他们:“日后入学记得好好读书,考得好成绩之后,学校才会办蹴鞠赛。” 小孩子再次发出惊叹声。考完试还有蹴鞠比赛,这学校也太好了吧! 这一趟下来,不仅学生与家长满意,先生也满意。 家长们当天就准备好了束脩礼送过去了,听说三日后便可开学,他们只恨时间为何不能过得再快一些。 也有先生回去之后感悟良多,提笔写了一篇文章送到国子监,盛赞永平书院乃是自己见过最好的书院。这里虽不至于说十分富丽堂皇,也没有名师坐镇,但却是民间商贾筹钱、官府出力,惠及无数贫民百姓的学院。古往今来,只此一处,意义深远。他自己也是出身贫寒,见到这样的学校心中怎能不激动?只愿来日天下之人都能如这些出钱的商贾与出力的官府一样大公无私,做到不独亲其亲,不独子其子。 这位先生在文章中畅想了一番儒家大同世界的理想,不出意外地受到了张梅林的忍可,并且排在了下一期国子监文刊的头版。 几日后,新一期文刊面世,有关京城新开了一家“永平书院”的消息也不胫而走、飞往大魏各地。眼下京城以外的许多读书人都养成了看《国子监文刊》的习惯。这文刊可不仅仅包含各家文章,京城与各地发生的不少新鲜事儿他们这上面也有评说,光看这些,便足以知晓京城内外的动向。 这回的永平书院建成传来之后,众人无不钦佩。后面还有几个饱学之士被这篇文章感染,无偿去学院教书。 礼部一听还有这等好事,忙不迭地将他们请到学校任教,礼部尚书甚至还让柳照临也准备一篇文章投去国子监,鼓动更多的人前来任教。如今外头颇有名望的隐士大儒不知其数,与其藏在山野中浪费天资,不如来学院教书,若能说动这些人,那礼部的小学教育何愁不能兴盛? 最关键的是,这些人不缺钱,又一腔热血,能干事还不图钱,这样的好人去哪里找? 柳照临一言难尽地接过了这个任务。总觉得自从小师弟入了朝中之后,六部行事都或多或少发生了些变化…… 小学建成与开学皆是风光无限,开学那日,南城一带几乎是万人空巷,多少人即便家中没有适龄的孩童也都亲自过去看了看。这回学校足足收了两千多名学生,近一点的孩子几乎都已经入学了。是稍远一些的还没反应过来,错过了报名时间,遂决定再等等,明年入学也不迟。 与之相较的是福田院技校开学。除了福田院的孩子们,基本无人关注。 技校暂时也就建了这么一个,这里比小学足足小了十倍不止,不过是上下两层约莫二十间房子罢了,只是一个上课的教室,除此以来再无其他,因预算有限稍显寒酸。诸位老师都是从官营作坊里请来的,还有一位教孩子们识字读书的先生,原是个秀才,因手中拮据才前来应聘做了先生。 这里虽然跟小学没得比,但是所有人都在认认真真地学,甚至比永平书院那边的孩子还要认真虔诚。 傅朝瑜等到这边的工作完全收尾、移交给京兆府之后,才终于找到了机会请了个假,去宫中教书。 郑侍郎这回没有骂他不务正业,好歹是给皇子们做先生,且又有皇上交代,他不便拦着。 傅朝瑜迫不及待地进了宫,借着读书的机会再次见到他小外甥。他在宫外也听说了些宫里的事儿,知道程阑这位皇贵妃在宫中如何雷厉风行,进宫头一日便顺利制服端妃与贵妃,也知道小外甥他们如今每天晚上都要去含章殿用膳。 傅朝瑜观察了一下,猜测含章殿伙食应该挺好的,毕竟他家崽好像又敦实了一点儿,且小家伙貌似挺喜欢皇贵妃的,甚至已经有些崇拜了:“舅舅你知道吗,皇贵妃娘娘算账都不用算盘,略看一遍便能知道结果了!” 傅朝瑜道:“娘娘这是心算。” 不借助任何外力,仅仅凭着脑子便能算出结果,皇贵妃的思维与记忆力着实过人。 周景渊托着腮帮子:“舅舅行吗?” 傅朝瑜诚实道:“舅舅没有娘娘厉害。” 周景文鄙夷地看了过来,周景成却对程阑更畏惧了,连傅舅舅都说自己比不上皇贵妃娘娘,那皇贵妃娘娘得有多厉害?看来他以后是没办法在她面前耍小心思了,好可怕呀…… 周景渊攀着舅舅,认真道:“舅舅也厉害,舅舅不会心算,但是会做玩具,会画画本,会建房子,还特别会读书!” 他舅舅最厉害! 傅朝瑜被他哄得心里甜滋滋,抱着他逗了一会儿之后才想起来要教书,这回可不能随意糊弄过去了。 这几个孩子都是认识一点字的,不至于从头学起。傅朝瑜准备好的黑板和粉笔正好都能用上,教的头一节课便是千字文的头三句。他转身,在黑板上写下“天地玄黄,宇宙洪荒。日月盈昃,辰宿列张。寒来暑往,秋收冬藏”二十四个字。 铁画银钩,丰肌劲骨。 几个小家伙看着他用黑板写字,目瞪口呆。 傅朝瑜没让他们压抑天性,反而鼓励他们上来挨个试试,三个人一拥而上,就连周景文也没再端着,直接写了个痛快,这粉笔可太好玩儿了,写完还能擦得干干净净。他用手碾了碾,沾了点白色的粉笔灰,会是什么味道呢? 周景文实在好奇,偷偷塞到嘴边。 刚准备舔一口,爪子便被抓住了。 周景文呆住,旋即对上傅朝瑜阴沉沉的脸。 傅朝瑜也没想到这位三皇子竟然这么不讲究,好奇可以,作死是万万不行的,傅朝瑜吓唬道:“吃吧,吃完肚子会变硬,以后上不了茅房。” 周景文:“……!!!” 他赶紧擦干净手上的粉笔灰。 其他两个小孩儿都乖乖的,让干什么便干什么。几个人在黑板上写写画画,抬头一看他们画的跟傅朝瑜的字,顿时惭愧起来,赶紧把自己的鬼画符给擦得干干净净。 等他们试完了,没了好奇心,傅朝瑜才开始正式上起了课,逐字逐句地给他们解释其中含义。短短二十四个字,便讲了一下午。最后收尾的时候讲着讲着便歪了话题,说起了农作物上的“嫁接”。后来时间实在来不及,傅朝瑜便没继续往下说,只交代他们若是感兴趣的话,可以在自己宫中试试,嫁接与扦插并不难。 傍晚,几个皇子公主照常来到含章殿,吃饭之前还围在一块儿说起了“嫁接。” 小孩子闹哄哄的,然而等到程阑走近时却又瞬间消了声。 周景成更甚,x他恨不得把脑子埋到胸脯里,一点都不敢看程阑。这些天里几个孩子的母妃都告诫过他们,皇贵妃娘娘很可怕,绝对不能造次,当然也不可以亲近,皇贵妃并不喜欢他们,让他们留在含章殿也是别有用心。 程阑却没在意,反而问他们:“在讨论什么呢?” 周景渊道:“再说舅舅今儿上课的时候提到的嫁接,娘娘,两种果树绑在一块儿还能变成一个东西吗?” “这有什么不能的?”程阑从前也种过花,对于嫁接这种最常见的培育方法烂熟于心。她与家中的侄子侄女也相处过,知道孩童的天性便是好奇,与其让他们祸害御花园的名贵花草,还不如给点常见的蔬菜给他们动手试试,程阑遂道:“含章殿后面有一块空地,你们若是好奇可以过去试种。我让人先画出五块地,看看你们谁能种活,谁能种得最好。” “肯定是我!”周景成兴冲冲地举手。 触及程阑的目光之后,又赶紧缩了起来。不过观察皇贵妃好像没生气也没有在意他的失礼后,周景成胆子又稍稍大了起来。况且有嫁接这件事情在前面吊着,他忽然觉得皇贵妃也没有那么可怕了。 周景成洋洋得意地重申:“肯定是我最厉害。” 周景渊挺起胸脯:“我也厉害!” 两个小公主也附和,她们支持五弟。 周景成小大人一般道:“五弟,你虽然聪明,但是年纪太小了,这种事儿肯定比不得四哥的。” 周景文冷笑,得意什么呢?若按年龄来算,这里头没有一个人比得上的。 晚膳先放一放,程阑先带着几个人去园子里头嫁接去了,程阑选了一些萝卜跟油菜,自己手把手教了一遍之后,便让他们动手尝试了。其实不难,但是小孩儿手脚协调能力不太行,显得有些笨手笨脚,这才耽搁了好久,等到全都完成的时候,天都快已经黑了。 另一边,傅朝瑜听闻太府寺的人说,先前种好的土豆终于能收成了。 傅朝瑜精神一振,他都快忘记这回事情了! 第84章 端倪(捉虫) 傍晚时几个孩子在含章殿嫁接萝卜, 耽误了不少时辰,各自回宫时比平常晚了许多。 贵妃因为记恨程阑,见到儿子回来得晚免不了又是一顿唠叨。相较于皇贵妃使什么手段谋害她儿子, 贵妃更警惕的是皇贵妃耍弄心眼, 拉拢她儿子。 为杜绝此事发生,贵妃句句都在摸黑程阑:“你们在含章殿可不要被皇贵妃三两句话给哄了过去,她无儿无女, 摆明了就是打你们这些皇子公主的主意, 没准还要抢过来亲自教养。几个小皇子里头就属你身份最高,最聪明伶俐,你可千万要当心, 不要被她迷惑了。明儿晚上用过晚膳之后立马回来,不许多留,听到了没?” 周景文连声应下, 心里想的却是那绑在萝卜杆上的油菜真的能活么, 要是真活了, 下面的萝卜会长大吗? 他挑的那几颗都是最大的,万不能被人偷了去,往后用晚膳之前都得细细地瞧着, 他总觉得周景成那小子惦记自己的东西, 要说偷的话数他最有可能偷。 惦记萝卜跟油菜的远不止周景文一个, 其他几个孩子回了宫殿之后仍然惦念不止, 恨不得直接住在含章殿算了。只有几个皇子公主生母暂时还没发现自家孩子心都已经飘到别处去了。 翌日,傅朝瑜刚去了工部便被杨直叫走了,说是今儿圣上携五品以上的文武百官前去京郊一带的皇庄上挖土豆, 傅朝瑜这个献种的功臣自然也得到场了。 傅朝瑜回头看了一眼自己的好友,难得这样露脸的机会他总不能一个人过去, 傅朝瑜问杨直:“他们三人可能同行?” 杨直回头,就见三双清澈的眼睛盯着自己,他恍惚觉得若是自己不同意的话,可能会遭受良心上的谴责。 杨直甩了甩脑中乱七八糟的想法,道:“也罢,都过去吧。” 陈淮书几个立马兴冲冲地跟上,他们这个年纪的人总喜欢凑热闹,陈淮书几个也不例外。 他们赶去皇庄后没多久圣驾便来了。今日的队伍颇为壮大,车架绵延数十米,浩浩荡荡仿佛游龙一般。 傅朝瑜随杨直等人在皇庄前迎接时,最先注意到的竟不是皇上,反而是皇上身后嘴角擒着笑意的赵尚书。有人一笑犹如山花烂漫,有人一笑,却仿佛能看到什么附骨之疽。 陈淮书等站在后面,见状心里慌慌的:“他在得意什么?” 傅朝瑜撇了撇嘴:“肯定是暗暗憋着坏。” 正说着悄悄话,那厢皇上瞥见傅朝瑜的衣角,二话没说就点了他的名,让傅朝瑜上前伴驾。 后头的官员见状,有羡慕的有心里犯酸水的,然而却没有一个人敢当着皇上的面说一句不是的。这回皇上肯带他们过来,是因为听说农庄里的土豆已经长成了,攒了不少种子。要说从前那么一点存货还怕被有心人偷了,以至于一个都不剩,如今却是不怕了。 皇上从杨直手中取过两把铲子,太子以为另一把是给自己的,都已经准备上手去接了。然而,他父皇直接绕过了他走到傅朝瑜面前,将手中的一把递给傅朝瑜,率先走到田间开始挖土豆。 太子压下了伸出去的手,心底一寒,他难不成还比不过傅朝瑜吗? 傅朝瑜倒是没注意到太子这番举动,抬脚也跟了上去。 郑青州在旁好好的,偏偏有个吏部的侍郎跑到他这来说酸话:“你们工部这回又出风头了,几个新人都过来露脸,多大的面子?且这位傅大人也是盛宠优渥,圣上如此喜爱,就是不知道他是否甘心留在工部、只当一个六品小官?” 郑青州翻了个白眼:“他若是不甘心,不知您能否在吏部给他挑个更合适职位?” 吏部那位侍郎开始支支吾吾:“我哪里有这个能耐?” 那还说个屁!郑青州实在不想跟这种人说话,还是他们工部好,除了那位尚书便没有这样小心眼儿且阴阳怪气之人。 郑青州自顾自地跑去跟王桦作伴,可惜今日王桦话少,全程也没说几个字儿,须知他平日里话是最多的。 说话间,皇上已经挖出一株土豆了,几下抖落了上面的沙土,也不嫌脏,转过身便朝着众人炫耀自己手中的战利品。 不少人都是第一回见到这新粮种,包括太子都是头一回见。如此不起眼的东西,底下竟然密密麻麻地结出了这么多的果实,个个都有拳头大小,这……这加起来得有四五斤重吧? 皇上止不住地骄傲:“这粮种若是伺候得好了,可以亩产两千斤。关键是这土豆还尤其好种,并不挑土壤。” 他一说众人方才回味过来,他们脚下的这片地好像确实不是什么上等田,听说原先也不过就是种些黄豆之类,这会儿改种了土豆,竟然也不差什么。土壤都是其次,主要是这亩产量实在是高。 两千斤啊,如今的粮食亩产也不过几百斤而已。文武百官们光是在旁边看着便心神激荡,随即纷纷拿出了铁铲,卖力刨土。 杨直准备的铁铲倒是也挺多,不过他担心这些人下手没轻没重的,将土豆给挖坏了,站在田埂上卖力地吆喝着:“诸位记得轻点挖,别下手没轻没重的,若是实在不会用铲子,用手刨也是一样的。这土里头掺着沙子,轻轻一刨就开了。” 这话说了等于没说,官员们又不是傻子,哪里能如此粗心大意?圣上事先都说了,这些土豆收成之后仍然是要做粮种的,就是杨直不提,他们也不敢把圣下的粮种给霍霍光了。 平日里端着架子的诸位官员,真下了地之后手脚却一个比一个利索,掏土豆也掏得越来越快。看着别人挖跟自己上手挖,感觉真是不一样,别人挖出来的总像是假的,等到自己真挖到了这成串成串的土豆,才终于有了真切的感受。 果真是天赐良种啊! 当日羡慕傅朝瑜能封侯之人,如今看到这一幕也是心服口服了。圣上没有偏心,这样的功劳合该封侯的。 而献种的傅朝瑜则一直被皇上带在身边,自始至终都未曾离开。 忙活了一个多时辰,所有土豆都挖完了,称重之后,众人再次惊叹。两亩多一点的地便足足收了有五千斤,也就是这些土豆都是他们亲自从土里挖出来的,要不然谁能相信呢? 杜尚书激动道:“若是今年再种下去,明年收成岂不是更能成倍成倍地翻x?” 傅朝瑜回道:“确实如此,不过不能在同一片地种植,土豆不可连种,否则便会导致土壤结块,以至于减产。” 第83节 “这好办,如今咱们最不缺的就是耕地了。”皇上道。 君臣几个相对而立,不知不觉又开始畅所欲言起来。 傅朝瑜从一开始赖着性子听下去,到后来见他们说的都快没边了,几个老臣越说越离谱,幻想着天下无饥的盛况,感慨于大魏得天所授,将来必定能够绵延子孙万代,最后生生将自己感动哭了。 傅朝瑜欲言又止,难道当臣子的都是这么感情充沛的吗? 他感觉自己加入不了,陈淮书他们也觉得自己无法共情,听着这些老臣们对哭,鸡皮疙瘩都起了一地。幸好随着土豆全都挖完之后,这项活动算是暂且结束了,也不用一直听他们互诉衷肠。 然回城之际,有不少人心中都动了念头,想着回头能否请圣上赏赐他们一枚土豆。这东西如今还在育种,五千斤土豆看起来挺多的,但若是作为整个大魏的粮种却还是不够。皇上肯定也舍不得分太多出去,但他们不贪心,只求一个便行了,他们实在好奇土豆究竟是什么滋味,很想尝尝。 下回私下试试,兴许真能求得一个。 皇上还不知道他的这些大臣们存着这样的念头,若是知道的话,定是毫不犹豫便给他们一巴掌。贪心不足蛇吞象,拿着俸禄还不够还想肖想他的土豆,多大的脸?他自己都舍不得吃,第一回傅朝瑜送进宫的时候多吃了几个,这会儿都还觉得后悔。 今日过后,朝中关于土豆的议论此起彼伏,未曾间断,傅朝瑜这个安平侯也再次刷了一波关注,哪怕是对他不满的太子殿下也都不得不承认傅朝瑜是于国于社稷有功之人。可惜这样的人不能为他所用,否则何愁大事不成? 傅朝瑜暂且闲下来之后,工部却没能得什么闲,京城中修路的差事仍在继续,如今正在修朱雀大街,改明儿还要培养一批人去各地修路赚钱。预计今年年底之前他们是得不到什么空闲了。这差事虽说有太府寺插手,可工部在其中的权利还是巨大的。 从前所有的事都是郑青州管着,每笔账都记得清清楚楚。如今赵尚书回来了,自他接手之后,郑青州敏锐察觉到不妥,账目上的数额并不对。从前工部每个月接的私活都在增加,得的钱也是逐月递增,结果这段时间却持平了。京城中等着修水泥路的人家多了去了,怎么可能会持平?这减少的钱,定是有人昧下去了。 郑青州并未声张,私下却同王桦说了一嘴,然而王桦期间却晃了几次神。 郑青州奇怪,拍了一下他的肩膀:“你今儿是怎么了,从早上起便一直在出神?” 王桦立马回道:“我没事。” 郑青州:“……欲盖弥彰。” 王桦心虚地低下头。 郑青州捧着账本,也没深究对方究竟是什么原因,王桦这人一直都是个直肠子,存不住什么话的,若是真有什么事儿,不用问他自己都能倒豆子一般全都倒出来。如今这样支支吾吾,要么根本没什么大事,要么便是他自己的私事。 郑青州又开始碎碎念着钱财被昧下一事,言语之中颇为不齿。 但是念归念,郑青州却从未想过将这件事给捅出去,一旦捅出去,赵尚书势必知道是他所为,如今工部到底还是赵尚书管着,得罪他,百害而无一利,但肯定还是不服的。 郑青州也是世家大族出身,不过世家里头也并非都是死死把持着自己的利益,也有像郑青州、孙明达这般的异类,这两人不看重钱财,也不看重权力,一心只将自己的分内的事情办好,但求无愧于心。郑青州这么多年不靠赵尚书,也从不谄媚于圣上,因为他有底气,亦有操守。 可并非所有人都像郑青州一样刚正不阿,王桦此刻便已一只脚陷入泥淖,开始动摇了。 王桦家中也算是有些门第,无奈家道中落,如今只剩一个空壳子了。王桦虽说位列侍郎,但一直过着拮据的日子,他原本也能撑一撑,可惜上半年王母重病,家中为了请医问药已经散了大半钱财,近来家中幼子要取妻,这又是一笔不小的支出,王家如今都已是捉襟见肘了,压根凑不齐娶亲的钱。可他总不能让小儿子一直耽误着吧…… 烦闷之际,赵尚书前于两日却将他叫了过去,言语之间不乏有些暗示,提的正好就是郑青州嘴里那笔不明不白消失了的钱。赵尚书还道,这笔银子就当是奖励王桦这么多年战战兢兢为工部谋划的回报,是他应得的,不会有人能查出来。 赵尚书说得坦诚,表示自己年迈,有心无力管束不了工部,只是想借着这笔银子拉拢王桦而已,并没有别的意思,也无须王桦为此付出什么。 王桦内心闪过一丝挣扎,并未立刻拒绝。 赵尚书笑眯眯地说完之后,没有让王桦立马就回复他,而是贴心地让他回去考虑考虑。 临走前,赵尚书还意味深长地送了他一句话:“水至清则无鱼,何况你官至侍郎,总不能叫一家子还跟着你受苦吧?听闻从前郑青州借了你不少钱?你们关系虽好,却不能总求人家,再好的关系掺和了利益也都变了味,是时候自己立起来了。” 王桦并未吭声。 一衣虽微,不可不慎。他为官多年,深知哪些能动,哪些不能动,未曾取过工部一丝一毫。他也有自己的操守,可默默坚持了许多年,最终却还是不得不败给现实。 王桦神情恍惚,就连傅朝瑜几个都能看出端倪来了,这日他们几个毛毛躁躁撞上了王桦,王桦竟然没骂他们! 这问题可大了去了。 傅朝瑜并非是为了告状,而是担心王桦真出了什么毛病,才跑去跟郑青州提了一嘴。虽然王侍郎嘴碎还特别喜欢拱火,有时候得理不饶人,但他这个人没有什么坏心肠。倘若他真遇上了什么事,大家商议一番,兴许还能帮一帮。 郑青州原本并未当成一回事,可被傅朝瑜这么一叮嘱,反而真上心了,当天下午便找到王桦,问道:“你最近究竟怎么了?若果真出了事可别一个人担着,好歹有我呢。” 王桦露出苦笑,郑青州待他是好,可他总不能一直求着别人给钱,这般算什么?别说郑青州会不会瞧不上自己,王桦自己都瞧不上。 王桦最终仍选择了隐瞒:“也不是什么大事,家里人生病,日夜照顾这才烦心了许多。” 郑青州是知道他家有一个体弱多病的老母亲,因而不疑有他:“我认识一个大夫,医术很是不错,可惜他云游去了。回头我让人盯着,若他回来便速请他去你府上,给老夫人医治一二,保证能药到病除。” 王桦百感交集,道了一句“多谢”。 郑青州出来之后,碰见了鬼鬼祟祟的四个人。一人赏了一个榔头,并在他们怨念的目光中告诉他们,人家王侍郎是因为担心家中亲人身体抱恙,这才神色不对。 傅朝瑜摸了摸脑袋,胆大地反问:“郑大人相信?” 郑青州:“我不信他难道信你胡扯?” 他自然是相信自己的好搭档的。 傅朝瑜知道这两人关系素来亲厚,旁人都说他们四个形影不离,实则形影不离的是郑王二人,自来了工部开始,便日日见他们同进同出。他知道郑侍郎肯定不会怀疑王侍郎,可是傅朝瑜的第六感作祟,总觉得自己若是不掺和的话,兴许会出大事。 工部算是安分的衙门呢,尤其两位侍郎更是难得的好上峰,傅朝瑜可不希望有什么恶心的人打破这样的平静。 郑青州不查,那就他来查。也不必查别人,就差赵尚书就是了,傅朝瑜总觉得肯定是赵尚书从中作祟。要说查人,傅朝瑜他们倒是有些门路,不提陈淮书跟杜宁的家世在打探消息上面具有天然优势,即便他们查不出来,也有外援。 傅朝瑜请了杨臻出面。 杨臻不愧是他们国子监的“百晓生”,哪怕毕业了之后仍然门路众多,傅朝瑜他们几个用一顿饭来贿赂,最终借着杨臻的路子打听清楚了两边的事儿,结合王侍郎家中境况与近日表现,顺理成章地就猜到了原因。 杜宁凑过来,问道:“告诉郑侍郎的话,他会伤心吗?” 傅朝瑜将他的脑袋拍了下去:“我哪里知道?” 话虽如此,可是傅朝瑜心里已经有了决断。 两日后,王桦从工部离开,拐了x几条街,叩响了赵尚书的门。 第85章 贪污 赵尚书正在家中设宴, 听闻王桦上访,立马让人将其请了进来。 王桦原以为此番会是在书房商议,结果进门之后反被拉到了席间, 硬是接了赵尚书灌下来的三杯酒。 灌酒也就罢了, 他们在外应酬也是常要饮酒的,郑青州那厮不爱饮酒,一向都是他替那家伙挡, 日久天长倒也练出了海量。可是今儿这几杯酒却喝得王桦心不甘情不愿, 憋屈至极。主动喝酒和被人灌酒毕竟不同,何况他跟郑青洲一向瞧不上赵尚书,对自己不齿的人极尽谄媚, 这滋味真是难捱。 且这聚会上的氛围,王桦也实在消受不起。赵尚书如今已经六十好几了,头发花白不说, 连牙齿都掉了两颗, 可他竟有闲心思请了几个舞姬作乐, 又叫了自家小妾陪酒。席间的女子被赵尚书指派给众人,连王桦都被指派了一个。 他见那姑娘实在年轻,都能做他女儿、当赵尚书的孙女儿了, 不忍心多看一眼, 多看一眼都是想骂人。 赵尚书坐在上头, 眯着眼睛, 借着酒气光明正大欣赏着王桦的窘态。他若要用人,肯定要用跟自己一模一样的人,哪怕本性不是如此, 也得装出一副同他一样的姿态来。酒色伤人,却也最能蛊惑人心、腐蚀意志。没有谁能装出一辈子, 只需两三年,又或者一年足矣,他保证就能让王桦心甘情愿地替他卖命做事。 但在此之前王桦必须得服软,心甘情愿的照着他的规矩来做事,赵尚书恶劣地问道:“怎么,王侍郎瞧不上我这舞女?” 按着王桦平日里的脾气早就该将这酒桌给掀了,可是为了儿子娶亲的钱,他还不得不忍着,只是赔笑道:“家中老妻善妒,若是闻到了脂粉味,兴许又要闹得家宅不宁了。” 赵尚书仰天大笑,指着王桦的脸羞道:“你堂堂七尺男儿,怎被一介妇孺给拿捏住了?” 王桦赧然:“下官与夫人结识于落魄之时,她为我牺牲良多,总不好负了她。” 赵尚书摆了摆手:“无妨,你只管亲近就是了,大不了临走前换一身衣裳。我家长子体型与你相当,你穿他的衣裳便没有脂粉味了。” “万万不可!”王桦露出大惊失色的表情,连连摇头,将“畏妻”二字刻在了脸上,“若是叫她看到我换了一身衣裳回去,那更得闹得天翻地覆了,再多的解释她也听不进去。尚书大人,您还是放下官一条生路吧。” 赵尚书含笑着地扫了对方一眼,没说信,也没说不信,只是冲着舞妓招了招手又将对方给叫了回去。 王桦这才松了一口气,但看见年逾六旬的老头子身边伴着两个如花似貌的姑娘,又是心中一梗,太造孽了。 不论王桦以什么原因拒绝,都已经得罪了赵尚书了。赵尚书本就觉得他心里向着郑青洲,如今再看他这扭捏样,更觉得他不是真心归顺自己,心中百般不喜。从前他有余力管理工部的时候,哪有这两个小子说话的余地?也就这两年他力有不逮,这两个小子才夺了自己的权,偏偏那郑青州还装作一副不贪权的样子,真是叫人恶心坏了。 赵尚书故意想恶心对方,接连灌酒。 王桦有求于人,只能委曲求全了,他平常也算能喝,但是赵尚书灌的是烈酒,强行灌下去胃里不舒服不说,也呛鼻得很,那酒灌下去一半儿,撒掉了一半儿,没多久身上便全是酒味儿。 罢了,先忍一忍。 赵尚书看着他这狼狈模样才算是找回了点场子。这也是赵尚书最常用的伎俩,收服一个人便得先打压一个人,让他放下尊严死死扒着自己,那便是成功一半儿了。眼下王桦如此不堪,赵尚书心中愈发得意,又开始攻心起来:“今日王侍郎能过来,着实让赵某欣慰,这些年来要说在工部我最看重的是谁,那必然是王侍郎了。” 呵……王桦抹了一把嘴边的酒,心中对这话不屑一顾。 赵尚书也有些酒气上头了,眯着眼睛继续:“我曾几番向圣上进言,提拔你任左侍郎,可惜圣上被郑青州的家世迷惑,愣是推了他上位。” 王桦放缓了动作,赵尚书是在试探,还是在挑拨? 王桦定定地瞧着对方。 赵尚书却已然觉得他被激怒了勾起了斗志,他就知道,这两人哪有表现出的那么好,多半是装出来的,赵尚书肆无忌惮地抹黑起郑青州:“你是个直肠子,可我从前就想提醒你,郑青州不可深交,若是交往太密迟早会害了你。你在郑青州后面坐了这么多事儿,可曾见他说起过你的好来。他不过是利用你罢了,官场上,哪有什么朋友之谊。” 王桦深吸了两口气,慢慢捏紧了拳头,赵端平以为他是什么人? 又以为郑青州是什么人? 赵尚书端着酒盏:“这郑青州别看表面上为人和善,实则心眼一堆,最是个奸诈无比的小人了。我早就容不下他,早晚得找准机会让他摔个粉身碎骨,这左侍郎的位置得让你来做,想必你也是惦记他的位置惦记了多时了吧。莫急,再过两个月便是你的了。” 忍不了了! 王桦骤然起身,死死攥着拳头逼近一步,一副凶神恶煞的模样。 赵尚书打翻了酒盏,陡然酒醒,见王桦阴沉沉地站起来,吓了一跳,随即又拉下脸来,面色阴云密布:“王桦,你想作甚?” 王桦憋着火,加上今日被羞辱了这么久,哪里还肯唯唯诺诺:“赵尚书若想找党朋还是另寻他人吧,恕不奉陪。” 说完王桦便甩了衣袖,铁青着脸离开席间。 赵尚书咬牙切齿地追问:“跟着郑青州能有什么出息,你当真就不为了自家考虑?” “那用不着赵尚书操心!” 撂下这句话,王桦立马加快了速度,也不必仆人引路,直接循着记忆找到了赵家后门,抬脚将门踹开,阔步而去,一气呵成。 赵家的门房都愣住了,回神过来之后才对着王桦的背影啐了一口:“什么德性?” 没见过这么求人办事的。 凭着满腔怒火,王桦直接徒步走了半里地,等快到家门口时经冷风一吹,酒意才消了去,会想到家中的烦心事,又不禁头疼起来,有些怅然若失。总不能再找亲戚借钱吧,这面子实在抹不开,一家之主窝囊成他这样当真世间少有,但即便为家中的事儿烦心王桦也不后悔跟赵尚书翻脸,如此小人,便是强行与之为伍日后多半也是要懊悔终身的。如今彻底得罪了,没了念想,倒也挺好的。 只是他大概要委屈委屈小儿子了。 才走了两步,却意外地在家门口碰到了郑青州。王桦一怔,走近问道:“你怎么不进去?” 郑青州没回答,只嫌弃地指着他的衣服:“一身酒味不说,连衣裳也不好好穿,你究竟跑哪儿胡闹去了,也不怕家里人埋怨?” “这个啊,一言难尽……”王桦木讷地拉好了衣裳,却是无言以对。 郑青州也没多问,递过一个木盒子。 王桦一头雾水地接过来,打开一看,吓得立马盖上:“你抢钱去了?” “什么抢钱,圣上赏你的。” 王桦露出诡异的表情,圣上那么抠门,会无端赏他,骗鬼的吧? 第84节 “我骗你作甚?上回圣上说了,但凡工部耐心给他办差赚钱,年底便会拨一笔奖励,我瞧着如今工部不少官员小吏每日实在是辛苦,便进宫请求圣上先给一半奖励,年底还有一半儿等着咱们呢。这回修路给国库揽了不少钱,圣上又不是看不清账本,自然不会寒了功臣的心,诺,这一份儿是你的。” 王桦摸着木头匣子,一时感慨万千,这份钱意味着什么,他哪里会不知道呢?绝不会像郑青州说的那么简单。原本不想再求郑青州,结果他最狼狈的时候,搭手的仍是郑青州。 “多谢了。”王桦低声道。 郑青州捏着鼻子:“我得先走了,明儿记得早点来工部,各处的钱都得发下去,别想偷懒。” 说完郑青州便上了轿子直接离开了,他不爱喝酒,方才是真的被王桦身上的酒味给熏得够呛,太臭了。 王桦闻了闻身上的味道,他怎么闻不出来,真的很臭吗? 糟糕,该如何糊弄发妻? 翌日一早,傅朝瑜他们便发现王侍郎的x臭脾气又恢复原样了,与之相对的是,赵尚书竟然又请了个病假,没来上值。 这一点儿都不影响工部所有人的好心情,两位侍郎大人一大早便将众人召集起来,道圣上感念他们这段时间为国操劳,特意给他们多发了一大笔俸禄,众人正挨个儿排队进屋子领钱。工部不缺钱的是少数,大部分人都是费尽全力维持一家老小的生活,如今得了额外的钱,一个个都活像是过年一般。更不必提他们从郑侍郎口中得知,年底工部还有一笔奖励,只要他们认真办差,是断然不会少了他们的。 王侍郎又变回从前一样,发完了钱之后意气风发地开始训话,啰里吧嗦一大堆,说来说去就是一个意思,让他们多努力,多赚钱,这修路既是个苦差事也是个美差事。又说圣上记挂着他们,这好处是郑青州给他们提前求来的,别的衙门可没有这样的待遇,他们若是不卖力办差,不仅对不住郑侍郎,连圣上都对不住。 连杜宁都被他说得有些不好意思,私下问道:“王侍郎怎么一夜之间就变回去了?” 傅朝瑜看向旁边揣着手万事不管的郑侍郎,也不禁好奇郑侍郎许诺了皇上什么。能让抠门的皇上主动给钱,郑侍郎画的饼,应当很大吧。 很快,傅朝瑜他们便知道郑侍郎付出了什么了。 听闻言官弹劾工部给官吏直接发钱后,郑侍郎暴跳如雷,直接跟言官们大吵了一架,王侍郎跟孙大人两个人合力都没拉住,郑侍郎嘲讽旁人都是只食君禄、不能为朝廷谋利的庸人,不配指点工部。这也就罢了,郑青州骂完言官后,指出为首的那人是赵尚书的女婿,索性将赵尚书的老底都给掀了,揭发赵尚书多年来中饱私囊,挪用工部拨款,还指出赵尚书嫁女时的不少嫁妆便是挪用公款置办的。 此事在朝中掀起轩然大波。谁也没料到郑侍郎会突然发疯,上一个发疯的人还是孙明达,什么时候工部的人也这么疯了? 然而说出去的话犹如泼出去的水,再也收不回来了,皇上当即命大理寺彻查此事,即便赵尚书曾经做过自己的先生,他也绝不能姑息养奸,仍其侵害朝廷利益。 原本终于有机会歇一歇的周文津头都大了,难得有空过来吃顿便饭时,都对出自工部的傅朝瑜四人怨念满满:“郑大人一句话,翻出了十几年前的旧案,叫我们大理寺便不眠不休地查了整整三日。” 傅朝瑜笑着给他夹了菜,哄道:“能者多劳嘛,惩治贪官污吏乃是你们大理寺的天职。” 杜宁几个也赶紧给他夹菜。 吃,多吃点,最好回头将赵尚书彻底关进天牢,别让他再出来害人了! 因为赵尚书入狱受查,工部的气氛为之一变,就连门口看大门的都觉得轻松愉悦了许多,更不用说里头办公的官员了。说句不好听的话,赵尚书虽说官至尚书,但是工部就没有一个人喜欢他的,爱摆官腔,好大喜功,贪婪奸诈,跟这样的人共事这么久他们早就忍受够了。 外头的人兴许觉得郑侍郎恶毒,但他们却对郑侍郎的检举表双手支持。反正他们之前也是跟在郑侍郎手下做事,这工部有没有赵尚书都是一个样。 王桦也终于明白郑青州究竟是怎么拿这笔钱了。皇上应当是早就看赵尚书不痛快,但是鉴于对方也算是帝师了,不好亲自动手,如今郑侍郎跳出来算是解了皇上的难题。且郑青州应当也是跟皇上投了诚,从今往后,他们工部便如太府寺一般,成了皇上的拥趸了。他们两人实在是太熟悉,说不出感谢的话来,王桦只能将此事记在心上,等来日再回报了。 无论今后如何,他反正是站定了郑青州。 郑青州也没有跟他客气,准确来说,郑青州没有跟任何人客气过,连傅朝瑜他们的差事郑青州都已经安排好了。 “工部今年没闲着,明年只会更忙。圣上不打算将水泥的方子交给旁人,起码这一两年内绝对得严防死守,等赚够了钱回头再说。外出修路这事儿交给旁人不放心,务必找信得过的,所以你们几个也一样得带队出去修路,紧紧盯着、确保方子不会外泄。” 杜宁几个哀嚎一声。 能留在京城谁愿意出远门啊?这又不是什么清闲差事。 傅朝瑜其实也不愿意,他来京城就是为了照顾小外甥,这一出去不是一年就是半载,宫里若是出了什么事他也鞭长莫及,总不能将小外甥带出去一起修路吧,像什么话? 路总是要修的,不过可以换个别的法子。 傅朝瑜灵光一闪,立时就有了主意:“即使是为了保密,也不必让我们几个都出京,直接在京畿一带开一家水泥厂不就行了?水泥的配方是固定的,做好之后装在袋子里。各地若有人想要用水泥,直接来进货便是。若是他们不会用,派几个修路的队伍前去指点一番即可,实在不必如此劳师动众的。” 郑青州与王桦对视一眼,心中一动,是啊,他们怎么就没想到呢? 傅朝瑜看他们的脸色,顿时觉得这事儿有戏:“如今外头的那些作坊太小了,大多只有帮工跟学徒,便是官营作坊里头也没有多少人。这水泥厂就不一样了,若是往大了建,招个几千上万工人也使得。朝廷制定严格的招工标准,工人们应聘上岗,进去之后都得按照规章行事,多劳多得,少劳少得。这工厂建成之后,除了给朝廷赚钱,最大的作用便是惠及民生了。工人能领月俸不说,水泥生产从开采石灰石到最后的装货运输,中间都能养过不少人。” 郑青州迟疑:“干活的青壮劳力多了,岂不是没人种地了?” 傅朝瑜笑了笑:“这年头无论如何都不至于没人种地,不过一个工厂罢了,若是将来大魏处处都有工厂,那再考虑是否有人种地的问题吧。” 王桦望着傅朝瑜,觉得这臭小子脑袋瓜子倒是挺灵光的,但他没夸,只挑剔说:“就你的鬼点子多,为了省事儿什么主意想不出来?懒死你算了。” 傅朝瑜不服:“您只说这法子有没有用就是了。” 王桦嘴硬:“有个屁用?去去去,都出去!” 两个人直接将傅朝瑜四人轰走,坐下来重新商议明年的行程安排。这水泥厂肯定是要办的,只是他们俩人从来没有办过厂,也不知道流程如何,莫说他们,朝廷为没有厂,顶多就是官营作坊罢了。 这事儿还得好生商量,确保可行才能呈到御前。 几日后,大理寺调查的结果出来。 赵尚书贪污受贿数额巨大,罪无可恕。然皇上顾念旧情并未治罪,只是削掉了尚书一职,收其府邸、田产,命其将以往贪污的数额补上,这已然是仁慈至极了。 可这补缴的数额几乎是个天价。等补平了这亏空之后,赵家的家底也算是彻底空了。 赵家人恨极了,发誓与郑青州不共戴天! 谁知郑侍郎越战越勇,当日再弹劾了赵家子孙六人之多,皇上随即剥了赵家众人的官衔。 他对赵尚书皇上还留有余地,但对赵家其余贪污之人,直接发配西北充军。余下尚未成年子孙,罚三代不得入仕。 偌大的赵尚书府,几日之间便分崩离析,穷困潦倒,还欠下一堆外债,再无起复的可能。 赵尚书一朝落魄比丧家之犬还不如,听说如今还病倒了,大夫看过之后说是中风,能不能挺过来还是个未知数。原本与其交好的都默默远离了赵家,生怕自己被赖上。 相比于已经被踢出圈的赵尚书,他们更在意的是,工部新一任的尚书究竟花落谁家。是从郑、王二人里头选,还是要另空降一个? 第86章 加官(捉虫) 吏部还未有动作, 皇上便已有了圣旨,提调左侍郎郑青州任工部尚书,命王桦为左侍郎, 他原先的位置由由方徊顶上。 傅朝瑜等一听消息, 立马跑过去道喜,他们到时,工部其余众人都来了, 围在郑青州身边拍些不轻不重的马屁。工部甚少有谄媚之人, 最油嘴滑舌的反而是傅朝瑜这四个新人,x但是今儿高兴,众人便嘴甜了许多, 说了不少好听话。 四个人对了一个眼神,立马跑过去恭贺。这可是他们的新任尚书大人,必须抱紧大腿。 没了讨人嫌的赵尚书, 郑青州显今儿格外春风满面, 看他们几个闹事精也觉得顺眼多了, 不过对着傅朝瑜时多叮嘱了两句:“往后你行事还是注意些吧,省得太出格了叫外人记恨。” 傅朝瑜眨眼:“跟我有什么关系?” 郑大尚书笑而不语。 很快,傅朝瑜便知道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了, 他升职了。傅朝瑜顶了方徊的五品工部郎中一职。 工部其他三个人的升迁并无不妥, 郑青州跟王桦能力出众, 也就方徊平常不怎么出头, 但是人家在工部呆了这么多年,资历也有功劳也有,家世更不差, 起码比王桦高了一大截,右侍郎这个名头倒也担得。 让众人不能接受的是, 傅朝瑜为何能升得这么快? 他凭什么? 虽然傅朝瑜献良种有功,但是一码归一码,这份功劳已经用安平侯的爵位给平了,圣上也破格让他做了六品官,否则以他的出身想要跻身六品谈何容易?向来做官一靠家世,二靠资历,即便家世再高也得要资历足够才能升上去,如此方能叫人心服口服。可傅朝瑜两不沾,他来工部时间实在是太短了,不过半年而已,虽然期间也轰轰烈烈地办了几回事,但大多都是跟其他三个人一块做的,便是有功劳也不能他一个人独占。 总之,傅朝瑜破格升了五品,不少人就是不服。如此年纪便成了五品官,再过两年是不是要直逼六部尚书、剑指三省丞相啊?皇上偏心未免也偏得太过了。 傅朝瑜这些日子出门行走,不知收获了多少记恨的目光。他丝毫不怀疑,若是自己出门不带人,没准还会被他们套麻袋打上一顿。 嫉妒心太重,要不得啊…… 傅朝瑜这回升官儿的确是皇上私心,正所谓肥水不流外人田,朝廷的职位向来都是一个萝卜一个坑,挤不出多余的。如今正好缺了这么一个五品郎中,他不给傅朝瑜留着,难不成还要便宜了外人啊?外人可曾给他赚过一点儿钱了?更不用说皇上前两日又从郑青州嘴里得知傅朝瑜想了个极好的点子,不出京城便能将水泥贩卖到各地,倒是省去了朝廷不少人力,还不至于让工部的人都跑出去办事儿。傅朝瑜如此劳心费力地替他着想,皇上自然也不会委屈了他。 不过区区五品官,给就给了,他又不是给不起。 皇上是给得痛快,但是后面招惹的麻烦也不少,莫说那些好事嘴碎的了,就连跟傅朝瑜有些关系的吕丞相都赶进宫,劝说皇上三思。吕丞相动之以情晓之以理:“圣上若是看重傅朝瑜,按部就班地升官就是了,如今半年就往上封实在太惹眼了,便是等上一年,也不至于让群臣非议。” 这些话皇上最近已经不知道听过多少遍了,说来说去还是“资历”二字,在他看来聪慧管用便是最大的优点,可在这些朝臣们看来论资排辈才最为公平。资历资历,他上哪儿给傅朝瑜找资历?人家今年满打满算也才十九,硬要拼资历的话能拼得过谁去?皇上决心这回任性一次,不讲理地道:“左右官也都封了,圣旨也下了,事情都闹得人尽皆知,总不能再收回成命吧。暂且就这样,让他现在工部郎中的位置上呆上几年,回头再议。” 吕相铩羽而归。 皇上执意抬傅朝瑜,又一次将傅朝瑜抬到了风口浪尖。 傅朝瑜并不怕身居高位,好歹他前面还有他们走马上任的郑尚书和王侍郎挡着呢,无论如何也轮不到他这个小喽啰顶上。不过对于如今抨击他的“资历”问题,傅朝瑜也确实放在了心上。这回借着皇上看重破格升迁,下次兴许便不行了,说来说去,还是他的资历不够让人心服口服。 如何熬资历,外放肯定是方便的,只要能做出成绩便有资历了,但是小外甥岁数还小,他如何能安心离京? 罢了,以后再说吧。 任凭外头如何议论,傅朝瑜身边的人总归是替他高兴的,还闹着要吃酒。傅朝瑜被他们歪缠,只好挑了一个好日子,又去农庄里头又办了一场酒席。若说吃酒玩乐,侯府远不如农庄方便。 来的依旧跟是上回那些人,傅朝瑜在国子监的先生同窗,外加他在工部的同僚,他也给宫里的小外甥几个人递了请帖。 然递了帖子后,宫中半天不见动静,傅朝瑜本来都没了指望了,结果摆宴当天,五个小萝卜头竟然又一次整整齐齐出现在农庄前。 傅朝瑜惊喜地张开手,迎接飞扑过来的小外甥还有他旁边的小胖子。他外甥都还好,四皇子这个小胖子扑过来的时候傅朝瑜险些没站稳,差点栽了一个跟头。傅朝瑜咬了咬牙,后腰发力,硬生生接了下来。他怀疑自己被撞出了内伤。 小胖子还兴冲冲地道:“傅舅舅你好厉害啊,我舅舅跟表兄都接不住我。” 傅朝瑜咽下一口老血,原来你也知道一般人接不住你啊…… 挨了这么一下,傅朝瑜是没有什么力气抱外甥了,摸了他的脑袋之后,只牵着小外甥的手领着人往院子里走去,问今儿是谁带他们出宫的。 周景渊迈着小步子,一蹦一跳地道:“是皇贵妃娘娘带我们出宫的。” 傅朝瑜一惊,回头张望:“皇贵妃娘娘呢?” 后头被宫女抱着的二公主一听到皇贵妃的名字,立马接道:“娘娘去福田院了送东西去了,准备了好些吃的玩的。” 四皇子积极道:“我也准备了好多点心让娘娘带过去。” 周景渊积极举起小手:“我还给了玩具!” “好样的。”傅朝瑜夸完他们,也敏锐察觉到了细微的点,之前上课的时候傅朝瑜还觉得四皇子有些畏惧皇贵妃,今儿看他这兴高采烈的模样似乎已经没了隔阂了。还是皇贵妃厉害啊,收服这几个小家伙完全不在话下。 之前福田院闹出的丑事余波未消,虽然是京兆府管理不力,但多少也有损皇家威仪。如今皇贵妃娘娘前往福田院慰问,多半是代替皇上去的。这事儿若是换了别的娘娘未必愿意去,但是皇贵妃不同,她貌似对什么高低贵贱、出身之类看得很淡。 傅朝瑜问他们:“你们待会儿玩过之后,是不是还得去找皇贵妃娘娘。” “对呀。”除了周景文,剩下的几个孩子对回答得可干脆了。 傅朝瑜懂了,周景文这小子一如既往的不合群。 几个孩子凑在一块儿总有说不完的话。傅朝瑜还听说他们在含章殿里嫁接了萝卜,几个孩子都对自己精心照顾的萝卜白菜宝贝得很,争着抢着说自己种得最好。 周景文这会儿却开口了,笃定地道:“胡说八道,分明是我的长得最好!” 几个孩子忽然歇了话。 周景文洋洋得意:“我那上面的白菜个头最大,你们谁也比不上我的!” 傅朝瑜提醒:“三皇子还是注意些吧,嫁接到萝卜上面的白菜若是个头太大的话,容易撑不住的。” 周景文以为傅朝瑜是为了自己的外甥打压他,神气十足地道:“你就是嫉妒,嫉妒我比周景渊种得好罢了。等着瞧吧,早晚都能让你自打脸面。” “是吗……”傅朝瑜斜眼看了一眼这位倨傲的小皇子,行,那他的就等着瞧好了。 第85节 打了一场嘴仗后,傅朝瑜便带着他们进了院子,又让安叔带他们去游乐场逛了。但凡是来他庄子里的人总免不了将自家孩子拉过来遛一遛,如今他这农庄已经成了孩子的天堂了。孩子一多便容易闹腾,皮实一点倒也无妨,傅朝瑜最害怕的是小孩子的尖叫。他方才一头扎在游乐园里时,那些个小孩子玩得正在兴头上,尖叫声此起彼伏,傅朝瑜感觉自己都快要聋了。 好在他家小外甥不喜欢尖叫。 傅朝瑜亲了亲小外甥,看他乖乖的样子又想起了他从前在冷宫受的罪,分外怜惜。下个月底便是小外甥生辰了,去年这会儿他在国子监准备春闱,没权没势也没什么钱,只能做点小玩意儿送进宫讨小外甥开心。如今既然有了底气,便不能跟以往一样寒酸了。当然,傅朝瑜只是起了这么个念头,如何过生辰还得好生想想才行。 小孩子喜欢热闹,所以陪x着过生辰的时候人肯定不能少,若是在宫外自然便利,可若是不能出宫,翠微殿里头能办一场热热闹闹的生日宴么?会不会有宫妃不喜?要不,他再拍拍皇上的马屁?求别人远不如求皇上。 傅朝瑜将外甥安顿好之后,再去外头招呼客人。去了外头总免不了要喝酒,不过好在傅朝瑜这些朋友们对喝酒没有太大的执念,热热闹闹碰了几次杯之后便放下来,仍旧执着于吃烤肉。 玩了一整日,下午傅朝瑜将人送完之后,又亲自将几个孩子送去了福田院。 程阑这一日做了不少事儿,不仅代皇家慰问了这些孩子跟孤寡老人,甚至还去了新修建的商铺中亲自给题了名。辗转了半天,这会儿她正守在教室外看先生给这些孩子上课,看得微微出神,等周景成上来叫了一声后,才知道他们回来了。 傅朝瑜给程阑行了礼便退下了,从前程阑在程家的时候,傅朝瑜还能跟周文津跑过去厚着脸皮说说话,但如今人家成了皇贵妃,再有接触便不大好了。 傅朝瑜走后,周景渊有些沮丧。 程阑上前捏了捏他的脸蛋后,忽然道:“本宫带你们去福田院的铺子里瞧瞧?” 周景成可高兴了:“那边有好玩的吗?” “有不少手工艺品,虽说如今还没开门,但若是你们看中的话可以先买回来。”反正那铺子开张就是为了给福田院增加一笔进项的,他们提前买些回来也无妨,那儿还有不少新奇的小玩意儿,他们应当会喜欢。 程阑预料得没错,等这几个孩子进了人家的铺子之后便开始扫荡,见到什么都想买,大有将人家铺子搬空的架势。若不是程阑及时出言制止,只怕他们都收不住手。 给了钱,买了东西,这回出宫才算是圆满。 回宫途中,程阑回想起自己幼年跟家人出门时的情况,那会儿自己也跟他们一样,见到什么都想买,总觉得外头的东西比家里的好。思及年幼之事,程阑对他们多了些耐心,叮嘱道:“回去记得将买回来东西分一分,宫外的东西虽说不至于如何珍贵,但却颇有意趣儿。” 几个孩子暗搓搓地开始商议要怎么分,最好划成三份,好玩的肯定是要留给自己,不太感兴趣的留给母妃,最丑的肯定要留给父皇了。 这都是父皇应得的。 他们讨论的热火朝天,唯有周景渊一声不吭。回宫后,其他几个皇子公主立马便被自家母妃接了过去,只有翠微殿,来的是秦嬷嬷跟福安。 周景渊打起精神,拖着自己的袋子便准备离开,不想临走前,皇贵妃却冲他伸了伸手。 周景渊呆住。 “我方才瞧你那儿有一只木头雕的喜鹊格外好看,可否送给我?” 周景渊愣了片刻,赶紧埋头从一堆玩具里面找到喜鹊,郑重其事地交给皇贵妃。看着娘娘手上的小玩具,小家伙笑得眉眼弯弯,他早就觉得这个喜鹊很可爱,没想到皇贵妃娘娘也喜欢。 皇贵妃收下了,同他道:“想必淑妃是喜欢的,送些供奉给她吧。” 周景渊点点头,母妃肯定是不能少的,他今儿还买了一个花瓶,上面画着梅花,母妃最喜欢梅花了,送给母妃她一定高兴。 皇贵妃看了一眼含章殿里皇上派过来的嬷嬷,没把话说得太直白:“还有一份知道送给谁吗?” “知道!” 送给舅舅。 孺子可教,知道讨好他父皇就行了。皇贵妃满意地点点头,目送他离开了。 这日晚上,几位宫妃都受到了自家孩子送过来的礼物。两位公主生母颇为感动,贤妃瞧着这些稀奇古怪的东西,再次怀疑儿子的品味,不过好歹是他的一片心意,贤妃只能捏着鼻子收下了,还摆在了多宝阁上。最不满意的是贵妃,贵妃早就对程阑私自带她儿子出宫甚是不满,尤其这些日子她儿子在含章殿用膳的时间越来越长,贵妃总觉得程阑别有用心,看上了她儿子。眼下又听闻这些东西是程阑付的钱,贵妃心中的恶意都快要渗出来了。 前脚刚收下了儿子送过来的礼物,后脚便让人扔了,扔得远远的,眼不见心不烦。 她绝不能就这样算了。若是再不管,儿子就真要被那女人给笼络去了! 贵妃将东西给扔了,皇上则是压根没看儿子女儿们送过来的东西,直接让成安收到库里闲置了。 他这一天到晚忙得要死,眼下已然入秋,他得安排人鼓励百姓建暖棚种菜,赚取家用,好让他们过个平安年。为此,皇上连后宫都懒得进,哪有什么闲心把玩这些小东西。 他也远远没有程阑想得那么心思细腻,压根都没注意是哪几个小皇子给他送了东西,更不在意五皇子为什么不给他送,他又不缺这些不值钱的东西,想那么深作甚? 心思细腻的是贵妃,小心眼儿的也是贵妃。 宫中的斗争,向来都是无形的。不过傅朝瑜这等不在其中之人肯定是体会不到的,他又花了月余功夫,将千字文教到了一半,决定先给他们来一场考试,测一测他们学得如何。 三个小孩听到考试,竟不知道该作何反应。 周景渊想了想,有点儿期待:“要是考得好,有奖励吗?” 傅朝瑜笑了笑:“当然有了。” 他家小外甥考好了有奖励,考得不好,生辰那日也一样有礼物。 周景渊一声欢呼。 周景成已经开始提要求了:“要是我第一名的话,我想要个新玩具!” “可以。”傅朝瑜许诺。 两个小的从来没有经历过考试,还不知道考试得残酷。大的那个倒是经常被考,但是成绩稀烂。 不过……周景文偷偷看了一眼身边两个矮墩子,他好歹读了这么久的书,总不至于输给这两个蠢货吧?这两个才叫啥也不懂,拿笔也拿不稳,估计傅朝瑜考的应当只有默写背诵这些。就算是考得深了,他也不怕,因为据他观察,周景渊从来不记笔记,也不在书上勾画,是个呆瓜无疑了。 这两个连字都认不全,凭那三脚猫的功夫还想要赢他?做梦去吧。 第87章 成绩 深秋将近, 北雁南飞。 九月中旬后,位于东市的恒善坊热热闹闹地开业了。 这家商铺甫一开业便引万人瞩目,这不仅仅因为里头的东西都出自福田院的孤寡老人与孩子之手, 更因为这商铺深受皇贵妃看重, 听闻“恒善坊”这牌匾还是皇贵妃题的。 早起时便有不少人围在商铺外头,对着牌匾上的三个字夸出了花。 字虽好,可外头不缺字儿好的人, 众人更在意的是皇贵妃的善举。皇贵妃怜贫惜弱, 听闻已经在召集民间的手艺人,准备分派京城及各地方福田院,教导他们学习手艺, 自立自强。福田院虽有朝廷拨款,但是那点钱远不足以盘活整个大魏的福田院,若今后能以慈善商店的形式带动福田院的收入, 这些人才能生活得更好、更体面些。 不论皇贵妃究竟是真心帮衬这些人, 亦或是做做面子, 只要她真将事情办成了,众人便敬服于她。 傅朝瑜几个下午散值后,也去恒善坊逛了一圈。里面的掌柜打眼一看竟颇为眼熟好像从前在杨直身边看见过, 应当从前是太府寺的人, 被暂调过来了。 对方也认出了傅朝瑜, 不过因为今儿这里头人实在是多, 压根分不出精力来招待傅朝瑜,只能冲着他点点头。 傅朝瑜也不在意,跟陈淮书他们自顾自地逛了一圈, 今儿在铺子里头竟还有几个童工,先前傅朝瑜在福田院认识的几个机灵孩子都在这儿。他们换了一身行头, 连头发梳得一丝不苟,脸上挂着明媚的笑,状态跟之前在福田院时完全不同。 这些孩子知道自己在赚钱,给福田院赚钱的同时,也在给他们自己赚钱。 见了傅朝瑜,几个孩子忽然异常激动,很想过来说两句,不过他们还是忍住了,老老实实地接待客人,给他们讲解每一件手工作品背后的故事。 傅朝瑜惊叹于他们的好记性,他们竟然能记得每一件东西是谁做出来的,记得每个人的年龄、家乡、因何会来到福田院,又为什么会选择做这样的东西。右眼失明的张大叔喜欢捏小童的泥人,因为他唯一的孩子夭折了;断了一只手被族人赶走的小苑最喜欢画画,尤喜欢明亮的色彩;生了重病失去伴侣的方阿婆,最喜欢编竹x篮,因为从前丈夫没有离开前会编各式各样的竹篮换钱给她治病…… 就连傅朝瑜几个在旁边听了都觉得感动不已,更别说其他人了。有时候卖一件东西,卖的不是东西本身,而是背后的故事。恒善坊的经营方式比旁人足足领先了几百年不止,这样的法子定不会是孩子们自己想出来的。傅朝瑜忍不住又看了一眼掌柜的,太府寺真是卧龙凤雏,也不知道杨直是怎么调`教人的,真不愧是皇上的心腹,太子跟大皇子的眼中钉。 默默听了一会儿,众人都买了几个小件儿以示支持,无一空手。 傅朝瑜挑了一套烧制的瓷碗,陈淮书则买了几个玉佩。玉料并非是好料子,不过雕工活泼,比外头那些一板一眼的玉佩可有意思多了,他尤其喜欢一对麒麟玉佩,直接拿了左边的那个挂在自己腰间。 这恒善坊所有物件的价格都比照着外头来的,且种类齐全,什么都有,不少人进来之后觉得这儿的东西可爱别致不说,且每一样的背后还有一个特殊的故事,因而都会忍不住带上一两件回家摆着。 逛完了恒善坊,陈淮书提议:“今儿要不跟我回国公府吧,你好些日子没来,祖父都念叨好几回了。” 傅朝瑜一想也确实有两个月没去,遂拐去旁边的铺子提了几份礼物,又叫了人回侯府跟陈三娘说了一声晚上不回去吃饭,便随陈淮书一块儿去了陈家了。 他来陈家次数太多了,先前没进国子监的时候吃住都在这儿,陈家人待他极好,傅朝瑜每每回来吃饭的时候也不跟他们客气。陈国公更没将他当外人,晚膳时使劲儿给他加菜,傅朝瑜碗里的菜都快冒尖了,逼得陈淮书不得不提醒:“祖父,你是不是想撑死怀瑾?” “说什么死不死的,这么大了还一点不会说话!”老国公骂完了小孙子,转头又对着傅朝瑜笑得一脸慈祥。夸傅朝瑜上进,短短半年的功夫便已经升到了五品,人家穷极一辈子也摸不到五品官的门槛儿,啧啧,后生可畏。 傅朝瑜眨了眨眼睛,老国公从前也不这么夸人啊,莫不是还有别的话要说? 晚饭过后,两人心照不宣地支开了陈淮书。果然,老国公的话这就来了。他也不明着开口,只是坐在那使劲叹气,引得傅朝瑜主动开口说要替他分忧,老国公这才勉强将话给挑明了,不外乎还是这对兄弟俩的事儿。 陈燕青想要补偿弟弟,无奈陈淮书对他隔阂太深了,哪怕入了朝之后关系好些,可有时候看着仍像仇人似的。一家子亲骨肉,怎么就闹成这般模样?老国公看着实在揪心,他想让傅朝瑜从中劝和劝和,好让这对兄弟能够化解矛盾。 “淮书年幼的时候,同燕青关系还是挺好的,可惜如今却闹成这样。家里人不知道劝了多少回了,但是淮书从未听进去过。”老国公头疼极了。 这事儿,难办。 傅朝瑜沉吟片刻,只说:“我试试吧。” 老国公眼睛一亮:“还得是怀瑾厉害!” 傅朝瑜笑了笑,没有被这糖衣炮弹蛊惑。他只是试试,但陈淮书不愿意的话傅朝瑜再不会多说一个字,他没有经历过陈淮书年幼时在家中被冷落、被怠慢的日子,更没资格逼着陈淮书原谅一切。陈淮书自己愿意是他自己的事,傅朝瑜这个做朋友的不会过分干涉。他只希望陈淮书过得高兴就行。 以陈淮书跟傅朝瑜的默契,看到傅朝瑜从里头出来之后,他便知道是怎么一回事了,顿时脸色便难看起来了,但不至于跟从前一样,一提到陈燕青便跳脚。 傅朝瑜不知道该怎么说了。他能感受到陈淮书对于陈燕青的厌恶,当然还有在意。这对兄弟俩其实都挺拧巴的。 陈淮书提了提脚下的石子儿,闷闷地道:“你不用听他们瞎说。我现在也没有那么恨他了,只是,还是不想原谅他。” 长大之后,陈淮书其实没有之前那样极端了,可是讨厌了这么多年哪里能一下子就抛下嫌隙? 傅朝瑜道:“慢慢来吧,随心就行。” 陈淮书“嗯”了一声,晚上趁着小侄子小侄女都在,便将自己买到的玉佩都拿出来的让他们挑。几个小孩儿一拥而上,都看上了那个小麒麟玉佩,别的都入不了他们的法眼。戴上这个,他们还可以跟小叔叔戴一样的,多好呀,几个人谁也不让谁,抢得厉害。 下一刻,一声不吭的陈燕青却伸出了大手,直接将玉佩捞了过来,干净利落地系在自己腰上,冷眼看着几个孩子:“莫要再争了,挑别的吧。” 争论立马被化解。 几个孩子对视一眼,纷纷撅起了嘴,父亲可真讨厌! 陈淮书也觉得一言难尽。他甚至看自己腰上的玉佩都仿佛变丑了。 陈燕青还是端着一副没有表情的脸,陈淮书有心想要质问,又怕显得自己太过斤斤计较,只能默默忍受自己跟陈燕青戴了一模一样玉佩的事实。 啧,真不爽。 陈家气氛比往日好些,傅朝瑜也就专心出试卷了。几日后,傅朝瑜拿着自己准备好的考卷去给皇上过目。 皇上还挺惊讶,他原本让傅朝瑜过去教书,不过是想让几个孩子多认识几个字罢了,没什么指望,可傅朝瑜却比谁都要上心,非但如此,他为了上课还弄出了黑板,听闻如今弘文馆其他先生跟国子监都喜欢用,上课的时候随写随擦,既方便又直观。这会儿还出了一份考题,说要考试,再没有比他还要尽心的先生了。 傅朝瑜开口,皇上也不好说自己最近压根不在意这几个小皇子学没学到什么,只能点头答应了。 傅朝瑜见皇上看了考题没提意见,笑着问道:“此番考试,圣上觉得哪位小殿下会是第一名?” “老三吧。” 毕竟年纪稍长,又比其他人多读了几个月的书,还是翰林院几位名师亲自教的,多少能有点儿长进吧。 傅朝瑜陷入长久的沉默。别的先生他不知道,但是三皇子在他的课上一向不听课,只前些日子他说了要考试之后,才认真了一些。 皇上见他没反应,也被勾起了好胜心:“怎么,你觉得朕看走了眼?” “微臣可没说。” “可你的表情就是如此。”皇上直接起身,决定亲自监考。 第86节 话说回来,他对这些小皇子小公主的课业的确忽视多时了,皇贵妃比他还要关心皇子公主的功课,眼下傅朝瑜也如此,他这个做父皇的万事不管似乎也说不过去,皇上信步向前:“走吧,去瞧瞧究竟是谁能得第一。” 傅朝瑜没想到皇上会前去监考,三个小皇子见他过来也是一副见鬼的模样。 三皇子更甚,他直接就缩起了脖子,看得皇上分外不喜,直接开口让他挺直了腰板说话。 周景文又吓得立马舒展开,疯狂地眼神质问傅朝瑜,什么意思,他为何会将父皇请过来? 傅朝瑜还以为三皇子的眼睛抽筋了,蹙眉问道:“殿下的眼睛有何不适,可要请太医?” 周景文发现父皇看过来,立马收敛一切表情,乖乖坐好。 皇上冷哼:“别管他,直接发卷即可。” 考卷并不长,皇上让傅朝瑜分发下去,他则席地而坐杵在讲台前,面对面监考这三个小崽子。 有他在,无形之中便多了不少压力,周景文便吓得直哆嗦,连笔都拿不稳了。周景成比他三哥大条很多,虽然感觉父皇坐在那儿怪怪的,但是没多久便抛开了。至于周景渊,他一向视皇上于无物,压根没往上扫几眼,自顾自地开始做题。 还好,题目都是舅舅课上讲的。 周景渊自来记性好,福安曾夸过他有过目不忘的本事,每回舅舅上课他压根不用记在书上,只需听一遍便刻在脑海中了,如今看了这些题便能回想起当日舅舅上过的课,因而下笔迅速。 与之相对,没怎么听过课的周景文便惨了,他原以为傅朝瑜考的是默写,结果这家伙不按常理出牌,考的都是典故,要他们自己分析。他都没怎么听过课,哪里知道什么典故不典故的? 周景文都快要急哭了,在心里大骂傅朝瑜奸诈,他肯定是故意出这样的题,又故意将父皇引过来看他丢脸的! 这题目对周景文来说实在是太难,他压根一个也不记得。焦急之际,刚好看到周景渊一直埋头哼x哧哼哧写个不停,旁边的周景成也没闲着,每每犹豫片刻便动笔。轮到他这儿,反而艰难了许多。若是平时大不了交个白卷就是了,谅傅朝瑜也不能拿他怎么样,但是今儿不行。父皇在这儿,他要是敢交白卷肯定会被骂死。 要不……他编一编?可是这样要是被父皇知道了会不会罪加一等? 算了,伸头也是一刀,缩头也是一刀,还不如编一遍算了,写得稍微长一点就行了,希望父皇不要注意到他的卷子。父皇日理万机,应当不会看的吧? 剑号巨阙,他依稀记得是越王允常命人筑了五把宝剑,第一为巨阙,其余叫什么,瞎写吧,青龙、白虎、朱雀、玄武,名字好听不说,听着还很厉害,要是他是越王,肯定就取这个名字…… 四大五常为何?四大,姑且就写东南西北吧,五常又是什么鬼。算了,来不及了,他只能想到金木水火土了。 周景文一边安慰自己父皇不会看,一边绞尽脑汁胡编乱造。 两柱□□夫一到,傅朝瑜叫停,三皇子在忐忑不安中撂下了笔。 皇上匆匆瞥了一眼三个人的卷子,发现三人之中数周景文字儿写得最好,也写得最满。 “不错。”皇上夸了一句。 他就说么,老三好歹学了这么久,不至于比不上另两个。 他从傅朝瑜手里接过卷子:“朕待会儿回去改一改。” “……!!!”周景文脑门上的汗唰得一下就下来了。 父皇来改卷?那他完了。 等傅朝瑜跟他父皇离开学堂之后,周景文还浑浑噩噩地坐在课桌前,迟迟没能回神。那边两个小孩儿都已经收拾好了书囊了,原本这些活都是宫人做的,自从傅朝瑜给他们上课之后便让他们自己的事情自己做,再没让宫人进来帮忙了。 两个孩子收拾整齐回头一看,见周景文还在那儿战战兢兢。周景成上前拍了他一巴掌,吓得周景文抖了好几下。 “三哥你干嘛了?都已经考完了,不用在这儿待了,还是赶紧回含章殿用晚膳吧,别叫皇贵妃久等了。” 周景文抹了一把头上的冷汗,麻木地开始收拾书囊,麻木地跟上周景成两个,麻木地跟两个公主汇合之后再去看望自己扦插的萝卜白菜。这也是唯一能让周景文感觉到有所安慰的东西了。他的白菜成功活下来了,都长得很壮硕,反观其他几个人的,无不是个头小小,没有一个能与他的媲美。 见他们还要凑上来围观,周景文二话没说便将他们给轰走了,休想沾光! 赶走了其他人,周景文才宝贝地蹲下身欣赏自己的萝卜。这一细看,周景文竟又发现了一件了不得的事儿,为什么他的白菜开始歪着长了?好像有点要倒的样子,再看其他几株,似乎也这样。 别人的萝卜白菜虽然小小的,但却都没有歪,只有他这样。 周景文正要问有没有人动过自己的菜,却又发现底下的土压根就没有松过。再说了,他特意留了一个小太监守在这儿,谁敢动他的东西?况且问了,他们说不定还会说风凉话。周景文伸手戳了戳,莫名有些不安。这可是他唯一出众的地方了,可千万不能出事啊…… 傅朝瑜并未出宫,反而又被皇上带了回去。皇上许久没见傅朝瑜,想要趁着晚膳的时候商量商量工厂一事,故而没放他走人。 回来后,君臣俩便将三分考卷给取出批阅了。 傅朝瑜拿走他家小外甥的,将另外两份留给了皇上。 卷子拿到手后,傅朝瑜便骄傲上了。真不愧是他的小外甥,小小年纪就会写字儿了,还写得怪工整的,都没有缺胳膊少腿儿。这也罢了,关键是这些题竟然答得都对,他上课讲的那些小家伙竟然全都记下来了!悟性还挺高,甚至能顺着往下发散两句,难不成,他外甥竟是个小天才?肯定是的,他姐姐从前就聪慧过人,小外甥定是继承了姐姐的冰雪聪明。 傅朝瑜单看张卷子,便觉得生辰宴稳了,他也不跟皇上来虚的,自己都出了这么多主意给皇上挣钱了,区区一个生辰宴难道还不能办?傅朝瑜问道:“圣上,下个月便是小五生辰了,若是他这回考得好,可否容微臣给他办一场生日宴?” 皇上才看完老四的,发现老四写得也算差强人意,不像他先前以为的那样一点儿也不会。老四都这样,更不用说老三了,看来从前是他想左了,他儿子天赋应当还是不错的。是以,皇上便对傅朝瑜的狂妄之言并未放在心上:“行啊,他要是有本事考第一,就给他在翠微殿热热闹闹地办一张生辰宴。” 看完了周景成的卷子后,皇上的目光终于轮到了周景文的那张写得密密麻麻、格外能唬人的考卷上面。 乍一看,很工整。 皇上心头一定,面带笑容地拿起了卷子,细细看来。 “陶唐”二字的注解,这家伙写的是——陶唐位于擅长做陶器的唐州一带,因其土壤适合制陶,故而扬名。千百年来,唐州百姓以制陶谋生,陶器远售大魏各地,就连宫中以有唐州贡品,甚至他还贴心地列举了几个有名的陶器名。 再往下—— 皇上笑容消失殆尽。 若不是他知道陶唐氏原封于唐又称唐尧,最后禅让于舜,他都得称赞老三一句“博学”。 呵,他儿子的天赋应当都不错,只老三除外。 傅朝瑜见皇上面色有异,放下自己外甥的考卷,凑过去细看,一眼便看到了三皇子神奇的注解。 说的很好,但一个字也对不上。傅朝瑜越看越逗,实在绷不住了,没忍住“噗嗤”一下笑出声来。 哈哈哈哈哈,笑死了……原来这就是皇上看中的第一名啊,真厉害呢。 第88章 批评(一更) 嘲笑过后, 傅朝瑜收到了皇上不善的目光。 傅朝瑜尽力维持皇上的颜面:“三皇子虽不记得课上的内容,写得倒也是天马行空,想象力惊人。” 皇上冷哼一声。 最终成功安抚圣心的, 还是傅朝瑜小外甥的考卷。他家小外甥不仅一题不落地做完了, 还答得特别好。条理清晰,一笔一划,不像是个孩子能做出来的。扪心自问, 皇上虽一向自诩聪明绝顶, 但他四岁的时候可没有这样的能耐。 皇上撂下考卷,上下一扫傅朝瑜,慢条斯理地问:“你该不会偷偷给你外甥答案了吧?” 傅朝瑜也立刻笑不出来, 他觉得自己被人侮辱了:“微臣身为三位小殿下的先生,自当以公允为要。这些不过是微臣在课上同几位小殿下讲过的内容,只要用心, 谁都能答得上来。如今出这些考题, 不过是为了检验一番他们是否用心听讲罢了, 并无私心。还是说,圣上您就是觉得微臣是这般别有用心之人?” 他有这么说? 皇上自知失言,低头看着考卷, 强硬转移话题:“小五是写得挺不错的。” 傅朝瑜揣着手, 不依不:“便是微臣有辱师德, 私自先将答案给了五皇子, 可他能将这答案背下来,再一字不错地默在这考卷上,也是一番能耐。反正微臣小时候并无这样的本事。” 皇上:“……” 他小时也没有。 皇上后悔自己方才说错了话, 又觉得傅朝瑜这厮咄咄逼人让他没面子:“朕说一句你便要顶上十句,真是一点规矩都没有, 出去出去。” 走就走,他还不愿意留下呢,傅朝瑜拱了拱手便退出去。 然而还没走两步,又被叫停:“等等——” 傅朝瑜莫名。 皇上想到还有一件要紧事要商议,以手作掩,咳了一声:“用完膳再走。” 这对傅朝瑜来说可是破天荒的头一遭,在大明宫用膳,实在是新鲜。后宫的宫妃就没有一个人在大明宫里吃上饭的,就连太子和大皇子都甚少能蹭到皇上的饭,只除了朝中重臣、还有杨直这个心腹能够有此殊荣了。 等在大明宫用过晚膳后,傅朝瑜对这位皇帝陛下的节俭有了更加深刻的认知。其实他们这一年来已经赚回不少钱,皇上的腰包应该也鼓起来来了,然而这御膳却还是平平。 皇上平常在妃嫔那儿用饭并不喜欢说话,可跟臣子就餐却总会问上两句,今儿问的便是有关水泥厂的事。 郑青州已经将奏书呈上来了,皇上看过之后觉得不错,只是这点子是傅朝瑜想出来的,皇上想问问他还有没无可补充的。 傅朝瑜还真有些想法:“x那水泥厂位置偏远,若要建厂,还是得先将路修好。一条直通京城,一条通向河港。路若是修不好,以后生意只怕也难做。再有便是,这工厂如何管理之事。” 傅朝瑜偏头看了一眼皇上的脸色。 皇上不耐:“直说就是了,朕还能怪你?” 他难道还是那种不讲道理的国君吗? 傅朝瑜索性大胆地说了:“这水泥用处极大,不愁卖家,往后厂里的利润必然是巨大的。财帛动人心,未避免日后贪腐横行,还是先建立规章制度吧,工厂内部至少也得有个监察机构,朝廷最好每半年一查账。” 贪欲是止不住的,即便是这些都做到了,也依旧止不住人心贪婪。唯有他们这位圣上对这件事情上心,才能让这股不正之风稍稍遏制。傅朝瑜也相信,皇上是在意这些事儿的,皇上的眼里,向来容不得沙子。 他说完之后,果然见皇上脸色难看了不少,却不是针对傅朝瑜的。 想必皇上心里已经将此事记下了。 商议妥当,傅朝瑜便从大明宫离开了,临走前还得了许诺,答应让他这个月底在翠微宫给小外甥办一场生辰宴。 原本傅朝瑜想的是在侯府办,如此还能将自己的朋友请过来一起热闹,但若是在翠微殿的话,外头的人便不好进宫了,请谁也是个大问题,这两日还得将请柬准备好。 周景渊还不知道即将有一场惊喜等着他,但是周景文却知道,自己即将大难临头。 晚上回来时连他母妃也知道今儿考试的事情。 父皇亲自去弘文馆监考,此事宫中已是人尽皆知。 从前太子与大皇子读书的时候,皇上压根管都没管过,一切都交给太傅跟先生,自己则做起了甩手掌柜。如今轮到三个小皇子却比前面两位还要上心,贵妃理所当然地认为这一切乃是因为她儿子,谆谆告诫道:“你父皇如今越发器重你了,连太子和大皇子从前都比不得你。你可得好生努力,绝对不能辜负你父皇的期待,听到了没?” 周景文瑟瑟发抖,他宁愿自己聋了。他不敢告诉母妃真相,因为无论是什么原因,没考好就是没考好,让父皇失望是事实,母妃只会在意结果,从来不会过问他为什么会让父皇失望,为什么会学不好…… 贵妃却盲目自信:“不过,同他们俩着实没什么好比的。一个憨,一个傻,瞧着都不像是什么机灵孩子。还是我儿聪慧,你父皇若是看到你的考卷,必定龙心大悦。” 周景文咽了咽口水,被吓得彻底说不出话来。他父皇若是看到他胡编乱造的内容,定然不会放过他的! 这一晚上,周景文都在惶惶不安中度过。等第二日上课时,更是直接顶着两只熊猫眼。好在他今儿是自己单独上课的,没有被老四跟老五看到自己这怂包模样。 一切安然无恙,讲课的先生也平静如昨。周景文惴惴不安地猜测,父皇昨儿晚上没有发作许是不生气吧,又或是忘了也未可知…… 这一日,周景文都在自我安慰中度过。等晚些时候回宫,却见大明宫的太监忽然造访,将他们带去了御前。 同行的还有贤妃与老三,老五这边也并非孤零零一个人,皇贵妃陪他一块儿来了。 周景文心惊胆战地等着,生怕看到他父皇的身影,好在,只有成安捧着三张考卷从里头出来,挨个发下。 还好,父皇到底还是顾念他的面子的,没有亲自过来截儿子的短。 皇贵妃与贤妃接过之后,只扫一眼后便先收着了,并未在人前议论周景成两兄弟的功课。然贵妃却以为她们这是自知其短,不愿意在人前露怯。 想来也是,这两个孩子才读了几天的书?只怕连字儿都不会写吧,能答什么题?贵妃这般想着,越发自傲,轻抬下巴,让宫女从成安手中取过考卷。 第87节 成安还颇为诧异,倒数第一的家长不夹着尾巴做人,还能这般傲气呢?他反而有些看不懂贵妃了。 两个小皇子越是低调贵妃便越是得意,她甚至自大地主动提到了周景文的成绩:“成安公公,难得三位小皇子一起考试,圣上便没有勉励几句吗?” 周景文震惊地看向母妃,可恨他不够高,捂不住母妃的嘴巴。 成安公公脸色诡异,但最终还是遂了贵妃的意思,坦言:“圣上确实有句话,让奴才私下带给三殿下与贵妃娘娘。” 贵妃笑道:“何必私下带到?但说无妨。” 周景文看着老四跟老五,心情麻木。 成安公公被逼无奈,只好开口:“圣上说,三皇子不学无术,乃是贵妃娘娘性子驽钝,教子无方,不堪为人母。若不能悉心教导,往后只交由别的嫔妃管教就是了。” 嚯——这是妥妥的迁怒吧?贤妃捏紧了帕子,瞪大双眼,不明白今儿究竟演的哪一出?! 贵妃脸色骤变,由红变白,由白变青,最后低下头盯着周景文静静地看了几眼,带着浓浓的质疑与不甘。 期间周景文却连头也不敢抬,一直缩着脖子装死。他也知道,母妃肯定失望。其实他也不希望这样,可他貌似真的不是能读书的,不管是读太傅的课,还是听傅朝瑜讲课,他都没办法集中精力,总是听着听着便走神了。周景文也委屈,但他其实不爱学这些…… 贵妃看他这样子也知道原因了,她没开口责骂,身为贵妃的高傲不允许她在此事上面多做纠缠。贵妃板着脸,维持着最后的仪态,一言不发地拿着考卷离开了。 周景文被留在了原地,只有两个太监陪着他,也不知是否要跟上他母妃。 贤妃看了半天热闹,别提有多好奇三皇子的考卷了。能让皇上说出这样的狠话来,三皇子究竟写了些什么?还有,贵妃这次可是丢了个大面子,不知道以后还能不能得瑟起来了。 程阑看着这一幕实在是觉得荒唐,贵妃负气离开,她却不能不管,最后索性把两个孩子都接到含章殿了。 周景文失魂落魄地到了含章殿后,强打起精神走到了后院, 含章殿宫人都知道,三皇子一准是看自己的萝卜去了。那萝卜便是三皇子的心头好,每日都得细心照看着,三皇子已是离不得这萝卜了。 程阑没管他,三皇子的考卷究竟如何程阑不清楚,但是小五的她回来看过之后却觉得意外得好。程阑也不禁同傅朝瑜想到了一处,难不成小五竟是个天才? 小天才不知什么时候跑了过来,轻轻靠在皇贵妃膝上。 “怎么了?”程阑问他。 周景渊纠结一番,小脸都快要皱成一团了,最后道:“娘娘,周景文好像在哭。” 程阑吓了一跳,起身出门,临走前却放下了小家伙的手。三皇子好面子,尤其在兄弟跟前更是把脸面看的比天都还要大,若是他看到小五过去,定会觉得小五是在看他的笑话。 “你乖乖留在这儿,我待会儿便回来。” “好。”周景文听话地奔向榻上,脱了鞋子爬上去坐好。 他从来都不让人担心的。 程阑冲他点了点头,匆忙赶到后院,果然发现三皇子在偷偷抹眼泪。 程阑脚下使劲,故意发出了重重地声响。 周景文立马吓得赶紧擦了擦眼角,重新摆出一副无所谓的模样,甚至比平时还要更冷酷,压根都没有抬头看程阑一眼。 程阑看向他的萝卜,知道他因何而哭:“本宫正想同你说,你的白菜长得太大了,底下的萝卜有些撑不住,似乎要倒。” 周景文又被勾起了伤心事,绝望地望着自己精心养护的萝卜,这萝卜倾注了他全部精力,也一直是他引以为傲的对象。可是今儿他过来时却发现,萝卜比昨天歪得更厉害了,他忍不住稍微往下挖了挖,更发现自己的萝卜比别的人小了将近一圈。底下这样小,肯定撑不住上面的白菜,周景文担心它们会死。 一想到有这个可能,周景文便再也忍不住呜咽起来。 程阑都要可怜这小子了,仔细想来,这小子虽然性格有缺陷,又喜欢欺负人,不过这一日遭受的打击也够大了,皇贵妃可不想再看他哭下去,赶忙道:“萝卜虽歪了,倒也有得救。” “嗯……真的吗?”周景文这会儿不倨傲了,急急看向皇贵妃求证。 程阑遂让人找了几个支架,将萝卜周围架起来,尤其是嫁接的地方,一一仔细地撑着。 周景文看得担心不已:“这样真的能好吗?它能长大吗?” 程阑不紧不慢:“你若是将它养在盆栽里,日日精x心伺候,没准最后只能得到一株死苗。可若是将它放在地里,让它风吹日晒,任凭它野蛮生长,兴许会给你带来不一样的惊喜。有时候关心太多,约束太过,也不是什么好事。” 周景文似懂非懂,但是他莫名相信皇贵妃不会骗自己。皇贵妃平常甚至都懒得跟他们说话,想必也不会特意编出这么一大段话来糊弄他。 妥了,他的萝卜肯定不会死。 周景文一直悬着的心,终于稍稍落了回去。 他现在已经没有了跟旁人较劲儿的心思了,只要他的萝卜白菜能够平安长大,他就再也不求其他了。 然而就这么一点渺小的愿望,却也都不能实现。 当天,周景文回去晚了些,进殿之后听说母妃已经睡下了,他知道母妃是被自己给气倒的,因而不敢说些什么。 一夜无话,等第二日一早,周景文也不敢去给母妃请安,匆匆扒完了早饭之后便去洪文馆上课了。 然而等晚上下了学,周景文如往日一样跑去含章殿看自己的萝卜时,却发现自己的萝卜没了。 含章殿的宫人为难地表示,萝卜被贵妃娘娘带人挖走了。 第89章 生辰(二更) 周景文一路跑回了宫中, 便见从前种满了兰花的花盆如今都换成了他的萝卜。 皇贵妃给他绑好的那些支架全都被拆开了,丢了一地,所有的萝卜挨个种在花盆里的, 铺上了洁白好看的鹅卵石, 笔直地安插在盆中,像一颗颗精致的盆景一样,被摆放在窗台前、高几上。 母妃叫宫人拿着一个铜壶, 正在浇水。 周景文看得揪心, 一时间竟然不敢上前了。还是他母妃率先看到了他,冷着脸招了招手,让他过去。 周景文迟疑了一瞬, 最后还是听话的上前。 贵妃让人拿出了昨天的卷子。昨天她回来之后便将卷子拿出来细看,越看,心中火气越盛。它原本想要教训儿子的, 无奈担心自己控制不住脾气索性便没有再见他。可听到儿子昨儿晚上又在含章殿玩得很晚才回来时, 贵妃才终于忍无可忍了。 她将这一切都怪到了程阑头上。 圣上已经警告过, 若再教育不好孩子,便要交给其他妃嫔来养,谁能养她的儿子?除了皇贵妃便再也没有旁人了。贵妃合理怀疑皇贵妃早就惦记上了她的孩子, 还用这些上不得台面的东西勾着几个小皇子小公主。贵妃绝不能让她如意, 遂将三皇子最在意的东西挪了回来。 贵妃摸了摸三皇子的头, 严厉地告诫道:“母妃知道你喜欢这些萝卜, 但是皇贵妃每日要照顾的皇子和公主太多了,实在分不出心神来照看这些琐碎小事。往后你的萝卜还是交给母妃好了。含章殿那边往后不许多留,每日用过晚膳就得回来, 更不许同其余的皇子和公主们嬉笑玩闹。” 这跟从前周景文听到的并没有什么不同,他应该答应的, 可是如今他就忽然想反问一句:“为什么呢?父皇希望我们好好相处。” 贵妃忽然生起气来:“你是什么身份,他们是什么身份?你该好好相处的是太子跟大皇子,而不是他们。” 那里头唯一能让贵妃高看一眼的便是四皇子,可惜四皇子太蠢了,竟然心甘情愿地捧着出身卑微的周景渊。当真是可笑至极,贤妃这个母妃也不看着些,早晚都得害了自己的孩子。 贤妃不管,贵妃却不能坐视不理。 “你一向都不爱同他们在一块,怎么如今反倒听你父皇的话了?你若是真缺玩伴,母妃便给你找几个家世高、读书又好的。咱们这样出身想要什么体面的玩伴没有,何必与他们凑到一块?也就只有皇贵妃眼皮子浅,才肯拿他们当宝贝看。” 周景文默不作声。 贵妃从来都是高人一等。 她出身优渥,入宫便是贵妃,从前皇后在世也不敢欺辱于她,如今皇后没了,反被一个皇贵妃压在身上,她岂能甘心?这辈子出人头地的指望就在三皇子身上,贵妃绝不允许三皇子误入歧途:“你早该收收心了。这回你父皇只是稍微提点两句,若是下回再考得不好,在外就别说你是我清阳殿出来的。” 周景文无端地不服,清阳殿出来的又如何,他的身份就真的比别人高吗?母妃难道只在意自己能不能给她撑脸面? “听明白了么?” “明白了。”周景文耷拉着脑袋,心里乱糟糟的,提不起一丝一毫的兴致。 他唯一牵挂的还是自己的萝卜。他真的可以自己照顾,皇贵妃教过他们什么时候浇水,什么时候施肥,叶片黄了该如何……这么多天他一直照顾得很好。 周景文欲言又止,想问问能不能让他将这几盘萝卜带回自己寝宫里头养着,然而贵妃却只是轻飘飘地投来一个眼神:“还不去温书?难道下回还想输给五皇子?” 周景文闭上了嘴,再也没有了开口反驳的权利。 傅朝瑜也没想到,他弄出来的考试竟然会给三皇子带来这么大的打击。 等他下一回进宫上课的时候,发现三皇子整个人情绪都不大对。先前在他课上只是不听课,如今都已经演变成精神恍惚了。 傅朝瑜私下问他小外甥三皇子怎么了,小外甥高深莫测地道:“他肯定是跟贵妃娘娘闹矛盾了。” 傅朝瑜八卦心起:“这怎么说的?” 小家伙人小鬼大地道:“上回他不是没考好吗,听说父皇发了好大的脾气呢。贵妃要强,这段时间逼着他上进。” 傅朝瑜一头雾水,三皇子这神不附体的样子,能叫上进? 旁边的四皇子补充道:“三哥如今每天晚上可勤奋了,母妃说他晚上在殿中头悬梁锥刺股,恨不得彻夜看书呢。贵妃还派了个老嬷嬷在旁边守着,不背完一篇都不让他睡觉。” “啧……”惨无人道,三皇子如今才几岁?这是人能干出来的事么。 傅朝瑜无比同情三皇子的遭遇。虽然这小家伙挺不讨喜的,从前还欺负过他小外甥,但没想到他私底下过得这么惨。 可这都是人家的事,三皇子再惨能惨到什么地步,有他小外甥从前在冷宫里过的惨吗?有他小外甥从前被人欺负时过得惨吗?贵妃自己都不心疼,旁人就更无所谓了。 傅朝瑜随即宣布,五日后他将在翠微殿摆宴给小外甥庆生辰,并郑重其事地邀请四皇子参加。 给他办生辰宴? 周景渊压根没想到会有这样的惊喜,欢呼一声扑在舅舅怀里,眼中盛满了孩童天真的喜悦:“舅舅真的能陪我过生辰吗?” “真的哦,还给你准备见者有份的生日礼物,绝无仅有。” “哇——”此起彼伏的两道童声。 周景渊听到了生辰礼物,周景成听到了见者有份。两个孩子立马开始憧憬起来,数着日子等生辰的到来。 九月下旬,宫中人人的眼睛都只盯着翠微殿一处。 听说打昨儿晚上开始,翠微殿便在布置了,张贴得比过年的时候还要热闹呢。 倒是有不少人想要凑过去看,只是翠微殿的人一向都古怪,尤其是那位秦嬷嬷,那张冷脸便足以将所有人逼退回去。 众人只能扫兴而归。 五皇子这回过生辰请的是晚宴,人家舅舅亲自去翠微殿布置打点的,听说是得了圣上批准,才会如此大手笔,这要是换了别人家,谁能有这样的能耐?即便是从前没有落魄的承恩公府,在宫中也没有这么自由过。说到底,还是五皇子的舅舅简在帝心。 宫人们偷偷议论,都觉得五皇子是要彻底起来了。舅舅不仅是安平侯,还是朝中最年轻的五品官,如今在工部混得风生水起,最重要的是,他还格外疼惜自己的小外甥,恨不得把什么都捧进宫送去翠微殿。五皇子自己听说又得了皇贵妃青眼,时常出入含章殿,可不就是前途无限吗? 从今往后,只怕他们也得对翠微殿殷勤着些,谁知道日后这位会不会有大造化呢?人家有这么一个宠着他又有能力的舅舅,就这么一个舅舅就顶得上旁人一大家子了。 傅朝瑜这轰轰闹闹的动静,不仅宫人听说了,连皇上也听说了。皇上对此睁一只眼闭一只眼,觉得年轻人胡闹些也不是什么大事儿,反正傅朝瑜胡闹惯了,皇上对他的包容度格外的高。 不过也就这么一次,若是明年在如此铺张浪费可就不能了。 生辰当天,动静比前两日还要大。 周景渊险些高兴坏了x,今儿下午嘴角一直没有放下来过。舅舅来了,四哥跟皇贵妃加上两位公主姐姐也来了,还有许多宗亲家的孩子都被请过来了。 这些宗室里头的孩子大部分都是头一回来翠微殿,进门之后便挪不开眼了。 好家伙,五殿下住的地方也太好玩了吧,一点都不输傅朝瑜开在农庄里头的游乐园。游乐园要花钱才能进,况且还在京郊一带,这些孩子们最多一个月也就只能去一两次,可五殿下他竟然能天天玩!而且有好多玩具游乐园里面都没有!! 第88节 这一刻,孩子们对于周景渊的羡慕瞬间达到了顶峰。 五殿下真幸福。 周景渊头一次做小寿星公,被人牢牢地盯着很有些不好意思。但他知道,舅舅希望自己开心,所以很认真地给每个人打个招呼,请他们随意玩。 程阑只是过来走了个过场,送了礼物便回去了。她的身份始终不便,留下来也不妥。 周景渊亲自牵着程阑的手将她送出去,程阑出了院子便让他回去,顺势捏了捏他软绵绵的小手:“今儿好好玩一日,可以不用做功课。” 周景渊眼神亮晶晶的,伸手抱了抱程阑。 过生辰原来是这么幸福的一件事吗? “行了,快回去吧,别让他们久等。” 周景渊点点头,迈着步子重又跑回去了。 他自己都还是个小孩呢,还是同龄人之中最矮的那个,但他今儿却格外忙碌,招待完这个招待那个,穿梭在人群之中像个勤劳的小蜜蜂一样,快活地不得了。 翠微殿里摆了一张巨大的圆桌,上头放的都是孩子们喜欢吃的玩意儿,傅朝瑜等他的小外甥收完了生日贺礼之后,才分外隆重地拿出了他的生日礼物。 几个小太监合力,推了一个小车上来,上头摆着的是傅朝瑜请糕点师傅反反复复尝试了许久,才弄出来的生日蛋糕。 足足有半人高的蛋糕被推上来后,屋子里所有的小孩都被震住了,这也太好看了吧? 周景成咽了咽口水:“傅舅舅,这个是能吃的东西吗?” “对,这是生辰蛋糕,只有生日当天可以吃,这是我特意为景渊做的。” 小孩们发出惊呼。 特意做的,怪不得他们从前没见过! 周景渊在他们羡慕的目光中搂住舅舅,他太高兴了,这辈子从来没有这么开心过。 “乖,舅舅陪你切蛋糕。” 傅朝瑜握着小外甥的手,切下了第一块蛋糕,让福安送去大明宫。 孩子们不由得遗憾,第一块蛋糕上面的裱花是最好看、最别致的,每个人都想要,可惜最后只白白便宜了皇上。 不过剩下的还挺多,他们不挑剔,只要有吃的都就行。傅朝瑜将第二块留给小外甥,之后便飞快切下一块留给自己姐姐,另分给宫中太后、皇贵妃等,之后又在孩子们的催促声中,赶忙分出他们的那一份。 不快都不行,小孩子们都快馋疯了。等将他们的切好之后,翠微殿的宫人也是见者有份。 蛋糕到手之后,众人便迫不及待的尝了一口。 这口感,当真绝无仅有。细腻绵密,还泛着一股淡淡的奶味儿,当真是香甜可口,老少皆宜。 周景渊小口小口地品尝着,抿了抿嘴,小声跟傅朝瑜商量:“舅舅,平常真的不能吃吗?” 傅朝瑜小声:“你要是喜欢,舅舅叫人做好之后偷偷给你送进宫。” 小家伙甜甜地笑了一声:“舅舅真好。” 成王家的长子几口吃完便扬起空空的碗碟:“傅舅舅,我还想要一块儿!” 傅朝瑜接过,看着同样加快速度的其他孩子,叮嘱道:“慢点吃,这点心吃多了不好克化,无论你们胃口有多好,每个人只有两块,再多便没有了。” 几个小孩儿闻言,渐渐慢了下来,既然只能分到两块,那他们还是细细品尝吧,不能再囫囵吞枣了。傅舅舅可是说了,这生日蛋糕是特意为五皇子做的,没准下一次吃便是明年了,他们可得宝贝一点儿。 唉……真是羡慕五皇子,同样都是舅舅,为什么五皇子的舅舅就这么厉害。不仅能做好玩的,还能做好吃的,他们都想给人当外甥了。 不知道傅舅舅要不要。 傅朝瑜将蛋糕送给成王长子后,见他们将小脸吃得脏脏的,拿出帕子给他们擦干净,轮到自家小外甥时,却发现他脸上一点都没脏。看得傅朝瑜又忍不住骄傲上了。他家小外甥太优秀了,实在很难不骄傲啊。 分完了蛋糕,傅朝瑜见时辰已经不早了,便领着他们去院中开始放烟花,这也是他特意为外甥的生日准备的特殊礼物。 半个月前,傅朝瑜便已经开始琢磨配方了,既是在宫中放,便不能有什么动静,也不能放的太高惹人注目,最好是矮矮的,不超过院墙高度,但又要足够好看,否则便没有什么喜气。 调试了几十来次之后,方才成功。 效果勉强能达到后世的十之三四,不过在如今看来,仍旧惊艳。 源源不断的烟花从一个红彤彤的方盒子里喷洒出来,或如垂柳,或如孔雀开屏,美不胜收。 哪怕如今天还没有彻底黑,这些绚烂的烟花仍然让在场的所有孩子们心驰神往。 莫说孩子们,就是见多识广的秦嬷嬷都忍不住佩服傅朝瑜的巧思。外头炮仗是有的,烟花也不罕见,但是这么好看的烟花她确实头一回目睹。 翠微殿内孩童的笑声一度传到了长乐宫。 程阑正陪着太后用点心,正是傅朝瑜送过来的蛋糕,未免不好克化,程阑还准备了热茶让太后压一压。 只是太后压根就没用到,也不觉得腻,吃过之后反而还想再来一块。只是想到自己身子不好,生生给忍住了。正聊着天,远远地便听到孩子的嬉闹声,太后便同程阑笑着说:“看来今儿翠微殿的孩子们都玩的可尽兴了,还是那安平侯有本事,最会哄孩子。” 程阑附和道:“他的确是有几分奇思妙想的。” “岂止几分?京城里头,还从来没有这样厉害之人。”尚未及冠的五品官员,从古至今只怕也少有吧,况且皇上还莫名信任这孩子,往后必定前途无量,“往后京城的风光,说不得就要被他们这一茬的年轻人给占尽了。” 这也就是差了辈儿,皇上那儿无论如何也不肯松口,否则宗室里不知道有多少人都想把自家姑娘嫁过去。嫁过去便是侯夫人,夫君上进门第显赫,多好啊…… 自从淑妃的冤案洗刷了之后,太后对傅朝瑜跟五皇子便高看了许多。哪怕这会儿他们几个闹腾了些,也觉得无妨。 成王家的孩子是个闲不住的主,看完了烟花,旁人都在吃吃喝喝,唯独他拿着几根筷子画了几笔,闹着要让人抽签。 傅朝瑜觉得好笑,凑过去让他给自己摇一个。 成王家那位费劲摇了半天才掉了一支签,傅朝瑜蹲下身捡起来一看。 是一支下下签。 第90章 建厂(一更) 傅朝瑜只觉啼笑皆非。 这下下签应不是应当给大皇子吗?他记得没错的话, 上辈子大皇子出征西南,最后回城的时候摔下马将腿给摔折了,颇为倒霉, 这下下签怎么该也得送给他。 几个小孩儿也凑了过来, 定睛一瞧,互相对视看了看,颇有些支支吾吾的意思:“傅舅舅手气不好呀。” 秦嬷嬷见气氛不对, 过去一看也皱了皱眉头。 傅朝瑜反而不在意, 含笑问对方:“你这个小半仙,怎么也不给我摇一个上上签?” 成王家的那位也是很喜欢傅朝瑜的,见他有了要求立马便有回应, 从竹筒里面挑了一只上上签出来,郑重其事地交给傅朝瑜:“喏,这下便是逢凶化吉了。” 傅朝瑜拱了拱手:“多谢多谢。” 秦嬷嬷对这些东西有些迷信, 小儿谶语一向都是说不清楚的, 况且今日又是他们家小殿下生辰, 如此大喜之日弄出了这么一件事情,终究不美。 秦嬷嬷打断了他们还想要抽签的心,阻止道:“太后娘娘叫膳房送来了一些新鲜的饮子, 诸位不妨先尝尝吧, 总归是太后娘娘一番心意。” 几个小孩立马就被转移了注意力。 傅朝瑜正想将那只签放下, 秦嬷嬷却上前接了过来。傅朝瑜看她很是忌讳这个, 便没有在多提了。 出了这么一个小插曲,不过气氛依旧还跟之前一样,几个小孩儿是转头就忘了, 傅朝瑜这个正主全然没有放在心上。x直等到宫门快要关上时,傅朝瑜才带着这些个孩子出了宫门。 福安抱着周景渊送到宫门口。 分开时, 傅朝瑜给小外甥理了理衣裳,把衣裳给裹紧了许多:“晚上风大,回去的时候注意着些,千万别着凉了。” 福安道:“放心吧舅老爷,奴才会好好照顾小殿下的。” 连两边提灯的宫人也都殷切起来,说一定会将小殿下尽快送回宫里的。傅朝瑜知道宫中的人情冷暖向来都是如此。自己失势与得势,直接关乎到小外甥在宫中的待遇。 周景渊留恋冲着舅舅地摆了摆手,目送舅舅带着一群小孩儿离开。他们走后,整个皇宫似乎都慢了下来,又恢复到往日不沉不变的模样。 热热闹闹的一日过去,终归于沉寂。 若是可以,周景渊也想像这些小孩儿一样跟着舅舅一起出宫去。这宫里并没有多好,他也从来都没想留下来过,以前那是因为有母妃在。 傅朝瑜挨个将这些小朋友们送回各自家中,谢过他们进宫给小外甥庆生。小家伙们也怪好笑,临回家前还不忘嘱咐傅朝瑜,明年五皇子生辰的时候记得再邀请他们,让傅朝瑜无论如何不能忘了自己。 傅朝瑜哭笑不得:“行,我记下了,一定不会忘了诸位小公子的。” 这十来个孩子回家之后,免不了又是一顿吹嘘,洋洋得意地诉说自己在翠微殿见闻,尤其是那生辰蛋糕跟礼花,得知他们家里的父母也从未见过,愈发得意起来。 孩子们高兴,家长被他们说得一惊一乍的。若说今儿谁最不高兴,当属贵妃。翠微殿动静愈大,贵妃愈是心烦意乱,傍晚时候那边还巴巴地送来两块,因周景文多看了两眼,贵妃便更生气了。 “这种上不得排面的东西,也就傅朝瑜那样出身寒微之人才会送进宫当宝贝。你是何等身份,怎能被这些吃的玩的迷了眼?” 贵妃教训完儿子,直接让人将蛋糕给扔了。 周景文在傅朝瑜的课上没学会别的,但却记下了一句浪费可耻,傅朝瑜在讲“秋收冬藏”的时候说过他们吃的粮食是如何来的,因是头一节课,周景文记得尤其清楚。平常他们在含章殿用膳的时候,皇贵妃也不允许他们多盛,还多次告诫他们所食粮食来之不易,吃多少便拿多少,切勿浪费。 他提醒母妃不要丢,好歹给宫人吃了也好,结果贵妃却诧异地看着他:“你这是犯了什么左性,这点东西也要计较,莫不是读书读傻了?” 周景文将满肚子的话都给咽了下去。 翌日恰逢沐休,傅朝瑜提着东西去看他先生,来了之后发现他柳师兄也在。 傅朝瑜坐下便开始讲起了昨儿的生辰宴,还留了两个礼花带了过来,准备让他先生晚上放着试试。 师徒几个闲聊的时候,一向都是东扯一句西扯一句,傅朝瑜扯着扯着便说到昨儿那只乌龙的下下签。 不想王纪美听来却上心了,说是要给傅朝瑜占一卦。 傅朝瑜不通易经,只看几个铜钱摆在上面,不解其意。然而他先生跟师兄却面色凝重,傅朝瑜见他俩都如此,开口问道:“难不成结果很不好?” 柳照临收回目光,而后安抚道:“倒也没有那么差,况且你天生运气好,遇到了事也会逢凶化吉。” “所以究竟是什么?” “没什么,犯小人了。”柳照临言简意赅。 “问题不大。”傅朝瑜想得还挺乐观。他这个人还真有些化险为夷的本事在身,入京途中被几经生死,如今不还是活得好好的么?绝处尚且能逢生,更不用说只是遇到些波折了。 他先生虽面色凝重,傅朝瑜却一身轻松,他坚信船到桥头自然直,何况这还什么都没发生。 休息一日,等上值之后,郑青州便召集工部众人重新分派任务了。 傅朝瑜如今是工部郎中,掌经营兴造之众务。凡城池之修浚,土木之缮藓,工匠之程式,都是他这边的活。这回修建水泥厂,也便交由他负责、方徊监管、陈淮书三人在旁辅助。余下屯田、虞部、水部也被加派了活,除了要负责日常各部事务,还得兼着修路的差事。 不过京城里修路也修了快半年了,各工程队也早已养好,各处缺了人直接从南城那边找就是了,工钱不贵,还都是老手,修路修得比工部的人都要扎实。这也就是工部与太府寺的人把持着水泥的方子,否则南城百姓自己便可以修路了,哪里还能用得到朝廷? 修路这会活儿是不少,但如今已经算是省心的事了。 郑青州对别人都放心,唯独不放心傅朝瑜,再三叮嘱:“你外出办事,只管好自己的分内之事就足够了,商州一带的私事绝不可插手。不仅要管住手,还得管住你那张破嘴,别整日给人提建议,商州如何自有商州的知州来操心,用不着你个工部郎中指指点点,被人听到了又是一场风波。 傅朝瑜唯唯诺诺地答应。 第89节 郑青州半信半疑,暂且放了他出门办事儿。 领了差事之后,傅朝瑜几个当天便奔赴商州。 离了工部,众人感受到了久违的自由气息,如同鱼入江海,瞬间心胸开阔,无比舒畅。 然等到了商州之后,众人脸上的笑容便不见了。 商州这地儿似乎有些穷。商州拱卫京城,源源不断给京城输送资源,反而把自己给拖穷了。 商州这回得的便宜,也是凑巧。商州属于京畿道,地处长安之南,直接与长安接壤,既能沟通南北,也能拱卫京师,位于交通要道之上。长安寸土寸金,京郊之外大都是农田,朝中官员们想着直接建厂恐污染长安水源,遂将水泥厂建在此处,一来运送也方便,二来若是出了什么事也影响不到长安城。 朝中官员确有私心,商州知州也清楚,不过他不在意,对于前来建厂修路的工部众人态度可谓热切至极,尤其是傅朝瑜。长安南城一带是如何带起来的,他早就已经打听过了。若没有这一位,南城百姓如何赚得了这么多钱?如今小学便在南城,听说如今那一带已初显繁华之态,若假以时日他们商州亦能如此,但也不枉费了他此番殷勤相待。 况且不说其他,这位知州还听闻日后水泥厂至少要招上千人做工,一旦水泥厂落地,可解决当地成千上万户人家的生计问题,这对他们来说才是最重要的。 水泥厂定在商州下风向的郊外,工部圈出了一大片地用作选址。两边同时开始修路,一如傅朝瑜先前所说,一条直通京城,一条通往河港。 商州知州陪着傅朝瑜巡视了一圈商州地界,等水泥路率先铺开之后,傅朝瑜便忘了先前在郑尚书那儿做的保证,顺嘴一说:“等这条路修好之后,往来通行之人不计其数,可在要道附近修建集市,卖些商州独有的特产。若有小商贩,亦可于此道沿途叫卖,用以贴补生计。” 商州知州听得直点头,暗暗记下,决定明儿便找人商议集市的事情。 傅朝瑜又问了问他们这边可有什么名胜古迹。 商州知州如数家珍地说完,傅朝瑜听完之后,发现其中有一个离这儿还不远,旁边甚至还有个湖,傅朝瑜问:“你们这儿可有什么诗人词人?” “有的有的!” “那最近便可以造势了,修建些亭台,请几个文人墨客泛舟游湖,写些诗稿印出来,全当是给你们商州宣传了。回头有人来这做生意,官府可以引导他们去各处游玩。” 商州知州挥手,让旁边人都记下。又见傅朝瑜遗憾地摇了摇头:“可惜这儿路不方便走,若是都修上路,说不定还能吸引游客,到时候红火的可就不止这一处水泥厂。” 他跟商州知州友好的交流了一下“要想富,先修路”的核心观念,画了个好大的饼,将商州知州糊弄的一愣一愣的,当天便与工部下了订单,说是要再修几条路,不用朝廷给钱,他们商州来付。 郑青州听说此事之后,哪里不知道是谁在从中作祟? 好个傅怀瑾,上头没人压着便开始作妖,把人家好好的个知州给忽悠地找不到北了。如今一下子修那么多的路,若是日后不能回本,人家还不得恨死他?真是没被毒打过,不知道“明哲保身”这x四个字的分量,早晚有一日,他要被自己的随心所欲给连累死。 人家钱都给了,工部也不能不管,连夜抽调人手先给傅朝瑜去擦屁股。 商州一带的百姓这段时间都听到动静,纷纷过来打听。得知京城要在他们这地儿建厂,往后还要招人进去做工,附近不少人都想给自家人问问招工的标准是什么。 有些人不敢开口问,见旁人过来打听的时候也悄悄站在后面,不想工部的人却都格外和气,只说招工要求不高,最主要一点便是家世清白,未曾作奸犯科,其次便是身强体壮,若是能识字就更好了。 “这里做工还要识字呢?” 傅朝瑜同他们解释说:“普通的工人并不需要识字,不过这工厂要招成千上万人,大抵每十人便得分一组,推选组长,想做组长肯定是要识字的,否则便记不了账。” 说起识字,众人便想到京城里头那个永平书院。若是他们的孩子也能在学校里头读上几年学,回头也是能识字的人了。下回再遇上工厂招工,岂不轻轻松松便能进去? 众人遗憾:“可惜小学没有开在咱们这,要不咱们的孩子也能识字了。” 傅朝瑜信心满满:“若是永平学院初见成效,推广到全国也是早晚的事。” 他瞧着皇上对于教育民生之事总是牵挂的。 话虽如此,然而众人仍是不信。若是真有成效那也是惠及有钱人,寻常百姓想要出头实在是太难了。 水泥厂建得如火如荼,又一日,傅朝瑜竟然收到了陆晋安的信。陆晋安外放之后,傅朝瑜同他也有过几次通信,这回比以往不同,陆晋安请他代为照看一位益州通判。 陆晋安在信中提到,这位通判过两日回京述职,他已嘱咐家中代为照看,但恐家里不愿插手,遂拜托傅朝瑜也代为看顾些。此人性情刚毅果决,因在益州时秉公执法判了一桩案子,似乎得罪了吏部的某一位大人。 陆晋安知道京城各方势力盘根错节,但因不忍见其被权贵倾轧,故而来信。若是吏部真对他出手,请傅朝瑜速速告知于他,他自来想办法。 傅朝瑜看过信后,立马叫人打听起来,这两日京城中可有位益州来的通判。 可还不等傅朝瑜这边打听清楚,临泉那边却有了动静。傅朝瑜展信一看,难得地露出了凝重之色。 这淮阳王,他似乎未曾招惹过吧? 第91章 祸起(二更) 入秋之后, 每逢日暮前,天儿便开始转凉。 陈淮书四下没寻到傅朝瑜的人,急得都快要上火了, 结果一转头刚好看见这家伙不知何时竟坐在湖边吹冷风。 水雾迷蒙, 波光明灭,坐在湖边的身影没来由的有些萧瑟。 陈淮书没好气的上前:“你跑在这干什么?我都不知找你多久了。” 傅朝瑜回头,幽幽地道:“腿坐麻了。” 陈淮书无奈, 伸手将他拽了起来, 抱怨说:“谁让你在这坐这么久?方才四处寻你都不见,还以为你被仇人给打了呢。” 傅朝瑜低声:“我的仇人还真的挺多的,得早做打算才是。” “说什么胡话?”陈淮书察觉他情绪有些不对。 但傅朝瑜很快就遮掩过去了, 问他有没有打听到那位通判钟隶的消息。 “打听到了,还约了他明儿见面。” 傅朝瑜夸道:“还是你靠谱。” 陈淮书哼了一声,知道他靠谱就够了。傅怀瑾这家伙喜欢交朋友, 恨不得把天下的合胃口的人都给结交一遍。但无论如何, 总是他们二人之间的生死之交更亲近许多, 这一点陈淮书从不怀疑。 翌日,傅朝瑜总算是见到了这位让陆晋安牵肠挂肚的钟通判。他不是很懂相面,但是这位钟隶一露面, 傅朝瑜几个便不由得肃然起敬。有的人嘻嘻哈哈, 没个正形, 有的人却是天生不苟言笑, 一身正气,钟隶便是后者。 钟隶也是头一回碰到像傅朝瑜他们一样跳脱的年轻人。从前与他共事的陆晋安也年轻,不过陆晋安为人寡言, 行事稳妥,像个久经官场的, 却不似面前这几个意气十足。然而钟隶并未怠慢他们,他从陆大人口中听说过这位安平侯在京城所为,对他格外推崇,因此,两边也算相谈甚欢。 钟隶见多识广,甚至聊起自己以往所办的案子。傅朝瑜等听得津津有味,尤其是周文津,甚至想要拉着他一块儿办律学文刊。 周文津顺势说起了自己的文刊,得知钟隶也看过,便知他是同好,感慨道:“若你能留在京城就好了。” 钟隶并不乐观:“只怕是不行。” 这就不免提到了陆晋安口中那桩案子,钟隶自然知道他得罪了人,听说那犯人与吏部左侍郎乃是族亲,因而被判刑之后威胁钟隶,若今日得罪了他,日后必定遭殃。 不过钟隶从未后惧怕。他这么多年积攒的资历一直在,功劳也在,吏部便是出手,总不能将他的功劳也抹得干干净净吧? 傅朝瑜等人对视一眼,没应声。 最近吏部的赵尚书致仕了,三次致仕是都被圣上给驳回了,这当然是正常的流程,等到最后一次才成功致仕。如今吏部由左侍郎代管,他们也不知里头究竟是什么情况。 各自聊过分别之后,陈淮书总感觉傅朝瑜对这位钟隶似乎热情太过了,即便人家确实一心为国,并无半点私心,可他们到底也才认识第一天而已,傅朝瑜为何恨不得把他所有的事都打听清楚? 陈淮书想到便问,傅朝瑜只道:“别多想,我只是敬佩他的为人。” 顺便,借着他做些事情罢了。 傅朝瑜又转去了农庄,让安叔替他安排一件事儿。 安叔闻言虽疑惑,但却没有多问,直接去办了。他跟着傅朝瑜的时间最久,最知傅朝瑜的性子了,若不是被人逼迫,绝不会做伤人之事。只怕是朝中有人看不惯他们,所以他们家公子才出此下策了。 傅朝瑜安然无恙,要说谁最不满的当属太子了。 这些日子太子一直没闲着,多番撺掇,最终促成大公主的婚事。端妃与大公主倒也没让他如意,定下的人选并非太子的人,然而因她们拒绝太多,惹恼了太后和皇上,最后两方各退一步,选了济平侯世子。这济平侯府邸在山东,大公主远嫁已成定局。 大公主往后不能留在京城,可算是了却了太子一桩心愿。事儿办完之后,因身边无张俭劝阻太子瞧见傅朝瑜便又不爽了。特别是傅朝瑜升了官后与父皇关系越发亲厚,宫中老五又与皇贵妃关系密切,让太子不禁怀疑程家是否要扶持老五。一个老五不足为惧,可要是再加上傅朝瑜跟程家,便棘手了。 太子思来想去,最终请了皇叔出马,写信提醒父皇。 然而皇叔的信都已送过去了,傅朝瑜却仍不见影响,一直在商州潇洒肆意,与商州知州来往过密,太子越发笃定傅朝瑜为了扶持五皇子,进而结党营私,他只恨皇叔为何不在信中写得严重些。 太子不知道的是,淮阳王的信写得已经足够挑拨离间了,然而皇上却没当一回事。他与傅朝瑜相识这么些日子,自认对傅朝瑜了解得透彻。这家伙聪明是聪明,但是做事往往只凭一意气,并没有什么私心,要说他想参与储位之争,皇上头一个不信。 淮阳王不在京城,只是听了些风言风语才有所误会,若是他也与傅朝瑜接触过、知道傅朝瑜的为人,想必也会同自己一样喜欢傅朝瑜的。 皇上不仅没放在心上,等下一回傅朝瑜得空来弘文馆教书的时候,皇上依旧将傅朝瑜召来御前下棋。 他难得有这么清闲的日子,却不想进后宫听那些女人们的争风吃醋,也不想叫眼子多的朝臣过来自讨没趣,算来算去,唯一能让他高兴的也就只有傅朝瑜了。 傅朝瑜察言观色,也知淮阳王的话皇上没信。 说来临泉得知此事也是凑巧,皇上拿着淮阳王的书信同成安说笑,刚好被临泉听到了。临泉生怕淮阳王对傅朝瑜不利,这才托福安送了消息出宫。 如今来看,这回的告状算是虚惊一场,可是下一次呢,皇上会一直相信他吗?太子与大皇子的争斗越演越烈,他若是仍留在工部,日后营造的差事越来越多,焉知不会沦为这场斗争的牺牲品。而且这个淮阳王,上辈子便是杀了他在外甥凶手,外甥死后,淮阳王即位,这让傅朝瑜不得不担心。可惜这人深得x皇上看重,地位颇高,一时动不得,只能暂避锋芒。 傅朝瑜下定了决心,与皇上说话时更自在了些,一边落子,一边谈及自己最近结识的新朋友。 皇上早知他喜欢交友,却没想到他都已经忙成这样了还不忘跟新朋友一块出去小聚,且对方也不是什么稀罕人物,不过是个通判罢了,这叫皇上百思不得其解:“外头想与你交好的人不知其数,你怎么偏偏就看中了他?” “圣上不知道,这位钟大人可是个刚正不阿的,在任期间处理过不少冤案,当然也得罪了不少人。微臣听他说起上回审的那桩案子都觉得胆战心惊,得亏他胆子大,不畏强权,换了别的兴许早就不敢下手了。” 皇上笑骂:“你也好意思说人家胆子大?” “微臣跟他肯定是没得比的。” 皇上落子的手微微一顿,傅朝瑜不是轻易夸人的,他既说了此人有能耐,此人必然有过人之处的。皇上如今缺人,若当真手段凌厉能为他所用,倒也不错。 傅朝瑜离开之后,皇上便让心腹前去查一查,这勾得傅朝瑜三句话不离嘴的钟隶究竟是何许人也。 与此同时,吏部的考课结果很快也出来了。吏部考核,尚书省复审,最后竟给钟隶定了中下等。不仅没了俸禄,甚至连原本的通判一职都可能要被免掉。 虽说早就有所预料,但是面对这一结果,钟隶难免对如今的朝廷失望至极。这么多年,他在任上一直战战兢兢未曾有过疏漏,结果吏部的考功司竟然凭空给他捏造出了这么多的罪状,若不是上面写的是他的名字,钟隶都不敢相信这罪大恶极的人竟是自己。 心灰意冷之下,钟隶甚至懒得求助,吏部变成这样,朝廷也多半从根子上烂,这天下与其说说是圣上的天下,还不如说是世家大族的天下。前朝是王与马共天下,他看如今大魏也不遑多让,世家大族甚至更多了。 钟隶不做挣扎,打听到此事的皇上却勃然大怒。 傅朝瑜听说之后,立马跑进宫安抚圣心,准备给分忧解难。他也对吏部的考核制度不满久矣,没有人限制也没有人监察的权力向来最容易滋生腐败。 约束吏部职责、增加监察人员,才是缓解吏部乱相最直接有效的法子,这一点傅朝瑜清楚,圣上更清楚。可吏部的事情不仅仅是一个官署的事,他牵扯了整个朝廷的选人用人,牵扯到了世家大族的利益。 这也是为什么皇上这么多年想动吏部却又收手的原因了。他得平衡内外,不方便出头,能出头的有人微言轻挑不起大梁。纵然知道吏部是块腐肉,却也不能割了去。 傅朝瑜却主动请缨:“微臣愿为圣上分忧。” “不可。”皇上直接拒绝,傅朝瑜若是起了这个头,便彻底成了众矢之的。 傅朝瑜却坚持:“可总得有人发声,否则还得要多少有能之人被考课埋没?若一定要有人出头,为何不能是微臣?” 皇上被他的坚毅果敢所惊,一时欣喜于自己没有看错人,一时又不忍心他卷入这场是非之中。 可傅朝瑜却表示,自己为皇上做事,并不在意名声。况且他如今年纪还小,要什么名声?便是做错了事,日后也只当是年幼无知了。 皇上感动不已。 真该让淮阳王看看,他口中别有用心的傅朝瑜是多么一心替自己分忧。既然傅朝瑜执意去做,皇上便放心让他折腾,不过也暗下决定,不论结果如何,都会力保傅朝瑜。 这回对上的是偌大的吏部,且傅朝瑜不忍心让其他人牵连进去,一直默默搜集吏部消息。然而陈淮书与他走得最近,怎会不知他背地里有别的打算? 一连几日傅朝瑜都避着他们,这日陈淮书实在忍不了,逼着他说了出来。 第90节 傅朝瑜也拿他没办法,只能简单说了两句,还警告他别插手。 陈淮书急了:“这么大的事儿,你一个人能担得起?” “我自有人护着,你就别管了。” 陈淮书不懂:“你从前行事再冲动,也不会脑门子一热便冲上去,哪一次不是先跟我们有商有量的?怎么这回反倒一意孤行起来?我看你不是想着□□,分明是想着自己上去送死的。” 他一着急,说话也就重了几分。 傅朝瑜不知道该怎么跟他解释,只能尽力让他稍安勿躁,等过些日子变明朗了。 陈淮书看他犯轴,如何能不着急?他急得嘴角都起泡了。这什么人啊,安生日子过了才几天就又上赶着单挑吏部去,还不让人帮忙。 陈淮书总不能看着他一个人顶在前头,回家之后少不得要盘算着如何帮衬傅朝瑜,自己也在打听吏部那位左侍郎之事,做好打算,准备跟傅朝瑜同进退。他知道傅朝瑜写了文章送去国子监,他也得写不能让傅朝瑜一个人。 便是来日被贬官、被下放,他也认了。 这日他在书房里头埋头苦写到深夜,直接在书房里睡了一觉。翌日醒来,发现自己身上多了件衣裳。 陈淮书问了书童,得知昨儿晚上陈燕青来过,见他已睡下,放下衣服便离开了。陈淮书低头看着一直被自己压在手肘下的东西,觉得应该没有被人动过,否则他不会不知道。 再过三日便是大朝会了,傅朝瑜准备当日冲吏部发难。 然而朝会前一晚,他这边反而发生了件大事,商州那边因为工钱问题起了争执,以至于有两个工人直接撞死在水泥厂里。 彼时,傅朝瑜还不知情。 第92章 弹劾 朝会如约而至。 傅朝瑜尚且不知自己这边起了内乱, 心中理了理要弹劾的名目,随众人一起入殿参朝。这便是官位高的好处了,从前还是从六品时, 他可是连站在这儿的资格都没有。 等皇上坐定之后, 傅朝瑜率先站出队列:“圣上,臣有本要奏。臣工部郎中傅朝瑜奏吏部左侍郎李章平徇私枉法,多年来因私人恩怨残害忠良、打压地方乃至京畿官员无数, 致使吏部考核形同虚设, 朝廷威仪荡然无存。” 郑青州跟孙明达满目震惊。 工部几人都懵了,傅朝瑜这家伙又在搞什么玩意儿?他不是在建水泥厂吗,怎么突然跟吏部对上了, 还上来就弹劾人家吏部左侍郎,想找死? 郑青州如今只恨自己的位置太靠前,若他方才站在傅朝瑜身边, 无论如何都不会让他出这个头的, 今日只怕不好善了。郑青州与孙明达交换了一个眼神, 决定待会儿彼此照应些,好给这件事情扫扫尾巴。 皇上似乎并未惊讶,只问:“可有证据?” 傅朝瑜正要将证据摆出来, 吏部忽然有人站出来道:“圣上, 臣也有本启奏。” 皇上皱眉:“先听安平侯说完。” “微臣所奏, 亦是关于安平侯的。” 这下连傅朝瑜也懵了一下, 合着今儿不是他一个人唱戏啊? 吏部有人参奏,傅朝瑜这些日子在商州一带修建水泥厂,压榨商州百姓, 以至于民怨沸腾,昨日晚间更是逼死了两个壮汉。那两个男子都是家中的顶梁柱, 如今他们被逼死,两户人家都快到了妻离子散的地步了。然工部竟将这件事情给压了下来,若不是他们刚好听到,此事必定是要私了的。傅朝瑜草菅人命,已是定论。 傅朝瑜跟皇上都错愕了许久,皇上求证地看向傅朝瑜,发现傅朝瑜也一头雾水,工部那边也是被打得措手不及。 皇上不用想也明白,只怕这事儿是有人走漏了风声,这才被吏部的人提前算计了。 还不等皇上开口,太子亲自下场,参奏傅朝瑜与民争利,在京郊一带开设游乐场,蛊惑京中小儿前去游玩,大肆揽财。 孙明达实在看不过去:“原是成王等人非领着孩子去玩,这游乐场才对外开放的。” 太子见孙明达护着傅朝瑜,便觉得他结党营私是跑不了了:“他一介官员,不想着替朝廷办事,整日琢磨如何揽财,岂非重末轻本,罔顾朝廷栽培之意?” 立马又有人跳出来附和:“况且他这游乐园亦不甚稳妥,昨日齐王长子去了一遭还在蹦床上摔了下来,至今昏迷未醒,这难道不是傅朝瑜之过?” 傅朝瑜看着太子得意的模样,猜测他还有多少罪名等着自己。 今日这出却是在傅朝瑜意料之外了,原本按他预料,应当是自己先弹劾吏部,吏部再行x反击,让皇上看明白这世家大族的利益链究竟有多长。不想吏部手段倒是挺快,还有太子,简直像是提前知道了他的计划一般。 太子准备了不少罪名,没多久便又有人接连弹劾,有弹劾傅朝瑜贪污的,借着工部修路一事中饱私囊;有弹劾傅朝瑜渎职的,参奏他建水泥厂期间与商州知府来往过密,反将水泥厂给抛到脑后;还有指证傅朝瑜不孝的,分明家中父亲生死未卜,前些日子还在宫中为五皇子庆生、大摆筵席。更有人将罪名直接引到了结党营私上头……条条状状,都是奔着将傅朝瑜钉死在耻辱柱上去的。纵然有工部中人跟孙明达替傅朝瑜辩驳,但是弹劾之人众多,一齐而上,唇枪舌剑,远不是工部那几个人能挡得住的。 皇上一眼扫过,弹劾傅朝瑜的,御史台的人有,吏部的人也有,礼部右侍郎也出现了,此人在春闱时给傅朝瑜监考便已结下了梁子,最让人想不到的是,兵部竟也有人跳出来了。目光转向太子之后,皇上停了停,这些都是太子的人么?还是说,太子为了地位彻底与世家大族站在了一起? 太子见父皇看过来,重申道:“还请父皇重审安平侯。” 这事儿若是不审,回头傅朝瑜的名声便坏了。皇上知道吏部改革难,只是没想到还没开头便被千夫所指,他迟疑片刻,道:“傅朝瑜交由大理寺核查。” 傅朝瑜没替自己发声。 皇上又转向李章平:“吏部左侍郎同样交由大理寺查证,若傅朝瑜所言不虚,再彻查整个吏部。” 吏部大惊。都这样了,还想着查他们呢? 皇上板着脸,拂袖而去,都这样泼脏水了,若是还不彻底整治吏部,怎对得住傅朝瑜的牺牲? 傅朝瑜被大理寺带出去的消息,与国子监文刊新一版出售几乎同时传了出来,还有消息称安平侯之所以被抓,乃是因弹劾吏部触发众怒,但安平侯果决,直接将弹劾吏部的名目都写在国子监文刊上。 孙明达闻言立马将文刊拿过来,张梅林前些天请了病假,文刊现由几个学生负责,这一刊孙明达跟王纪美没空管,于是便被傅朝瑜这个兔崽子钻了漏子,他竟然公然登刊与吏部作对。 当真一点后路都不给自己留啊,他难不成还想做孤臣? 若是吏部果真出了事还好,倘若左侍郎最后被查无罪,傅朝瑜都不知道该如何收场。 孙明达将整个文刊组叫过来一通臭骂,骂他们蠢笨不堪,这样要紧的事情就该事先向他们汇报。若早知道傅朝瑜作死,便是先打断他的腿也不能让他做这样的事。此事现如今交的大理寺手上,他们便是想帮也束手无策了。 几个监生表面唯唯诺诺,私下却觉得自己没错,傅师兄高义,敢冒天下之大不韪,他们不过是给傅师兄帮衬一把罢了,怎么就错了?他们只恨自己不能像傅师兄那样挺身而出呢。 孙明达跟郑青州都护不了傅朝瑜,更别说几个年轻人了。杨毅恬压根都不知道发生了什么,听说傅朝瑜出了事儿之后,才急急忙忙找到陈淮书他们。见他们一愁不展的,杨毅恬越发焦躁:“要不咱们找家里帮忙?” 杜宁摇了摇头:“咱们跟傅朝瑜交好能不计后果,家中人却未必了。此事牵扯甚广,还是太子先起的头,估摸着咱们几家都不会轻易插手的。” 插手了,岂不是公然跟太子叫板吗? “那可如何是好,难道要眼睁睁看着傅朝瑜被定罪?对了,周文津呢?” 吴之焕道:“他在大理寺那边盯着,一有消息便立马传过来的。” 几个人对坐半天,越发心焦。之前万事有傅朝瑜在前面挡着,这家伙天不怕地不怕,什么都敢招惹,点子还多,他们在傅朝瑜身后只要以傅朝瑜为首就行了。如今领头的那个被人害了,众人才恍然发现他们连救人的能力都没有。平常靠着家里,在外也是风光无限。一旦不能倚仗家里关系,便寸步难行了。 陈淮书等头一次恨极了自己的无能为力,工部虽好,却没有多少话语权,好比这回,郑尚书他们也曾为傅朝瑜说话,却依旧挡不住众人泼下来的脏水。他们太弱了,抱团留在一处,未必有多大的作用。 吴之焕思来想去总觉得不对,先前傅朝瑜准备对付吏部的时候连他们都瞒得紧紧的,唯恐他们被牵连,怎得吏部反应如此迅速,莫不是有人告密? 待他问及,陈淮书一言不发。 回府后,陈淮书翻出了这一期的文刊,傅朝瑜的文章赫然在其中,却不见他的。陈淮书脸色难看地将书童叫来,质问他究竟将自己的文章放在了何处。 书童跪在地上求饶,却始终不肯说实话。然而这般作态,真相是什么已经呼之欲出了。 陈淮书冷笑:“你不必替他遮掩,是陈燕青叫你做的吧?” 才说完,正主便现身了。 陈燕青见弟弟正在气头上,挥挥手,让书童先下去。 陈淮书满眼讽刺,他真是看错了人,以为陈燕青是真心看重兄弟之情,甚至都已经准备冰释前嫌了。可到头来,这一切竟然都是个笑话。可他为什么,为什么就不能再多装几日? 陈淮书失望极了,愤愤道:“原来我身边还养着一条太子的走狗。” 陈燕青被他骂得脸色也不好看,却不分辨。 “你说话啊?你既做了那等见不得人的事,如今怎得不敢承认?祖父如何谆谆教诲你都全然抛在脑后,竟与太子厮混到一处?”陈淮书想到从前也曾看过他与太子结交韩相公家的公子,当日还以为他们是偶然遇见,没想到,竟是陈燕青别有用心,他藏得可真够深的。 一时间,陈淮书全都懂了:“你从一开始就是太子的人对不对?咱们家从未投靠太子,你究竟受谁影响,是外祖父?” 陈淮书苍凉地笑了一声。他活得像个傻子一样,一点儿都没发现端倪,从前还以为外祖父心疼他,甚至求着外祖父给傅朝瑜帮忙……呵,他就是个彻头彻尾的笑话。 陈燕青从不觉得自己有错:“你别多心,我只是不想见你掺和到这事儿里,咱们国公府与世家的利益是绑在一起的,你若发声,日后在朝中走的只会更加艰难。” “那跟你有什么关系?”陈淮书情绪激动,“便是被打压、被治罪、成为众矢之的,我也甘之如饴,总好过你为了当太子走狗奴颜婢膝,连自尊都丢尽了!” 若不是他,傅朝瑜不会入狱,齐王家的孩子不会昏迷至今,商州那两个人也不会枉死。他们才是真正的草菅人命,为了陷害一个无辜之人连良心都不要了。他的兄长用这么阴毒的方法陷害他的朋友,他往后该如何面对傅朝瑜? “你真让我觉得恶心!”陈淮书悲愤交加,伸手拽下玉佩,奋力一掷,仍在墙上。 玉佩摔得四分五裂,犹如他们兄弟二人那点可笑的情分一般。 从此之后,他再无兄长。 陈淮书不能忍受同这样恶心之人同处一室,抬脚便离开了。 陈燕青留在原地,望着碎了一地的玉佩微微出神。 他难道真的做错了不成? 陈淮书几个担心傅朝瑜在大理寺里受苦,但其实他在大理寺里还行。有周文津在,傅朝瑜在这儿并未受罪,反而李章平那边要惨多了。 周文津为了他昨儿一夜都未合眼,忙前忙后的,总算是将事情给查清楚,这会儿正说给傅朝瑜听:“商州水泥厂乃是因为一个小吏发钱的时候漏发了,因为钱才起的争执,最后小吏羞辱了他们二人,又带人将他们给打了。与其说是撞死的,不如说是他们被逼死的。” 周文津说完,又提醒傅朝瑜:“你们工部底下也不是铁板一块。” 好比这个犯了错的小吏,就铁定是被人收买了。 傅朝瑜捏了捏眉心:“不管哪个衙门都不能做到铁板一块,如今那个犯事的小吏呢?” “……在家中畏罪自杀了。” 傅朝瑜忽然低声嘲弄一笑:“他们的手脚真是快。” “你农庄里头的事情也查明白了,那齐王家的孩子蛮横,非要硬闯,结果玩得太入迷,一时不察伤了脑袋,听说齐王府里也打死了几个家丁。但对方一口咬定便是你那农庄之罪,简直是胡搅蛮缠。经x此之事,你这游乐园估计要关一段时间了。”周文津说完,无奈补充,“若是你家那位安叔还在,无论如何也不会发生这样的事。” 傅朝瑜动作未停,随口道:“安叔回扬州探亲去了。” “可真是倒霉,从前他在的时候,你那农庄就没出过事儿。” 傅朝瑜长叹一声:“是啊……” 然而周文津望着他却笑了一声:“老实说,你是不是早就知道太子要对付你?唯一没想到的是他们竟然下手这么狠,是与不是?” 傅朝瑜挑了挑眉,倚靠着墙角:“我可没说过这样的话。” “我还看不出来吗?”周文津又不傻,相反,他比别人都要体察入微,傅朝瑜下狱之后淡然得不行,也就见到程大人的时候会装一装惊慌失措,在他面前压根装都不装。再结合皇上的态度,周文津哪里看不出这件事有猫腻? 周文津猜测,太子早就想对付傅朝瑜了,说不定傅朝瑜早有退意。与其让自己强留在京城,叫皇上日后在保全太子与保全傅朝瑜中做选择,还不如断尾求生,急流勇退。太子跟臣子,想也知道皇上会怎么选。合心意的臣子有很多,但太子有且只有一个,看当初皇后犯事儿之后太子安然无虞便能知道,皇上并不希望储君有变。若他是傅朝瑜,也会冒这个险,给皇上解决吏部的难题,让皇上怀着愧疚之心给自己安排一个远一些的差事。 不过临走之前,还得洗刷冤屈,总不好不明不白地走了。 傅朝瑜这边好查,不好查的是吏部。从前吏部出事,多是睁一只眼闭一只眼,直接过了。这回皇上亲自吩咐说要严查,大理寺上下再不敢怠慢。 与此同时,陈淮书等人也在鼓动京城一带的读书人,联名请求彻查吏部做有人。傅朝瑜写的文章他们看了,吏部的考功司简直就是个笑话,官员考核好与不好从来不看政绩,只看上面人的喜好,吏部竟然成了某些人的一言堂,成了世家大族把持的权柄。远的不说,就是最近的钟隶,人家在益州不知收拾了多少地主豪强、翻了多少冤案,百姓分明对其拥护至极,怎么到了吏部这儿反而就评了一个中下等? 陆晋安那边也是一早收到消息,叫人快马加鞭送来了一把万民伞,这些日子刚好送到京城来。 第91节 那万民伞都是益州百姓自发做的,为的就是给钟隶正名。 这还得了?吏部是非不分已经成了铁证了。众人自然不服,坊间闹得沸沸扬扬,都说傅朝瑜是冤枉的,所谓的罪名不过就是被泼了一层脏水罢了,要彻查的是吏部。甚至不少人还亲自下场查吏部诸官员,官场中人有几个能经得起查证的? 一查便又带出了一堆。 大理寺一个头两个大,再查下去吏部就真的要全军覆没了。程端想要探一探皇上的口风,是只查上面那几位,还是当真所有内部官员涉事的都得查?若是都被弄进去了,皇上那儿可有人补上空缺? 然而宫中也不太平,程端刚进宫便听闻五皇子那边出了事儿。五皇子在同人玩耍时被推至湖中,险些溺死。关键是涉事之人还没抓到,五皇子的贴身小太监只说自己隐约看到了一个侍卫的影子,别的再没看清楚。 傅朝瑜下了狱,他外甥转头就出了事。宫里能差遣侍卫的人,也就那么几个而已。 程阑衣不解带地照顾在周景渊床前,看他病歪歪躺在床上的可怜模样,难得对皇上也有了三分火气。见到皇上前来探望时,说了几句本不该她说的话:“五皇子在宫中无依无靠,圣上总该叫人多看着些。这孩子可怜,生来便是受罪的,皇上但反疼惜他点儿,还是别叫前朝的争斗波及到无辜幼童身上吧。” 皇上被怼得一句话也说不出。傅朝瑜一出事,小五就遭殃,这事儿是因为谁,皇上心里跟明镜似的。 这回吏部一事既已起了头,便不能退让,否则更让那些世家看了笑话。皇上有心整治,也有心在事情落定后让傅朝瑜避一避风头。可若是傅朝瑜走了,小五在宫里能活的下去吗?皇贵妃可以帮衬,可小五终究不是皇贵妃的孩子,且皇贵妃公务繁忙,总有照看不住的地方。若有朝一日太子得手,他会为了小五跟太子翻脸吗? 多半不会。太子已经长成,可剩下的几个孩子却都年幼,若没有确切的证据,他怎么都不好为了年幼的孩子废掉年长的,不划算。 只是皇上没想到这骨肉相争来得这么快,这么叫人始料未及。且出事儿的还不是年纪小的,反而是最为年长的——大皇子南征回城之际摔下了马,坐骑受惊直接踩断了他的右腿,随行太医都束手无策。 骨头碎了,这条腿是彻底救不回来了。 大皇子被送回宫时,不仅腿上血肉模糊,半边脸也毁了。听说是摔下山崖时被树枝划伤,以至毁容。 端妃与大公主伏在床前泣不成声,也不知是哭大皇子,还是哭他们自己。大皇子毁了,端妃一派所有人都没了指望。 皇上神色不明地站在大皇子床前,看着气若游丝的长子,心中沉痛。 太子闻言只道不好,连忙赶过来探望,不料皇上见了他后骤然走近,反手便是一巴掌:“畜牲,他是你亲哥哥!” 太子被打懵了,擦了擦嘴角的血迹,望着父皇的神色不敢再进一步。 父皇怀疑他?可这事真不是他做的。 第93章 清白 无论太子如何解释, 皇上既已认定了是他所为,他说的再多也是枉然。 太子又气又悔,既恨父皇不相信他, 又悔恨当初听了父皇的话南下办事, 否则母后便不会含冤而死。若是母后还在,后宫内外都是母后掌管,绝对不会让他受这样的委屈。 先前五皇子出事, 宫中便有传言是他下手。如今老大摔下马, 都还未查清楚父皇也断定是他残害手足。太子百口莫辩,可这跟他有什么关系?他这段时间一直在打压傅朝瑜,压根也没有余力料理旁人。太子比谁都想要查清楚, 这究竟是老大倒霉,还是有心人故意栽赃陷害。 皇上同样忙于查证。不同于五皇子不明不白的遇害,这回皇长子出事, 为了堵住悠悠众口皇上动用了全部手段去查, 不过两日便查明了一切。 然而查清楚之后, 反而证实了此事就是意外,山石意外滑落,马儿意外受惊, 大皇子也意外撞到路边的石块跌落山崖, 意外地错过了最佳救治时机。如今那马已经摔死了, 喂马的马夫查明了之后也发现没有问题。 最致命的便是那块跌落的山石, 如果山石不掉,一切都不会发生。皇上派人过去看了,那块石头摔下去完全是因为常年被侵蚀, 有了松动的迹象,并非人为。若是有人蓄意谋害, 又怎么会算准那山石什么时候跌落呢?路边的几个石块较为尖锐,但是那一块都有散落的石块,据说是半个月前有辆拉石块的牛车在半路上倒了,经查证之后,发现那农户也就是个再寻常不过的人。 一切看来就是个巧合。可所有人都觉得违和,世上真有这么多的意外吗?之前小五出事,没多久老大便出事了,而这一切的受益者除了太子再无他人。 皇上心中有气,在此之前,皇家还从未有过这样的丑闻。但苦于没有证据又不好发作,又不能以这种莫须有的罪名问责储君,遂只能将气撒到吏部头上。 李章平经不得查,皇上得知他多年来贪赃枉法、陷害忠良,不由分说直接定了死罪。 已经致仕的张俭听闻此事,生生吓出了一身冷汗。还好他退得早,退得及时,若是他不退的话这回顶罪的就是他了。李章平确实不是什么好东西,但是吏部的事儿又岂是李章平的一言堂?说到底,他代表的只是世家大族的利益,许多事除了他自己的私心,更多的还是被人嘱托没办法拒绝罢了。 换句话说,上面的能有几个是清白的?他们不也是身在其中不由己吗。 张俭暗暗庆幸自己没有被牵连,如今的吏部都已经人人自危了,生怕下一个被定死罪的便是他们。从前各部闹的事情再大皇上也没定死罪,譬如那位赵尚书,一样让他平安退了,只是没收了其家产x。这回轮到吏部的头上手段便如此之硬,叫人胆寒,圣上莫不是早就想要整顿吏部了吧? 待案子查清楚之后,吏部六品以上的官员几乎全军覆没。唯一剩下的那个还是因为性子狷狂独来独往故而被人排挤在外,这才躲过一劫。其他的要么被判死刑,要么被判流放,唯一值得庆幸的是此番祸不及家人。诸位官员家中子侄兄弟皆没有被牵连,仍然保住了官位。但是出了这样的事情,他们各家往后肯定是要夹着尾巴做人了。 皇上在前朝大杀四方,端妃跟大公主却不能手刃仇人。母女俩坚信此事就是太子所为,哪怕没有证据,可她们直觉就是太子做的。可恨皇上不替她们撑腰,太子到如今都没有为自己的所作所为付出代价。 大皇子醒来之后得知自己的一条腿废了,一时间不能接受闹腾了许久,太医院被他折腾得焦头烂额,不得安宁。这位主如今一言不合便要发火,听不得实话,然而他的右腿已经伤成这样了,便是大罗神仙在世也救不了。大皇子往后肯定不良于行,连正常走路都够呛,更不必说领兵作战了。 好好一个将才,却再无缘沙场了,搁谁身上谁受得了? 太医都只道是可惜,大皇子何尝不清楚?他毁了,这辈子都别想争那个位置了,不论是父皇还是那些朝臣都绝不可能会推选一个腿脚有疾的皇子做储君。太子好狠的心,一出手便彻底断送了他的未来。 大皇子颓废了几日,后来听闻父皇来了,他瞬间收起一身戾气,只摆出一副哀莫大于心死的模样。 皇上看了之后倒也心疼,默默无言了许久,最后不堪愧疚只说会补偿他。 可大皇子只觉得可笑,倘若真的心疼为何不将太子的腿砍断替他报仇呢?如此惺惺作态,不过是为了让自己心里好受些罢了。可如今他再也没有了任性的权利,只能借着父皇这点怜惜,为自己求一条安稳后路。 他得活着,只有他活着才能时时提醒父皇太子的暴.行。太子害他至此,他绝对不会让太子好过。 端妃母子几个埋怨皇上偏心大皇子,可太子也同样埋怨他父皇偏心老大冤枉自己。为了一个老大,险些断送了他们之间的父子情分,如今父皇看他再不复往日平和,私下不知多防备着他,埋怨他害得皇室没了面子。太子绞尽脑汁自证清白,却无一人信他。 就连一向好说话的太后,也都不愿意再见太子了。贤妃贵妃得知五皇子与大皇子的遭遇之后,纷纷让自家孩子离太子远一些。尤其是贵妃,再不让三皇子比照的太子来了。如此丧心病狂之人,实在是没有什么好比的。她宁愿自己的儿子蠢笨一些,也千万不要学了太子那等心狠手辣。 太子的名声,这辈子是洗不白了。 他颇有些心灰意冷,果然,母后离世之后,这后宫便再无一人能给他撑腰了,纵然是生父都不行。 吏部更换了尚书与侍郎一干人等,补上去的都是皇上的心腹,有一个算一个都是寒门子弟,另有一位侍郎还是从地方上调过来的,与世家没有半点关系。 吏部的事告一段落后,傅朝瑜也该从里头被放出来了。原本这事儿也算是水到渠成,但是言官仍然不愿意轻易放过傅朝瑜。这段时间朝廷动荡,说到底是此人引起的,若是这回轻飘飘地放了人,日后谁都敢惹上世家。世家内部或许有矛盾,但是在维护世家利益方面他们并没有多少分歧。 对于傅朝瑜这个变数,不少人还是不希望他留在京城。 大理寺查清楚一桩,他们便诬告一桩,连大皇子腿脚被废的事都暂且抛到脑后了,全神贯注对付傅朝瑜。 他们越是如此,皇上便越是生气,坊间的民愤也越是高涨。如今外头那些文人被鼓动着又开始写文章议论朝政了。从前可没有这样的风气,但因为科举考试糊名之后,先前“行卷”的风气便荡然无存了。不需要讨好考官,也无需结交官员,只凭自身本事高中。既如此,他们为何还要惯着这些官员?他们做得不好,残害好官,还不让人说了?上次糊名一事不少学生写诗讽刺,未曾被镇压,是以便给了他们不少底气,这次再发声,也就顺理成章多了。 傅朝瑜足足被关了一个月,外头便闹了一个多月。 期间,王纪美、孙明达等都在替他张罗,郑青州也带着工部尽力还傅朝瑜清白,但是因为诬告的东西实在太多,两边都疲于奔命。尤其是王纪美,年岁渐长之后,甚少有这样的事让他忧心了。 后来见他们胡编乱造的罪名实在过于离谱,皇上召集众臣商讨。 吏部改革是肯定要改的,往后吏部绝不可能在变成一个人或者一群人的一言堂,如何改皇上已经做好了章程,涉及官员的考察、考满、奖惩、拾遗、申诉等等诸多制度在内,全都厘清一遍。拾遗制度是为了防止在考察中应该被查出却被疏漏的罪名,由主管官员弹劾,经吏部核实上报。至于申诉,则是被考核的官员若有不平的,亦可以向上申诉,由御史台监察人员进行核实。 今后吏部考察官员以“四善三最”为要,四善考察德、谨、公、勤四项,三最则考察“治事、劝课、抚养”三个方面。御史台分设督察机关,每年开展巡查工作,日常监督吏部考核。年终对吏部考核制度进行复审,此项监察使着笔,移交三省复审,皇上亲自检阅。 吏部如今都换成了皇上自己的人,自然拥护皇上的一切决定,且因为先前吏部的那些人做的太过了,已是闹得满城风雨,其他人纵然不服却也不好说什么。 作为交换,傅朝瑜被派遣出京。原本皇上挑的是一个富庶之地,但是朝中大多官员心有不平,进言反对,傅朝瑜虽然没有犯下大错,但是商州那边死了两个人以及游乐场伤人事件,都是他监管不力的结果。傅朝瑜若真是去了那等富贵乡那还叫什么惩罚?他们决不能放傅朝瑜出去享福。吏部改革的事情他们都已经认了,傅朝瑜去江南却忍不了。 君臣两边各退一步,最后定下凉州。 西北一带,再往北便是淮阳王的地盘了。上回淮阳王写信,皇上不仅回了他一封信,还跟他解释清楚傅朝瑜并非那等结党营私之人。如今让傅朝瑜去西北,皇上觉得也还不错,这两人多相处相处,说不定能投契。在他看来,淮阳王这个弟弟一心为主,傅朝瑜这个臣子忠君爱国,这两人若是碰到了必定相逢恨晚。 得知此事后的傅朝瑜无言以对。 他唯一庆幸的是,凉州与肃州还隔了一段距离,与淮阳王也并不在一处,不至于直接打交道。要不然跟这样一个心思深沉之人共事,可想而知有多难受。皇上还真是会给他找事儿做。 不过总而言之,这回也不亏,拉了整个吏部下水,捞了一个知府的实职,自此远走高飞,避免了与太子针尖对麦芒。 这也算是保全了自身了。 调令下来之后,朝中的弹劾立马烟消云散,傅朝瑜被从大理寺放了出来。刚走出大理寺,陈淮书几个便整整齐齐地守在人家的衙署前。旁人消息没有这么灵通,不知道傅朝瑜何时释放,但是他们大理寺有人,今儿早上就知道傅朝瑜要出来了,所以吃过中饭便在这儿看着。 傅朝瑜看这架势都懵了:“你们怎么都在这儿?” “来给你除秽的!”见傅朝瑜出来,杜宁跟吴之焕兴致勃勃地一左一右拿着艾草苍术给傅朝瑜熏了一遍。 他们自己玩得倒是高兴,傅朝瑜被他们弄得难受,一把抢过艾草将人撵走:“一边儿去。” 两个人嘻嘻哈哈地躲开,连日来的紧张被这几个玩闹的动作给弄得荡然无存了,一扫先前的疲态。 这点东西越熏身上味儿越重,傅朝瑜赶走了他们之后便钻进了自家的马车,迫不及待地赶回侯府给自己彻底洗刷了一遍,足足洗了三桶水,才把自己给洗干净。 等再次出现在众人面前时,傅朝瑜才觉得自己好歹有个人样。 众人本想给他摆一桌酒庆贺一番的,可看到傅朝瑜这憔悴模样也知道他那里待得不好受,如今出来一则没有休息好,x二则只怕肠胃也受不了大鱼大肉,还是先养养再说。 吴之焕好心地让傅朝瑜先留在府里休息,有什么话过些日子再说。 众人都退了,唯独陈淮书没有走。他今日自傅朝瑜出来之后便没有说话,态度古怪,这会儿既不愿走,留下之后却迟迟不见开口。 支支吾吾,叫人闹心。傅朝瑜实在看不下去了,率先捅破了这层窗户纸:“你别拧巴了。过去的事都过去了,他们做的事,跟你有什么关系?” “你……你都知道了?”陈淮书挺直的腰身一下子便垮了,同时又有种如释重负之感。 “在大理寺的时候想明白的。”傅朝瑜都有些心疼他了。他先前准备弹劾吏部一事只有陈怀书知道。他这边自然不可能泄密,那泄密的只能是陈淮书了。老国公一身正气不屑于使这些手段,唯一有可能倒向太子的,大概只有那位亦正亦邪的陈燕青了。 “你真不要自责。太子一直容不下我,我本就打算离开京城,如今吏部的事儿闹大了,反倒是让圣上对我多了几分愧疚,且也算是为圣上立功一件了。”傅朝瑜轻松道。 陈淮书却总觉得傅朝瑜在安慰他,感动于傅朝瑜的贴心,对陈燕青的厌恶则又深了一层。 傅朝瑜还在思考他们兄弟二人会不会从此恩断义绝,陈淮书有时候很心软,但是在涉及原则问题时又一贯绝情。很不巧,陈燕青这回已经踩在了他的底线上。 正琢磨着,陈淮书又丢了颗雷:“我打算离开工部了。” “嗯?”傅朝瑜茫然抬头,这么突然? 陈淮书坐了下来,情绪低沉:“工部几位上峰虽好,但无论是营造还是治水、屯田,都不是我所擅长的,这段时间朝廷各部都有变动,我准备借此机会,进御史台。” 御史台好是好,但是陈国公府在御史台似乎没有门路吧,真去了那儿也照看不上,傅朝瑜迟疑了一下:“你想好了?” “嗯。” 他不能再跟从前一样浑浑噩噩,被人牵着鼻子走。 傅朝瑜鼓励道:“既然想好了就去做,你向来口才了得,又善于引经据典,若是去了御史台必能大展身手。说不定来日我在外头犯了错,还得你替我从中说和呢。” 陈淮书沉闷的心情一扫而空,被他逗乐了,脸上难得露出踌躇满志的神色:“那看来我日后得加把劲儿了。” 难得有不问缘由便支持他的,陈淮书想着,到底还是傅朝瑜与他一条心。 他还透露吴之焕也想离开,这回傅朝瑜出事刺激到了不少人,他们不愿意继续在工部过安稳日子,都想出去打拼打拼。吴之焕盯上了鸿胪寺,他既擅长与人打交道,故而已经托郑尚书帮忙打听了。因事情没定下来,所以便没有对外宣扬。 傅朝瑜福至心灵:“所以你们俩要走的事情,也就只有杜宁不知情?” 陈淮书沉默了:“……他若是知道了,多半也要嚷嚷着离开。” 但是他在工部待着其实挺好的,郑尚书跟两位侍郎都是好性子的,能容人,也愿意带着杜宁,换了别的不熟悉的上峰,可就未必能有这样的胸襟了。换了别的衙署,也不会有工部这般省事儿。 傅朝瑜转而同情杜宁了,这家伙知道之后不会生气吧? 翌日,傅朝瑜休息好了之后递了牌子入宫。宫中这些日子不太平,端妃磨刀霍霍向的太子,一副要跟太子同归于尽的架势。但因为上头皇上跟皇贵妃压着,到底没有出什么事。 大皇子遇害一事被定性成了意外,为了弥补大皇子,皇上给他封了王,给了良田千顷,封赏无数。又封大皇子的长子为世子,日后直接继承王位。然而这些身外之物,怎么弥补得了大皇子的失去的那条腿?他仍旧恨太子,且看明白了自己被父皇舍弃之后,越发对太子恨之入骨。 至于皇上对太子的反应,便更加微妙了。他似乎站在太子这一边,但却一面大肆封赏大皇子,一面又在礼部跟翰林院筛选文臣,准备召进宫教诸小皇子。皇上从来都没有对皇子的教育上过心,然而这会儿他仿佛打着亲自开蒙的念头,准备接过几个小皇子的教育。 傅朝瑜管不了皇上教谁,他只在意自己的小外甥能否平安。 进了翠微殿看到病怏怏的小家伙后,傅朝瑜自责至极。他抱着清减了不少的小家伙,满是歉意地在耳边道:“对不起。” 第92节 都是他的错,那么冷的水,景渊一定很害怕吧? 说来说去还是他这个做舅舅的没用,在京中没有自己的势力,若不然,也不会只能用这等伤敌一万、自损八千的法子了。 周景渊什么都知道,暖呼呼的小身子眷恋地回抱着舅舅,坚定地道:“没关系的。” 他一点儿都不害怕,只要能跟舅舅一起出宫就好。 傅朝瑜从得知太子借助淮阳王写信挑唆之后便在计划着。让景渊落水,是无可奈何的选择,只为了日后能有借口将他带出宫。但算计大皇子这事儿,傅朝瑜并不后悔。得益于知晓后事,傅朝瑜记得大皇子会在什么地方遇到山石掉落,会在什么地方惊马,那地方有一条合抱的松树,上辈子那棵树还被大皇子给砍了泄愤。傅朝瑜只让南下探亲的安叔稍微动了动手脚,弄翻了运送石头的牛车,在路边留下了几个尖锐的石块,让大皇子的意外来得更加惨烈些罢了。 傅朝瑜本还想着如何顺理成章地将大皇子出事跟太子联系到一块儿,不想端妃与大公主比他想的还要极端,证据都还没出来便将矛头锁定了太子,斗得不亦乐乎。如此也好,狗咬狗一嘴毛,他反而能安然离场了。 不过在此之前,他得好好卖个惨,让他家小外甥也能随他一块前往凉州赴任。 第94章 争取 傅朝瑜去求见皇上, 请求将小外甥带去凉州。 皇上脸色古怪,既为难,又有些心虚。带皇子出宫这事肯定是不妥的, 如此岂不是坏了规矩?但人家外甥前不久才在宫中遇难, 幕后黑手到如今都还没有定论,皇上也没准备追究,毕竟这事儿在他们舅甥看来或许是天大的事, 可对于大局来说却微不足道。皇上知道委屈了他们二人, 说一便不好拒绝傅朝瑜的请求,面露难色。 傅朝瑜本可以继续做个贴心臣子,给皇上分忧解难, 但是这回他不愿意牺牲自己外甥,据理力争。 皇上没立马应下,只说再想想。 可留给傅朝瑜的时间已经不多了, 调令已发, 不日便要启程, 他总不能将小外甥单独留在宫中吧?无奈之下,傅朝瑜只好请了皇贵妃出面。 也不知皇贵妃究竟跟皇上说了什么,翌日一早, 皇上竟又召见了傅朝瑜。 傅朝瑜寒暄两句之后, 再次开门见山表明来意。他掂量掂量自己此番立下的功劳, 说话底气也就足了些, 推诚布公地道:“圣上,并非微臣蓄意滋事,实在是微臣的长姐只有五殿下一个儿子, 微臣也只有他一个外甥。微臣虽卑微,却也一直竭尽全力护五殿下周全。上回五殿下被人推下湖中, 微臣在狱中万分焦急,只恨不能以身代之。若再来一次,微臣兴许真要随五殿下一同去了。” 皇上极力替皇室遮掩:“说什么丧气话?老五在宫里不会出事。” 傅朝瑜一言不发地凝视对方。 有些话说出来,未免让彼此难看。 皇上也觉得自己方才的话不负责任,他既没办法时刻盯着老五,也没办法时刻防备太子,但凡老五留在宫中,下场如何是有目共睹的。以太子对傅朝瑜的恨意,对付老五是必然之事。他本想让皇贵妃养着老五,但是皇贵妃不知为何竟识破了他的打算,严词拒绝。 皇贵妃的拒绝让皇上猝不及防,他眼又不瞎,自然看得出来皇贵妃貌似挺疼爱小五的,本以为十拿九稳的事儿都能被推举,皇上始料未及。然而无论他如何劝说,皇贵妃愣是坚持不养。 没了皇贵妃,宫中其他人也不可信,皇上总不能亲自养吧,太子都还未曾有过这样的待遇呢。 思来想去,皇上终于决定暂时放小五离开。这次的确委屈了他们舅甥二人,总该给点甜头吧,况且傅朝瑜五年任期一满老五便得回宫,届时老五满打满算也不超x过十岁,还是个孩童,便是再外呆野了也掰得回来。皇上无奈道:“罢了,你既舍不得你外甥便将他带出去吧,只是离了宫也别忘记教他读书识字。” 傅朝瑜脆生生地回道:“圣上放心,微臣必不服圣上所托。” 果然成了。 虽然知道圣上十有八九会同意的,但是真的答应这一刻,傅朝瑜仍旧欣喜不已。他这段时间绞尽脑汁单挑吏部,到底没有白费功夫。从皇上这儿离开后,傅朝瑜便马不停蹄地又回了翠微殿,告诉小外甥这个好消息。 舅甥俩高兴的像两个小傻子一样,纵然凉州路远偏僻,依旧挡不住出宫的喜悦,挡不住远离京城的是非之地的轻松。不过有些事儿傅朝瑜还是要提前说清楚的,傅朝瑜揽着崽崽,意味深长地道:“凉州比不得京城,过去之后肯定是要受苦的。” 周景渊积极举起小手:“我不怕吃苦!” 傅朝瑜将他的小手按下去,不是跟你说的。 福安跪下表决心:“奴才不怕吃苦,再苦也比不过当年在冷宫的时候。” 那么苦的日子他都陪着小殿下熬下来了,如今这点苦头又算得了什么?小殿下去哪儿他便跟到哪儿,誓死追随,绝无二心。 秦嬷嬷也难得地表了态:“奴婢也愿意跟随殿下。” 她知道傅大人方才那话是说给谁听的,她与武川等既然都已经被圣上送到了五殿下身边,便只能跟五殿下同进退,哪怕五殿下出宫后圣上极有可能从此忘了他,秦嬷嬷也不能背弃主子。 很好,傅朝瑜暗暗点头,翠微殿虽然人不多,但是看着却都是衷心的。 傅朝瑜摸了摸小外甥的头,见他小手微微有些凉了,便将其塞到被窝里头给他掖了掖被角:“这两日你先在宫里养着,等身上好了些跟四皇子他们道了别之后,咱们再启程出发。” 如今天已经开始冷了,他们得在年前赶到凉州复任。虽不至于太赶,但也绝对不能耽搁多久。否则等结冰了出行更不便,需得等到明年冬天才能继续赶路。 离开翠微殿时,傅朝瑜还在半道上偶遇了大公主。 上回见到大公主时,对方还是一副权势加身、嚣张得意之态,然短短两月功夫一切却都不同了。大皇子彻底没有了即位的可能,这也断送了大公主全部的指望。她如此费心无非就是想送大皇子登基,如今这件事情已成奢望,至于扶持侄子,那希望更是渺茫,唯一支撑大公主走下去的便是仇恨了。她不服输,并不仅仅只是因为大皇子,更因为她心中不平。与太子交手的几次,大公主便对这位兄长心存轻慢,再她看来太子无非是仗着出身压着他们兄妹一头,若论手段太子尚不及她。 若她是男儿,便是亲哥哥也未必能及她,何况是太子? 见到傅朝瑜,大公主眼神一闪,有意提及五皇子遇害之事。 傅朝瑜知道她在挑拨自己跟太子的关系。但他不理解,难道他长了一张天生就很蠢的脸?要不大公主凭什么认为他都已经要走了,还会同太子继续死磕? 傅朝瑜四两拨千斤地绕开了,找了个借口,匆匆离宫。 大公主不屑地笑了笑:“果真是不中用的东西。” 出宫之后,傅朝瑜又马不停蹄地去国子监看望他家先生跟孙大人。这段时间两位老人家属实受罪,他在大理寺关着无所事事,却连累他们俩为自己奔波,傅朝瑜见了他们二人后,二话没说便先磕了两个响头。 孙明达满腹牢骚顿时没了宣泄的由头了,只是不满地盯着傅朝瑜恨恨地道:“你是该多磕十几个响头!” “别听他胡说。”王纪美心疼自己学生,还不等傅朝瑜磕两下便忙不迭将他扶起来,仔细打量傅朝瑜的脸色,皱皱巴巴的脸上露出怅然的神色:“似乎清减了许多。” 孙明达忍不了:“你看他哪里清减了?瘦的人分明是你我!” 他们这段时间为了这个祸头子连睡也没睡好,每天天不亮便开始担心这臭小子身上又背了几条罪名,该用什么法子化解,一来二去人都老了好几岁不止。 傅朝瑜只能道歉:“确实是学生不该,学生日后必定好生孝顺两位先生。” “可别,被你孝顺我怕折寿三年。你去了凉州能老老实实办差,别让你先生担心,我们国子监上下便对你感恩戴德了。” 傅朝瑜被耻得也无言以对,这次是他一意孤行了,连累了许多人。事实就是朝中世家大族的势力还是不能轻易撼动的,他被赶去凉州这些人应当很得意吧?好在他已经要离开了,短时间内不会再同这些人对上。 傅朝瑜陪了先生大半天,好话说尽了才哄得孙大人消了气。 等离开之前他又去跟国子监的监生们道谢。 这些未入官场的学生心思澄澈,想法单纯,正一心一意替他先前遭受的不公鸣不平,眼下竟有说不完的话。或许在他们的父兄看来,这些孩子未免有些不足,但是傅朝瑜却总觉得,人生难得赤诚。他先生愿意留在国子监教书,应当也是被这份赤诚感动吧。 从国子监走完一遭后,傅朝瑜便回府让李三娘帮忙收拾行囊了。 游乐园关了,农庄也不准备对外开放,傅朝瑜只准备留一两个熟人照看,剩下的若是愿意留在京城便去守着侯府,若是愿意去西北则跟他去凉州待上几年。 结果李三娘他们都愿意去凉州。反正他们从江南过来就是为了照顾傅朝瑜的,自然是傅朝瑜去哪儿他们去哪儿。非但是他们,等安叔探亲回来之后,也是要去西北的。 翌日一早,傅朝瑜去跟郑尚书他们道谢,顺便给自己做个交接。 他的活,由新调上来的人接手,那人还是打地方上调过来的,如今还未赶到京城来。听说这回查内部考核的时候查出了不少从前被冤枉的人,正好朝廷这边缺人手,都被调到京师了。就连之前被免职的钟隶也留下来了,被分在了吏部。 他被吏部所害,如今又成了吏部的官员,这可真是世事难料。 对于傅朝瑜这个祸头子的离开,工部上下本来应该长舒一口气儿的,然而正等到交接之后,郑尚书几个心里却有些不是滋味了。 郑尚书感触最深。 大半年之前他还是个侍郎,每日行事不求有功,但求无过,憋屈地在赵尚书手下讨生活,觉得做什么都没什么意思。如今赵尚书下去了反而他顶上来了,还没带着这几个小的闯出一片天地,结果他们就走得走散得散,各自分开了。 热热闹闹的工部即将再次安静下来,郑青州心里着实不是个滋味儿。 偏偏傅朝瑜还过来招惹,笑着问他是不是终于意识到自己的好,舍不得他了? 郑青州笑骂:“从没见过你这么厚脸皮的人!等去了凉州千万安分守己些吧,凉州那边民风剽悍,惹了人可不像咱们似的好说话。” 这个傅朝瑜倒是不怕,他去了那儿怎么都是一把手,想必没多少人敢惹他。 傅朝瑜其实也舍不得工部,但是天下无不散的宴席,他在这边有幸结识这几位大人已经是幸事一件了,不能再奢求更多。 傅朝瑜又请郑青州多看顾些杜宁,这家伙虽然做事毛手毛脚的,但是秉性不坏,为人也实诚,若是有人愿意教他,日后倒也不用杜尚书替他多费心了。 郑青州嫌弃他啰嗦:“行了。你们四个人只剩下他一个,我跟王侍郎能不好好待他吗?” 便是个一窍不通的蠢蛋,郑青州也得给他带出点人样来。 别的都好说,至于商州那边的差事,傅朝瑜准备亲自跑一趟跟商州知州道别。 这么久未曾回来,一入商州傅朝瑜便发现那水泥厂却已经建七七八八了,原本那片湖已经修了好几个亭台,水泥路四通八达,已有京城的气势了。 虽然耗资巨大,但是想想日后的繁华,商州知州觉得还是值的。 商州知州前段时间听说傅朝瑜的事情,唏嘘不已。 好好的京官愣是被参奏成了地方官,还是凉州的地方官,朝中这些官员当真害人不浅。他跟傅朝瑜相处了这么久,真没觉得傅朝瑜是他们口中那等十恶不赦之人。 等傅朝瑜递过两个荷包,说是让他转交给那两户没了的人家时,商州知州也立马接了,未免傅朝瑜多心,他还宽慰道:“他们的确可怜,但这事儿怪不得您头上。况且郑尚书都已发话,给了两家四个名额,允其终身在水泥x厂做工。” 傅朝瑜知道,工部能做的也就只能如此了。但终究是太子跟吏部那些人对付他,这才牵连出了两条人命。 两条人命对那些人来说或许无足轻重,只是用来弹劾自己的借口罢了,但是对于这两户人家来说,却是不可承受之重。 见过商州知州后,傅朝瑜心情颇为沉重。 然而很快他便沉重不起来了,杜宁跟杨毅恬得知他过些日子便要离开,闹着要给他践行。 嘴上说着要办践行酒,但却要在侯府摆宴,想去闹傅朝瑜。 傅朝瑜说不过他们,只能由着他们去闹。 一想到要多年不见,几个人心里多少有些失落,但是这份失落还不能当着傅朝瑜的面表现出来。谁都知道他这回调去凉州是个苦差事,远离京城,水土又不好,朝中又有不少官员压着他,还不知道何年何月才能回来。这个节骨眼上,他们都不愿意给傅朝瑜找不痛快。 一群人也算是热热闹闹地办了一场践行酒,能请过来的都请来了。 陈淮书巡视一圈后,发现仍然是同样的问题,除了师长之外,他们几个年轻的地位与官位实在是太低了,经不起一丝风浪。陈淮书迫切的想要成长,想要升官,想要有所建树。 最起码,下次面对亲友被害时,不至于如此无力。 傅朝瑜知道他的心意,伸手与他碰杯,眨了眨眼道:“下回见面,希望咱们都能心想事成。” 吴之焕与周文津也心照不宣地过来碰了碰。 杜宁茫然地挠了挠头,问杨毅恬:“他们在打什么哑迷?” 杨毅恬给他夹了菜:“吃吧,你这脑子不适合想什么事儿。” 宫中五皇子随傅朝瑜一块上任的消息,过了好几日才放出来。皇上是先与三省尚书闲聊时提及此事的,说得很耐人寻味,话里话外都透露出五皇子年幼不堪大用,竟不顾忌皇子身份执意闹着要同他舅舅去凉州。 皇上拿这个小儿子没什么办法,又对他不甚在意,是以便同意了,似乎颇为不满五皇子胡闹,但又觉得跟这个不受宠的皇子计较没什么意思。 消息很快传开,与之一同传开的还是皇上不喜五皇子这件事儿。这事倒是真的,先前五皇子出事宫中基本无人在意;然而等到了大皇子出了意外,不到两日便将事情查清楚了,足可见五皇子在宫中不受宠,平日里的优待基本都是靠着他舅舅得来的。 一个不受宠的小皇子,是否留在宫中并没有人在意。 合不合规无所谓,他们都希望这对舅甥走多远走多远。 太子亦觉得老五走得好,免得他在宫中再出什么事情回头嫁祸到自己头上。将这个麻烦送走再好不过了,最好能在西北生一场重病,直接没了一了百了。 朝中无人在意,后宫却有人反对,反对的还是太后娘娘。老人家想法较为古板,不能接受自己的孙子流落在宫外,况且西北那样的地方又不太平,远不如宫中。这要是随着一块去了,外人会如何看待皇家? 第93节 程阑听闻此事之后亲自过去劝了两日,才将太后给劝服了。 程阑无疑是支持傅朝瑜带走周景渊的,她在宫中也不能无时无刻都照看着那小家伙。然而太子与大皇子如今都快斗得疯魔了,一时不察便会叫他们得手。程阑实在不希望这样可人疼的小家伙折在宫斗之中,他的母妃已是一出悲剧,如今总不能再叫悲剧重演。 五皇子出宫一事,就这般定了下来。 四皇子是最后一个才得知这个消息。周景渊病重,因而这些日子未曾来弘文馆,但是周景成跟周景文两个却彻底没有了自由。 皇上一股脑给他们请了许多先生,文武都有,每日排满了课程,甚至太子与大皇子的两个儿子也被接到了宫里读书,他们年纪与周景渊相仿,但是读书的劲头一个比一个卷。 大皇子跟太子不对付,他们两个的儿子也彼此不服,已经不是暗地里斗而是明着较劲了。不管什么都要比、都要分个胜负,偏偏皇上对此乐见其成,还让周景文兄弟二人跟他们侄子多学学。还道若是下回考试被他们侄子压在头上,便得抄写大字五百遍。 周景成吓惨了。 他都不知道自己为什么会变成现在这样,分明之前他每天只要跟五弟玩玩闹闹就够了。 眼下连他唯一的好伙伴五弟都要出宫了,去的还是凉州,他们极有可能以后都见不了面了。 周景成一下子接受不了,当众嚎啕大哭起来。 他不要留在宫里,他得跟着五弟一起走! 第95章 离别 四皇子胡闹一通, 成功获得一顿毒打。 贤妃原本也是溺爱孩子的,知道自己儿子天资有限并不愿多逼迫他。但是如今不一样了。圣上望子成龙,贤妃还能拦着不成?非但不能拦着, 还得对老四严格要求。 皇上兴许是被太子给伤了心, 所以才将念头放在几个小皇子和小皇孙身上。皇子之间内部比较,若是输别人一头倒也无妨,但若是还比不上小侄子那就实在太难看了, 贤妃捏着藤条警告:“还敢胡闹!今儿的书是不是又没有背, 还不快回去背书!” 周景成抹了一把眼泪,倔强道:“我就要跟五弟一起走!” 贤妃冷漠:“你若再闹,被你父皇知道又得罚你背书写字, 何苦来哉?” 周景成想到了冷酷无情的父皇,张着嘴,哭声却渐收。 父皇也不知道是抽哪门子的风, 偏偏跟他们过不去, 周景成从来也不觉得自己是块读书的料, 老五比他聪明那么多,傅舅舅都没舍得让他多写字儿,父皇竟然整天都想着逼他们读书, 太可怕了。五弟, 你为什么不直接带哥哥一起走啊? 周景成接受不了自己即将成为孤家寡人的事实, 晚些时候又哭着跑去翠微殿, 一边痛哭流涕,一边埋怨周景渊出门竟然不带自己。 秦嬷嬷担心他们兄弟情谊破碎,在旁劝说:“四殿下, 西北那边可不是什么好玩的地方,若不是舅老爷过去任职, 咱们也不忍心让五殿下大老远地跑去凉州受苦。” 周景成还是听不进去,兀自沉浸在悲伤中。 周景渊歪头看了他一会儿,忽然道:“要不我将小院子里面的东西全都挪到你那儿去?” 周景成一抹眼泪,难以置信地抬起头来:“……真的吗?” 秦嬷嬷惊叹于四殿下的收放自如。 周景渊院子里头的东西都是他舅舅给他做的,虽然好些玩具外面都有,但还有不少是他独一无二的,很多东西周景成一直眼馋得要命。这些玩具都带去凉州显然不切实际,还不如留给四皇兄。四皇兄对这些好玩的东西一向爱护得紧,留给他倒也不会浪费了。 周景成没多久便被哄好了,当天便抱着不少玩具乐呵呵地回了住处,有好多还是他惦记已久的宝贝,少不得挨个亲香亲香。 贤妃抱着胳膊闲闲地看着他:“这会儿不闹腾了,也不说随五皇子一块出宫了?” 她不开口便也罢了,一开口周景成又想到自己跟五弟即将分别,少说五年都不能再相见,五年过后五弟没准都已经把他忘到脑后了,再也不记得儿时情谊。周景成眼眶一红,又开始蓄起了泪意,泪珠子说来就来。呜呜,他想跟五弟一起走,他不要留在宫里。 “五弟会不会以后就不记得我了?凉州城不似宫中拘束,同龄人只会更多,五弟若是结识了其他的伙伴,哪里还记得我?我就要被五弟忘了吗……” 周景成一边哭一边诉苦,可怜惨了。 贤妃懊悔不迭,她为什么要多嘴问这一句? 反复无常的只有周景成,两个公主反而接受良好,她们除了羡慕周景渊能出宫,再无别的情绪了。 至于周景文,他才是狠狠地松了一口气的那个。父皇如今紧盯着他们的课业,若是老五留下日后免不了时时刻刻跟他们比较。周景文如今心里还是有点数的,知道自己的舅舅比不上傅朝瑜,自己也比不过周景渊。得知不需要跟周景渊比较时,周景文还是庆幸不已。 不过周景渊离宫之后,他们吃饭的人倒是又少了一个。 贵妃耳提面命不许周景文接触皇贵妃,但是周景文却越来越喜欢程阑。程阑不会约束他,反而很尊重他的想x法,有些时候也没把他当小孩子看待。每日含章殿用膳其实是周景文一天里最难得的消遣。他对周景渊观感的变化,也就是在这一次次晚膳当中改变的。 周景渊离宫之前的最后一个晚上,皇贵妃准备了一桌比往日要隆重许多的晚膳,几个小孩儿也不约而同地备好了礼物,就连周景文都格外拧巴地送去了一枚端砚。 他跟周景渊关系紧张,不能送亲密的东西,但也不能送便宜的以免自降身份。算来算去便只能送砚台了,既彰显身份又不会过分亲密,更不会让周景渊误会他们二人已经冰释前嫌了。反正他是不会跟周景渊走得有多近的,希望对方也不要自作多情。 周景渊压根体会到周景文那复杂的心思,给他他就收了,若是好用的话回头便给舅舅用,如此也不浪费。比起名贵的砚台,他更喜欢皇贵妃娘娘和四哥他们送的礼。他们都照着自己烧了一个陶人,活灵活现的,光是看到陶人便仿佛看到他们所有人一样。 周景渊挨个捧在手心,爱不释手。有了陶人,等他在凉州想念他们的时候便能对着陶人说话了,真好。 周景文看着自己的端砚,再看看他们的陶人,有些觉得自己是不是真的不合群,但是转念一想他跟周景渊关系又不好,干嘛跟他们送一样的东西,若真捏了一个自己的陶人送给对方,不说周景渊会不会扔掉,周景文自己都觉得怪恶心的。 这么恶心的事儿,果然只有周景成那个家伙才能提议起来。 翌日一早,周景渊穿戴地整整齐齐,被武川抱着出了宫与舅舅汇合。 周景成跟两个公主也早早地爬起来了,跟在皇贵妃身边给周景渊送行。众人里头就数周景成最舍不得,到现在都还不能接受他跟五弟即将要分别的事实,昨儿晚上默默伤心了一晚上,今儿早起眼睛还是肿着的。 周景渊看他四哥实在可怜,犹豫一番主动将福孙留了下来,郑重交给周景成:“四哥,你好好照顾福孙,这可是舅舅送给我的。” 他本来打算一块带出宫,但是四哥哭得太惨了,周景渊都有点同情他了。 周景成抱着狗,眼泪汪汪:“五弟你放心,我肯定会跟照顾兄弟一样照顾福孙的。” 程阑:“……” 倒也不必这么殷勤。 她摸了摸周景成的脑袋,道:“时辰不早了,你们还得去弘文馆上课,别耽误小五他们了。” 是啊,他还得继续留在弘文馆受罪……周景成哭得更厉害了,五弟跟着傅舅舅肯定有说不清的好吃好玩儿的,他就惨了,为什么他没有这样的好舅舅能够救他于水火之中呢? 许是不愿意上课,周景成一直磨蹭,拉着周景渊的手不愿意松开。最后程阑见上课都要迟了,强行将两个人分开。 周景成一边走还一边扭着脑袋疾呼:“五弟,去了凉州千万记得给我写信,千万别忘了我啊,我在宫里每天都会想你的,等过些日子便会去找你,你等我啊!呜呜,五弟,我不想去读书,你还是带我一起去凉州吧……” 喊了几声便被拖远了。 程阑怕丢人,越走越快,越走越急,压根不敢回头。 周景渊也被他弄得有些情绪低沉,他在宫里结交到的第一个伙伴就是周景成,虽然一开始周景渊对他满是戒备,但是相处没多久两个人便彻底没了芥蒂,处得很轻松愉快。若不是宫里人不许,周景渊是真的很想将四哥一块带出去的,只可惜,他们现在只能暂时分开一段时间了。 直到出了宫城之后被舅舅接了过去,小家伙的情绪才又好点儿了。 周景渊有小伙伴送,他舅舅也一样,送他舅舅的人可比送他的人多多了,除了他舅舅的先生,还有好些国子监的监生,他从来都没见过。 每个人上来都想要捏了捏他的脸,周景渊有些害羞,直接躲到他舅舅怀里去了。 陈淮书几个是请了假过来送别的,一路送到皇城外的朱雀大街后,傅朝瑜见他先生受不住便主动道:“天儿这么冷,别送了,都回去吧。” 王纪美跟陈淮书几个好一通叮嘱,尤其是王纪美,他有个学生也在西北,已经提前打点好了,让傅朝瑜有事就去找他三师兄。他们一个个把好听的话都说完了,轮到杜宁的时候他哼哧哼哧憋了半天,却只能憋出一句:“千万别忘了我们。” 傅朝瑜乐不可支,这可真是跟四皇子说了一样的话,傅朝瑜也叮嘱他:“往后一个人在工部,凡事多问问郑尚书,宁可多问两句也犯蠢。” “谁犯蠢了?”杜宁不服。 傅朝瑜冲着他们挥了挥手,知道再送下去便是将朱雀大街都送完了都走不了,索性抱着崽上了马车,掀开车帘回头利索地道:“回去吧。” 马夫缓缓赶起了马车。 朱雀大街已经重修了一遍,纵横南北,气势恢宏,马车走在上面几乎不会感到任何颠簸。工部修了那么多的路,唯有朱雀大街是修得最细致、最耐心、也最工整的。这条路不仅是长安城的门面,也是整个大魏的门面。 陈淮书等人站在后面一直盯着那几辆渐行渐远的马车瞧,虽只是走了一个人,但是众人心里仍旧空落落的,不能适应。 回了工部之后杜宁还在琢磨傅朝瑜最后一句话,纳闷道:“咱们几个都在工部,傅怀瑾为什么说只我一个人呢?” 陈淮书跟吴之焕停下,对视一眼。 要不……你说? 杜宁再蠢也察觉到不对了:“你们俩是不是做了什么事情瞒着我?” 索性他们二人的差事都已经定下来了,这会儿倒也没必要再瞒着杜宁,吴之焕坦诚道:“往后你得一个人留在工部了,过两日淮书要转去御史台,我得去鸿胪寺,事情都已经安排妥当了。先前不跟你说,是怕你也闹着要走。” 杜宁茫然,陈淮书跟吴之焕都要走了?为什么,工部难道不好吗?郑尚书跟王侍郎那么护犊子,别的衙署哪有这样的上峰? 而且,他们三个都走了,工部岂不是只剩下自己一个人?震惊错愕过后,杜宁直接转为了愤怒。他们三个人有商有量的,合着就提防着自己呗? “你们竟然把我丢在工部?!”杜宁眼睛都红了。 吴之焕头疼,果然,告诉杜宁这小子他就只会是这么个反应。 吴之焕虽然觉得自己不够意思,但是他跟陈淮书去的官署都没有一个熟人在的,他们单枪匹马去打拼,还得提防着旁人会不会使绊子,实在没办法再照看另一个。家里不能支持他们,他们便只能自己出去闯。这回傅朝瑜被陷害,叫几个人彻底没了从前那等天真的念头,一夕之间便意识到权势与地位的重要性。 留杜宁在工部,也省的他们有什么后顾之忧。 比起吴之焕的支支吾吾,陈淮书便干脆多了,他可不像吴之焕跟傅朝瑜一般惯着杜宁:“你先在工部跟着郑尚书他们多学学,等我们各自站稳脚跟之后,不管你是去御史台、去鸿胪寺还是去户部、去大理寺,都随你的便,但是这会儿绝不能带着你,闹也没用。” 杜宁:“……” 他感觉自己被嫌弃了。 杜宁想找杨毅恬,想想杨毅恬这段时间似乎也挺忙的,在户部已经快要独当一面了。 到头来他们几个人当中,唯一不顶用的反而是他? 杜宁越想越难受,早知这般,他还不如直接跟着傅朝瑜去凉州算了。 傅朝瑜离开这日,恰逢大朝会,早起朝中诸官员便在进宫参朝。虽然谁也没有开口提傅朝瑜的事儿,但是皇上今早已不知道是第几次失神了,竟记不得前一个人参奏的内容,还是吕相公提醒之后方才记起来。 其实参奏的那人也有些恍惚。前段时间参傅朝瑜参得太多了,如今参奏别人总觉得没什么意思。说来说去,都还是傅朝瑜闹的,将整个朝堂的氛围都改变了。不过好在傅朝瑜今儿便离京了,说不定这会儿都已经出京了。 这样一个祸害走了,京城总算是能安静下来了吧?众人心中期盼。 太子站在朝官前列,身旁的原本属于大皇子的位x置仍旧空着。他比谁都清楚,他与老大的恩怨并不会因为傅朝瑜的离开便烟消云散。傅朝瑜走了,他跟老大还有的斗,且如今的局面对他愈发的不利,而他除了忍耐竟没有一点反击的机会。 这一切都与傅朝瑜暂且没了关系。 离京之后,傅朝瑜心情无端地好了许多。 周景渊趴了过来:“舅舅,凉州是什么样的啊?” “这个得咱们自己去考察。”傅朝瑜回道。 河西走廊东侧的凉州古城,正有一群人在寒风中苦等傅朝瑜的到来。 第96章 抵达 出关中之后, 越往西北,天气越干冷。傅朝瑜原本还想慢点儿走,后来实在是怕小外甥受不住, 不得不加快了脚程。 第94节 官道颠簸, 大人尚且受不住,更别说小孩儿了。这马车里头再保暖到底比不得屋子里,出行半个月之后小家伙便感染了风寒, 还发起了高热, 烧得脸颊通红难受极了,眼睛睁不开觉也睡不下。 傅朝瑜快马加鞭赶到驿站,连忙找来大夫医治。 也是他走得急压根没想到这些, 而且初次带孩子出门也没经验,早知道就该从京城里头雇一名靠谱的大夫过来。驿站请来的不过是周边的赤脚大夫,傅朝瑜对着他开的方子琢磨了半晌, 有几味药似乎没见过, 因不知药性如何, 实在不敢给小家伙用。等回头有空的时候他还是得多看看药方,尤其是小儿杂病,绝不能在关键时候掉链子。 正焦急时, 驿站外头忽然响起马蹄声。 傅朝瑜撩开帘子一看, 却见一纤细的身影从马上一跃而下, 栓好马后笔直地朝着驿站走来。 来人面容清秀, 身着一袭红色斗篷,帽檐处点缀着白绒毛,在这冰天雪地里尤为出挑。 傅朝瑜看得一愣:“林姑娘。” 对面的林簪月也没想到会在这里遇见故人:“傅公子?” 抱着小殿下的李三娘眉梢微挑, 寻常人见到他们家主子要么叫傅侯爷,要么叫傅大人, 这位姑娘倒是不同。 林簪月还不知傅朝瑜的事儿,抖了抖衣服上的雪珠子,问道:“我来这儿取药材,正要回京城,傅公子怎么也出关中了?” “我去凉州赴任。” 林簪月动作慢了半拍,随即想到了京城里头那些无休止的尔虞我诈,也没多问,只说:“那快到了,此地离凉州也就几日的功夫,只是前头那座山路难走一些。” 傅朝瑜记得她是学医的,且听崔妙仪说林姑娘的医术相当精湛,傅朝瑜赶忙将小外甥的情况交代了,又拿过药方来给林姑娘过目。 林簪月皱了皱眉头,也没说什么只取笔将几味药划掉,重新写了药方:“这药方你收着,往后小殿下染上风寒都可以按着这上面抓药。今儿便不必多跑了,我的包袱里头便有配好的药,让人煎着喂下即可。” 林簪月叫人打开药箱,一个丫鬟手脚伶俐地上前取药、包好,只让驿站的人领路她自己去煎药。 一剂汤药下去,小家伙终于不再哼哼唧唧了,被傅朝瑜抱着拍了拍后背便趴着沉沉地睡了下去。 林簪月朝这儿多看了好几眼,总觉得傅公子带孩子的样子格外让人安心。他分明年纪也不大,对待外甥却爱若珍宝,事事亲力亲为,便是许多生父对待孩子也未必能做到这个地步。 傅朝瑜将孩子安顿好,回身时候说了一句多谢,若不是林姑娘,他当真不知该如何是好了。 林簪月轻轻一笑:“举手之劳而已,只愿小殿下能药到病除。” 李三娘见他俩围着小殿下打转,便偷偷寻了林簪月带过来的几个丫鬟说话。 林簪月在外行走,随行的四个丫鬟手上都是有功夫在身的。习武之人比别人要阔气爽朗许多,不像李三娘这般玲珑剔透,李三娘并未花费多少功夫便从她们嘴里打听到了一些林姑娘的消息。这位林姑娘跟他们家公子一样,都是个苦命人。 林姑娘只比公子小两岁,也至今未曾婚嫁。先前有位未婚夫,李三娘准备细问的时候几个姑娘都有些生气,对那人意见大着呢,但涉及到林姑娘的私事愣是忍住没多说。李三娘猜测,那位未婚夫想是犯了什么错以至于两家退了婚,林姑娘原本就不愿成亲,所以婚事作罢之后便一直在外行医。林家对她行医一事始终不赞同,但却没硬逼着女儿嫁人,且为了她的安全起见不仅给她寻访名师,还给她配齐了四个忠心耿耿又身手不凡的丫鬟。 看来林家的长辈都算是难得的开明之人。 李三娘打听清楚之后,放心了许多,她总觉得这两人日后还会相见。可惜的是,林姑娘一心行医,等到第二日见小殿下醒来无恙之后便与他们告辞了。 他们家主子竟也没有多留,生怕小殿下在路上一直受冻,又喂了几口汤药之后便加紧赶路了。 又过了几日,出了陇西,途经兰州,穿过乌鞘岭之后逐渐抵达了河西走廊门户,凉州城也终于近在脚下了。 南端的祁连山巍峨矗立,马城河水系倾泻而下,曾经灌溉出了数片绿洲。自汉朝经略河西走廊至今已有八百年之久,这一带也在历史沉浮中几经变幻。曾经“天下称富庶者无如陇右”的河西走廊,却在前朝末年被南下的突厥人杀烧抢掠,数百年的经营毁于一旦,至本朝,太.祖皇帝与当今这位先后花费二三十年之久才收复失地。但是从前“土沃物繁”的凉州如今也只剩下了一座萧索荒凉的空壳子。且因为他们来的是冬日,更显得凉州孤寂。 秦嬷嬷到了南城门后便不由自主地拢了拢小殿下的衣裳。小家伙被遮地严严实实的,但是捂得有些难受,悄悄伸手戳了一个小洞,眨着眼睛,好奇地观察周围。 州治的诸官员一早就叫人盯着,傅朝瑜刚入凉州地界之后他们便得了消息。这会儿傅朝瑜进了南城门后,便发现有好些人在这儿守着了。为首的是个凉州通判马骞,四十来岁正直壮年,生得浓眉大眼、身量极高。 他身后跟着的一溜都是凉州的属官,皆老实听话地跟在马骞身后。 两边碰面之后,马骞含笑着上前问好行礼,引荐凉州诸位官员,又问及傅朝瑜这一路可顺遂。 傅朝瑜点了点头,又感慨说自己一路以来见识不少名山大川,等看到祁连山后更觉震撼:“先前只在游记中看见几句只言片语,如今到了西北方知天地之广阔。” 马骞闻言笑得越发真切,又说他们这南城门乃前朝所建造,邀请傅朝瑜上去一观。 傅朝瑜虽急着回去,但也欣然答应,不过临上城门前注意到了马骞后面的两个人,那两人似乎有话要说的模样,但却抓耳挠腮了半天,不知如何上前说明。 马骞引着傅朝瑜:“大人,请上台阶。” 傅朝瑜收回目光。 马骞带着一行人拾级而上,登上了南城门。从前的昭武门何其辉煌,登高远眺时繁华的古凉州尽收眼底,一览无余。可战乱之后,一切就大不如前了,不过即便如此这南城门依然是凉州的门面。 马骞细数了凉州历史,又道:“若是夜间皓月当空时,登此楼可听到细雨在瓦上淋沥之声,这‘夜雨打瓦’可算是凉州奇景。” 傅朝瑜从秦嬷嬷手中接过小外甥,将斗篷打开,露出一双眼睛让他看看整个凉州城。 登高之后四面来风,凉州景貌尽在脚下。周景渊扶着阑干被冰了一下,赶紧缩回了手,再睁眼一看底下,不由得惊呼了一声,这里的一切跟皇宫大不相同,跟京城也不同。 马骞等人暗暗观察这位小殿下。这位乃是当今圣上第五子,年纪最幼,最不起眼也最不受宠,但是即便这位不受宠的小皇子瞧着也比一般富贵人家的小孩儿要贵气许多,只露半张脸都伶俐十足。脸色白嫩,面颊圆鼓,一看便知是被照顾得很好,这真的是不受宠的模样吗? 马骞又看向傅朝瑜,这位他们新任的知州、安平侯大人年纪也不大,这样年轻的知州真的能行吗?纵然心中有千头万绪,但面对傅朝瑜时,马骞仍旧不卑不亢,他甚至还颇为热情地想领傅朝瑜去鸠摩罗什寺跟天梯山石窟走一遭。 傅朝瑜赶忙叫停,他们一路赶过来已经很累了,若是再跑去看石窟还不知道要耽x误到什么时候才能去州府。他家崽的风寒刚好,可不能再冻着了。 马骞略有遗憾,只能领着傅朝瑜入州衙所在。 方才在城南上远眺时,许多东西因为距离远美化了不少,如今走近细看之后才发现内里压根一点也禁不起推敲。两侧商铺并不多,纵然有也都以简朴为要,住宅区紧凑逼仄,主路看得出近来打扫过一遍,但是再看两边的小路就能发现端倪了,越是靠近居民区的小路越脏乱不堪。 如今是冬日,放眼看不见什么绿色,更显萧条。 傅朝瑜看得仔细了许多,马骞则老脸一红,坦诚道:“凉州几经战乱,百姓穷苦,是以城内瞧着便寒碜了许多,比不得关内诸州。” 傅朝瑜自然没有轻视,他只是感慨战乱对于河西走廊一带的破坏实在太大了,若要修复如往日还不知道要花费多大的功夫,要知道当年的凉州,那可是天下要冲,国家藩卫,人烟稠密的第一等富庶之地啊。 到了衙门后一切也没有比之前好多少,州衙前衙后宅,三进大院地方开阔,但因年久失修未免显得破败了些,门外墙皮都脱落了许多,露出一截里头的青砖。 秦嬷嬷等人到了地方之后都忍不住摇头,这地儿实在是太破了,她住着都觉得寒碜,更不用说给小殿下住了。不过好在衙门的人给他们收拾得很是妥帖,桌椅床柜虽都是旧物,但保养得甚好,又细细地擦拭过了,只需将行礼直接添置进去就成了。 秦嬷嬷支起炭盆,给小殿下洗漱过后换了一身衣裳,便准备先休息休息了。 傅朝瑜也准备先休息休息。他们今儿天不亮便在赶路,这会儿实在有些支撑不住了。 这一觉,便睡到了晌午。 秦嬷嬷跟李三娘没睡,坐在窗边打理行囊。初入凉州,不止她们俩心头不安,就连福安也觉得心中难免有落差,不过好在这衙门里头的人瞧着都不像是恶人,尤其是那位马大人,这位还是他们傅大人之下第一人呢,竟也这般姿态谦和。 李三娘跟秦嬷嬷对视一眼,嘴角浮现出丝丝笑意。 福安挠了挠头:“我说错了?” 李三娘道:“你都说了,他是咱们大人之下第一人,堂堂凉州通判,又怎么可能没点手段?方才我们进城时,凉州官吏可都老老实实地站在这位马大人身后呢。” 福安一时沉默了,难道他看走眼了? 一觉睡醒,傅朝瑜晕乎乎的脑袋终于清明了不少,吃过中饭之后,便找了马骞询问凉州情况。 马骞知无不言,但他越往下说傅朝瑜的神色便越是凝重。这两年冬日凉州一带都是出奇的冷,连年雪灾,连年赈灾,消息传到京城基本没人在意,赈灾粮等发到他们手上的时候已经所剩不多了,到头来还得地方官府自己出钱出粮赈灾,因为这些天灾跟灾民,凉州几乎要被拖垮了。 如今衙门也开始捉襟见肘。 傅朝瑜只关心一件事:“那明年的粮种还有吗?” 马骞道:“还剩一些,勉强够用吧。” 傅朝瑜叹息一声,眼下外头天寒地冻,他便是有再多的法子也没法儿使,待明天巡视过后做好计划,等来年春耕看看能不能有起色。这一日,傅朝瑜都在看凉州的各项账目,还翻出了不少地理志,对着凉州舆图仔细看了不少时间,他与马骞约着明日带诸官员前去巡察。 马骞却说外头天寒又下雪,略等几日也可以,不必急于一时。 可傅朝瑜坚持:“就明日吧,这事宜早不宜迟。” 马骞沉默半晌,也没说什么,只说城东那块情况严峻些,可以先看。 第二日一早,傅朝瑜才刚起身,就见几个属官躲在前堂鬼鬼祟祟,似乎有话要说的样子。他们昨儿憋了一路,原想傅朝瑜一入城便说的,但是被马骞给拦住了。 可若是再不说便真的来不及了,于是二人趁着马骞不在才悄悄上前找到傅朝瑜:“大人,您昨儿才赶来凉州,原不该拿这事儿烦您,只是有件事情拖不得,如今正等着您拿主意呢。” 傅朝瑜不解:“有什么要紧事?” “半个月前凉州下了一场大雪,城外不少人家的房子都给压塌了,如今那些无家可归的百姓都被收在城西一块的福田院里头。但是福田院也简陋,眼下一则无被褥,二则无余粮,若是再不想想法子那些人便要被活活冻死了,便是冻不死,只怕如今也快饿死了。” 傅朝瑜猛然起身:“怎么不早说?” 二人面露难色……马骞面前,他们哪儿敢? 马骞正好匆匆赶到,瞥见二人,马骞面色出奇地难看,但是在傅朝瑜望过来的时候又恢复如常,只说:“大人勿怪,只因昨儿见大人一路疲劳,不想拿这件事叨扰大人,正准备今儿早上禀报,谁知这两个人倒是心急。” 傅朝瑜猜测这里头有隐情,但是眼下也顾不得许多了,立马让人领着他去福田院。外头的雪势渐大,先前他们过来时只是飘了些小雪,如今已经变成鹅毛大雪了。 方才拦住傅朝瑜的人正一左一右伴在他身边,一个是司户王谢玄,一个是推官李成。王谢玄年轻,与傅朝瑜年岁相当,虽是江南望族出身,但因在家中不受宠才被安排到了凉州任官,性格咋咋呼呼容易冲动,李成与马骞年岁相当,颇为稳重。 他们二人在前面引路,马骞带着其余凉州官吏不近不远地跟在后面。 不多时,傅朝瑜便抵达了一处简易的福田院前。抬头一看,屋顶边缘漏光,外头下着大雪屋里头飘着小雪,寒风刺骨,没有一丝暖意。透过毫不避风的窗户,傅朝瑜能清楚地看到里头的灾民挤在一处取暖,外面的人尚且有些血色,最里面的有些妇孺已经面色青白、昏迷不醒了,更要命的是里头还有二十来个孩子。 傅朝瑜看得心焦:“他们今儿可吃了饭?” 王谢玄道:“大前天便断粮了,这两天靠着在外头挖野菜以及一些百姓施舍的粮食糊口。这些东西都有限,大人上前能熬,小孩可就熬不住了。” 李成补充:“去年收成本就不大好,交了税之后更没多少余粮,加上今年冬天又特别的冷,各家能吃的都吃的都不多,本就饥一顿饱一顿,如今遇上雪灾就彻底断粮了。前些日子用的一直是官府粮仓的陈粮,那库房里头倒是还剩着一些粮食,但是都是为了明年播种用的。” 他们本想直接开仓将来年粮种也用掉,但是马大人愣是不同意,说无论如何也不能动粮种。他们几个也不敢承担明年颗粒无收的后果,故而一直僵持着,只等傅大人过来拿主意。谁料傅大人过来之后马骞又压着他们不让说,他们俩都觉得马骞是有意瞒着,这些人再饿一天估计也就能饿死了,饿不死也冻死了,都死了回头便没有灾民了,衙门没有拖后腿的。且这事儿还能甩到傅大人头上,新官上任便死了这么多人,回头朝廷的考评如何能好? 当然,也有可能是他们胡思乱想,但是谁知道马大人究竟是怎么想的,若是真瞒下来,这些人今儿晚上必死无疑。 他们二人说完,傅朝瑜险些气笑了:“事急从权,人都快要饿死了,自然是以救人为要。” 马骞忍不住道:“大人,这两年为了赈灾衙门已经没钱了,明年得修水渠、通路,冬日少不得还得赈灾,哪儿来的钱再去买粮种?百姓们手头也没种子,官府不留粮种他们种什么?来年吃什么?” 难道要为了这些灾民,将整个凉州其他百姓置之不顾? 傅朝瑜却格外强硬:“缺了粮种我亲自去别的州借,现在只管开仓,放粮。” 二人僵持,马骞终是深吸了一口气。 行,放粮。如此寒冬福田院又没有被褥,放了粮也活不了,还会耽误明年春耕,眼下不听他的,他就等着看这位傅大人如何收场。 第97章 火炕 气氛剑拔弩张。 王谢玄跟李成对视一眼, 知道自己定然是被马大人给记恨上了。其实马大人倒也没有不愿意赈灾,只是不愿意倾家荡产地赈灾。这几年回回收成都不好,回回冬天都要花费好大一笔钱, 朝廷有没有拨款, 他们衙门都已经破成这样了都没能修缮,百余名官吏每月就靠着那么一点点俸禄过活,每到冬天自己都还不够吃呢x还要省出一份口粮给别人。天长地久, 谁能没有一点想法? 今年这一场雪灾成了压垮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 今年救了明年还得救,越穷越是要救,于是衙门不少人心彻底硬了, 渐渐同马大人站在了一块,不愿意插手,也不愿意舍了仅存的粮种。 牺牲一小部分人, 保全大部分人, 这边是马骞等人的意思。 反而他们俩这个坚持要救人的显得格外像个异类。不过好在傅大人还是决定插手了。傅朝瑜说要放粮, 衙门里头的人倒也不都是丧心病狂的,原先不来这儿看尚且能装做不知,眼下看到这些人要被活活饿死, 多少都动了恻隐之心。 加上有李成王谢玄盯着, 一个个的手脚倒是快。 第95节 官府开仓, 将最后的粮种也动用了, 众人赶忙架起了锅熬了粥,让这些灾民都吃一口热乎的。 锅里的粥熬得快,不多时便咕噜咕噜地沸腾着, 米香随着蒸腾的热气很快渗了出去,原本躲在福田院的灾民不由得嗅了嗅鼻子。 “好像闻到了米香。” 有人艰难地爬起来出去一看, 惊喜地朝着屋子里的人道:“是吃的,衙门过来施粥了!” “真的假的?” 众人相互搀扶着走了出去,才刚出门便被要求排好队。 这些人饿极了碰到粮食只觉两眼发红,但是衙役带着刀在旁边,他们也不敢哄抢。福田院外头日日都有十几个官差带着刀受在外头,怕的就是他们饿极了出去闹事。但凡有闹事的,直接砍了便是。官府威慑巨大,且他们一个个被冻得没了力气连走路都费劲,更别说抢食了。 在衙役的吆喝下,众人强撑着一口气,拿着碗排队,队伍很长,但却没有一个人不耐。 这可是他们救命的粮食! 王谢玄吆喝了一声:“咱们傅知州昨日上任,得知诸位家中受灾困在福田院中无衣无粮,特意开了粮仓,将最后粮种都放出来给诸位熬粥了。” 众人这才从米香中回过神,意识到官吏前面站着一位身着官府、格外年轻又格外俊朗的大人,原来这就是他们的新任知州傅大人,傅大人竟如此年轻?! 意识到是这位傅大人救了他们,众人连忙跪下叩谢。 傅朝瑜连忙避开,让人将他们扶起来,不忍心让他们再跪,忙让小吏赶紧施粥。 有了粥,众人果然不再跪了。 王谢玄说完,偷偷看了一眼马大人,果见马大人脸色不佳,没多久便甩袖离开了了。 他当然也知道给傅知州造势肯定会得罪马大人,但他们之前已经得罪过一次了,不在乎多这么一回。再说了,这凉州城毕竟还是要听知州的,他们不向着傅大人,难道还要跟着马大人跟傅大人打擂台?凉州都已经落魄成这样,若是在内斗的话百姓只会过得更惨。 因为王谢玄的嘱咐,不少人对傅朝瑜这位新任的知州大人感恩戴德。他们也知道官府没有余粮了,更知道年年赈灾凉州连钱都快没了,他们这些穷人就是凉州城的累赘,可是再穷他们也想活命,但凡能有一口吃的,便有可能多活一天,只要多活一日,便有希望! 叶娘也带着小女儿讨了一碗粥。 她夫君战死了,家里只剩下她与小女儿,今年又遇雪灾,得知官府粮食见底了之后,叶娘便知道自己大抵是没活路了。她死了无所谓,可女儿还这么小,绝不能随她一块去了。叶娘如今只愿将女儿喂饱,让女儿活下去。 从官差手里接过厚厚的一碗粥后,叶娘情不自禁地笑了笑。这粥若是留下,足够她家小月吃上三天呢。 “等等——”后面有人叫住了她。 叶娘警惕地回头,却见施粥的小吏道:“你女儿那份还没领呢。” 叶娘摸索着女儿的头发,愣了愣:“她也有?” “傅大人说了,人人都有,你们只管吃完就是了,明儿还有,仓库里的粮食足够你们挺过今年冬天了。” 叶娘顿了一下:“那吃完了,明年怎么办?” “这你就甭管了,傅大人过些日子便去别的州借粮种,你们也没必要让来让去。”小吏不由分说地盛了一碗粥递给叶娘。 他们都被傅朝瑜交代过一定要这么说。若不这么说,傅朝瑜担心这些人舍不得吃,即便有了粥也能把自己活活饿死。真饿死了,他放粮的意义何在? 叶娘恍恍惚惚地捧着两碗粥回去了,等回了屋子听到女儿饥肠辘辘的声音,立马蹲下来将粥递给女儿:“小月,快吃,这几日饿坏了吧。” 小女孩儿舔了舔舌头,将粥往母亲跟前推了推:“娘亲先吃。” 叶娘笑着笑着便哭了出来:“娘也有呢,看到没,傅大人给咱们每人都发了一碗粥,明儿还有!” 她们娘俩,说不定都能活命。 傅朝瑜在旁边默默巡视,亲眼见到那些孩子被喂了米粥之后,这才放心了许多。那么小的年纪,有的甚至比他外甥都还小,若是被活活饿死了那得多造孽? 凉州的情况比他想的还要严重。傅朝瑜不能眼睁睁看着这些人被饿死,若是不知情也就罢了,如今既然知道他们在这挨饿受冻,自然能救一个是一个吧,至于往后如何,总能找到出路的。 人总得往前看。 粮仓里头的粮食傅朝瑜看过,这些粮食足够吃到明年开春了。暂时解决完了吃饭这一难题,剩下的便是取暖了。 好在天公作美,到午后雪突然停下来了,天也开始放晴。傅朝瑜自掏腰包叫人前去买了不少木材,先将这福田院的屋顶给修缮一遍。 灾民们吃饱了之后,虽然身体还孱弱着,但好歹能帮帮忙。众人合力,很快就修好了屋顶。凉州城的福田院虽然破旧,但是墙壁四周用料却还算扎实,屋顶破成了这样都还没有倒。 等将屋顶门窗都换上新的,少说应当还能再撑个十几年。 傅朝瑜自己则进去打量福田院最大的几间屋子。凉州一带冬天实在是冷,如今福田院的一大问题就是没有足够的被褥。若是不想想法子,即便解决了口粮问题他们也还是会被冻死在这冬日里。 这偌大的空屋子,倒是可以做个土炕。 其实他的农庄里头也有炕,但是感兴趣的人不多。主要是来他农庄的人非富即贵,府里冬日有炭盆有火道,并不会觉得难熬。富贵人家,很少能感受到冬日的寒冷。但这土炕若是放在眼下,便足矣救命了。 傅朝瑜初步看上了几间大屋子,决定先做四间大通铺,多了也没这个本钱。 土炕容易做,他们这儿人手众多,不过一日功夫应该就能垒好,但彻底干透了便能用了。 说做就做,傅朝瑜叫来李成,让人准备着些水泥材料,又问王谢玄,凉州官府可有被压垮的庙宇粮仓之类,若是有,直接过去把原先的砖块给运过来。 王谢玄迟疑:“有是有,先前的常平仓就被大雪给压垮了,那常平仓常年也没有粮食存着,几乎都已经空了,要不将常平仓的砖运过来?” 傅朝瑜眼睛一亮:“行,且先用着,日后攒了钱,再将常平仓重新修起来存满粮食就是了。” 王谢玄没说话,心里却觉得他们这位傅大人当真是天性开朗。就他们凉州这情况还能攒多少粮食?明年还得借粮食呢,重修常平仓不知要等到何年何月。 腹诽归腹诽,王谢玄还是颠颠地跑过去运砖呢。 他们已经把马大人给得罪死了,衙门的二把手靠不住,只能紧紧依靠着一把手。 王谢玄也不知道傅大人拿着砖究竟做什么,但如今他们都听傅大人的,跟这个愿意做事儿的主心骨,随行的官吏精神面貌都不同了,总感觉莫名其妙便有了期待似的。 没多久,砖石跟水泥便备好了。 傅朝瑜在地上画了烟道跟土炕的大概位置,立马动员众人开始盘炕。 他来指点,众人照做。偶尔不如意的时候,傅朝瑜甚至亲自上手教他们如何搭砖,如何砌水泥才能密不透风。 灾民们看得面面相觑,不知道这位年轻的大人究竟在折腾些什么,但是看衙门的人都在热火朝天地搬砖砌墙,他们也不好坐着不干事,于是许多男子都顶着寒风也跑出去忙前忙后的。 出去之后,灾民们也看到了那奇奇怪怪的东西,傅大人说这叫“水泥”,是京城工部里头研制出来的方子,造房子修路的时候格外好用。 王谢玄跟李成也是听说过这水泥的,只是一直无缘x见到,如今傅大人一来便将水泥给带来,怎不叫他们惊讶? 众人跟着傅朝瑜的指派,不到一下午的功夫便将四个火炕给盘了出来。床头留了几个洞,等明儿整个炕干透了之后便可以烧火了。 只是这一晚上,灾民们还得再挨上一晚,今儿的天气比昨儿还冷,傅朝瑜也担心这些孩子们会被冻没了,再三交代他们晚上多注意一些,又拨了不少炭火给他们。 虽然还是不顶什么用,但是聊胜于无。 傅朝瑜再三保证:“只要撑过这一晚,明儿晚上等这炕干了之后便不会再冷了,只这最后一晚上会冷一些。” 众人望着四四方方的火炕,寒冷让他们并没有什么思考的能力。但如今上面还抹着水泥,看着冷冰冰的,一点也不像是暖和的样子,这东西真能保着他们撑过冬日? 很多人是不信的,但是傅朝瑜晚上又让衙门熬了几锅粥,众人就着热乎乎的粥下了肚子,整个人都舒展了不少。不论明天究竟会不会挨冻,但是傅大人起码保证明天他们还有的吃。 再撑一撑吧,兴许傅大人说的是真的呢? 傍晚天凉了之后,叶娘便将女儿紧紧抱在怀中。 所有的灾民跟福田院的人挤在一,被褥少得可怜,且天冷又下了雪,被褥上面也有味儿,屋子里面也有味。尤其是那些大老爷们,身上的味道格外的重。叶娘默默忍受了半个月都还没有习惯,但没办法,她们得活命。聚在一起还有些人气,若是单独去角落里头,没准到了夜里便会被冻死。 小月从母亲怀里钻出脑袋,问道:“娘,明天晚上真的会暖和起来吗?” 叶娘肯定:“会的,一定会。” 不知是在安慰女儿,还是在安慰自己。 另一边,马骞早在傅朝瑜施粥之后便退下了。 他不愿意留在福田院受气,没想到回了家里发了几句牢骚之后反而惹得妻子又说起了风凉话。 马骞妻子早就不满他管着外头那些灾民:“年年赈灾,不说衙门添了多少钱进去,就连咱们家也都是又给钱又给米的,家都要快搬空一半儿了。你救了那么多人可曾有一人记得你的好?今年光景不好衙门本来就没有余粮,不救他们那是理所应当,总不能因小失大吧?就因为不救他们,惹得多少人说起风凉话来。如今来了这么一个傅大人,这轻飘飘一句开仓放粮便让这些人感恩戴德,咱们从前做的事情还少吗,如今名声反被他一人得了,早知道还不如让他们活活饿死算了。” 马骞坐在榻上,面色沉沉。 傍晚,凉州录事牛伯桓悄悄来了马家。他今儿但是一直跟在傅朝瑜身边,对福田院那边的动向了如指掌。衙门的人撤出去了之后,他便回来跟马骞汇报了,包括傅朝瑜自个掏钱给福田院修缮屋顶,下午又叫人修了个火炕,一件事不落。 牛伯桓方才围着那火炕也看了半天,眼下正纳闷道:“那玩意儿不过是用砖头担了个空架子。上面抹着一层东西据说叫水泥,里面都还是空心的。傅大人却信誓旦旦地说,等这玩意儿干了之后夜里便不冷了,甚至整间屋子还都能暖和起来。王谢玄跟李成这俩狗腿子只顾着讨好傅大人,傅大人说什么他们便信什么,真是蠢得没边了。。” 马骞冷笑一声:“他们聪明着呢。” 知道站队傅大人那边了。 牛伯桓又道:“李成这人平日里看着倒是没有那么多的花花肠子,没成想傅知州一到,他竟然是头一个上赶着去拍马屁的人。从前那位知州大人在的时候也没见他们这么殷勤。说起来,前些日子也就他们俩同您作对,非要救济这些灾民。” 牛伯桓不说还好,他一提,马骞对这两人的芥蒂也就更深了。 这两个人,他早晚都是要收拾一遍的。 晚上等傅朝瑜回来,周景渊一听到动静便掀开帘子,迎出了院子,心满意足地迎接到了舅舅。 等用完晚膳之后,他甚至还舍下福安跟秦嬷嬷,直接跑去舅舅屋子里准备跟舅舅一起睡觉。 傅朝瑜惯他,没有不应的。 小家伙开开心心地爬上了舅舅的床,缩着手脚窝在舅舅身边,好奇地像一只小狗一样拱来拱去:“舅舅今天去哪儿了,碰上有趣儿的事没,明儿我能不能跟舅舅一起出去呀?” 傅朝瑜给他压住背角,想到他上辈子冷硬的为政措施,觉得带他出去多体会体会民生百态也不赖。 凉州干冷,明儿下午那火炕估计也就晾干了,傅朝瑜便答应了他:“明儿叫秦嬷嬷给你多穿几件衣裳,回头带你出去走一遭。” 小家伙咕噜一下滚到舅舅怀里,语调透着一股欢快:“那就这么说定了!” 一夜无梦。 翌日,傅朝瑜起身第一件事便是叫来人询问福田院的情况,李成知道他在意,今儿一大早便去那边看了一眼,回道:“大人别担心,昨天晚上一切都好,那些孩子也没出事。今儿一大早衙门又熬了粥,不少人吃过之后脸色好了许多。” 马骞心底冷笑,吃的那么好自然没事儿了,有事儿的是衙门。再吃下去,明年的粮种便一颗也不剩了。这些人不仅没钱,如今连房子都塌了,明年开春之后还得给他们安排住所,可衙门哪有那么多多余的房子,留在福田院又不是长久之策,给他们重修房子,费用多半还得衙门来掏,怎么瞧都是一件麻烦事儿——头疼。 马骞心中阴暗地想着,还不如让他们冻死,自生自灭算了。 等到了傍晚,听闻火炕已经干了之后,傅朝瑜立马带着外甥跟下属往福田院赶。 牛伯桓上前询问:“大人,咱们也要跟着吗?” 马骞冷笑:“去,为什么不去?” 他还真想看看,这位傅大人究竟有什么本事,能让他们不挨冻?多少官员都解决不了的难题,他凭什么能解决? 第98章 打脸(一更) 通判一职, 既是知州的副手,又能替朝廷监督知州,权力并不小, 府衙许多事情甚至需要通判联合签署才有效。马骞在通判这个职位上足足呆了有十年, 先后送走了两任知州。 本以为这次无论如何也轮到自己了,没想到朝廷反而空降了一个年纪比他小许多的傅朝瑜。马骞原本也能忍,可是眼瞅着傅朝瑜为了所谓的善名将整个凉州的明年的春耕都置之不管了, 心里对他彻底没了敬意。 第96节 如今他便是本着看热闹的心思, 想瞧瞧傅朝瑜究竟能整出什么东西来。 一群人浩浩荡荡地赶去福田院。 正值傍晚,福田院的灾民们正好在排队打粥。托新任知州大人的福,他们这两日都吃到了粮食, 一天两顿。虽然都是粥,但是熬得却格外浓稠,比他们寻常在家时吃的饭都还要顶饱。 周景渊认出了这是福田院, 京城的福田院他去过, 从前京城那边的福田院已经是破烂不堪了, 但是没想到凉州这边情况更严重。 “他们怎么了?”周景渊注意到这些人的不同,里面有好多都是手脚健全的大人,并不像他在京城看到的那些人, 无不是老弱病残。 福安昨儿也打听了些:“这些都是因为下雪受灾的灾民, 自家的房子被压垮了, 所以来福田院这边住。” 周景渊小声:“他们房子再也没有了吗?” 福安也觉得心里沉甸甸的:“嗯。” 世上有公平可言吗?压根没有。 好比这些灾民, 因为一场天灾人祸便被凉州官府视为累赘;好比他福安,年幼之时便被家里卖去了宫中做太监。若非遇上淑妃,遇上小殿下, 遇见他们舅老爷,他只怕过得比这些灾民还要惨。 周景渊望向他们手里捧着的粥, 抿了抿嘴,一时没有说话。他虽然年纪小,却在这段时间的耳濡目染之中明白了一件事情——世上的穷人还是大多数,大魏远远没有那些人口中说的那么好。先前他在冷宫的时候好歹有住的地方,但是这些人如今连家都没有了。 他还发现里面有很多小孩儿,周景渊打量的时候,他们都怯生生地望着自己,躲在父母身边,不敢上前一步。周景渊想了想,拿了点糖分给他们,他们也不敢上前来取。 为什么他们不来呢,不想吃糖吗? 周景渊绞尽脑汁也想不通。 马骞看到那几锅粥便忍不住生闷气,那可都是凉州明年的粮种,本就所剩不多,连他们都没舍得用,结果却便宜了这些灾民。x这些人本就无家可归又家中困顿,兴许连田地都没有,为了他们搭上凉州明年的粮种实在是不值。马骞脸色本就不好,等发现了灾民殷切地朝着傅朝瑜行礼问安,毕恭毕敬之后,脸色愈发不好了。 王谢玄捣了捣李成,使了一个“快瞧”的眼色。 李成不动如山,他得罪马大人的地方已经够多了,眼下能少得罪一点还是少得罪一点吧。 王谢玄撇了撇嘴,却对马骞不屑一顾。 他向来不喜欢这种拧巴的人,或许马大人不是那种纯粹的恶人,他也有自己的苦衷也曾真心实意想过替百姓做好事,但无奈能力有限却又自视甚高,压根不能改变现状,因而过得格外拧巴。相较之下,他还是更喜欢傅大人,相处起来反而要简单许多,不像面对马大人时候,一句话还得绕几个弯才能想明白。 但等到马骞察觉到往这边看了一眼后,王谢玄又立马怂地往傅朝瑜那边挪了好几步。 傅朝瑜正在问火炕的情况,小吏今儿一天都守在这里,对这的情况最了解不过了:“按着您的吩咐今儿通了一天的风,到午后便已经干了,这会儿都已经干透了。小的叫人上去踩了踩,发现那榻上结实的很,压根不会榻。” 傅朝瑜也知道不会塌,毕竟昨儿他可是仔仔细细检查过一遍的,但为了以防万一,傅朝瑜还是又重新检查一遍,一切无恙。傅朝瑜叫人重新再盖上一层导热的板子,铺好稻草与被褥。 被褥没有几条,并且这儿的被褥都是薄薄的一层,上下两层布中间塞的也是柳絮,很少有塞羊毛的,御寒的能力一般,但是有总比没有强。为了让他们今儿晚上睡得舒服,傅朝瑜还特意让他们将这被褥都搬出去晒了一整日。 晒过的被子,好歹没有像先前那样味道难闻了。 周景渊认出了这是农庄里头的炕,指着床头的洞道:“待会要塞柴禾在这里吗?” “真聪明。”傅朝瑜夸了夸,立马让人将柴禾跟干叶子塞进去。 柴禾有限,福田院留下来的柴禾都是灾民们这些日子收集来的,晚上就靠着这些柴禾取暖,虽然晚上点燃了呛得很,但是没了这个只怕他们早就冻死了。干叶子是今儿下午衙门才叫他们收集的,虽不知道收集干叶子有何用,但既然衙门吩咐了他们就照做。 这会儿几样东西混在一起丢到了火炕底下的小洞里头,只见小吏拿着火把子引燃之后,几根柴火也渐渐地烧了起来。 傅朝瑜让人将洞口关上,四下审视着火炕,敲敲打打了几遍没发现有漏烟的情况。不多时,火炕底下燃烧的热烟便顺着烟道转了一圈,最后从烟从口里排了出去。 热量渐渐传开,火炕上头也渐渐有了温度。傅朝瑜摸着上面的热意,知道这算是建成了。 马骞只冷眼看着他在那边作秀,不知道他在折腾啥,直到傅朝瑜开口让人上去呆着试试。 周景渊看他们没动作,自己爬上了炕坐,冲着几个小孩子招了招手:“你们快上来试试呀,很暖和的。” 小孩儿们更紧张了,其他人也没有动作,叶娘纠结半晌,终究抱着女儿上了炕。 母女俩刚坐上去的时候,眼睛便亮了,真的暖和了! 周景渊笑得眼睛弯弯:“我没说错吧?” 他一开口,月儿反而往娘亲那边靠了靠,这个小公子穿得如此鲜亮,她却衣衫褴褛,她怕自己把对方弄脏了。 周景渊有些无措。 傅朝瑜看了半晌,主动上前将小家伙抱了起来回来。 月儿这才不再紧张,在炕上试探着爬了爬,发现整个炕都是暖和了。这间房间左右两排都是整整齐齐的炕,底下塞了些柴火跟树叶之后,也没见它烧的有多旺,但整个炕却都暖和了起来,从床头到床尾,没有一处是凉的! “真的不冷!”月儿兴冲冲地道。 余下的人看她们母女二人自在的模样,也忍不住想要爬上去试试了。 傅朝瑜没让男的过来,只让女人孩子上了炕。 王谢玄将男人们带去了另两间屋子:“男女有别,往后你们就住这两间屋子,另外那两件是女人跟孩子们住的。晚上各住各的,即便是夫妻也不能睡在一块儿,熬过了这个冬天再说。” 这会儿灾民们忙着验证那火炕是不是真的管用,压根不在意跟谁一块儿住。等那边两个火炕也烧起来了之后,所有人都脱了鞋坐上了炕。一上来,通身的寒意便都消散,暖融融的感觉比他们先前围在一块烤火的时候还要让人安心。 有些人冬天里头受了寒,腿脚有些毛病,但是这会儿上了炕之后,似乎连腿上的病痛都消散了许多。 “真好啊,没想到冬天还有这么暖和的地方。” “确实,看着平平无奇的东西,怎么一点起火来竟然连整个室内都暖和了许多,我看傅大人也没叫人塞多少柴火进去。” 傅朝瑜将每个屋子都看了看,确认每个火炕都有效,见他们都安顿了下来,这才吩咐他们说:“今儿晚上便不要塞东西到火炕里头了。” 有人伸头问道:“若是不塞的话,后半夜会不会冷?” “不会,这点余温就够了,让它慢慢烧能烧到明儿早上。等明儿早上你们起来之后记得将里头的灰掏干净,以后睡前照例塞这么多东西进去,切勿贪多,否则夜里烧得太旺,其他人被烫的也都别想睡觉了。” 傅朝瑜虽然年轻,但是一来就救了他们的命,不仅给了粮食,如今还弄出了火炕,众人对他自然是全然信服的,傅朝瑜说什么他们便信什么。 衙门这边的人其实也看的目瞪口呆。他们虽然听傅知州的话,但也纯粹是因为他是知州,官大一阶压死人,大了好几阶就更不用说了。他们不听傅大人的也不行,可他们压根也没想过这火炕真的见效啊。 王谢玄跟李成还有好些小吏都忍不住自己上前试了试,就连马骞也找了一个角落,伸手摸了摸炕,确实是温热的。这东西不费柴禾,点上之后屋子里也没有烟,等晚上门窗紧闭,兴许还真的不冷。 马骞臭着脸收回了手,觉得自己脸被打的有点疼。 谁能想到这火炕能这么厉害啊? 还有那等不长眼色的人,譬如牛伯桓,他自个感受了一遍之后颇为惊叹,极力邀请马骞上去试试:“大人,这真的是奇了,一点都不冷,我都想把自家的床变成这种了。大人,您要不要也脱了鞋上去试试?” 马骞冷眼盯着他。 兴冲冲的牛伯桓说着说着,忽然发现了马大人的眼神,瞬间沉默。 他是不是说错话了? 马骞又一次冷着脸离开。 虽然傅朝瑜算是勉强解决了这些人活命的问题,但来年粮种的事情还没完,到时候借不到粮种,凉州依旧得玩完儿! 马骞走得怒气冲冲,然而除他之外所有人却都喜气洋洋,包括衙门的人。 救人一命胜造七级浮屠,更别说是能救活一群人了。 自从火炕烧起来后,灾民跟福田院的人终于安稳了已下来,没有寒冷,没有饥饿,仿佛如梦中一样。 月儿窝在母亲怀里,欢快地问:“娘,我们是不是不用挨冻了?” 叶娘将女儿抱得紧紧的:“对,往后都不用挨冻了。” 周景渊围着福田院转了一圈,愣是没有交到一个朋友,他似乎有些了然了,决定下次过来的时候换一身衣裳,这身衣裳同他们格格不入。 这一晚,福田院的人终于安安生生地睡了一整晚。 翌日傅朝瑜领着人巡视了一趟福田院,发现不少人仍然窝在炕上不愿意出来。冬天衣服少,很多人压根没有厚衣服穿,下地儿只能挨冻,还不如在炕上躲着舒服。 傅朝瑜开始犯愁另一件事儿——这些人虽然救活了,但是眼下的困境转接到衙门身上。 衙门没钱,将来如何买粮呢,如何应付明年开春一系列支出呢? 若是一直没钱,那位马大人想必又要唠叨了。 正在傅朝瑜纳闷之际,福田院安了火炕的消息没多久便传了出去,凉州各处对于这个据说点了火便能暖和一晚上的神奇火炕格外好奇,于是今儿便有一群人过来打。 傅朝瑜一眼扫过这些跃跃欲试的人,忽然灵机一动。 凉州也不都是穷人,看他们对火炕如此感兴趣,总能让衙门赚上一笔吧? 第99章 斗志(二更) 傅朝瑜让人热情地接待这些来客, 还领着他们亲自去试一试这火炕的好处。 @无限好文x,尽在晋江文学城 马骞抬眼盯着傅朝瑜看了一眼,又扫了一眼火炕,神色古怪。 这傅知州, 这么放得下颜面吗?就连他对着这些地位不及自己的人时, 都会下意识摆出点架子,难不成傅知州竟一点都不在意尊卑有别? 傅朝瑜还真放得下去,为了赚钱嘛, 做什么都不寒碜, 他本来就是商贾出身自然不会看不起商贾,待这些人颇为客气,似乎没有知州的架子。 起初这些人还是半信半疑, 但是等到他们真摸到了火炕之后立马就心动了。这玩意儿跟西北真是太合适不过了。他们不少人家里虽然烧炭,但是烧炭终究只暖一块地方,不像这火炕, 点燃了之后整间屋子都暖和了许多。 家里条件差些的, 暗暗打听这火炕是怎么做的, 听闻里头用了水泥,不知道造价如何便不吱声了,生怕打听出来的价格吓人。家里条件好些的, 便开始琢磨如何请衙门的人也给他们做一个了。 甭管多少钱, 他们付钱就是了。 傅朝瑜就喜欢跟这种有钱人谈生意, 他坦诚道:“这火炕其实造价并不贵, 其中用的水泥稍微贵一些,外头抹了黄泥是以看不出。若是不用水泥的只用黄泥,效果也是一样的。不过做的太大可能效果一般, 若是诸位家里房子多,可以多做几个。” 本地富商没听到别的, 只听到了水泥,立马道:“要用水泥,什么都用上,既然要修就得修个最好看的!” 其它乡绅商贾也连连点头。 他们能借着这件事儿跟新任知州搭上话已是不容易了,听闻这位知州大人还是圣上亲封的安平侯呢,虽说被发配到他们这地方当官儿了,但谁知道日后会不会回京,能不能平步青云?多巴结巴结总没有坏处。 不少人放言要做最好的,让衙门不必替他们省钱。 马骞在旁看着心中五味杂成,当初为了救治这些灾民他们也曾向周围的富商乡绅借钱借粮,然而没有一个人愿意搭理衙门,态度十分倨傲。 年年资助,便是再有善心的人也都冷了下来,意识到衙门那边就是一个彻头彻尾的无底洞之后,他们便不愿意给钱了,任凭马骞把嘴巴说干了都没有用。其实若是有钱有粮食的话,马骞又怎么可能会阻止衙门继续救些灾民呢?这世上谁不想要做好人,谁不想要被别人歌功颂德,问题是他们做不到。 然而,这些人如今为了傅朝瑜竟然又愿意出钱了。他们走投无路低三下四的时候没人搭手,傅朝瑜只是稍稍给了个好脸色便有人争先恐后上前巴结,是以马骞才会觉得不平。 那边傅朝瑜已经谈好了十笔单子了,并交代衙门的人即刻先去各家修建火炕。他们前儿跟在傅朝瑜身后,已经知道这炕该怎么盘了,这东西做起来简单,傅朝瑜放心地交给王谢玄跟李成,他只负责最后验收就是了。 因衙门的人手不够用,傅朝瑜还想到了让福田院的人过去帮忙,以每日五十文的价格雇佣灾民替衙门搭把手。 工钱不高,冬日里办事儿的工钱本来就比寻常高一些,但是不少人仍然踊跃参与。他们若是有钱的话早就把塌掉的房子重新建一遍了,哪里还用得着住福田院?不就是没钱又没有赚钱的机会才住这里吗?如今有活儿干,衙门也愿意放他们离开,众人都迫不及待地赶去赚钱。 叶娘等一众弱质女流一脸羡慕地看着众人离开。 若是可以,她们也情愿去外头打短工,尤其是叶娘这等孤儿寡母的,没钱寸步难行,可是这种需要力气的活想也知道不会找她们的。 第97节 月儿压了压母亲的眉头,认真道:“娘亲别生气。” 叶娘叹息一声:“娘不是生气。” 只是恨自己不是男儿身罢了。 离开福田院后外头虽然冷,但是不少灾民还是扛着冻紧紧跟在衙门的官差后面。这是他们进了福田院之后第一次出门,寻常时候他们只能在附近捡一些树枝做柴禾,稍微走得远一些都会被人撵回去。 他们这些无家可归的人对于衙门来说便是不稳定、不受控的隐患,若是放任他们离开,衙门担心他们会铤而走险,抢夺别家。如今幸亏傅大人开口,才让他们出了门。 衙门的人如今也是心情雀跃,有人忍不住问王谢玄:“回头等衙门赚了钱之后,咱们也能分到点吗?” 王谢玄大放厥词:“反正傅大人肯定是不会亏待了功臣。” 事实上,他也不知道赚了钱能不能发到他们手上,毕竟傅大人花钱挺大手大脚的,很有可能一不留神就用光了。但是这么说总没错,总要有跟萝卜在他们跟前吊着他们才愿意给傅大人做事儿,否则一个个都跟从前一样以马骞为首是瞻,那傅大人还施展个屁的才华,大家继续过苦日子得了。 一群人兴致冲冲,这回马骞并未阻拦,傅朝瑜能看出来这件事情能赚钱,能让这些灾民获利,马骞难道就看不出来吗? 他不会狠心为了一己私欲在这件事情上同傅朝瑜作对。不过马骞更清楚,只怕这件事儿过后傅朝瑜的名声会比如今更好。 这两年衙门的人日子过得都捉襟见肘,人人手里头都没钱,如今跟着傅朝瑜出去办事儿,等衙门富裕了自然不会少了他们的,同理福田院的灾民亦然。马骞倒是没觉得傅朝瑜这么做不对,他只是感慨傅朝瑜脑子挺好使,运气也好。 不像他,什么都好,就差了点运道。 牛伯恒在外头晃悠了一天,结果又跑去给马骞汇报情况了。 牛伯桓讨好马骞也不是一日两日了,即便来了一个傅知州,他也还是愿意跟在马骞屁股后面鞍前马后。但牛伯桓到底还是羡慕王李二人得了个要紧的差事,说话的时候也酸溜溜的:“您是没看到他们俩如今小人得志的样子,倚靠着傅大人自以为自己起来了,在外头不知多风光,都快把您这个通判给抛到脑后了。” 傅知州没来的时候,衙门里一切可都是他们马大人做主的。 马骞被他这么一挑唆,心情越发不好。这几日的事儿,没有一件是让他顺心的! 恰好牛伯恒又问了一句:“大人,王谢玄可都信誓旦旦地放言傅大人能带着凉州致富呢,您看傅大人真有这个本事吗?” 马骞快要被他烦死了:“他有个屁,光是粮种就够他烦的,今年河西这边收成都不怎么样,人家凭什么借粮种给他?凭他面子比别人大不成?” 傅朝瑜还不知道衙门里头有牛伯桓这样的害群之马,他正在看京城的信,顺便把四皇子跟皇贵妃的信叫人送给外甥。 一个月过去,其他人一切照旧,陈淮书去了御史台,吴之焕也去了鸿胪寺,杜宁闹腾一阵之后便消停了,每日跟着郑尚书安分守己的办事儿。陈淮书跟吴之焕才换了衙署,估计日子也不好过,但是他们两个报喜不报忧,在信里压根没写自己的情况,到底提了一嘴商州的水泥厂建成了,听闻生意格外的好,朝廷赚了钱,圣上已经连着两个朝会没有发火了。 傅朝瑜一愣。朝会不发火,这些人的日子会不会太好过了,他在这边绞尽脑汁想着赚钱,朝廷的人却过得舒舒坦坦,这可不行。 他如今还记着这些人的嘴脸呢。傅朝瑜在上任之前,曾经想要带上一批土豆种子,最后无疑是失败了,那些人不愿意便宜了傅朝瑜,因而搅黄了这件事儿。于是傅朝瑜又同皇上商议了水泥方子这件事情。说来也卑微,虽然这水泥方子是傅朝瑜带着人研制出来的,可如今交到朝廷手上之后,他再想用却处处掣肘了。 傅朝瑜曾向皇上及朝中人表明自己不会拿着这个水泥方子与朝廷争利,但是必要的时候还是得用上一用。如今为了解凉州的困境,他用了。为防止言官弹劾,傅朝瑜立马一封亲笔书信寄过去,阐明了凉州境况,还暗暗告了一状。凉州穷苦成这样,很大一部分原因是因为赈灾的粮食和款项没有发到位,为何没有,自然是有人层层盘剥。 贪官污吏,国之蠹虫啊。 傅朝瑜又写了一篇文章准备寄给国子监,他都已经被派到凉州了,这些人也别想好过,再说了,他可不是为了泄愤抨击贪官污吏的,纯粹是为了国家社稷着想,为了皇上的江山稳固着想啊。 像他这样的忠臣可不多了。 等完了京城那边的信,傅朝瑜又修书一封给远在张掖的三师兄问x好,又说自己这边弄出了火炕,可保冬日无虞。若是兄长需要,他即刻派遣几人前去告知他们如何搭建。 虽然是师兄弟,再也不好意思一上来便借粮食,有求于人,还是委婉一点儿好。 傅朝瑜的赚钱大计推进得尚可,王谢玄与李成审美不错,给各商贾修建的火炕集实用美观于一体,十分受人欢迎。 第一批人修好了之后,名声很快便传开了。凉州下面的五个县,分别是姑臧、神鸟、天宝、昌松和嘉麟,五个县城虽都是边陲小县,百姓也不富裕,但是只要有人的地方便有贫富,当地权贵、经商的商贾,这些人都是不怎么缺钱的,听说州城开始盛行火炕之后,也准备让衙门的人给他们家也弄几个。 年前一个月,衙门的人愣是一点都没歇着,还有福田院的不少灾民,也都跟在衙门身边东奔西走竟赚了不少钱。后来连隔壁州都有了订单,有一部分人直接被派去了张掖去修土炕去了。 这日难得休息,福田院里头出去务工的人结清了工钱,如今正坐在火炕上数钱呢。 一个铜板一个铜板地穿在一块儿,加起来也有好几贯了。 几个男人们将钱给自己媳妇,还顺便炫耀了一番自己的衣裳:“这是昨儿去昌松的时候,一位老爷见我们穿得单薄给的旧衣裳,虽说是旧衣裳,却比咱们以前的新衣裳还要保暖呢。有了这衣裳御寒,咱们再多干两个月的活也无妨了。等再赚点儿,明年修房子的钱也就有了!” 周围不少人投来羡慕的目光,家里有个壮丁赚钱就是好,她们明年开春还不知何去何从呢…… 修火炕的热潮从凉州向周边蔓延。 其实这搭建土炕的法子并不难,寻常百姓用不起那么好的材料,也盘不起那么好看的坑,只能捡些砖块再用黄泥糊上去凑合凑合,虽然看着不怎么好看但却也实用。 最先一批人没让衙门动手、私自在家里置办了火炕后,战战兢兢等了几日也没见衙门的人来找他们麻烦,于是便有越来越多的人自个开始修火炕了。甚至后面还有人无师自通,把灶台跟火炕给连在了一块儿,虽然不是很好看,但确实方便又实用了许多。 有了这个玩意儿,冬日里也不显得那么难受了。 手头有了钱,傅朝瑜心里也安定了不少,年前需要准备的事情不少,该有的农具也得备些,沟渠也得重新清理清理,否则等到明年春天春耕再忙这些便会手忙脚乱。 这日他巡视一圈,却在田野间发现了一样意想不到的东西。 李成今儿跟着傅朝瑜一块出门,见傅大人从路边的枯草上摘了一个果子仔细端详,他也凑上前看了看:“大人认得这白叠子?” 傅朝瑜碾着已经干巴的棉桃:“你们这儿叫白叠子么?” “就是这个名,这东西果实如同茧子一样,若是长开了丝如细纩,一般都是种着来观赏的,很少有人知道如何搭理照顾这东西。听闻白叠子还能做布匹,西域便有这样的布,但因价格昂贵一般人也买不起。这种东西制成布匹格外繁琐,没几个人能学得会。” 傅朝瑜陷入了沉思。 白叠子,不就是棉花吗? 棉花这种东西,很早便传到西域了,按着进程这会儿的确应该传入河西走廊一带,但是相当长一段时间内,棉花都仅停留在河西走廊一带,并未在黄河流域乃至中原腹地广为种植。直到后世普及了棉纺织技术后,棉花种植与纺织才开始盛行。 言归正传,眼下没有多少人会种这棉花,也没有多少人懂得纺织棉花。然而棉布的市场,无疑是巨大的。 傅朝瑜问:“衙门里头可有谁有西域那边的门路,能够弄来一批白叠子?” 李成略想了想,随即笑着道:“衙门没有这样的人,但是下官倒是认识一位有门路的。” 第100章 棉花(一更) 李成口中之人, 乃是凉州一位珠宝商。 西域宝石也算是他们那儿的特产了,真珠、金精、玛瑙、碧珠,能叫的上名字的、叫不上名字的应有尽有, 不胜枚举。西域的珠宝与他们中原的首饰不同, 中原的发簪手镯自有一股婉约美,那边的珠宝则富丽堂皇,有一种独特的异域风情, 很受一部分权贵人喜欢。 他们这儿有一人祖祖辈辈都经营着西域的珠宝生意。要数西域那边的门路广, 整个凉州城他排第二,没有人敢称第一。李成近些日子跟着傅大人,知道他不是看重身份之人, 若是换了别的知州,李成兴许还不敢将这位引荐上去,但是傅大人不同, 他从未轻视过商贾, 士农工商在他这儿并没有什么高低贵贱。 这位珠宝商姓袁, 前些日子刚好修过火炕,才跟州衙打过交道,没成想这么快又要打交道了, 请他过去的还是那位新知州。袁老爷对这些当官儿的都心存敬畏, 面对傅朝瑜时也提着心小心应对。他知道衙门的日子难过, 所以一下子修了十个火炕, 也算是变相支持新知州了,难不成知州大人觉得他表示得不够,还想让他多出一点钱? 袁老爷揣着满腹心事坐在下首, 谁知道傅大人找他的理由简单得很,只是让他去西域那边收购一批白叠子。 这差事倒是没想到啊…… 李成见他眉眼舒展, 便知此事不难,在旁道:“我同大人已经说了,整个凉州就数你在西域熟人最多,门路最广,想必此事于你而言定不在话下吧?” 袁老爷拱了拱手:“不敢不敢,只是有幸在那边做过几年生意而已。这白叠子在咱们凉州罕见,但其实西域那边不过寻常之物罢了。若只要收集白叠子,不费什么事儿便能找来,但若要收集白叠子做的布,那却是要费一番功夫了。一来这种布并不多,二来布料价格也昂贵,那都是那边的权贵人家才能穿得起的布料。” 以衙门如今的境况,便是想买也买不了多少匹。 傅朝瑜道:“只要白叠子就够了,先买一批试试,若是能用,往后一年只怕还要买更多。” 那这生意还有的赚,起码明年一年都有的赚。袁老爷迟疑片刻,再抬头时已经做好了打算。别人若是吩咐他做事儿,自然是要从中收些钱的,但因傅大人先前义举袁老爷本就对他钦佩,兼之傅大人身份又不同,他们袁家在凉州一带算不得一等一的富贵人家,还不如低价给傅大人弄来这些白叠子,将赚钱的念头先抛开。若是攀上了衙门打通了衙门的关系,日后经商也能更加便利。 袁老爷道:“大人只管放心,草民必倾力为大人办成此事。” 傅朝瑜郑重道:“此事就全托付给袁老爷了。” 袁老爷应下之后,马不停蹄地回家收拾了东西,带上几个家丁便准备启程前往西域。 外头天寒地冻,地上的积雪还未消融,眼下出门无异于是受罪,袁家夫人追着在后面问:“都已经快要到年关了怎么又要出门,不是说,今年年底不出去做生意吗?” “如今得了一桩要紧的差事,不得不出门一趟。” 袁夫人眼看着马已经牵了出去,急匆匆问:“那除夕前赶得回来吗?” 袁老爷狠狠心直接上了马,并未回头:“应当是回不来了,你们自己在家过年吧,无须等我。” 说罢扬起马鞭,策马而去。 好不容易得了知州大人亲自给的差事,他若是不将这件事情给办得漂漂亮亮,岂不是辜负了傅大人的信任? 袁夫人守在家门前,许久未动。到底是多要紧的事情,竟然急成这样?平常家里做生意的时候也从未见他如此火急火燎、刻不容缓的。 腊八过后,傅朝瑜领着衙门的人在五个县城里都巡视了一圈。西北冬天天冷,土壤都冻成块了,需得在明年春耕之前松一松土,还得让百姓积肥施肥,沟渠也得重新清理一遍。 这是春耕之前的必要准备流程,每年冬日都得这么做,不过今年众人劳作的兴致并不高。去年税粮交上去了之后,他们手头便没有多少粮食了,今年冬天又遇上了雪灾,粮食不够吃,把明年的粮种都用了许多。听闻衙门储存的粮种也都用来赈灾了,明年能不能将这些地都种满还是个未知数。 怠慢归怠慢,等到衙x门的人真到了他们这儿的时候,百姓们还是很听话地背着锄头去田间松土施肥。 傅朝瑜于是发现了凉州的另一个好处,这儿的百姓可比京城那边的听话多了,尤其是城郊的农户,让干什么便干什么,朴实无华,没有什么小心思。在朝堂上碰到了那么多有攻于心计之人,如今骤见这些纯粹的百姓,傅朝瑜觉得还挺难得的。 他们衙门的官吏也一样,众人里头唯有马大人心急了些,看待春耕比什么都要重要,心心念念都是粮种一事,傅朝瑜为了让他安心已经同师兄开口了,想必不久便能借到。 但是不论他怎么保证,马大人还是不相信他能借到粮种。 傅朝瑜也无奈了。 等往凉州东北边走时,地势越来越低,人烟越是稀少。先前在南边还能看到光秃秃的树枝,等到了这儿,渐渐的便只剩些野草和荒漠了。 掺着黄沙的风打在脸上,寒意比在郊外时更甚。傅朝瑜眺望了一番,依稀能看见远处筑起的城墙堡垒,以及一些烽火台。到此时,他才真切感受到河西走廊这一块究竟离外族有多近。 绵延的山丘都是由黄沙堆砌而成,马城河水至此已逐渐变窄,两侧有野草顽强生长,紧紧咬着河床,带着水流蜿蜒向前,直到与落日齐平,消失在瑰丽的天际。 这就是边疆。 李成在旁解释道:“这片沙漠尽头之外是突厥人的地盘。” “他们时常南下吗?” “天冷没粮的时候都会南下做些小动作,时而开战,时而和谈。不过这些年河西一带的镇兵越发威武,突厥人也心存畏惧,因而不敢轻易挑起战事。” 傅朝瑜忧心未减,一时又对着这荒漠犯了难。 无怪方才走近此处时发现渐渐没了耕地,更没有植被,都是沙漠如何种得起树呢?但若放任不管,任凭黄沙进迫,要不了几十年南边的绿洲也会被影响。 傅朝瑜给自己明年要做的任务里头又加了一条:“等回头衙门的钱赚够了,也得将这片沙地好好治理治理。” 突厥那边的不管,但是他们这边的却得防风固沙。 马骞当着傅朝瑜的面儿没说什么,但跟牛伯恒站在一块儿的时候,眉头皱得都快成“川”字了。 他先前也听过傅朝瑜说过要去找别的知州借粮食,虽然心里嘲笑傅朝瑜异想天开,但其实还是盼着他能借到粮食的,可是这段时间眼瞅着衙门都已经赚了不少钱了,却仍旧没见傅朝瑜派人去借粮食。冬天借不到粮种,明年春天再借就来不及了,况且人家还不一定愿意借给他们呢,凉州朝周边打秋风都已经打成习惯了,名声不大好,马骞为了两种这件事情,几乎操碎了心。 他见不得傅朝瑜这不紧不慢的态度,抱怨道:“粮种都没有借到,如今又是松土又说要治沙,简直痴人说梦。” 没粮食,人都饿死了,谁给他治沙? 傅朝瑜没听见,又过了两日,凉州城里头年味儿越发得浓了。 傅朝瑜安排了小外甥跟秦嬷嬷准备年礼,送去京城。等他们这些年里送过去的时候估计也要到元宵节了,但是没办法,谁让他们远在西北呢? 李三娘给傅朝瑜的亲友准备,周景渊则给皇贵妃跟四皇子还有两个公主准备,每日忙得不亦乐乎。 第98节 秦嬷嬷只能退而求其次,代他们小殿下给当今皇上太后准备一份,另有几个皇子,也不能少。 另一边儿,袁老爷也确实是一个能人。他才刚去了西域不久,便给傅朝瑜捎回了足足两车的白叠子,还带了口信问傅朝瑜是否还要买,若还要,他再继续收集。 傅朝瑜付了钱,请他继续收集,多多益善。 西域的棉花蓬松绵软,保暖极佳。这样的棉花以如今的纺织技术还不足以能纺成棉布,他得需要改进纺织工具。傅朝瑜对这些工具有个大概的印象,但他并不懂织布,只是知晓个大概罢了。 他得叫个木工,还得要召集一些善于纺织的女子先来试试。傅朝瑜立马让衙门的人去福田院问问,有无精通纺织的女眷,若有,便让她们来一趟。 人很快便被请了过来,只来了三人,叶娘也是其中之一。她们身上穿的厚衣裳还是福田院的其他女子借的,她们在火炕上不用穿多少,但是叶娘她们出门,若是不穿多些会被冻死的。 三人来了之后,对着傅大人搬出来的棉花面面相觑。 三人里面也就叶娘知道这叫“白叠子”。 傅朝瑜让木匠先做搅机,具体样式他不记得,但是知道个大概:“那搅机有一对辗轴,一根较大,一根较小,使用的时候二人摇轴,一人将棉花送入两轴之间,利用大小不同、速率不等、回转方向相反的辗轴彼此辗轧,让棉籽跟棉花分离开。” 木工听得似懂非懂,只回道自己下去会多试试,尽快做出来。 傅朝瑜又看向叶娘等人:“你们要做的便是琢磨如何将去了籽的棉花纺成线再织成布,此事甚是不易。若能做成,衙门必重重有赏。” 傅朝瑜毫不怀疑这些女性的智慧,有时候她们只是缺了一个契机和鼓励。 叶娘三人骤听此言,内心澎湃激动,心中许久不曾平静。她们无不是受灾落难之人,眼下最缺的就是钱,若是能办成此事,是不是也能跟那些外出打短工的男人一样,将自己修房子的钱赚回来? 三人下定决心,一定要将这棉花织成布。她们不信了,凭自己多年的纺织手艺,还拿能这些棉花没办法?她们也想靠自己,将房子重新建好。 傅朝瑜斥巨资购置棉花一事,旁人或许不清楚,但是马骞怎能不知? 马骞与王谢玄李成二人不同,他们即便即便知道傅朝瑜花钱也都默不吭声,可马骞不行,他是凉州二把手,傅朝瑜能胡闹,他却不可纵容。 马骞行色匆匆赶到衙门时,棉花已经被带走,木工跟福田院的几个人也都消失不见。 扫尾倒是挺快,可马骞不是这么轻易罢手之人,不由分说便质问起来:“听说傅大人费了大价钱从西域买回来不少白叠子?” 傅朝瑜看着马骞急于问罪的样子,忽然觉得逗一逗他也挺有意思,于是实诚地点了点头:“确实托人买了些。” 马骞气笑了:“傅大人当真是好兴致,明年春耕的粮种都还没有着落,竟先将买粮种的钱花了大半。都到了这会儿还没粮种,明年春耕大家索性都别干了,等着喝西北风,等着朝廷问罪去吧!” 傅朝瑜乐不可支,心想马大人虽不待见他,但是对政务还是很看重的,遂贴心地倒了一杯茶递给他:“马大人稍安勿躁。” 稍安勿躁?他怎么安得下来?! 马骞望着傅朝瑜,眼神失望透顶:“都火烧眉毛了还不急?凉州不是您手头的玩具,您的一举一动都关切万千民生,您先前也说了要借粮种,可粮种呢?几时才能到?” 巧了。 马骞说完的下一刻,外头忽然有人高呼:“粮食来了,张掖的粮种到了!” 第101章 粮种(二更) 带队前往张掖盘炕的掌刑狱的司理杨集。 杨集从前也是马骞的左膀右臂, 不过短短几日功夫他便叛变了,前些日子好不容易从李成手里抢了去张掖的差事,卯足了劲要力争上游, 在外奔波已经半个多月未曾回家。今日一回凉州他连家门都没沾, 饿着肚子直奔衙门而来。 方才高声叫嚷的也是他。谁想嚷嚷完了进了大堂之后,第一眼看到的竟然是马大人那张又惊又愣的脸。 杨集缩回了一只脚。 他“叛变”了马大人,但是他也是有苦衷的, 跟着马大人这么多年来一直不见起色, 等傅大人一到,他们便多了这么多的差事,还替衙门挣了这么多的钱, 人总是要向“钱”看不是么? 傅朝瑜化解了他的尴尬:“有什么事?” 杨集摸了摸鼻子,收敛了许多:“大人,张掖的知州大人送了粮种给咱们, 足足有好几车, 足够明年春耕了。” 马骞:“粮食在哪儿?” “就在堂下。” 马骞往外看了一眼, 发现粮食确实已经被拉到门外了,麻袋装得鼓囊囊的,堆在一块儿颇为壮观。x 这么多的粮食, 竟说来就来了, 一点儿预兆都没有。马骞目光在傅朝瑜跟杨集身上反复, 心中百转千回, 五味杂成。为什么在他刚刚逼问之后就来了粮种,直接将他衬得像一个歹毒的恶人,马骞不甘地追问:“人家好好的会送粮给咱们?” “确实给了呀, 咱们去那儿将火炕修了之后,那边的知州大人二话没说就给了粮种, 还让我给傅大人问好来着。” 马骞:“……” 凭什么?难道就因为他们的人过去修了一个火炕?张掖的知州眼皮子至于浅成这样吗? 傅朝瑜见马骞都已经开始怀疑人生了,不好再刺激他了,终于好心提醒一句:“其实张掖的那位知州是我三师兄,离京赴任的时候我先生便已经打过招呼了。” 他先生对他一向爱护,师兄们也格外护短。 马骞深吸了一口气,说不清自己心里是嫉妒居多,还是怨恨居多。他辛辛苦苦十来年甚至都比不上人家先生的一句话,果然是朝中有人好办事儿,这要是让他们来开口,便是把嘴皮子说破了也借不到粮食。可傅朝瑜呢?他甚至都没亲自过去借,粮种便自己长腿跑来凉州了。 人比人,气死人。 出于郁闷,马骞并未同别人一块儿围观粮种。他杵在堂中,眼瞅着衙门的人纷纷跑了出来,围着从张掖运送过来的粮种欢呼雀跃。 “真的有粮种,傅大人当真借到了!大人没骗咱们!” “这下可好了,明年的春耕也有指望了。” 马骞能不出去看,却没办法让这些声音消失。还有更可恶的,牛伯桓在外听了一圈之后又跑来跟马骞分享:“我原以送过来的是人家不要的陈粮,没想到方才去摸了一把发现都是好种子呢。这张掖的知州大人还真是够阔气的,傅大人这回可是欠了人家好大一个人情。不过,傅大人厉害,应当也能还得清吧。” 絮絮叨叨,念得马骞烦不胜烦,冷不丁便抛出了一个眼刀子让他闭嘴。 牛伯桓无辜极了,他也没说什么啊…… 中午,几个人都留在衙门吃饭。 他们难得坐在一张桌子上,傅朝瑜与马骞中间空了一个位置。王谢玄讨厌又畏惧马骞,紧紧贴在傅朝瑜另一侧,李成被王谢玄拉着坐在他另一边。 牛伯桓鸡贼的坐在马骞另一侧,因此留给杨集的便只剩下傅大人与马大人中间那个位置。 杨集心一横,直接坐了上去,二话不说便来吃。 只要他一门心思吃饭,饭桌上的刀光剑影便影响不到他。 不过最近衙门的饭好像好吃了不少,厨子们似乎跟傅大人身边的人学了一手,连做菜的水准都拉高了,真好吃! 这桌上的饭桶也就只有杨集一个,马骞食不知味,傅朝瑜无所谓,另外三个仍沉浸在尴尬中。王谢玄甚至羡慕地看了一眼这个饭桶——吃吃吃,就知道吃,怎么一句话都不说,真没点心眼子。 气氛凝重,然而这不是傅朝瑜的本意,他原本是想让彼此熟悉熟悉的。傅朝瑜对凉州衙门如今的情况还算满意,马骞虽然有些小心思,但不会背地里挖衙门的墙角。牛伯桓他尚未怎么接触过,王谢玄他们虽然各有一些不起眼儿的小缺点,但总的来说都是不错的。衙门风气不错,起码比乌烟瘴气的朝廷好太多的。 傅朝瑜来凉州不是为了勾心斗角的,而是想要将凉州治理好,顺便攒一攒资历的。他与马骞是凉州的一二把手,没有必要将关系弄得太僵,否则日后各项政务都不好推进。于是傅朝瑜主动提起明年春耕的事儿,提到这批粮种要尽快安排。 马骞冷着脸不好说话,瞪了一眼牛伯桓。 牛伯桓不得不顶着压力开口:“却也不能直接就发给他们,让里正记下谁家里没有粮种,回头让他们来衙门赊些回去,等明年种上了之后还是得还的。” 傅朝瑜失笑:“这是自然。” 他们是官府,又不是慈善机构。 马骞面色缓了缓,好在傅朝瑜没有头脑发热,直接将这些两种无偿撒了出去,若真这样,他一定会被活活气死的。 傅朝瑜又提起了水库,凉州一带的水系也有,但是灌溉仍然是一个大毛病,若是日后能修水库将这些水蓄上,农闲蓄水,农忙时用,或许能够稍稍缓解旱季缺水的问题。 马骞没应声,却将这事儿给记下了,记下之后又嘲讽傅朝瑜想得挺多,衙门这才挣了多少钱便想着要修水库了,还是一如既往的痴心妄想。 一顿饭吃得王谢玄肚子疼,等下了饭桌之后,他偷偷跟李成抱怨:“这个马骞太不是个东西了,傅大人示好的意思都已经如此明显,他竟全程一句话都不说,简直不识好歹。” 李成觑着他:“你把这些话当着马大人的面再说一遍。” 王谢玄抖擞起来:“我怕他?” 李成看着背后忽然神色一凛:“咦,马大人,您怎么在这儿?” 马骞来了?! 王谢玄吓得立马躲在他背后,然而却迟迟没有听到马骞的诘问,等听到李成的笑声之后,他才意识到自己被骗了,气得破口大骂。 李成只觉得好笑,也没有跟他计较。 人怂还要犟嘴,真有意思。 一晃便到了年底,傅朝瑜算了算账,给每个人都发了一笔钱,好让他们过一个安生年。因为要买棉花不能一次性给多了,傅朝瑜还觉得于心有愧。他们这些日子的努力傅朝瑜都看在眼里,因而鼓励众人来年好好干,等过些日子衙门多赚钱之后便再给他们发一笔大的,弥补他们前些年的损失,还得带领凉州百姓发家致富。 人贵自强,只要他们团结一心,自立自强,定然能让凉州重铸荣光! 好听的漂亮话一句接着一句,带着一股蛊惑人心的魔力。然而马骞听着只嘲讽一笑,同样的招数上一任知州也试过,准备凭几句空话便让底下的人对他肝脑涂地,结果自然不行,毕竟大伙也不都是傻子。 可这一回,傅朝瑜说完之后衙门一百来号人竟异常激动,对傅朝瑜的话深信不疑。 “大人放心,咱们必定全力以赴,争取让凉州变成天下粮仓!” “让凉州重铸往日荣光!” 就连马骞身边的牛伯桓都莫名其妙热血沸腾,跟着众人喊了两声以表决心。 马骞失语:“……你兴奋什么?” 牛伯桓挠了挠脑袋,也反应过来了,对哦,他是马大人这边的,跟着表什么决心? 马骞望着这衙门里头的人都变了心,一门心思讨好傅朝瑜,齿寒心冷,他这么多年勤勤恳恳,竟然抵不过傅朝瑜的一个月? 不论马骞多么不平,情况就是如此。 到年下后,衙门也放了假。 傅朝瑜心无旁骛地领着小外甥逛完了凉州,去了九摩罗什寺,也逛了天梯山石窟,后者简直鬼斧神工,层叠分布的佛像硕大无比,庄严宝相。京城就从未有这样的奇景,莫说京城,整个大卫也从来没有这样的石窟,这还真是凉州独有了。 若是以后路修起来了,说不定还能吸引不少人前来游玩。 除夕下午,傅朝瑜带着几个官员去了福田院,送了一些瓜果跟羊肉过去。 众人为表感谢,还请傅朝瑜看了一场大傩。每逢过年民间便会有这样的活动,意在驱除瘟疫,用以祈福。西北这边的小孩儿都会跳。 一个男童戴上面具,穿上红黑相间的衣裳击鼓舞蹈,后面还有伴舞之人,围着院中的火堆跟在身边跳,周围人附和着鼓声欢呼。 周景渊一开始还被那不算面具给吓了一跳,等发现所有小孩儿都可以跳的时候,他才不那么害怕了。他今儿特意换了一身寻常衣裳,跟外头的小孩没什么两样,被舅舅放到地上跟着他们一起跳舞的时候,果然没有人在躲着他了。 周景渊没多久便高高兴兴地跳欢了,真好玩儿,在宫外过年可比宫里热闹多了。 远在长安的宫中如今也不太平,朝中更不太平。因为傅朝瑜的书信跟文章,圣上大发雷霆,彻查了赈灾之人,又牵扯出一连串的贪官,这回甚至连户部都被波及到了。朝中人人自危,连带这个年都没心思过了。 也怪他们想的实在是太简单,以为把傅朝瑜赶走就皆大欢喜了,谁知道那家伙即便不在x京城也能搅风搅雨,连累着所有人都不得安生。 对于傅朝瑜惹出来的事,陈淮书几个只哭笑不得。一方面觉得离谱,另一方面又觉得真不愧是他弄出来的。果然,傅朝瑜即便不在京城,京城中人也忘不掉他。 皇上盛怒,也无心过节,宫中除夕宴都一切从简。 第99节 今年除夕宴跟往年不同,皇后没了,大皇子废了,太子不得圣心,坐在皇上身边的反而是皇贵妃跟两个小皇子。 贵妃与贤妃与有荣焉,好似自己得了脸面一般。 被人暗暗打量的周景成实在是受不了,这晚宴不吃也罢,他承担不起父皇这份看重,周景成还是希望父皇是跟从前一样把他当傻子看待。如今这宫里没一点自由可言,他真想去凉州找五弟,起码凉州没有父皇。 此时此刻,五弟应当在想他吧? 被四皇子殿下念叨的五弟已经睡熟了,守岁前是要喝花椒酒的,周景渊人小,舅舅不让他喝。于是他偷偷用筷子蘸了一点尝了尝,就尝了这么一口,一点点儿,这会儿便昏睡不醒了。 傅朝瑜抱着外甥,一脸无奈。说好了跟他一起守岁,结果刚吃完了饭便睡下了。 罢了,他自个儿守吧。 新年一过,木工跟叶娘那边便相继传出了喜信儿。 第102章 赏赐 如今才初六, 傅朝瑜年都还未过完便听到这样的好消息,连忙将人请过来。 木匠冯散最先到,还将自己的搅车也一同带了上来, 当场给傅朝瑜展示了一番轧棉去籽。他如此自豪不是做了傅朝瑜想要的, 而是他在傅朝瑜给他说的基础上又改进了一番。改进后的搅车,出棉量比他第一次做的搅车高了不少。 冯散试过之后跟傅朝瑜道:“大人,如今这样一台搅车每天可轧带籽棉花十斤, 出净棉四斤。” 傅朝瑜转动碾轴, 将棉花送进去,不多时,棉絮与棉籽便自动分离开了。 “比我预想之中的还要好, 你多费心了。” 傅朝瑜捣鼓了一番频频点头,对冯散越发高看了许多。如今外头的工匠都有一门吃饭的手艺,但因为各种原因手艺并不外传, 自然也没办法推进生产。来日等衙门有钱了, 可以请冯散这样的人替衙门改进一些农具, 日后也方便造福百姓。 冯散激动地站在一旁,真该叫他们一家人都来看看知州大人是如何夸奖他的。他一介小小的木工,从前所能见到最显赫的人也就是东街的张老爷了, 结果一朝祖坟冒青烟, 他竟然入了知州大人的眼! 傅朝瑜夸过之后还在端详。 棉花可以用来纺织, 棉籽也不能丢了, 既可播种也可以榨油,甚至棉籽上面残留的一些短棉绒若是再加工也可以做成其他的纤维制品。一朵小小的棉花,却全身都是宝。 棉籽上的短棉绒想要继续分离可以用手工完成, 但是这样效率不免太低了,傅朝瑜又道:“搅车一事, 我给你记一桩大功劳,等春耕之后衙门必有赏银。另有一桩你回去想想,可否能做一个什么工具将这棉籽上的籽儿与短绵分离开。若是这些都做成了,兴许日后史书上面都有你的功绩。” 冯散也不知是否是因为激动,脸上还挂着红晕,听到傅朝瑜的吩咐忙不迭地应承:“大人放心,这事儿包在小的身上。” 傅朝瑜顾忌地拍了拍他的肩膀:“如今你做的事功在当下,利在千秋,日后若是衙门还有别的差事,希望你还能一如既往地尽心尽力。日后,整个凉州的百姓都会感激你的。” 傅大人比他高半个头,风姿都雅,犹如青松。冯散晕乎乎地听完,晕乎乎地出去了,等被人送出衙门之后还高兴得合不拢嘴。 嘿嘿……傅大人竟如此看重他。 刚走了两步,迎面碰到叶三娘,冯散知道这也是替傅大人做事的,出于礼貌他不得不停下来打了声招呼,但是出于心中那么微妙的一点心思,他又很难不骄傲,觉得自己赢了,怎么都压不住轻狂的眉梢。 叶娘身后的秀珠觉得这人古怪:“我怎么觉得他那么得瑟呢?” “兴许是办成了傅大人交代他的事儿吧。” 秀珠加快了脚步:“那又如何?我觉得还是比不得叶娘子你。” 那木工只是做了个搅车,她们叶娘子可是把布都已经织起来了。秀珠跟另一位娘子虽然遗憾这件事情不是她们办成的,可是叶娘聪慧,她们也能跟着沾光不是,可见她们女子不比男子差。 迫不及待地进了衙门之后,三人立马就见到了早已等候多时的傅大人。 秀珠催促叶娘赶紧将棉布送出去。 叶娘还有些紧张,主要怕自己织出来的布不符合傅大人的预期,给自己安慰一通之后,才将棉布呈上去。 一匹孔雀蓝色的棉布被抖开,傅朝瑜跟李成皆面露震惊之色,不自觉上前几步握在手中。 这棉布做的属实精细,质地厚,柔韧性强,布面平整几乎看不到什么杂质,因为柔软所以手感也极佳。最重要的是这棉布上竟然还有花纹,不同色彩的棉线相互交错、配色形成的花纹。仅这棉布上面的花纹并不太复杂,只有一些鸟雀样式跟水云纹,但这已经是个很好的开始了。只要掌握了原理,日后什么样的样式织不起来?高手果然在民间。 “这是你们织的?”傅朝瑜兴冲冲地问道。 那二人老实道:“都是叶娘织的,叶娘可聪慧了,回去之后她便将原本的纺车给改造了,” “怎么改的?”傅朝瑜看向叶娘,他记得,这位似乎还有一位与景渊差不多大的女儿。 叶娘又紧张上了,可她明白这是自己的机会,故而定了定心,尽量让自己的声音显得平常:“原先纺纱的车都是单锭的,虽然也能用,但是纺出来的棉纱易断,且每日也不能纺出多少棉纱出来。后来经民妇观察,发现是里头的动轮太大了,所以纱锭转速比较快,棉纱容易崩断。民妇将其改成三锭,又改了原动轮的大小,如今仿出来的棉纱不仅不易断,还比从前更快了许多。至于织布,用的是‘错纱配色,综线挈花’之法……” 后面的傅朝瑜便听不懂了,术业有专攻,他毕竟不太懂纺织,这等专业的事情还是交给专业的人吧。傅朝瑜已经决定要将冯散跟叶娘二人收归衙门所用,只是这件事情不能着急,得先将棉布这件事情过了明路再说。 傅朝瑜带着李成跟王谢玄二人亲自去看了纺车,又亲自去观摩叶娘是如何纺织的,确定了这法子可以大量的织出棉布来,心里便有了计划。 叶娘的纺车和织布机都放在一个空屋子里,这里没有火炕,犹如冰窖一般。叶娘便是独自在这间屋子里,一点点将棉花与棉籽剥开,再细细地纺纱织布,日复一日地调整。一个月时间,那双手已经长满了冻疮。 叶娘紧张地等着结果。 傅朝瑜知道她在担忧什么:“明年春耕你们母女二人先在福田院住上几日,我会将棉布一事陈奏圣上,待朝廷有了指令,再找个房子安顿你们母女二人。” 叶娘呼吸一滞。她们母女二人的房子有了,傅大人甚至还要将她的棉布送去京城? 惊喜来得太过突然,叶娘甚至都不知道该如何感激,遂连忙跪在地上磕头。 王谢玄知道傅朝瑜不喜欢看别人磕头,先一步将叶娘给扶了起来。 傅朝瑜道:“有功者当赏,这本就是你应得的。” 叶娘眼中含泪,她自然不信什么“有功当赏”,她的夫君也有功,但他的功劳也不知记在谁的头上了。叶娘清楚,她能得到这份承诺全是因为傅大人好心。若是换了别的知州,兴许这份功劳就要记到上面某位大人的头上了。平民百姓想要出头,何其艰难? 傅朝瑜又提醒一句:“这纺纱和织布的法子虽然是你改进的,但日后或许要为衙门所用,将来说不定还会传到大江南北。” 叶娘忙道:“应当的,大人只管拿去用便是!” 她从未想过要讲这法子据为己有。 叶娘的纺车跟织布机被李成给带回去了,衙门准备按着这个再多做几十台。 人走之后,叶娘迫不及待地回了屋子,紧紧抱着自己女儿喜极而泣:“月儿乖,以后咱们母女俩都有屋子住了!” 她们不x会流落街头了,甚至,福田院的所有人都不会。等衙门正式开始织布之后,肯定会最先在福田院里招工。无他,只是因为傅大人天生就是怜贫惜弱之人。 织布让叶娘代劳,但是做衣裳这件事情,傅朝瑜还是交给了秦嬷嬷。秦嬷嬷在皇上面前伺候过,知道该用这匹布做什么样式的衣裳。因傅朝瑜急着要衣服没两天便做好了,没有绣花,只是棉布的夹层里头塞着不少棉,看着简洁大方。但是留给周景渊的那一件秦嬷嬷却做得格外用心,特意选好了花样,还找了几条毛领子准备镶上去。 她还问傅朝瑜要不要,傅朝瑜摇了摇头。这棉布都是用来卖钱的,等日后不缺棉布的时候他再做一身吧。 傅朝瑜写好了信,吹干之后封好,又将几件衣裳打包一起,命人快马加鞭送去太府寺。 他并未通过三省宰相这种常规渠道进贡上去,自从在陈淮书那儿得知吕丞相极有可能已经站队太子之后,傅朝瑜便对三省丞相有所警惕了。虽然那三位丞相看着似乎是良善之人,但坐到这个位置上谁还能没点伪装呢?当他们相比,傅朝瑜还是更愿意相信杨直。 至于这棉布如何售卖,傅朝瑜也愿意先同太府寺合作。后期棉布肯定会逐渐平民化,但这初期却能赚一笔权贵的钱,走一走高端的路子。怎么卖还得交给太府寺,大不了让三成利给杨直就是了,左不过最后进的都是皇上腰包,还能顺带给皇上卖个好。 送信的小吏知道这是要紧的事,带着两匹马,一路疾行,不过三日功夫便到了京城,通过太府寺将东西呈至御前。 皇上前阵子大发雷霆之后脾气一直不见好,这回看了傅朝瑜的信之后,方才展颜。 杨直事先并不知傅朝瑜所为何事,他站在旁边一眼便看到了御前的几件衣裳,材质似乎更寻常的麻布丝绸不一样,看来傅朝瑜又得了好东西。 皇上见他上前,便将傅朝瑜的信交给他。杨直通读了一遍后,愈发对这几件衣裳好奇:“圣上,微臣能瞧瞧吗?” “你拿去看便是。” 杨直迫不及待地接过衣裳,为显公允,秦嬷嬷给后宫几位主子都做了一件,杨直看到里头还有几件小衣裳,应当是送给几位皇子公主的。触之柔软,里头的夹层很厚,密不透风,这样的衣裳穿在身上应该很是保暖。 棉花在如今可是个稀罕物件儿,听说只有西域那边种了许多,但傅朝瑜却在信上写了,这棉花非常适合在河西走廊种植,且他们那边已经熟练掌握了纺纱与织布的技术,效率很快,若能大规模种植棉花,自然也能大规模纺织棉布,甚至棉花还能做成棉被,比起外头各种柳絮制的被褥更暖和。毫无疑问,棉花的种植将造福于普罗大众,但是推广一类作物无疑是需要钱的。 傅朝瑜在信里说的也坦然,他想请圣上替他宣传宣传这棉衣。春耕过后,凉州一带的棉布便能大规模供应到京城,届时,他希望能先在达官子弟中赚上一笔钱,用以在凉州一带大规模种植棉花、扩建防治工厂、扩大棉纺织规模。 一环套一环,哪一样都得用钱,但是哪一样都能生钱。 商州有一个日进斗金的水泥厂,有这么一个活生生的例子在皇上与杨直不可能不心动。一个厂可以盘活一整个州,百姓们能借此养家糊口,上交的税钱也是财政的一大来源。况且若真如傅朝瑜所说,河西走廊一带都适合种植这棉花,那往后整个河西走廊一带都能轮作多种一季作物,这收益无疑是巨大的。 怎么瞧都是百利而无一害。 杨直心动不已:“圣上,要不微臣现在就替他们造势?” “不急。”皇上按捺得住,“他们不是说了吗?春耕之后这批布才能运到京城来。过段时间朕先将这些棉衣穿上,且任由他们猜这衣裳如何来的吧。” 皇上对朝臣们认识得很透彻,简而言之就是贱,但凡跟傅朝瑜有关的东西赏给他们未必肯要,求而不得才会念念不忘,他就等着看这些人如何抓耳挠腮的。 想到此处,皇上心情轻松了不少。 将傅怀瑾送去西北真是送对了,河西走廊一带始终是皇上的心病,前朝末年被破坏得太狠,纵然朝廷有心重建也是心有余而力不足。可傅朝瑜却已经让皇上看到了希望,其他人人不行,不代表他的安平侯不行! 想到傅朝瑜心心念念的土豆,皇上决定力排众议,先送一部分土豆过去给傅朝瑜育种。至于朝中议论,皇上不愿多管,那本就是人家献上来的,现在要用一用,又怎么了?有本事他们也去找几个良好试试。 皇上直接吩咐杨直下去办这事儿。 杨直听此不由得会心一笑,若论圣心,朝中那些官员们加在一块儿只怕都比不上一个傅朝瑜。 凉州的一切都有条不紊地推进。 元宵过后,衙门陆陆续续又接了些盘炕的活,但有钱的人在年前都已经做好了炕,如今只剩下一些零星的单子,做完也就没了。剩下的人家自己用黄泥也能盘炕,听闻张掖一带盘炕手艺也传开了,其他各州也竞相学习,今年即将开春便暂且不论,明年冬日应当家家户户应当都会盘上土炕,用以过冬。好用的东西,不用官府盯着,百姓自个便愿意争相效仿。 凉州官府又统计了缺粮的人,命他们登起之后来官府领粮食,官府不仅给了粮种,还给了另一份棉花种子。每人一袋,说是让他们春耕的时候令开辟一片地种下。还道这棉花并不需要什么水,极适合在西北播种,过两日衙门会派人前去各乡亲自教授他们如何种植棉花。 一群人莫名其妙的领着棉籽回去了。 又有人听说衙门送种子,不收钱,来年也不用换,都三五成群地过来领了一包。不花钱的东西,还是挺多人稀罕的。 与此同时,袁老板依旧在西域一带勤勤恳恳地给傅朝瑜收集棉花,衙门造了几十台纺纱车跟织布机,挪用了福田院的几间屋子,雇佣福田院的人过来纺纱织布。这里的一切都由官府管理,虽然条件简陋,但因待遇不俗每个人都颇有干劲,都想趁着这几个月攒够修房子的钱。 这几间厂房因为简陋,除了叶娘她们这些做工之人,甚少有人知道。叶娘等女工都憋着一股气,准备一鸣惊人,都对此事守口如瓶。 衙门倒是清楚,但自上而下都未声张。如今赚钱的路子还未打通,若提前嚷嚷开,日后赚不到钱岂不是叫人看了笑话? 但御赐的东西大肆宣扬却是无妨的。 这一茬土豆赶在春耕前夕送到了凉州,一同送到的还有冯散跟叶娘的赏赐。皇上赏人的东西一向都是华而不实,但这回过或许是看进去了傅朝瑜的信,知道这二人手中拮据,一人赐银五十两。 且不说他们二人在收到这份赏赐的时候有多么欣喜若狂,只说马大人在看到土豆的时候,便有些神色恍惚了。 牛伯桓还在喋喋不休:“没想到土豆就长那样啊,听闻傅大人的爵位就是靠着献土豆有功才封的。朝廷对这粮种格外看重,原还以为要再过好几年才能传到西北一带,没想到傅大人竟然给咱们要来了。” 真厉害啊…… 马骞没吭声,因为他意识到,春耕这一场仗自己是输了,输得彻底,但是这不代表他就比不得傅朝瑜了。他在西北经营多年,总不能方方面面都输给傅朝瑜吧。等春耕之后,他必全力以赴夺回民心,绝不能任由傅朝瑜一个人出风头! 第103章 高价 正月十五过后, 因皇上运送不少土豆去西北一事,朝中又生风波。 陈淮书所处的御史台便是弹劾的主力军。如今各地方都盯着土豆,都想拿些种子在自己的地盘上试种, 然而杨直看得紧, 地方官们没一个得逞的,就连京畿其他州县的地方官都未曾拿到土豆,全都念念不忘。可一转头, 皇上便将这些新粮种送去了凉州。 凉州又是傅朝瑜的辖地, 怎么,傅朝瑜比旁人都高贵不成? 第100节 如今带陈淮书的是御史中丞韩方。陈淮书自进御史台之后,韩方便注意到了这年轻人, 不过韩方没有出手,等陈淮书在御史台摸爬滚打了大半个月后,才将人给领到了身边。 这会儿大家都x在参奏傅朝瑜, 韩方准备让陈淮书也去写几条, 不想这小子倒是倔, 愣是不动笔。韩方知道他跟傅朝瑜关系亲厚,从前是国子监同窗,入朝之后又是工部同僚, 应当是碍于面子这才不肯与他作对, 但是御史台这样的地方顾念情谊可不行, 韩方总觉得陈淮书这性子太软弱了:“你这样子, 往后真碰上了事儿该如何是好?” 陈淮书笑笑没说话,他不弹劾怀瑾,但对旁人可不会手下留情。陈淮书对御史台这些人没什么好感, 但他不靠家里,想往上爬还是得虚与委蛇, 伏低做小,譬如他对这位韩中丞便一向如此,好在成果不错。 御史台也并非要将傅朝瑜怎么样,其实也不过是昭示一番存在而已,罪名不轻不重,远不及当日权贵世家集体抹黑傅朝瑜时的盛况,最后自然也是轻轻揭过了。 随后朝臣们又发现,皇上近日里特别喜欢穿同一件衣裳,瞧着不是什么名贵的料子,做工也简单,可皇上却爱不释手。 事出反常必有妖,于是便有人开始琢磨皇上为何钟情这件平平无奇的衣裳,结果还真盯出了点蛛丝马迹,消息从御前总管成安公公那儿打听到的,必不会作假。听闻这衣裳是傅朝瑜送过来的,用的是白叠布,轻柔软和,世所罕见。这布还不是西域买回来的,而是凉州进贡的。乃是凉州的女工亲手纺织出来,前段时间皇上还给了赏赐,只因为这两个人名不见经传,故而没人关注罢了。 除了皇上,宫里还有几位也有这样的衣裳。四皇子便天天穿,两个公主也是。其他女眷只有太后跟皇贵妃愿意穿,太后娘娘听说也喜欢这样的衣裳,说初春时穿着既暖和又舒适,还让人又做了好几身。 傅朝瑜这回送来的料子不多,也仅仅只够给宫里的几位主子做衣裳,其他人那是想也别想。 虽然不少人对此嗤之以鼻,但是唾弃的同时又忍不住好奇,这料子穿在身上是不是真的比丝绸还要舒服? 一时间,权贵圈子对这白叠布开始评头论足,听着似乎隐隐有不齿,但细听起来便会发现他们到底还是感兴趣的。尤其是后面又有消息传开,说这白叠布适合贴身穿,尤其是个老人跟小孩儿贴身穿。 要问为什么,杨直只能说一句“对身体好”。说破天了也不能说他讲的不对,穿衣服自然比不穿衣服对身体好。况且外面的人也不知道这消息是谁传出去的,反正一来二去坊间便有人称穿白叠布利于养身。只要给一条路子,都不用杨直引导,这些人自己便会益处补充起来。 一切准备妥当,杨直又写信催促傅朝瑜赶紧准备棉布。 傅朝瑜也忙。 初春之时,也是农忙之始。 年前州府已经令各县城督促百姓修理农具、平整沟渠,等积雪消散,河道水流上涨时,各地都相继开始育种崔苗。 小麦是这边的主要作物,今年众人还多了一个种棉花的活儿,前两日衙门才派了人过来,细细的同他们说明了这棉花要如何育种,如何种植,如何打尖。说来这棉花还真适合在西北这边种植,不必跟小麦田抢地方,向阳的山坡开垦好之后便足够了,“棉苗性似火,沙溜地最好”这句话被每个人都深深记在心里,他们这边可多沙溜地了。 原本还有人叫这东西为“白叠子”,自从衙门的人都管这叫棉花之后,各县城的百姓也都改口叫起了“棉花”。他们也不怕这棉花种植了之后会赔本,听闻州衙如今正在收棉花,虽不知道做什么,但是只要收就行。 于是二月初种上小麦之后,所有人又马不停蹄地开始晒棉花种,育了苗便赶紧栽到地里。 马骞很有小心机地避开傅朝瑜,独自带着牛伯桓去各个县城都检查了一遍,见春耕一切妥当,没出什么岔子,似乎也没有受的去年雪灾的影响。而受灾的那些灾民们,有些得益于跟着衙门修火炕赚了不少钱,开春之后就把自己的房子重修了一遍,如今已经搬出了福田院,从衙门那领了小麦棉花开始播种。另有一批如今在纺纱织布,来日赚够了钱想必也能从福田院搬出去。 叶娘要特殊一些,她住的房子是衙门特意给她寻的。从前他们母女二人住在城郊,如今则直接住在城里了。母女俩如今衣食尚可,日子过得比从前不知安稳多少倍,只是也比从前更忙了许多。 今叶娘等二十来个女工每日都在纺织间里忙活。 叶娘教会了旁人如何织布,自己又开始琢磨花样子。 傅朝瑜对此事格外上心,每日都会过去探查,顺便讨论一下棉布的样式,因这些棉布要卖给达官显贵,故而叶娘先前设计的花样都不太合适,傅朝瑜给她画了几个富丽堂皇的样式,譬如牡丹莲花纹,缠枝芍药纹,花边也更为复杂,类似石榴菊花边,宝相花边,拐子海棠盒花边等等。叶娘为此绞尽脑汁,不知失败多少次之后,终于做出了傅大人定下的花样。 拿到最终样品之后,傅朝瑜狠夸了叶娘子一番,随即召集人手开会。 人都到齐了,唯独马骞过了许久才回来。李成跟王谢玄对此了然,知道马大人这是要争了,要不然这段时间也不会对底下的事儿如此上心。 傅朝瑜却觉得没什么不妥,伸手道:“马大人先坐吧,有几个事儿去先同你们商量商量。” 马骞不苟言笑地坐下,但是心里却犯嘀咕,傅朝瑜如此和善,难道不知道他这段时间都在外头做什么? 傅朝瑜当然知道,马大人每日天不亮就出去,不是给百姓修农具,便是处理一些东家长西家短的民间小案子,勤勤恳恳,遇到沐休都不消停,每日早出晚归尽心至极,以一己之力给衙门开了个好头,如今底下县衙的官吏都不敢偷奸耍滑了,生怕被马大人给逮到。自去年冬日福田院事件过后马大人有所滑落的口碑,最近又起来了不少。 今儿来晚了,听说也是为了审一桩偷牛的案,看样子是审明白了才过来的。这般挺好的,不内斗只内卷,傅朝瑜十分看好并且支持,要是底下县城的官员都能跟马大人似的卷生卷死,他们凉州只怕早就起来了。 众人今日商议的是棉布的售价,初步定的是每匹三贯。 马骞本来优哉地喝着水,听到这价格之后直接瞪大双眼:“三贯,你们怎么不直接去抢?这价格都能买不少绢布了。” 傅朝瑜揣着手,理直气壮:“这白叠布在从前可是贡品呢,如今只卖三贯他们就该谢天谢地了,难道还要讲价格不成?” “你不怕他们不买账?” 傅朝瑜坚持:“他们不买,有的人买。” 马骞摇了摇头,怀疑傅朝瑜想钱想疯了。虽然棉布少见,但是跟丝绸却是没得比的,富贵人家穿的都是锦跟绢,便是图新鲜想要试试棉布,可他们又不是冤大头哪里肯出这个钱?马骞本来还对卖布这件事情有些期待,如今看傅朝瑜心里没有一点成算,便索性放下指望了。 得了,依他看,这棉布大抵是卖不出去了,最后要么降价要么亏本,要么变成他们凉州自娱自乐。他不信京城那边的人都是傻子,分不清棉布和丝绸究竟谁更好。 马骞懒得提意见,其他人则一致通过,傅朝瑜又开始商议另一项——他决定在石羊河下游修筑水库,用以蓄水。傅朝瑜拿出凉州的舆图,只见圈出了几块不小的地:“大致便是这些地方,你们瞧着哪一处更好?” 马骞闲闲地翻了个眼皮,啧,地方都不错,北边那儿也确实都是缺水缺得很,但问题是他们哪来的钱修水库? 他踢了一脚牛伯桓。 牛伯桓不愧是马大人肚子里头的蛔虫,一下就明白了马大人的意思,冲着傅朝瑜道:“可是大人,衙门先前赚的钱都已经用在春耕跟买棉花上了,再没有什么余钱,咱们拿什么来修水库?” 傅朝瑜有些嫌弃他的不灵光:“那棉布不都已经快要往京城运了吗,过些日子便能挣钱,挣到了钱想要修多少水库都不在话下。” 马骞“嗤”了一声。太狂妄了,他凭什么认为那棉布真能卖得好?马骞拒绝发表任何看法,他只是冷眼相待。 这丝毫无损其他人的热情x,众人尚未拿到卖棉布的钱便已经飞快订好了水库的选址,甚至还筹备着日后修路以及建学校等诸多事宜。每个人都意气高涨,感觉富裕的日子已经近在眼前了。 纺织间日夜赶工,终于在春耕结束之后,将头一批棉布运送京城。 叶娘等人不由得松了一口气,傅大人答应了她们,只要这批布能够赚个好价钱便给她们新建一个纺织厂,再雇佣成倍的人过来做工。届时,叶娘他们这批人也能稍微松一口气。如今在福田院这边做工,实在是太不方便,还是应当建厂才好。 好比傅大人先前提到的水泥厂,叶娘等人光是听着名字便格外心动,只盼着这批棉布能不负所望,去京城卖一个好价钱。 比起傅朝瑜他们那不切实际的幻想,马骞还是理智的。棉布刚送出凉州,他便私下联系了城中的布商,得知城中有个布商在山东一带做的生意不小。日后那批布在京城滞销,他还得想想法子赶紧运到山东卖掉。毕竟是衙门花大价钱弄出来的,无论如何也不能把名声给毁了。马骞其实也是看好这门生意的,但他不赞成的是傅朝瑜异想天开,以棉布的造价,售价应当远低于绢布,稍高于麻布才合适。 马骞担心的不无道理,若是寻常人的话,这些昂贵的棉布运到京城压根翻不出什么浪花来,但巧就巧在他是傅朝瑜叫人弄出来的。 “傅朝瑜”这三个字,光是在京城提起来便能掀起一波舆论风潮,京城有支持傅朝瑜的学生以及南城一带的百姓,也有憎恶傅朝瑜的权贵们,两边彼此水火不容,但凡是很傅朝瑜沾点关系的便比旁的更能引起争议。 前段时间这棉布已经被讨论过一波了,如今棉布一到,杨直便立马放出消息,直接在太府寺下的铺子里摆上了。 朝中对此褒贬不一。跟傅朝瑜交好的官员,譬如国子监、工部自己傅朝瑜的朋友们为了支持他在凉州的事业,无不跑过去带了两匹回家。甭管好与不好,他们都要支持傅朝瑜的。 杨直虽不是商人却善于经商,售卖当日还请人作诗吹嘘这白叠布,一时间在文人圈子里传得很广,于是便有不少富贵人家开始动心,争先恐后地涌进来买棉布。 物以稀为贵,这棉布别的地方都没有,又跟傅朝瑜有关系,他们自然也愿意花这个钱。不说别的,这料子连皇上跟宫中的太后娘娘都穿过,他们如今有机会自然要亲自试试了。 一试之后,竟发现穿得却是挺舒服的。 短短两日功夫,商铺便赚得盆满钵满。杨直进宫禀告时,君臣二人都望着账本暗自得意。 当然也有那等看不惯的,下朝之后听闻此事便三三两两地议论开了。礼部右侍郎冯鸣与刑部尚书赵盛并行,拉着御史台的几位御史抨击傅朝瑜掺和商贾之事。 果然,商贾出身的行事就是不大正,纵然一脚踏入官场也依旧改不了经商的习性。这便是朝廷为何不许商贾科举入仕的原因了,不说官商勾结,就是这经商的风气带入官府都会有损朝廷威仪。 冯鸣对此极为不齿:“亏得圣上还如此厚待于他,破格让他入朝为官,又多番厚待于他。可这傅朝瑜却总想着与民争利,诸位御史怎么也不向圣上多多进言?” 御史们无奈:“咱们进言的还少吗?可圣上偏袒,谁说了都不好使。” 这倒是真的,冯鸣也无奈了。 赵盛只好奇一件事:“听闻他那一批棉布价值三贯,如此昂贵,真的有人买吗?” 冯鸣眨了眨眼,随即高声道:“反正我是不会买的。” 御史们互相对视一眼,立马附和:“我们也不买。” 赵盛点了点头,他自然更不会了。傅朝瑜牙尖嘴利,他绝不可能给傅朝瑜赚自家钱的机会。 几人各自分开。散值之后,赵盛准备回府,路上途经东街的布坊,抬手一掀车帘便看到不少人围在铺子外头排队。东街一带热闹的铺子倒也有,但是像这么热闹的还是头一遭。 “什么铺子这般红火?” 赶车的马夫道:“大人您不知道?这里头卖的便是凉州的白叠布,也叫棉布,这几日才刚开始卖,生意好的不得了,听说运过来的那么些存货都已经快卖光了。” 赵盛百般不解:“三贯一匹都还有这么多人买?” “贵是贵了点,但是胜在新鲜。况且外头都说用这棉布做成里衣,贴身穿可以延年益寿呢。” 赵盛冷笑,这样的谎话竟然也有人会信?明显就是傅朝瑜那厮为了卖棉布,故意放出来的鬼话。 赵盛正想启程回府,无意中瞥见一个熟悉的人影钻进了铺子里。他定睛一瞧,脸上多了几分茫然。 他怎么瞧见了冯鸣的管家了?还有今儿接陈御史的车夫,竟然也在后面。 不是说好不会买傅朝瑜的东西,他们竟表面一套,背后一套?当真看错了他们。 赵盛怒不可遏,愤愤地放下车帘,冷声:“回府!” 往后若再跟这些叛徒们说话,他便不姓赵。 赵盛说到做到,过两日听闻那间铺子已经快要卖断货之后,对着冯鸣等人越发没有好脸色了。冯鸣几个想也是知道是为了什么,也不敢吭声。他们确实不待见傅朝瑜,但是别人都买了,外头又都说得天花乱坠,他们若是再不下手岂不是什么都不剩了?况且他们也就只买这一次,新鲜劲过了便不会再当这个冤大头了。 只相处尚可的人里头便有这么多叛徒,更不用想那些点头之交会如何了。赵大人在朝中存着气,等到晚上回家泡了个澡之后才疏解了几分。 屏风上搭着一件从未见过的衣裳,既然放在这儿,肯定就是给他做的。赵盛穿上之后觉得挺松快的,伸手多摸了几把,手感也不错,家里什么时候新买了这样的衣裳? 等见到妻子,赵盛便多问了一句:“这料子倒是穿着不错,哪买的?” 妻子笑着说:“我早说这料子不俗,原来你也是这么想,可见你也是识货的。这便是凉州的白叠布,如何,果真名副其实吧?” 赵盛揪着身上的里衣,麻木地僵在了原地。 妻子说完还颇有几分得意:“亏我买得早,否则如今只怕是没货了,瞧瞧多合身啊。” 第104章 建厂 赵大人想要怒摔里衣, 但他里面就穿了这么一件衣裳,脱了就没了。想了想,还是又回了屏风后头另换了一件才出来。 待出来后颇有气势地将这件棉衣扔给妻子, 言辞恶劣:“往后别让我看见这衣裳!” 说完便臭着脸去睡觉了。 赵夫人一头雾水地收好了棉衣, 对着丈夫略显不快的背影,面上尽是一言难尽之色。皇上跟太后都愿意穿的东西这人非要看不上,要她说, 这分明是山猪吃不了细糠。 凉州还在源源不断地给京城运送棉布, 若不是天高路远并不好走,凉州甚至还能运得更快、更勤些。 杨直管着的商铺对凉州一切棉布来者不拒,有多少便能卖多少。跟傅朝瑜做生意且不论赚钱与否, 总是比旁人打交道更安逸些。譬如这回的棉布,这回都不用杨直多费心,凉州那边送过来的便完美契合权贵人家的审美, 花样富贵逼人, 颜色更是丰富多变, 或是艳丽或是素雅,一点儿不输丝绸。对此,杨直夸赞起来也无压力。 经过几日的磨合, 京城人发现这棉布确实是好东西, 穿在身上格外舒适, 缺点也有便是容易皱, 若是贴身穿倒也是挺好的。还有人用棉布做起了被褥床单,用着亦觉得不错。哪怕杨直最开始那句“棉布用着养生”不过是胡说八道,但是不少人仍然信了, 尤其是老人家。 这个年纪了谁不想要延年益?即便是假的他们也愿意当成真的,故而老人穿棉布也是最多的。 类似赵盛这种在不经意间就被家里人做了一身棉衣的人也不在少数, 自然也有人脾气固执,说不穿就不穿再怎么劝也没。但也有人发现棉衣穿着不错,便悄悄穿在里头了。对外则穿着官袍,端着身份对那所谓的棉布不屑一顾,谁又知道他们叛变了?反正也没有人扒开他们的衣裳细瞧如此里子面子都有了,也算是皆大欢喜。 不过杨直也知道如此赚钱不过是一时的。听闻凉州那边的棉花都已经种下了,等两三个月凉州的棉花开始长成,只怕那边的棉布会越来越多。这东西一旦多了就不值钱了,不过好在他们x也没指望棉布能一直如此暴利,这东西若是散入平民百姓之家,造福百姓,那才是真正发挥了作用。 再有便是棉被了,他听傅朝瑜说,这棉花远要比柳絮之类的保暖,冬日制成被褥再合适不过了,只是工序复杂了些,损耗也相对较多。 工序复不复杂都不费事,只要等到冬天棉花够用就成。每年都有不少人冻死,若是这棉花足够能保他们安然过冬,也算是凉州一带功德无量了。 半月过去,傅朝瑜终于收到了京城送来的钱,为保安全,杨直直接从兵部借了五十来个士兵出来负责押运。这样一笔巨款,若是被偷了抢了损失实在太大。 马骞等人这辈子都没见过衙门能有这么多的钱。天知道傅朝瑜叫他们过来对账的时候,他们有多震惊。 第101节 李成呆愣了半晌之后,才想起来拿算盘。王谢玄也如梦初醒,赶忙拿出纸笔准备入账。这回运过来的钱都打理好了,一串就是一贯,倒也很入账。 算出成本之后,几个人对着成倍成倍的利润,仍有些回不过来神。就连马骞都觉得头脑有些发热:“若一直能这么赚钱——” “不可能。”傅朝瑜打断,“京城那边的人不过是图新鲜,所以才一股脑的都买棉布,等到这股稀罕的劲儿过去之后,该用丝绸的依旧还会用丝绸。这棉布也会买,不过买得渐渐也少了。再说了,棉衣造价如此之低,日后整个西北一带应该都会种植棉花的,售价也会日趋低廉。” 马骞敏锐地察觉到了一件事:“大人想将这棉花种植之法交给其他各州?” 这对凉州可不是什么好事。 傅朝瑜点点头:“河西走廊一带都适合种棉花,包括这纺织厂,往后也不独咱们一家。凉州不过是起了个头,这棉布既然能造福于民,就该让别人也参与进来。棉布的生意,凉州可以做,其他地方也可以做。” 牛伯桓着急了:“那别的州学会了纺织棉花,回头抢了咱们的生意可怎么是好?” 傅朝瑜摇头:“大魏疆域何其之大?生意是抢不完的,况且我也没准备只靠着这一条路生钱。” 傅朝瑜说完,对着墙上挂着的堪舆图微微出神。 历史上的河西走廊一带何其风光?祁连山下河谷湿地,水草丰茂,汉朝在此列四郡、设两关,开辟丝绸之路。这里曾是最繁盛之地,商胡贩客,日奔塞下,西域的奇珍异宝与中原的丰富物产在此交汇、周转,共同铸就了河西走廊几百年的繁华。如今这一带因战事衰落至此,实在是可惜。若能借棉花纺织让河西走廊诸地纾困,也算是无愧于他来西北任官的使命了。 但牛伯桓还是觉得可惜,要他说,这棉纺织的技术只有凉州有,大可以藏个几年十几年的,别的州又没办法抢了去。可他见傅大人的意思竟然想要直接白送给人家,这么好的生钱路子,就这么给人家,多可惜啊…… 马骞亦不赞成,但他多少见识过了傅朝瑜的固执与独断专行,知道这事儿劝不了,也因此对傅朝瑜有所改观。哪怕傅朝瑜真的是个追名逐利之人,起码也比别人更加心胸宽广,做得也更体面。他承认傅朝瑜大气,但是也不觉得自己跟牛伯桓这样的人便错了。有人悲悯天下,也有人独守一方,于马骞而言大魏只有一个凉州最为不同,他在凉州这个地方倾注了十多年的心血,其他地方没什么两样。 算好帐后,傅朝瑜挪出了一部分用于建厂,其他的先放着,他给李成、王谢玄加上牛伯桓三人布置了一桩差事,让他们三人下去做个预算,看看如何将这笔钱用在刀刃上。 差事布置下去之后,王、李二人摩拳擦掌,开始筹算着如何大显身手让傅大人看到他们的聪明远见,只牛伯桓偷看了一眼马骞,决定先跟马大人商量商量。这预算直接关系到衙门的这笔钱用在何处,必须得让马大人牵头,绝不能让他们马大人被排挤在州府权力之外了。 别的都待定,建厂肯定是要建的,傅朝瑜将棉花厂选址放在姑臧东北角,划出了硕大的一片地,不日便开始动工。要说跟商州的水泥厂比,他们的棉布厂自然是没得比了,傅朝瑜也舍不得如此大手笔,但这棉花厂真正建起来,也足够招个千余名工人了。 此事一出,立马轰动了整个凉州,这么大一个厂,衙门那点人手总归是不够的,还得从周边招工。如今春耕已经过了最忙的时候,各家哪怕挤一挤也能挤出一个壮丁来打这份短工。别看衙门给的工钱不高,但它有保障、工钱日结,还包两餐饭,这样的差事人人都抢着干。 棉布厂还未建起来,叶娘便先被委以重任成了副厂长。厂长是李三娘,李三娘从前在扬州的时候手底下便管着诸多铺子,这段时间她跟着一道来了西北,傅朝瑜总觉得她管内宅实在大材小用,便给她指派了“厂长”的活。 厂长这个名字听闻也是傅大人提议的。让一个女子当厂长,凉州百姓也是议论了一阵,然而议论也没用,棉布厂只招女眷,不收男子。不让女子管事儿,难不成还让男子进去管?想也知道不可能。 叶娘还收到了两件特别的衣裳,据说是日后“上任”穿的,一身靛蓝色的长衫,有些官服的味道,衬得人无端严肃了许多,连叶娘这样温婉的性子穿上这衣裳之后都有了两份威仪。 一块做工的女眷都觉得叶娘子像是换了一个人,月儿感触最深,私下里偷偷跟娘亲道:“娘,你穿着那身衣裳好气派啊。” 叶娘抚摸着女儿的脑袋,对自己的改变也有些难以置信,但心底总免不了有一份欢欣雀跃,她也没想到自己还能有这样一面。 棉布厂建设如火如荼,傅朝瑜还抽空去跟他三师兄见了一面。他们俩不能离开辖地,但是凉州与张掖本就接壤,两人打着巡查的名义直接约好了在燕支山碰头。 傅朝瑜这位三师兄名叫章鹤轩,人也格外年轻,不过三十出头还比柳师兄还略小一些。 师兄弟二人虽第一次见面,但因为有王纪美在中间牵线搭桥,比别人总亲厚许多,加上先前两边已有来往,哪怕还未见面便先有了好感。一番寒暄,彼此都满意极了,觉得对方真不愧是师门中人。 傅朝瑜也没瞒他师兄,坦言他们凉州正在筹备建纺织厂,日后需要的棉花会越来越多,问章鹤轩今年种不种棉花,若是种的话他们到时候也收。如今才四月初,天气日渐回升还能种棉花,他这儿也有现成的棉花籽儿,若是再过段时间天气热起来了,再想种就来不及了。 章鹤轩迟疑:“这棉花……好种么?” “好种的,还不占耕地,凉州衙门里头的人都知道如何育种,要不我借几个人给师兄?” 章鹤轩正有此意。 意识到差事来了的杨集毛遂自荐:“大人,先前也是下官带人前去张掖盘炕的,不如这回也让下官前去吧?” 牛伯桓在后面看着眼睛都瞪大了,叛徒,杨集这个叛徒!从前傅大人没来的时候,杨集恨不得日日跟在马大人身边鞍前马后,与他抢差事抢得可勤快了,这才多久的功夫就叛变了?真是无耻之尤。 牛伯桓想找马大人一起唾弃这个卑鄙无耻的小人,但是马大人只是对这杨集冷笑了一声之后便作罢了。 马骞心里未尝不气,但有什么办法呢?人往高处走,水往低处流,人家杨集眼下已看不上他这个冷灶了。归根结底还是自己这回输给了傅朝瑜,不过一次失败而已,马骞并不觉得自己就真比傅朝瑜差了。 那边傅朝瑜已经约好了等棉花种出来他们来收,甚至还道,等棉布厂一切走上正轨他会奏请圣上,邀周边诸州县官员前来参观。 章鹤轩愣住,诧异地端详对方:“你可知你在说什么?” 傅朝瑜含笑:“自是深思熟虑的结果。” 他并不打断让凉州单打独斗,最多只是让凉州起个头,发展地比别的州稍快一些罢了。河西走廊地理位置优越,不仅可以输送棉布至中原腹地,还能将棉布售卖到西边诸多。这样广阔的市场一个小小的凉州是占不尽的,也没必要占尽。 章鹤轩大为震撼,自小师弟入凉州后,先生的书信一封接着一封让他多加照看。他原还打趣先生偏心,如今方知x先生为何如此偏袒。这样赤诚之人,叫人很难不喜欢。他本对种棉一事还有些犹豫,如今却杂念尽消了,准备回去之后便鼓动各县百姓都种上棉花。 二人分别,杨集也准备回去收拾收拾奔赴张掖了。 再次被打击到的马骞痛定思痛,觉得自己陷入这般境况多半是从前是在政务上不上心,没有俘获凉州百姓民心,自然也不会让州衙的官吏信服。左右这段时间傅朝瑜忙着建厂分身乏术,他可以借此机会频频巡察,多替百姓排忧解难,他就不信了,自己在凉州经营多年难不成还能在民心上输给傅朝瑜? 且说章鹤轩回了张掖之后,也是马不停蹄领着杨集前去给棉花育种,又带领州县百姓开肯土地、动员百姓种植棉花。 夜间好容易得闲,章鹤轩思来想去,还是备好纸笔,准备给临近的诸州知州都写一封信—— “睽违日久,拳念殷殊。弟今得一良种,可保治下丰泰无虞,愿与兄同享……” 因有章鹤轩相助,河西走廊一带的诸州在五月前都不约而同地开始试种棉花。 原本打算教完了张掖便回程的杨集,愣是一直都没能如愿。 他是想着忙点儿好,但也没想到自己能忙到这个地步。可这差事偏偏是他自己求来的,便是再累,杨集也能打碎了牙往肚子里咽,甚至还得不断安慰自己,他这么忙都是因为傅大人器重他。再者说来,有差事总比没有差事强吧…… 一月后,京城也有人给傅朝瑜写了一封信,还是身在户部的杨毅恬写的。杨毅恬跟着杜尚书做事,对税收这些敏锐得很。今春以来,商州的水泥厂生意蒸蒸日上,给朝廷赚了不少钱,照这个架势,等到今年下半年朝廷税收可直接再添一倍。这么多的钱朝廷捏在手里总不是什么好事,杨毅恬便听杜尚书说,皇上有意取之于民,用之于民,今秋时借着重修官道的名头,再将这些钱花出去。 但是从京城延伸出的官道四通八达,东南西北四方皆有,具体要往哪个方向修,却值得推敲。 杨毅恬的信写到此处也戛然而止,本次修路,出钱的是朝廷,收益的是沿途百姓。杨毅恬等人都是京官,修路这件事造福不了他们,这消息究竟是为了谁打听的,不言而喻。 傅朝瑜凝眸,忽然又将信折起来焚掉。他原本是想要徐徐图之的,可若是朝廷准备重修官道的话,却不得不折腾出更大的动静了,否则凭什么先修他们西北这条? 正在傅朝瑜准备大展身手的时候,外头忽然有人疾呼:“不好了,出事儿了!” 傅朝瑜一把推开门:“怎么回事?” 牛伯桓一路跑过来脸色涨得通红,扶着门框上气不接下气地道:“姑臧有几个刁民聚众斗殴,把马大人给打了。” 第105章 水库 马骞这回被打属实是受了无妄之灾。 凉州北边一带虽说是荒漠, 但是南边靠近祁连山的地方其实水源尚且充足,马城河水足够灌溉下游的农耕区了。但每年为了水源这件事情,各个村落之间依旧还是会干仗, 轻一点儿的彼此拌几句口角也就罢了, 重一点的,那肯定是要打得头破血流了。 今日马骞过来巡查农事,恰好就看到两个村之间为了水沟朝哪儿的问题争上了, 后来情况愈演愈烈, 从争论演变成了斗殴。马骞好心好意劝了几嗓子之后不见效果,眼瞅着他们抄起农具来打,生怕他们打死了人, 便赶忙带人上去拉架,结果两边的人都打红了眼,一时不察竟把马骞也给打了。 傅朝瑜领着人赶过来的时候, 马骞正坐在田埂上捂着脑袋苦大仇深, 手上依稀可见血迹。两边也哑火了, 自知做错了事终于偃旗息鼓不再折腾。 发现傅朝瑜带着差役气势汹汹赶到之时,他们也自知大祸临头了,都有些后悔自己一时冲动犯了事儿。 傅朝瑜瞧见马骞抱着头, 生生吓了一跳, 赶忙上前:“马大人, 你还好吧?” 脑袋受伤可不是什么小事, 况且这还见血了。 马骞捂着脑袋的手猛然捂得更紧了,一点都不想让傅朝瑜看到他这窝囊模样。可他的脑袋本来就伤了,如今一使劲儿更是疼得钻心, 最后捂得连面色都狰狞起来了。要捂受不住,放下来吧, 面上又豁不出去。 傅朝瑜看他这龇牙咧嘴的样子,觉得自己的脑门都开始痛了起来。得了,知道马大人好面子,傅朝瑜直接背过身:“愣着做什么,赶紧送马大人去城里的医馆看一看!” 几个衙役如梦初醒,连忙将马大人搀起来。 马骞觉得很没面子,很想犟一犟嘴说自己没事,然而脑门上的痛让他不得不面对现实,临走前他还不忘把牛伯桓留在这儿,免得回府后不知道这事儿后续究竟如何。 牛伯桓对他们家马大人被打一事颇为愤怒,如今马大人虽走了但是傅大人还在,这会儿牛伯桓也忘了对傅朝瑜的戒备了,站在他身旁便对着这群闹事的人大骂道:“我看你们真是不要命了?连朝廷官员都敢打,好大的狗胆!知道这是谁吗,凉州的傅知州,大人就是被你们惊动了才跑来这儿的,还不赶紧磕头谢罪!” 稀稀拉拉的一群人立马围了过来磕头。 傅朝瑜扫了一眼地上,方才打斗之时连锄头都摔断了半截,还有好些人也被打得头破血流,这已经不是什么小摩擦了,还是要将对方打死。傅朝瑜自然知道农忙时争水的情况时有发生,但没想到情况竟然如此严重。若不趁早解决,天长地久,甚至会演变成两村之间的世仇。 两村的百姓不敢说话。 他们也冤,平常为了争水两村打架基本是没人管的,而且他们打架也很是克制,内部矛盾,压根不会伤到外人。今儿是那位马大人突然闯了过来,他们自己也始料未及,等到发现马大人被打之后,两边的人甚至都分不清究竟是谁打的。这真的是巧合,换做平常,便是给他们一百个个胆子他们也不敢殴打朝廷命官啊。 里正匆匆赶到时,先被这肃穆的气氛给吓得肝胆俱裂,直道不好。 等到了傅朝瑜跟前又先不由分说将这些村民都给臭骂一顿,不管两村百姓谁先动的手,先骂了再说。 等到骂够了,见那位牛大人面色稍霁,里正这才觍着一张老脸来给傅大人赔罪:“傅大人,这事儿确实是他们做的不对,为了收成对水沟上心一些本不是什么罕见的事,哪个村子之间没发生过几句口角呢?庄稼人家里穷,就指着这几亩地过活呢,农忙时性子急了点儿也是有的。但他们千不该万不该,不该误打了马通判,幸好没出什么大事啊,否则便是将咱们全都杀了头也赔不起。” 傅朝瑜觉得这位里正是个含糊了事的高手,看似赔罪,实则句句都是在开脱,不过傅朝瑜不吃他这一套:“他们确是不该伤了马大人,殴打朝廷命官,可是重罪。” 里正后背的汗一下子“唰”地一下便渗出来了。听闻傅知州是个极好的性子,怎么今儿反而揪着不放了,该不会真要将他们给抓起来吧? 里正恨铁不成钢地瞪了众人一眼,让他们如此胆大包天,都不看着人便下手! 两个村的人先前因为打着马骞便已经被吓得半死了,如今看傅大人这态度更觉得不妙,诚惶诚恐地磕头讨饶。 傅朝瑜瞧他们也可怜,但是无辜被打的马大人也可怜,因为争水便动辄斗殴的风气更是断不可取,这回轻饶下次便不好管了。 牛伯桓在旁边煽风点火:“大人,这些刁民如此狂妄,就该将他们抓起来坐牢。马大人好心给他们化解纠纷,可他们倒是好,非但不听还诉诸武力,必须严惩!杀一儆百!” 怎么还要杀人了?里正虽觉得这些村民活该,但是又不能不管,只好再三替他们求饶。 求了傅朝瑜不算,又求了牛伯桓。 可惜牛伯桓铁了心想要给马大人讨回公道,全程冷脸以对。 傅朝瑜沉吟片刻,终是开口道:“且不论你们是有意还是无心,殴打官员是不争的事实。即便今日马大人无事,你们聚众斗殴也得挨罚。为公允起见,今日参与斗殴者皆受二十棍,自明日起替衙门服役一月。日后凡涉及争水一事皆需上x报衙门,不可私下斗殴,否则衙门直接挖掉这几条水沟,两边村子都无水可用。” 里正提心吊胆地听完,听到他们不仅要挨打还要服役不由得替他们哀叹,可转念一想这处置已算是网开一面了,还好没有将他们给关起来坐牢。服役就服役吧,多受点罪也好,省得他们日后还寻衅滋事。 两个村里闹事的人加在一块儿也不过二十来个,但却全是壮丁,正是这样的年纪才最容易闹出事儿来。去年两个村子也是闹过一回的,只是没打起来。今年为了争水竟大打出手了,里正等他们挨了罚之后才上前问明了缘由。 凉州这儿种的粮食都是粟跟麦子,包括如今的种的棉花都不是非常耗水的作物。可除了这些粮食,他们还种植着不少豆类,甚至去年在江南一带广为种植、在京城也兴盛的油菜也传到了西北一带了,另有不少蔬菜瓜果,也都是要水的。种的东西杂了许多,对于水的需求也越发大了起来。没有水,可是会影响收成的。 这回争的水沟也是倒霉,人家早些年一直都是好好的,偏偏今年被人偷偷改了道。一改之下另一个村便不服了,带着人过来打架,正好被急于表现的马大人给碰到了,然后马大人便挨了打。 这种情况不罕见,但是傅朝瑜不打算放任。回衙门之后,他便让李成准备一道告示张贴在各县衙街道跟乡里,乡里的人若是不识字,便让里正代为传达。傅朝瑜也不想用严刑,但为了争水情绪上头真的会出人命的。与其事后惩戒,不如事前惊醒。若真闹出事连累整个村子人,想必他们聚众斗殴之前也会先掂量掂量。 晚些时候,他去看望了马骞。 再听到马大人的情况后,傅朝瑜默默将礼物交给了马夫人便离开了。 马大人伤了脑袋,大夫为了让他尽快痊愈,将后脑勺的一撮头发给剃掉了,想了想马大人原本就稀疏的头发,傅朝瑜觉得以马大人的自尊心,此刻应当不去探望为好。 而马骞得知傅朝瑜没进门时,也是长长地吐了一口浊气。 还好没来。 牛伯桓守在马骞床前,跟倒豆子一般将今儿下午的事情全都说了一遍,虽然牛伯桓对于傅朝瑜还有些怨念,痛恨他抢了原本属于马大人的位置,但是就今儿下午这件事的处理结果来看,牛伯桓觉得傅朝瑜还是对得起他们马大人的。 “衙门的差役下手有轻重,只二十棍而已,也没让他们伤筋动骨。但是紧接着要服役一月,怎么着都得吃点苦头了。况且傅大人还下了令,往后若再有为了水源打架斗殴的一律严惩不贷,连带着整个村子都得跟着受累。傅大人这般,也算是全了大人您的面子了。” 马骞哼了一声,心中不以为然。傅朝瑜这哪里是全了自己的面子?这分明是傅朝瑜自己也看不下去聚众斗殴,准备借着此事杀鸡儆猴罢了。 他虽然受了伤,恼怒这些人下手没轻没重的,但也没想着要将他们怎么样,傅朝瑜这回的处理方式马骞觉得并无不妥。但是水源问题解决不了这件事儿便没办法根治,马骞如今伤着脑袋颜面尽失,不好出门,所以便指派起了牛伯桓:“你明日再提议提议修建水库一事,先前是没钱,如今有钱了这件事早该提上日程。” 牛伯桓鬼鬼祟祟地瞄了一眼马骞。 第102节 他还记得当初傅大人跟李、王二人讨论兴建水库的时候马大人那一脸的鄙夷,真不是他有意想起来,实在是马大人当初的鄙视太令人印象深刻了。这回马大人偏又自己提起了水库一事,牛伯桓想不往深处想都难,马大人这算不算是自己打了自己的脸呢? 马骞吩咐完了便瞅见牛伯桓那贼头贼脑的模样,一看便知道这家伙心里再编排自己,恼羞成怒:“你那是什么眼神?” “我什么都没想!”牛伯桓连忙遮掩。 这个蠢货,马骞气得嘴角都开始抽搐起来了:“傅朝瑜安排你写的章程可写了?” 牛伯桓小声:“没写完……” 那就是没写了,马骞深吸一口气:“罢了,我来写吧,待写完之后你交给傅朝瑜便是。但是水库一事务必加紧催促,听明白了没?” “大人放心,您只管安心养病,此事交给我就是了。” 牛伯桓说完,在马大人发火之前赶紧告退了。 回去之后他又整理了一遍明儿要说的话。等第二日一早便去了衙门准备提一提水库之事,不想傅大人昨儿晚上都已经做好了安排,今日过来召集众人之后便开始指派任务。 速度之快,牛伯桓愣是一个字也没说出来。 暂定先修两个水库,一个在天宝县境内,一个在姑臧西南角。这两个地方傅朝瑜一月前已经过去勘察过了,连水库的大小、方位也都定下。 王谢玄跟李成去姑臧那边修,稍远一些的由傅朝瑜跟牛伯桓同去监工。 经过这些日子的相处,傅朝瑜大概也摸清楚了牛伯桓的那点小九九,这家伙对自己有敌意,但是对马骞却是心悦诚服的,不知这二人从前经历了什么,私交甚好。若是让他跟王、李二人一块,傅朝瑜也担心他会借机弄权,还是先放在自己手头看着才好,等马大人什么时候伤养好了,再扔回给他就是了。 州衙倾巢出动,五个县衙听闻此事之后,也赶忙抽调了一部分人手前去支援。虽然有些县城并没有修水库,但看傅大人的态度也知道,他们县跟着一块儿修水库是早晚的事。 这回多帮帮别的县,回头轮到他们的时候也有人帮衬。 凉州今年春天不可谓不忙。才刚将粮食种下去,便马不停蹄地开始修建棉布厂,如今棉布厂快要完工的,又听说要兴修水库。 李三娘现下正领着叶娘在试用工厂里头的纺纱车和织布机。因有衙门支持,这棉布厂修建得很是迅速,甚至连女工都已经招齐了,只等着选个吉祥的日子开业。衙门那边算过了,十日后便是个黄道吉日,那会儿工厂里头的味道应该也散尽了,正适合开工。 等一切走上正轨之后,他们这棉布产量肯定能更上一层楼。听闻那位专门在西域收棉花的袁老板,都已经打着在西域贩卖棉布的主意了,那边棉布售价也高,辗转两地应当能赚不少钱。傅大人也答应往后每个月额外交给他一批布,也算是报答他这么长时间战战兢兢替州衙做事了。 李三娘检查完了织布机,便跟叶娘闲聊道:“眼瞅着棉布厂刚建好,那些干活的人应当可以歇一歇,结果又碰上了要挖水库。如今可好了,他们连一刻也不得闲,也是辛苦。” 叶娘笑着道:“再苦再累也值得,只要有活干便有工钱拿。凉州不少百姓靠着给衙门做工,仅今年春上这几个月便赚了不少钱,想来今年冬天是不用愁的。” 谁能想到,他们凉州还有这么热闹的一天呢? 叶娘只盼着往后这样的活会越来越多,这样凉州的百姓日子过的才能宽裕一些。穷人呐,最怕闲着。她自己是苦过来的,所以最知道这一点。 她们这棉布厂的活了结后,水库那边便成了香饽饽。 不少人一齐涌入姑臧跟天宝,就想给州衙打个短工。从前给在外打工的时候可没这么热闹过,每日过得苦哈哈的,不像如今,一边干活一边说话也没人管。 众人兴致冲冲,不多久便聊到自己这两日又赚了多少钱。 他们说得正起劲儿,旁边几个人却一声不吭的。 便有人问:“你们不都不吱声,难不成是背着咱们偷偷发了财?” 才刚说完便被身边人杵了他一下,示意他赶紧闭嘴吧。 这些人都是先前被傅大人打了板子挨罚的人,来这干活都是做服役来着,不贴钱进来就已经是谢天谢地了,哪里还能赚得到钱呢?说这话,不是戳人家心窝子吗? 众人虽不在讨论此事,然而被捅了肺管子的江村村民只觉得有苦难言。他们如此卖力却没有一分钱,就连中午的饭都比别人少个菜,能找谁说理去? 怪只怪他们不仅打架斗殴,还把马大人给打了。早知x今日,那天就不该起争执。若是不打架便什么事儿都没有,现如今还能多挣几个钱,唉……悔不当初。 眼下也就只能化悲愤为蛮力了,此处的坑已经挖得够深了,但是想要蓄水还不够。 犯了事儿的朱云雀叹了两口气,这日子什么时候是个头?他家里原本还想着送他去衙门做衙役呢,如今出了这档子事,想做衙役只怕是没有指望。 想想都觉得亏心,朱云雀高高举起锄头,奋力一挥,本是为了泄气的,谁想锄头竟然陷进土里不得动弹。等好不容易咬牙使劲从土里刨出来的时候,却还带出了一样东西。 那土块轱辘轱辘地滚了两圈,撞到了边上的石块上,发出“铮”地一声,还有余音。声音清脆,似乎包着一个金石器具。 这一下,可把闲着的众人都给勾住了。几个人不由得朝着土块围了过去,面色激动,难不成这土里还埋着宝贝?